六、不朽的死
作者:余心清 |
字数:11587
把革命带到牢里
在写五位烈士壮烈死难的事迹以前,我要把他们狱中生活叙述一下。
我和死难的烈士们,差不多都是在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七日被捕的,后来一同解到南京,一同送到军法局,也一同由“木笼大厦”搬到新建的看守所中。在这里同住了一个星期,因为有一大批军事犯要由各地解来,看守所容纳不下,就把所有这里的“政治犯”移回“木笼”去,在那里成立第二个看守所,除了我和梁蔼然两个人留下外,从此谢士炎及其他的朋友,就与我们分开了。
这次的分开,还有一个原因,是怕这一群“匪谍”和其他军事犯住在一起,会使后者的思想受到影响。他们看“匪谍”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唯一防止的办法,就是“隔离”,多么可怜的蒋介石啊!
将要解来的一大批军事犯,约有一百人左右,这些人,何尝够得上军事犯!他们多半是苏北的保安部队,或地方团队,还有少数的蒋家嫡系正规军,因为战败被俘,后来被解放回来,蒋介石既不敢把这些人编队,又不敢遣送回籍,最安全的办法,是把他们全关起来。
在一次的开庭和几次的放封中,碰到了这些“军事犯”。他们愤恨地告诉我:“仗是没人打了,也没法打了,我们死的死,伤的伤,俘的俘,好容易逃回来的,老蒋还疑惑我们是替八路军来当侦探的,简直把人活活地给气死了!早知道他这么办,我们回来作啥?”听说这样的人数目很大,押在很多地方,这里只是一小部分。过了不几天,这批人也被怀疑有“思想问题”,送进木笼了。
在这一个期间,军法局要在全国好多地方建筑更大的监狱,南京建起了一座陆军中央监狱,地点在水西门外十里地方,能容三千人,计划扩大到一万人。谢士炎和一些朋友不久就从木笼转送到那里,留下董剑平和董肇筠几个人。这所“木笼大厦”后来就变成了特刑庭的看守所。
“特种刑庭”,是专为审理政治犯新成立的机关,这也是蒋的军事着着失利后的产物,因为国内外的**人士和国内外的舆论,不满于蒋介石的特务政治,认为这样大规模地非法逮捕,非法处置,结果是更加紧社会的不安与动荡,因此蒋就又想出一套花样,成立这个特刑庭。以为这一来,全世界就可以相信蒋介石是在刷新政治,是在实行“法治”了。
谢等是在一九四八年二月间移到陆军中央监狱去的,在这里他们整整住了七个月,直到他们五个人被杀害。
我在这里,有同屋的人照顾,有家里的人照顾,有朋友照顾,蔼然也有个姓金的朋友照顾他,我们吃的用的,都不感到痛苦。谢和一般的朋友就不同了,他只有一个堂兄弟在南京,当着国防部特勤处的校级副官,经济自给还不够,能帮助他的自然极有限。田仲严有一个本家叔叔在海军部工作,如果有钱从北平寄来,这位老叔,就给他送些菜来。陈斌的太太,赶到南京在一个女中教功课,收入很少,能供给他的也不多。比较好的只有赵良璋一个人。其余的都是六亲无靠,一文不名,“僧多粥少”难窘的日子,和在宁海路十九号差不多。
听说每次大家送进来的东西,一顿饭就抢光吃光,后来陈斌改变了办法,告诉他太太多送咸菜和辣椒。老田这时候还没有眼镜,别人和他开玩笑,送来的肉,先吃了一大半,等到他要吃的时候,剩下的已不多,他常常怀疑那位老叔赚他的钱。因为人多嘴多肚皮大,咸菜也供不上,经常就吃着盐水泡饭。
牢里面比他们生活更恶劣的还多着呢!尤其是由各地解来的“匪谍”,日用品、手巾、牙刷、肥皂、手纸,这些东西,用不着说是买不起,连买一包盐的能力也没有。他们面黄肌瘦,遍体长着浓疮,长着虱子。寒冬,他们颤栗着,盛暑,他们渍腻着。人类幸福的伟大创造者,在这里付出他们更多的代价!
他们在这里是寄押,其余的人都是定了徒刑送来执行的,按照监狱的规定,每一个人一星期可以接见两次,他们也跟着享有这种权利。因此,谢有时可以见到他的兄弟和新由家乡来的一位伯母。朱建国的老父亲从徐州来见过他一面。赵良璋的朋友,不断来看他。只有丁行和石崞,从来没有来探望他们的人。
石崞没有一点接济,他是最孤苦伶仃。拖着肺病,经常咳嗽。我最后在会审的时候看到他,更瘦了。他需要营养,但得不着。背显出弯曲,说话的声音很低,深陷的眼珠,已失掉光采,短的黄胡须,生在惨黄的脸上,他好象深秋里的一片落叶,令人一见有说不出的凄然之感!
丁行的家在北平,他时常挂念他的家人在那里怎么活着?他没有一点积蓄,作事的时候,完全靠着薪水度日。他告诉我,现在照顾他家的只有一个当着小学教员的兄弟,但是收入养活一个人都不够,怎能照顾他的家庭呢!我对他说:“徐惟烈不是和你很好吗?总不至于不管吧?”他哼一声,再没说什么。后来我回到北平,他的太太流着眼泪给我说:“自从丁行被捕之后,家里没有吃的,就托人写个签呈给孙连仲,要求他批点米面给我们,签呈是请人送给徐惟烈转递,以为他是一定帮忙的。谁想到他把脸一翻,就将签呈扔给送去的人,并且发着脾气说:‘我不管!谁叫他当**!’所幸多年相随的一个勤务兵,在外面摆个香烟摊,不时将一些赚到的钱送到家里来,其余就靠着兄弟接济。”我听到这里,更了解了革命为什么要讲阶级成份的道理。
有一天下午,我被放到院子里洗脸的时候,桶里的水,结成了很厚的冰,我惊奇地看着,昨天不是还暖和得穿着夹衣,怎么一夜的工夫,水变成了冰?太阳一出来,这块冰不是又要变成水吗?回到屋里,我写成下面一首诗,给徐这一类的人当象赞吧!
昨夜北风一紧,
你就变了心,
变得那般冷,
变得那般硬。
变得象今天的人情!
等到寒冬溜走,
等到北风不再吼,
你又变成了:
“一江春水向东流”。
同难朋友中,遭遇最惨的,要算谢士炎。他被捕后,有个朋友买了一张半飞机票,将他一家大小三口,送回汉口。他的太太借住在汉口一个亲戚家里,日子是怎样活着,没有人知道。不到半年,他太太忽然中了风,从此半个身子不能转动地躺在床上,终于在谢殉难前半个月死了。听说后来有一位家门姐姐,把两个孩子带回湖南去了。谢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一直是痛苦着。
他们一共有十五个人,关在三间紧连着的监房里,三间房门白天经常打开,互相间可以随时来往。这是他们经过相当的奋斗才争取到的。他们坚强地、亲密地结合在一起,遇到任何一个问题发生,他们用一致的行动来对付,遇到任何一个看守员或看守兵,无理地侮辱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他们总是集体地起来反抗!同监牢的人,说他们:“把革命带到牢里了。”
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有规律,每天一早起床后,各人做着自己爱好的运动。洗过脸,大家开始读书,直到吃早饭的时候。饭后下下围棋象棋,谢的围棋最高,朱建国学得最快,陈斌的围棋也是这时候学会的,后来我们一起住的时候,他还教我们。午睡后又开始学习,晚间都是开“座谈会”,讨论着各种问题。
他们读着各种的书,历史与英文是主要课本,因为这里仅能得到这两类书,读英文的人特别多而起劲,陈斌和赵良璋都是他们的义务教员。终日朗朗地读书声,传到户外,传到别的监房,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同时感动着每一个人。全监的难友们,送给他们一个头衔,呼他们为“经院学派”。
一个革命的战士,当灾难降落在身上的时候,是该本着这样的精神去迎接的!
野狗一样的混帐东西
有人说蒋介石的统治,一无可取,只有特务组织,是他最大的成就。其实,他最大的失败,也是这个组织!
特务们向中国每一块土地上,伸出他们“血腥的手掌”。据许多他们里面的人透露出的估计,全国“政治犯”,总数为二百万人。
这只血腥的手掌在每个苦难朋友身上,烙上了一个深刻的印记,在每一个苦难朋友的心上,留下了永远忘不了的惨痛与愤怒!
在宁海路十九号的时候,老田告诉我,他受过特务们两种刑,抓进去头一天,捱了一顿手心,手心平面向上,指头和手腕,被皮条紧紧地捆在一只凳子上,先打十下,不招口供再打;再不招,就捆起另一只手来打;放开的时候,两只手掌肿得一寸高,痛得在地上乱打滚。第二天晚上又把他两臂向后,两手合并,两个大拇指用细绳拴紧,再拿一根粗绳子接上,用滑车拉起,吊在屋梁上,两脚离地数尺,有人推着来回摆动,痛得不知不觉地鬼号起来。这种刑叫“坐飞机”。他说着的时候,两手直搓着,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眼睛的视线落在地板上,他意识着当时的情景。
朱建国被压过一次杠子。他说那杠子有六尺长,五寸宽,两寸厚,叫他跪在地上,两手被绳子拴起拉平,杠子横放在他两只大腿弯上,两个人把绳子拉紧,两个人站在杠子的两端,用力地蹬着。如果这时候的答复不能使特务们满意,就再加两个人上去,有的时候就因酸痛而昏死过去。等到醒过来,已经不会站立了。我问他:“你昏死过去没有?”他微笑着说:“还撑得住。”
有人和小耿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把好几省的主席都咬上了?”他愤怒地回答着:“他们剥去我的衣服,不停地用鞭子棍子狠命地打,打得我忍不住地号叫,打得我遍体鳞伤,我恨他们,我用这样的口供来报复他们。”说到这里,他瞪直了眼睛,“他们见面没问话就打我,野狗一样的混账东西。”
陈斌不在乎地向大家报告着灌“辣椒水”的情形:“我躺在板凳上,两手倒背捆在板凳下,头部垂在板凳头下,一个小于坐在我的腿上,另一个小子提着一壶煮过的辣椒水往我鼻子里倒,我打着喷涕,流着泪,呕吐,怪叫,最后昏过去。我一连被灌了三次,这个罪真不大好受。”他接着问我们:“你们没尝到这种滋味吧?”后来一位年青而又健壮的小伙子告诉我(姓名我忘了),他被倒挂在梁上“坐飞机”时灌着煤油,事后整整三天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
在军法局看守所里,我每次在放封的时候,看到一间屋子里坐着一个红鼻子,有时伸出头来向我们瞧一瞧,他从来不出来散步。我奇怪他为什么那么孤癖?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上海警备司令部里,腿被打断了,行动不方便”,他的名字叫石明。
“‘老虎凳’有时也能把腿弄断的。”当我问着另一个人关于石明断了腿的事的时候,小邱站在一旁插嘴说:他坐过这“凳子”,“比普通长凳子宽约一尺,叫一个人坐在上面,背顶着墙,两腿平直放着,身体和腿成九十度直角,用绳把大腿捆紧,动刑时在腿肚下垫砖,使脚向上跷,膝盖往下压,把腿上的筋伸长。普通一块砖已使受刑者惨痛哀号,填两块砖时,常常痛死过去。特务们常常狠毒地填到四块砖,硬将膝盖骨折断才松手。”说着的时候,他脸上的青筋紧涨起来,“我坐了老虎凳后,有一个月不会走路。”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那位替朋友打太太的青年,在院子里洗冷水澡时,很颓丧地给我们几个人说着他受过三次“电刑”,特务们把他绑在椅子上,通上电流,最初是骨软肉酸,渐渐混身麻木。每次他都死过去。等到松了绑,就立刻扑倒地上,半晌才甦醒过来。他叹口气接着说:“在这里开庭的时候,我对法官说,请你不必问,问也不说,我希望是早死了好。”我同情地安慰他:“你身强力壮,年纪又青,将来大有可为,何必这样悲观。”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电刑使我的**已损坏了,我正嘱咐我的妻子,赶快改嫁去。”说完就低垂了头。
一个早晨,我在院子里,正看着墙外的树上,伏着一只绿色的啄木鸟,啄着一支树干。一张陌生的面孔,走到我身旁,很和蔼地问着我,“你是余先生吗?”“是的,你怎么认识我?”他约莫有四十多岁,和尚顶,两条乌黑的浓眉,覆着两只圆小的眼睛,嘴上留着八字胡,不时用手两边捋着。他穿着一件蓝布长衫,白布长裤,黑布面的白底鞋,一个典型的商人打扮。他告诉我:他是安徽三河人,听说我是合肥人,大家是小同乡,他是给解放区做物资交流工作的,三个月前在上海被捕,受过十一种不同的酷刑,每次死过去都被凉水又喷活过来。他一面说一面伸出两只手,有九个指甲盖没有了。“这是特务们两次用竹笺插进脱掉的。”他解开长衫上的钮扣,指给我看他的两肋,有两块酒杯口大的黑疤,他说:“这是特务们点着香头烧的,我的背上还有被烧红的烙铁烙的印痕。”他又掳起裤脚,在膝盖上现出两个大疤,肉色发红,“这是跪火链子烫的,”他继续地告诉我:“最难受的刑法是**里插猪鬃,要痛很久才能昏死过去。”
以后我和这位八字胡来往的很亲密,我渐渐地了解他是个地主出身的地下工作者,他的社会经验很丰富,尤其流氓社会的情形他最熟习,他参加过“清洪帮”,班辈很高,他不但秘密地结合了几名看守兵为他使用,他还能隔着窗户拉拢修理房顶的瓦匠替他到外面跑信。有一次他对我说:“这几天接连着开庭,情形象是严重起来了,我有点不耐烦,我想来一次‘大闹公堂’,去他妈的!给他们赶快地杀掉倒省事!”我拍一下他的肩膀:“老汪,蛮撞没有用的,时局在加速的变化,有利的时机快到了,你还是和他们磨,千万别闹脾气,我们的损失,是敌人的成功!”我十二分同情地劝着他。
一个午后,我们正午睡的时候,被一阵紧促尖厉的怪叫声惊醒,随即听到很远的一个屋子里,传出乱哄哄地嘈杂喧嚷,后来有人边走边喊:“找医官去!”我向一个看守兵打听这是什么事,他告诉我:“智一号一个人发着羊痫疯,现在昏过去了。”我问:“是不是留着两撇胡子那个姓汪的?”是的。”他回答我。
过了三天,我在院子里碰到他,他消瘦了,很疲弱地斜立在一片墙荫下,“你觉得好一些吗?这是不是老病?”我问着。“我以前没有这毛病,前天不知怎搞的,发作时我并不知道,事后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得了这个病。”我握了握他的手:“你得把心放宽些,案子的事,最好根本不去想它,没有事多看点你喜欢看的书,把脑子整个占据起来。”“余先生,你不知道吗?我一个大字也不识。”他对我微笑着。
我更加同情老汪,同时我想起在北平牢中,那位隔墙惨号着疯了的朋友,和这些为着革命遭遇灾难的朋友,他们的生命,是多么伟大而神圣!但我听到的和知道的,不过是其中最少最小的一部分,每天有成千成万的英雄们,正在被这群野兽们践踏着,折磨着!
五位英雄
生命,
是遮着
云雾的青天,
阴影会转眼消逝,
青天愈来得清朗无边。
生命为正义所充满,
它永远追逐着希望,
热情象裂开口的火山,
逝去的时光,
埋葬了重重的灾难。
任你刽子手的刀多么锋利,
也不能杀死半个灵魂,
死,会叫压迫阶级战栗,
死,是殉道者永远的胜利。
等到殉道者的生命,
化作荒冢草岗,
那旧的世界就消逝,
新的世界就茁长。
斗争是生命的花朵,
历史是殉道者的行状,
我们要坚决地向他们学习,
让历史写出新的一行。
象春雷一般响亮,象火山爆发时震动地高呼:“打倒蒋介石!”“**万岁!”有力的拳头还没有放下,一排枪响了,五位英雄倒了,鲜红的血象火光般地冒出来。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站着的看守们哭了,哭了。一切听到这消息的人们都哭了!
这是九月十九日清晨七点半钟。在六点半钟的时候,他们分住在三个监房的五位,刚洗完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读他们的早课,忽然那监狱的副典狱长,走到了他们的门边。有人一看见就说:“今天有人要吃馒头了。”(吃馒头就是处决)朱建国坚定地说:“吃馒头我一定有份的。”因为那家伙清晨一进屋子,便象征死亡之神的降临。他打开房门,头一个就点到谢士炎,接着就是朱建国和石崞,三个人一声不响地昂着头走出去。
丁行住在隔壁的屋子,这时点到他了,他随口骂了一声:“他妈的,我的遗嘱还没有写!”赵良璋住在第三个屋子里,他不等喊着他的名字,就把那件穿在身上的皮夹克脱下来,对同屋子的人说:“一定是有我!谁喜欢这皮夹克,拿去当纪念。”他最后也被唤出去了。同屋的难友们,在惊慌失措中,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大家都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他们刚强伟大的背影,消逝在甬道中。
照例在死刑执行以前,要进行宣判的手续。他们被领到一间办公室里,站成一排。那姓方的军法官宣读了他们的判决书,什么“匪谍”,“颠覆政府”,“供认不讳”,“应执行极刑”。然后问他们有什么话说没有。谢士炎提高了嗓子对他说:“你们今天杀我们,全国的民众会向你们清算的!”接着他们就写遗嘱,有好多人早已把遗嘱写好了,装在裤后的袋子里。另外一张桌子上,放着两盘菜和一壶酒,一个小碟子里盛着一包打开的烟卷。谢士炎和赵良璋各吸了一支烟。他们把遗嘱交付了以后,就被拥到监门外一片菜园地上。一个卫兵排长向他们发口令:“跪下!”赵良璋回头啐了一口:“混蛋!”那声音使卫兵排长震颤了一下。“要我们跪下,没有那么一回事!”这时他们就把拳头紧紧地握起,伸向天空。枪声和他们高呼“**万岁”的口号声交响在一起。
这五位英雄为人民而牺牲了。其中和我认识比较最久的是丁行。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重庆冯先生的家中,他沉默寡言,在一大堆人谈话的时候,他永远是象一个小姑娘,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很少发表议论,实际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革命理论的基础打得很深,思想的条理也很细密,他写文章很简单、朴实、清晰,有力,恰象他的为人。他是一个自己奋斗成功的青年,仅在小学里读过书,以后他当书记,做秘书,给人写八行,后来能给报馆写社论,他给自我学习的人,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他在革命奋斗的过程中,遭遇过很多的挫折,他给三十军军长池峰城当过秘书,池的思想受他的影响很多,后来被特务们发觉了,要抓他,孙仲连和特务们商定了一个解决的办法,把他调在恩施软禁,而不移解,他差不多在那里度过半年不自由的生活。以后就始终跟着孙,特务们就始终在背后盯着他。他很廉洁,家庭的生活很清苦。在牢中常常为了家庭的生活发愁,有时对我说:“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朋友肯照顾他们。”他的太太在他被捕以后的一个月,生了一个小女儿,他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态度比在外面好象更活泼,说话也比较多些了。我鼓励他学英文。听说临死以前,他把开明英文读本读完了第三册。这样一位好学不倦、坚毅沉着,不屈不挠的战士,我们损失了他,是多么值得悲痛的一件事啊!
谢士炎是一个三十九岁的青年,“军校”毕业后,曾进过“军辎学校”,后来又进过“陆大”。他是湖南人,一个结实却不甚高的身材,皮肤很黄,两个光芒四射的眼睛,透露出他的聪明,果断,坚强。抗战初期,他在浙江衢州当团长,在那里和日本人打过一次光荣的仗,歼灭敌人两千多,并打死一个敌人旅团长。他当过第六战区的参谋处长。接收时,他被郭忏派到汉口担任前进指挥所办事处主任,他并没有发接收财,结果还被控告,关了两、三个月。因为这原故,他才北上,先当着孙连仲的高参,后来充任“绥署”第一处少将处长,管理人事。这时候我们才见了面,他对我很坦率,开门见山地就告诉我他的政治认识,以后他把他和**的关系,向我和盘托出,并且希望能和我合作,共同地把孙拉到**阵营方面来,自然我极同意,因为这是我北来的主要任务之一。我们经常的交换着对时局的意见以及工作进行的决策。有时他到保定去工作,每次回到北平,第一个他要会见的人就是我。我在青年将校里,看到象他这样有才识,有革命性的,实在不多。他有文武状元之称。武,他能做大军作战计划,指挥部队;文,他能下笔千言,旧诗也做得气魄雄厚。他对于象棋、围棋、弹子、跳舞,可以说无所不通,无听不精,他为人侠义、豪爽、自奉极廉、家无隔宿之粮;急人之难,却是千金不吝。和朋友交往,极爱说直话,并且嫉恶如仇,凡是和他共事的长官,没有不爱他的才具而重用他的。孙对于他倚重的也非常深,当然对于他的见解,早有一种默默地共鸣。当谈天下事的时候,他瞭若指掌,滔滔不绝。在山东解放军采取分散的战略时,他曾拟了一个军事计划,向**建议。在被捕前的三个月,他曾经要求进解放区去学习,当时以他留在北平为有利,所以这打算没有成功。他有妻子,一个两岁的女儿,和一个将要临产的儿子。他的太太,不幸在他殉难前六个月就得了半身不遂的病,死在他被捕的一周年的那一天。两个遗孤,今天被谁抚养着,还不知道。他对于他太太的死特别悲痛,但没有一个星期的功夫,他也紧接着牺牲了。他的死不仅是我们丢了一个朋友,而且是革命阵营里损失了一位有力的战士。
当我从北平起解的那个夜里,我和一个陌生人被铐在一起,我望了一望他,他也用一副极友爱的眼光看着我,并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那火一般的友情,象电流一样从他的手心,传到我的全身。这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朱建国”。关于他的事,石崞曾经告诉过我,到了宁海路,我们又恰巧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他不断地告诉我一些他的身世。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徐州附近的人,高高的个儿,说话老是带着微笑,潇洒的神形,好象他心里永远没有忧愁。他是“军校”毕业生,抗战初期曾只身跑进新四军的防区去投效,因为没有人介绍和证明,只好失望地走回来。在北平“绥署”任少校参谋,军调部还没有撤销以前,他经过一个什么人的介绍,就和徐冰取得了联系。后来上官云相在天津组织“前进指挥所”,他就被调到那里去服务。因为他的才具高,能力强,就被目为那里参谋处的台柱子。后来被捕的原因,据说是那一张被搜出的天津城防军事地图,是他送来的。他被捕以前,已经听到风声,便由天津跑到北平,可没逃掉特务的盯梢,在一种满不在乎的情形下被捕了。他说他有三个机会可以跑掉,但他没有跑,他明知他被捕以后,一定活不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理会。
他的记忆力最强,他在初中读的诗词,尚能成篇地给我们背诵出来,他同任何人都能相处得很好,他的性情是那般温柔和善。我给朋友说:“他真是一个可爱的青年。”被捕以前他才结了婚,他的妻子正怀着孕。谈到家庭经济问题,他还在说:“做一个革命者的亲属,穷困是不可避免的。”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哲学家,也是一个慧根很深的“宗教家”,那种做人的态度,实在值得我们学习。他和谢、丁住在一起的时候,曾一连气读了四本英文,进步的迅速,实在令人惊奇,象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革命斗士,死得这么早,谁能估计到社会的损失是多么重大!
石崞在北平搬进我的监房时,他是多么疲倦,带着病态,不断地咳嗽,一望就知道是个肺病患者。他告诉我:“有一次,我到你住的地方看你,没有碰到,后来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是病着,就始终没有机会在外面见到你。”以后他很仔细地告诉我,关于他和朱建国被捕的经过,他说:“当朱告诉我,他要被捕了,我还和他一同下饭馆吃饭。及至他在馆饭被捉了去,我还不肯跑,并且还公开地进了陆军医院养病,三天后也被捕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跑掉,以致于来受这个罪,这不是自找的吗?”他诚恳地承认并且恨恨地说:“我的被捕的确是自找的。也自知是必死无疑,反正军人对于死这件事,原是无所谓。”象这样单纯诚朴,心里不绕弯子的青年,确实是天真可爱。他是河北元氏县附近一个村庄上的人,读过初中,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家。抗战时他决心从军为祖国奋斗,在湖南当了几个月的兵,有点不甘心,秘密地就邀集了几位伙伴开小差,跑到广州,考入了“军校”。毕业后,一直跟着孙当下级干部,因为不满现实,认为蒋的统治是彻头彻尾的**政治,而且是要把一个民族领向死亡的道上。他是和朱建国一同去见徐冰,而参加革命地下工作的,这时候,他在孙的“绥署”第二处,以一个参谋名义,担任新闻室的工作。提到第二处,我就想起捕我的那个“向导”,他就是第二处的处长。第二处是军统在各战区绥署及行辕的情报机关。有一次我这样地问他:“你不知道第二处与军统的关系吗?”“知道的,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惜我太幼稚了,当我工作的时候,常常口气中露出不满现状来,并且经常地谈着‘左倾,的理论,读着‘左倾’的书籍,因此被特务们注了意以致被捕。”他天真地告诉我:“初生犊儿不怕虎,我是这样地牺牲定了!”我心里为他叹惜着!他不大多说话,性格很倔强。在牢里他很加意地调护他自己的身体。他说:“如果不死的话,要靠着这本钱,好好地为大众的利益去干一番。”可惜一个革命的幼苗还未长成,就被残暴的刽子手给摧残了。
我并不认识赵良璋,当他和我坐在一辆汽车里,解往军法局去的路上的时候,他和我打了个招呼,并且告诉我他怎样知道我的一些话后,我才知道他是和我们同一个案子。他说着一口南京话,说起话来,爽快又坚定。我忘不了他在车上说的一句话:“一颗子弹以外,不会再加上一刀。”这是多么刚强而英勇的一种态度。以后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面。因为我们是分别拘押,平时是不会有机会碰到的。许多和他同住一起的朋友,后来告诉我关于他的许多事,他活泼,他能干,他谈笑风生,玩的事几乎没有一件他不会。屋子里有了他,别人就不会感到寂寞。他刚结婚不久,太太仍然孤独地住在北京。他在空军学校毕业,曾到美国受过训,和北京**地下组织发生关系以后,一直是做着情报工作。也就因此而牺牲。他生前的工作,死后的影响,在蒋家的空军里起了极大的作用。
他们的死,使整个儿监牢震动了,每一颗心都激动了起来。
一个从刑场回来的看守兵告诉我:“我们真难受,没有办法做什么,只有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死的时候,挺着胸脯子,一点也不害怕,他们喊着口号时,法官的脸都吓白了,连忙摆手放枪。放枪的时候,我们靠着不远,几乎打着我们。我们知道,他们没有犯法,他们都是好人,国家为什么杀他们?我们真不明白!我们看到枪毙人的事太多了,惟有这次使我们太难过了,但也说不出道理来。”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去。
枪杀,对于他们,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每一个人之所以被激动得这么厉害,都是由于烈士们在苦难中典范的表现。
一个**员所以能具有这么崇高的品质,并不是偶然的事,他有党的优良传统,有马列主义理论的培养,有组织上的正确领导,加上不断的实际斗争经验。因此,他就能变成革命中一个战斗单位,而整个的党也就成为革命的总动力。
他们死了,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是为什么死的,每一个人也都清楚蒋介石为什么把他们杀死!许多人在政治上觉醒了,看到这流氓的**,离着崩溃的日子不远了,杀他们,不过是泄愤,报复,象一只恶狗在死前向人咬一口一样。
他们为着革命,为着打倒这最大的汉奸、流氓、特务头子和他的反动封建集团,为了全民族的**自由,为了人民**专政的实现,为了全人类的解放和永久和平,流出了他们最后的一滴血。
永远的追忆
生命的消失,谁也不能把它拉转来;感情的留恋,反倒因死别更加深。我的一生碰到朋友牺牲的事多了,却没有感到象这一次的沉痛;一年来牢狱中的刺激也不少,但也以这一回为最深刻!我一动念,就想起他们;我一闭目,就看到他们。我觉得他们比生前更可爱,更伟大。我对他们的友情,比在他们活着的日子更加发展起来。
有两个夜里,接连我做着几乎相同的两个梦:一夜我看到他们五个人正在一个园子里散步的时候,突然一群野犬窜进来,围着他们咬,谢的腿被咬断了,朱的肠子被咬出来,其于三个人被犬咬倒在地上,还在继续被咬着。他们向我呼喊,我跑上去也立刻被这些野犬包围起来。第二天夜里,他们五个人被绑在一个村子中间,一座破烂的庙宇的柱子上,十几个凶恶的土匪,手里握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向他们的身上乱扎,他们大声地惨号着。我看到了,就在村子里一边跑一边呼救。等到我被睡在旁边的人摇醒了之后,看守兵也站在门外问着我:“余先生!你魇住了吧!以后睡觉不要把手压在胸前。”后来同屋的人告诉我:“你这两夜都是忽然地大声狂叫,这是积郁所致,还是把心放宽一点吧!”
中国革命阵营的英雄们,为了反封建主义,反帝国主义,反官僚资本主义,英勇的斗争,前仆后继地斗争,谢士炎他们正是在这斗争中牺牲的烈士!
他们在我们前面走着,是我们的先驱,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该追上的巨人!
他们是黑夜的明灯,天上的星光,将永久地照在人间,照在历史上,照在我们的心上。
他们的精神永远不死,永远地和我们,和我们的后一代,和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地、永远地活在一起。
在他们被枪杀的第二天,天空流着一片热浪,我们在屋子里,感到气闷,身上燥得出汗。将到中午的时候,一阵狂风把院子里的天棚席盖,吹得翻过来,覆过去,壁架上的碎纸吹得满屋飞散,天上的黑云愈积愈厚,光线渐渐地昏暗起来,我们知道大雷雨将到了。不一会儿雷声夹着雨点象千万发炮弹射出来,地面浮起一层水纹,每一滴雨打成一个深窝。轰轰、哗哗一直的响着,这是千万人的怒吼吧!这是千万人的热泪吧!这是革命的巨潮,这是革命的进军!是时候了,天空啊!把你的裂口张得更大一些!豪雨啊!更有力地倾倒下来吧!我们的灵魂已经激恼了,我们的拳头已经握紧了,准备和你交流起来!冲击到人间!
不是浮云在长空飘荡。
不是微风吹在柳梢上,
一颗沉重的心头,
挤满了愤恨忧伤。
谁还能再缄默?
谁还能再忍耐着?
愤恨变成狂飙,
激怒响过雷霆,
把革命的巨潮带给人间,
把旧社会的污染洗净。
他们被杀死在陆军监狱的门前,他们被放进四块薄板的棺材,埋在附近的荒郊中。听说后来朱建国的父亲,赵良璋的家属,曾把他们两个人的尸体,重新棺殓一番。我们应当在南京解放后,将其余的三位也重加棺殓。
我们应当为他们和一切殉难的烈士们,分地建筑烈士公墓,举行公葬。
我们要建立纪念碑,纪念这些伟大的战士。
他们的生平事迹和死难的壮烈,都应当有详细的记载,编入国史馆的烈士传中。
我们要在每年定一天为烈士节,专为纪念他们。
他们的遗族,据我所知道的,除了石崞没有结婚,其余的都有遗嘱,并且谢士炎、丁行和朱建国的子女都很幼小,我们应当立刻在解放后去访问他们的家属,赡养和抚育他们。
啊!
烈士们,
安睡吧!
革命的责任,
落在我们的肩头。
啊!
烈士们,
安睡吧!
你们的亲人,
有我们来照顾。
啊!
烈士们,
安睡吧!
杀死你们的地方,
已经得到了解放。
啊!
烈士们,
安睡吧!
杀你们的人,
已经在通缉,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