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如椽 坊间有碑
作者:何香久 |
字数:45021
2009年10月,一个金风送爽的响晴天,十五年前撺掇殷允岭赴兰考写《焦裕禄传》的编辑陈新,以如簧巧舌说服河北省沧州市政协副主席、作家何香久跟他出了门,带他径直来到北京皇城根下。
何香久生于1955年,河北黄骅市人,因家中四代单传,从小不让过生日,怕阎王爷知道后收走,结果把生日给整忘了。上初中填表须填月份,于是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将填表那天的10月21日,作为自己生日。何香久1982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前,任沧州文联《无名文学》编辑兼创作员,已通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戏剧影视剧本等各种体裁作品,把自己的名字印上了全国几乎所有文学刊物,是个围着桌子能转一圈的主儿。
陈新带何香久来到河北驻京办事处,把他介绍给人称万老大的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长万伯翱。这个五冬六夏总把一顶帽子扣在头上的掌门人,对仕途看得很淡,却热衷于把影响一个时代的共和国英雄搬上荧屏。万老大组织拍摄的电视连续剧《雷锋》刚封镜,又雄心勃勃提出把国人熟稔的焦裕禄搬上荧屏。眼下,这个出马一条枪、不打囫囵语的爽快汉子,仔细打量着著述甚丰、风头正劲的国家一级作家,伸手抬了抬那顶扣在头上的帽子,不容置疑地说:“别再犹豫了,赶紧去兰考。再过一千年,人们还记得焦裕禄!”
不得不说,动员一个佳作迭出的知名作家出征,万老大确属大师级人物。他近乎精辟的“千年论”,令何香久听后为之一震。
可何香久还在犹豫。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篮子大馍。那馍有穆青、冯健、周原写的影响了几代人的《焦裕禄》通讯,有李雪健主演的彩色宽银幕故事片《焦裕禄》,还有难以胜计的传记、报告文学、戏剧、散文、诗歌、音乐……偏偏活色生香的画面之外,却伴着充满哲理、耳熟能详的画外音:“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
何香久承认,写焦裕禄,馍的确是好馍。可这馍让人嚼得次数太多了,好滋味怕是都让别人吮走了,自己还能嚼出味道来吗?
何香久第一次知道焦裕禄,还是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1966年2月7日,在黄骅县城关镇大杨村中心小学校长何清峰家,墙上挂的广播匣子讲的焦裕禄的故事,把家中独苗何香久的心给揪住了。父亲诲人不倦,何香久又天资聪颖,酷爱读书,读了两年小学就跳级读初中。报纸广播宣传焦裕禄时,他正读初一。那时,农村有线广播网都用铁丝做导线,广播匣子里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还带着刺耳的沙沙声。那一天,当播音员讲到焦裕禄临终时,要求把自己埋在兰考的沙堆上时,少年何香久嘤嘤啜泣起来。第二天,父亲订的《人民日报》一到,他就贪婪地读完了《焦裕禄》通讯。后来他才知道,当年那个在广播匣子里差点把自己五脏六腑掏空的播音员,名叫齐越,并与附近沧县姚官屯乡姜庄子村,有着某种血肉联系。
不过,万老大的力道确实太大了。何香久虽没敢应承写剧本,但还是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驱车南下。到兰考那天,已是下午五点钟光景。何香久顾不上安顿自己,随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径赴焦裕禄墓。离墓碑老远,他就瞅见了供桌上摆的白面馍、水果和缭绕的香火。他的心像被猛地撞了一下,脱口问道:“今天是啥日子?”
“不管你哪天来,都能看到今天这样的场景。在兰考老百姓眼中,焦裕禄已经成为一尊消灾祈福的神。”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现场诠释,颇令何香久神往。他了解到,前些年,朝暮晨昏,常有心怀惆怅的人们,悄没声地来到这里,诉说对某些基层干部不良作风的愤懑,对各级提留过多、群众负担过重的怨尤,对化解婆媳勃谿、姑嫂斗法良策的希冀,对护佑家庭延续香火、早得贵子的向往。如今,老百姓有啥高兴的事,也来给老焦说说。仿佛一股炽热的冲击波直抵心房,何香久仰视大馍生出的心结,瞬间就给融化了。他透过供品后面千千万万老百姓那颗赤红**的心,看出焦裕禄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当年大杨村老屋广播匣子里齐越**四射的声音,又奇妙地从遥远的幽燕海滨穿越而来。他嗅到了那篮子大馍醇厚馥郁的馨香,无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嚼馍”冲动。当晚,何香久迫不及待给万老大打电话:“我签约了!”
何香久说的签约,是指根据殷允岭、陈新写的《焦裕禄传》,改编长篇电视连续剧《焦裕禄》一事。几十年的笔耕生涯使他悟出,诗人是在天上飞的,小说家是在地面走的,剧作家是在水里游的,而做学问是在地下钻的。这次创作虽是根据人物传记改编,但重返历史现场的跋涉,是别人无法代替的身心和艺术修为。他迈开双脚,沿着焦裕禄在兰考留下的脚印走,悉心触摸远行楷模的温度和精神质地。
在兰考,双杨树村群众含泪讲述,当年焦裕禄来村,吃的是外出逃荒讨来的刮掉黑毛、绿毛,用野菜烩的“百家干粮”。焦裕禄端着碗吃,百姓抹着泪看,发誓丰收后一定给老焦蒸白面馍、炖老母鸡吃。
在尉氏,干部群众回忆,焦裕禄和徐俊雅参加工作队,住处囤有红枣。徐俊雅煮小米稀饭时,有来串门的抓了一把红枣扔在稀饭里。焦裕禄回家发现后,数清共十二个红枣,主动赔钱还做检讨。
在洛矿,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工程师说,当年,焦裕禄把工程技术人员当宝贝疙瘩,无微不至关怀,甚至用自家的细粮换他们家的粗粮。焦裕禄知道他是南方人,就自己掏钱给他买大米吃。
在郑州,当年兰考的林业技术员朱礼楚已失语,坐在轮椅上不住地伸手指墙。何香久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张几乎与墙同色的旧奖状。“这是焦书记发给你的吗?”朱礼楚流着泪频频点头,嘴吃力地嗫嚅:“老焦……”
何香久一头扎进兰考县委档案馆,贪婪地在文件档案的海洋畅游,几番劈波斩浪,几度深潜探摸,他惊异地发现,焦裕禄主政兰考,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乡下!他的办公桌,安放在沙丘上、碱窝里、河渠中。焦裕禄故后第二年,豫东史上有名的缺粮县兰考,初步实现粮食自给。1964年冬到1965年春,兰考刮了七场大风,没有一亩庄稼被风沙打死;秋天连降三百八十四毫米雨,没有一个村庄被淹。
学问与生活,是何香久两大优势。在北大,他亲聆季羡林、严家炎等名师教诲,几乎看完善本库所有好书。此前,他在治理海河工地三历寒暑,推过数百斤重的小车;同渔民远海捕鱼闯过晕船关,回来竟“晕路”,眼中的楼房都是倒置的。在社会底层同老百姓滚在一起,使何香久认识了国情、民情。农民对苦难的旷达和近乎麻木的隐忍,则成为他体悟焦裕禄大义肝胆和悲悯情怀的宝贵情感积淀。从兰考到洛阳、尉氏、博山、抚顺、大连、哈尔滨,一路走来,他访谈了一百二十四人次,在沙里淘金中悟出,正是对信念宗旨的尊崇与敬畏,使焦裕禄义无反顾奉身堪称壮丽的事业,摆脱了精神上的匍匐和低回,攀上使命与道义的高峰,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真实最有感染力,真实的力量也最强大。2011年年底,何香久蹲在沧州,半年写完了《焦裕禄》电视剧本。回头一看,剧中百分之七十的情节都是真实的。何香久如释重负,但他很快发现,从剧本到荧屏,这还仅仅开了个头。剧本第十一稿在黑河片场改定。何香久边改边把成稿交给场记去分镜头,同时告诉管生活的老师,把盒饭挂在门外把手上就行了,自己什么时候饿了,就开门拿进来吃。他锁上房门,关闭手机,昼夜与焦裕禄同行,忘记了星流月转和浮世精彩。及至改完最后一场戏,他才感到饿坏了。开门一看,门把手上已经挂了五个餐盒!何香久瞥了一眼走廊窗外,发现马路对面是一家韩国烤肉店。他飞快冲进店里饕餮大啖,一人吃了两斤烤肉。
这一代作家,比柳青、赵树理、李准要幸运得多。2012年10月,电视连续剧《焦裕禄》在中央电视台开始播出,两年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随后,应河南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陈杰之约,何香久依托前期的行走、阅读和积累,将剧本改写成了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焦裕禄》。这部作品2019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焦裕禄鞠躬尽瘁为人民,人民也用无尽追思把自己儿子写入历史。历史记住了焦裕禄,也记住了讴歌焦裕禄的辛勤的耕耘者。
(本文节选自作者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
《大河初心——焦裕禄精神诞生的风雨历程》)
第一部
鬼子来了
1
鬼子来了,崮山的天一下子黑了。
日本鬼子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占领的博山县。五百多个鬼子,在联队长菊池永雄的率领下开进“四十亩地”。闪亮的钢盔,闪亮的三八大盖,枪刺上挑着太阳旗,旗子上的那太阳真像刚烤过的一贴膏药。
博山真是个好地方呀,可惜让这帮子畜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这个地处鲁北腹地的县份,有山有水。山有鲁山、原山、鹿角山、岳阳山,水有淄河、孝妇河、青阳河、牛角河,虽然算不上是名山大川,但一样风景秀美。山脉西连泰岱,群峰逶迤,最美的是岳阳山,有九十九座山峰,主峰就在崮山北。在崮山上的望月台上看日出,比在泰山极顶观日还要惬意。
五百多个鬼子分成两个中队和宪兵队、守备队,分散在源泉二郎山、北博山、西石马、下庄等二十五个据点上。他们还网罗土匪和国民党军队组建了伪军警备大队,北崮山是交通要枢,所以也是鬼子和伪军重点把守的地方。
民国三十年,老天不睁眼。
一开春就是卡脖大旱,麦子稀得像兔子毛,一季连种粮也没收回来。秋庄稼正灌浆时,又连着四十多天没掉一个雨点,地上裂了尺把深的口子,秋庄稼全枯了,蔫蔫的在毒日头下枯黄着,仿佛落上一个火星就能烧起来。
天一旱,蝗虫起来了。
那些蚂蚁般的小蝻子,仿佛是让**的风吹着,一夜间长成了翅膀坚韧、大腿雄壮的绿头蚂蚱。它们飞起来遮蔽了白亮亮的日头,天空中犹如笼罩着一层层乌云。十万亿翅膀的振动,响如雷鸣,轰轰隆隆地滚过树梢、屋顶。它们降落到地上,抱住半枯的庄稼秆子大嚼,不消一时三刻,大片的山地便消失了所有的绿色。
吃完了一片,又潮水般涌向另一片。遇上河渠,它们抱成一个大球,滚动着从河面上漂到对岸。一上岸,一个个蝗虫的巨球轰然炸开,又成了一片片涌动的虫浪,席卷大地。它们一边大快朵颐,拼命地吞噬,一边疯狂地排泄,被剃过一样的土地里立刻就铺满了一层层绿色的蚂蚱粪,在暑气的蒸腾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腥臭。
它们无往不胜,无坚不摧。吃光了地里的庄稼和青草,又扑向村子,把一家家草屋的屋檐都啃得光秃秃的。
这一季粮食又白瞎了。
大旱、灾荒、蚂蚱、鬼子兵!
老人们叹息着:老天爷要绝这一方人呀!
2
鬼子一来,北崮山村焦家的油坊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个油坊从主人焦念礼的爷爷辈传下来,已经传了三代。
三代人惨淡经营,油坊的规模也没能扩大多少,照旧只有两盘大青石碾砣子。这两盘碾砣都是上好的青石,长年累月碾轧那些榨油的植物种子,它们通身油光闪闪,仿佛油已经浸透了石头,好似两大坨温润光洁的青玉。
碾坊传到了焦念礼手上,多了一头大青骡子。而如今,这头骡子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衰老了。
它步履维艰地拉着大青石碾子,头深深地低下去,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它的肚皮软塌塌地垂着,支撑肚腹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辨,而脊梁骨刀削一般的**。它实在是太瘦弱了,瘦弱得仿佛一根麦草就能压倒它。钉了掌的蹄子在碾道上叮叮当当敲打着,不时发出一声尖厉的吱吱声,那是它走不稳时几乎滑倒的声音。
那个声音让一个少年无比揪心。
少年是油坊主人焦念礼的孙子焦裕禄。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将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油坊的第五代继承人。
焦裕禄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少年长成了一副牛高马大的骨架,个头比他爹焦方田还要高大,而且英俊。他的脸庞有些消瘦,嘴边长出了细细的绒毛,眼神里带着悲悯与忧郁。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无论如何不应该有那样的眼神。
瘦弱的老骡子疲惫地拉着巨大的青石大碾砣子,在环形碾道上转着圈子。
它实在太老又实在太弱了,走得磕磕绊绊。它眼睛上戴着破布做的“捂眼”,走几步就要停一停。
碾棍发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声音。
焦裕禄的父亲焦方田,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心疼地抱起碾棍,帮老骡拉碾。
焦裕禄抄过父亲怀里的碾棍。他用力推着,想让老骡子省些力气。
他看父亲用铁铲刮碾道,弄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焦裕禄问父亲:“爹,你干啥哩?”爹只是“嗯”了两声。
这老骡子有通人的灵性,凭着长年累月拉碾子的经验,听见这声音,它知道活儿快干完了,正在扫碾盘,果然一时来了精神,步子也快了许多。
焦裕禄说:“爹,别这样了。”他给老骡子把捂眼摘了下来。老骡子回头瞅了一眼碾盘。焦裕禄看见,有两大滴浊泪挂在它的眼角上。
爹长叹一声。这时,那头老骡子一个前失,两条前腿齐齐跪地,跌倒在碾道上。祖孙三人大惊,焦念礼忙找来扁担、绳子,招呼着儿子、孙子抬骡子。费了半天劲,也没把骡子抬起来。又喊来了邻家两个后生来帮忙,才算把骡子抬出了碾坊。
那个晚上,焦家人谁也没睡。爷爷坐在大青骡子旁边,一双手不停地在大青骡子脖子上抚摩着。他感觉到大青骡子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退下去。它的毛湿湿的,是那种黏稠的、冰冷的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爹坐在板凳上抽闷烟,暗夜里只看见一豆亮亮的红火头闪烁。这是个连叹息也少有的男人,虽然四十岁刚出头,却腰弯背驼,脸上刀刻般布满了深深的岁月的吃水线。焦裕禄发现,这两年,爹的话是越来越少了,走在街上,人家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一声,点个头。在家里,娘唠叨半晌,爹最多也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两声。焦裕禄知道,爹虽然话少,可心里却明明白白。他是让越来越重的苦难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那一种因重压而产生的忧虑、绝望的情绪,让本来性格懦弱的他真正变成了一个闷葫芦。
娘和嫂子在煮米汤。半锅清水,煮着小半碗黄米。柴火有点湿,火苗很弱。娘趴在灶口不停地用蒲扇扇着风,黄烟从灶口一股股涌出来,呛得娘直咳嗽。跟爹的性格完全相反,娘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平日,这个家里似乎就只有她的声音。
嫂子默默地用马勺搅着那锅稀稀的黄米汤。要不是脸上的菜色,她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哥哥焦裕生从前年外出谋生,两年多时间音信杳然,嫂子也渐渐沉默寡言了。熬好的米汤盛在一只瓦盆里,端到老骡子嘴边。也许是闻到了米汤的香气,它的头抬了一下,眼也睁开了。它的前腿甚至悬空蹬了两下。可是当焦念礼把一勺米汤喂到它嘴边,它却一下子把头垂下去,眼睛也闭
上了。
老骡子死了。焦家人哭成一团。焦裕禄三岁的小侄子守忠醒了,他的哭声尖厉而恓惶。爹大喊了一声:“老天爷,你杀我呀!”
天刚亮,一个名叫焦绍中的本家就进了院子。
焦念礼带着一家人去山下埋那头骡子,院子里只有焦方田一人。焦绍中凉鞋净袜,他是北崮山村的富户,也是焦姓家族里一个头面人物。他长相斯文,满脸忠厚之相。他迈着四方步踱进焦方田家小院时,把焦方田吓了一跳。焦方田只“嗯”了一声。焦绍中看了一眼焦方田,慢条斯理地问:“方田啊,那十块大洋,你是不是该还了?”这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了。有时在路上相遇,有时在地头碰见,他总是笑眯眯地这样问。焦方田却在那张慈祥的笑脸上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最初,焦方田借焦绍中大洋的数目只是两三块钱。他借钱本来是为油坊购买黄豆和蓖麻子,可这笔债却像滚雪球一样,几年间就滚到了十块大洋,而且还在像蝗虫蛋一样,越滚越大。
焦方田是深知焦绍中为人的。他宽厚儒雅,慈眉善目,却是个肚子里长牙的角色,向来说一不二。他对你开口微笑的时候,那张血盆大口,却要把你囫囵吞进肚里。焦方田嗫嚅地乞求着:“再宽限两天吧。骡子又死了,油坊是开不下去了……”焦绍中仍然笑着:“我也有难处哩。你还是上上心吧。再还不上,你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他踱着方步走出了院子。
“别的办法”是啥办法,焦方田几乎不用想就猜出了焦绍中的用心,他是看中了焦方田家的那两亩山地了。焦方田的心像被蜂子猛地蜇了一下,立刻抽紧了。
3
群山逶迤,岚雾中一片鸡鸣犬吠之声。
山脚下的北崮山村,甩出一条麻石小径。村口大路边设着岗亭,岗亭上插着日本太阳旗,一侧的土墙上写着标语:“中日亲善,建设王道乐土。”
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在站岗,他背着三八大盖,身边是一条大狼狗。进出的村民都要向他鞠躬。日本小兵十分傲慢。他鼻孔朝天,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行礼的人,如果他觉得哪个人行礼的动作不够恭敬,抡起枪托就打。日本小丘八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有着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狰狞。如果不是战争,这个年龄的孩子,也许会在他故乡的河边捕鱼,在课堂里无所忧虑地读书,可是他现在却作为战争机器上的一个小部件,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疯长自己的恶行。
狼狗有小牛犊一样大小,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来,舌头上挂着长长的涎水。这个畜生凶狠地冲着人们低声吠叫着。那老谋深算的低吠仿佛是从它的獠牙间挤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
焦裕禄肩上搭着绳子,腰里别着柴刀走过岗哨,他没有给日本小兵鞠躬。
日本小兵怔了一下,他甚至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同他年纪相仿的中国少年——
他清瘦的身材,虽然穿着补丁衣裳,却干干净净,留着学生头,似不类农家子弟。他的眼神是坚定的,那坚定的目光里一定有轻蔑和仇恨。
日本小兵哇啦哇啦叫着,拉住焦裕禄。
焦裕禄问:“你干什么?”
日本小兵比比画画,说着日本话。
焦裕禄指指远处的崮山:“我要到山上去,砍柴。”
日本小兵哇啦哇啦叫着要按他的头。可他个子太矮了,手只够到焦裕禄的肩膀。
焦裕禄拨开日本小兵的手。“八嘎!”日本小兵气急地用脚踢焦裕禄。焦裕禄推开日本小兵。日本小兵叫着又举起枪刺。
这时,一个已经走过岗哨的穿长衫的人又折回来,对日本小兵用日语喊了一声。日本小兵惊异地收起枪,看着那个穿长衫的中国人。日本小兵用日语问了句话。穿长衫的人用日语回答:“博山县第五区南崮山高等小学的老师。”日本小兵悻悻地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焦裕禄认出来了,穿长衫的人是他的小学老师张慕陶先生。他深深鞠了一躬:“张老师!您啥时回来了?”
博山县第五区南崮山小学是方圆很著名的学校。北崮山和南崮山两个村子相隔不远,北崮山没有学校,北崮山上学的孩子就到南崮山小学去读书。张慕陶老师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他很喜欢焦裕禄,连“焦裕禄”这个学名也是张老师给起的。张老师的学问很好,还精通各种乐器。焦裕禄读三年级时,学校组织了个“雅乐队”,器乐教练就是张老师。焦裕禄在“雅乐队”里学会了二胡和小号。焦裕禄最崇拜的人就是张老师,张老师不光是课讲得好,听说还在日本留过学。焦裕禄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他后来听说张老师也离开了
学校。
张老师说:“今年开学我就回了南崮山,还打听你呢。焦裕禄同学,几年没见你了,听说你下学后帮你爹打理你家的油坊了?”焦裕禄说:“我家油坊快要开不下去了,欠了人家很多债,我爹天天愁得要死要活的。我哥走了几年没音信,赶上这乱世道。先生您怎么样?”
张老师说:“三年前我就到博山城里去了。他们要在学校里开日语课,我不教日语,就辞了职。上个月又把我请回来,还当南崮山高小的老师。今天我有事进趟城,焦裕禄同学,你有空到学校里来吧。”
焦裕禄又给张先生鞠了个躬:“谢谢张老师。”
他们分手了。焦裕禄走出好远,还看见张先生站在那里的身影。
4
深秋的崮山在焦裕禄眼里铺展着一幅美丽的画卷。
山上元宝枫的叶子一片金红,黄栌的叶子一片金黄,金红、金黄相间的是千头柏、鹿角桧的苍绿。南坡北坡的柿子树,一片一片红得鲜艳。酸枣更是随处可见,一嘟噜一串,紫气闪烁。
那一道从山上流下的泉水,细细的,千折百回地从望月台那边流过来,流到一个两三亩大小的潭里。如果不是大旱年景,这道泉水是十分壮观的。这道泉水被称作阚家泉。
焦裕禄砍柴砍得累了,他趴到泉边,捧着泉水喝了几口,清凉甘甜的泉水让他周身通泰。焦裕禄读四年级时,写过一篇《阚家泉的风景》的,这篇作文受到了张老师的大力褒奖。那天,张老师带领他们班的学生游山,游到阚家泉的时候,张老师让同学们背诵那篇作文,同学们背诵完了,张老师说:“同学们,我们山东的山水,养育了孔子、孟子这两位圣哲,这山水充满了灵性啊!焦裕禄同学的这篇作文,不但写出了崮山景物的美丽,而且写出了他的抱负,那就是用我们的才能报效国家。有这样的抱负,我们的中国会有希望的……”
焦裕禄坐在泉边,他的眼前不断浮现着游山的场景。山脚下就是他们的南崮山小学,山风传过来的,却是孩子们用日语朗读的声音。
焦裕禄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开始捆柴。
他背起大捆山柴,缓缓走在山路上。他的耳边又响起同学们背诵他那篇作文的声音了: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我钦佩那些胸怀浩然之气、为国家建立过功勋的仁人智者,更爱哺育过无数仁人智者的好山好水。而令我最喜爱的,就是崮山西山脚与岳阳山南山脚交汇处的阚家泉……
“我常常在湖里河里游水捉鱼,也想看见那条蛟龙是怎样自泉眼钻出,张开巨口对着山上的旱地喷水……”
那个声音伴随背着山柴的焦裕禄转过山坳:
“在泉水边,挖野菜的母亲对我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我的思绪随着泉水远去,我美丽的家乡属于美丽的中国,我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热爱……”
焦裕禄有些累了,他把担子靠在山坡上擦汗。
他背起了柴担,而这时,却有一双穿马靴的脚站在他面前。
被柴捆压弯腰身的焦裕禄顺着那双马靴向上看去,那个早晨在村口站岗的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站在他面前。他背着三八大盖,皮带上挂着一只野兔子,那条大狼狗,牵在他手里。显然,他是下了哨之后带上狼狗去撵野兔,在这里同焦裕禄相遇了。
日本小兵拦住了焦裕禄,他仍旧是那一脸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傲慢,又有几分顽皮,看样子,他要寻焦裕禄的开心。焦裕禄想绕过去,日本小兵横过三八大盖,用日本话吆喝他站住。
焦裕禄往东绕,他在东边拦着;焦裕禄往西绕,他又在西边截住。
焦裕禄放下柴担,捏紧了拳头。他问小鬼子:“你要干什么?”
日本小兵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焦裕禄一头雾水,摇摇头。日本小兵见焦裕禄没听懂,背上枪,两只手比画着,指指他的狼狗,又指指焦裕禄,两只拳头对碰。焦裕禄这下明白了:“让我跟你的狼狗打一架?”
日本小兵笑了,点点头:“呦希!”焦裕禄问:“怎么打?”日本小兵比画了一通。焦裕禄问:“打得过你的狼狗,我的开路?”日本小兵点点头:“呦希!”焦裕禄又问:“让你的狼狗咬死,算我活该?”日本小兵竖起大拇指:“呦希!”
焦裕禄看一眼端着三八大盖的小鬼子,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狼狗。那条狼狗眼里冒着凶光。焦裕禄挽了挽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丁字步站稳。他冲日本小兵招招手:“来吧!”日本小兵吹了声口哨,那条狼狗向焦裕禄扑过来。焦裕禄迅速弯下身子,狼狗扑了个空。
狼狗再次凶狠地扑过来,裹挟着一股腥臊的风。它要把焦裕禄的喉咙咬断,这只狼狗不知咬断过多少中国人的喉咙,血的滋味,会让它无比兴奋。焦裕禄一个腾身闪在一边,狼狗又一次扑空。狼狗扑了两次,没有扑到焦裕禄,它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它低沉的吠叫声一下子高亢起来。第三次扑过来时,焦裕禄一个机灵,猛地抓住了狼狗两条后腿。他用力把狼狗抡了个圆,然后狠狠地摔在石砬子上。
只听啪的一声,狼狗当即被摔得脑浆迸裂。日本小兵见狼狗被摔死,大叫一声“八嘎”,端起上刺刀的三八大盖,向焦裕禄刺过来。焦裕禄抄起柴担,抵挡小鬼子的刺刀。日本小兵刺了个空,惯性让他扑倒在地上。焦裕禄抬脚踢开三八大盖,和日本小兵扭打在一起。
他们在山路上翻滚。日本小兵骑在焦裕禄身上,要掐他的脖子。焦裕禄一翻身把日本小兵翻倒,用力扭住日本小兵的胳膊。日本小兵身子一拱,挣脱出来。焦裕禄去按他脑袋,被小鬼子咬住了手指。焦裕禄用一只手把他的头按住,狠狠磕在石头上,乘机抽出手指。
焦裕禄蹬了一脚,日本小兵滚下山崖。山崖下惊飞一群山老鸹。
短时间的寂静。秋蝉鸣叫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还有蛤蟆的聒噪。山鸟掠过树梢。
焦裕禄背起了柴担。他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放下柴担,把那条被他摔死的狼狗也扔下了山崖。
5
焦裕禄进了村子,听到了自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愣住了,一种不祥的情绪立刻把他笼罩了。
他扔下柴担,跑进家,见父亲焦方田躺在一张门板上。
乡亲们挤了一院子,爷爷蹲在墙角上哭,娘和嫂子趴在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三岁的小侄子守忠摇着爷爷的胳膊哭着。焦裕禄拉住爷爷:“爷爷,我爹怎么了?”爷爷哭得说不出话来。他又拉住嫂子:“嫂子,咱爹怎么了?”嫂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拉住哭得没了声气的娘:“娘,我爹他怎么了?”娘抱住焦裕禄:“禄子,你没爹了!你爹受不了人家要债,寻短见了!”
焦裕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呀!”
乡亲们也哭成了一团。一位族爷拉起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焦裕禄:“禄子,你爹没了,你哥又不在,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快起来,商量商量你爹的后事吧。”焦裕禄站起来,擦了把泪,又去搀扶哭得几次昏厥的母亲:“娘呀,我会把这个家撑起来的,穷家、富家都是家呀。欠人家的债我来还,可我爹也不能白死,我不做冤死鬼的儿子!从今天起我要活出个人样来!”
他又拉起爷爷:“爷爷您年纪大了,别伤了身子。禄子给您养老送终,禄子让您享福。”乡亲们夸赞着:“多懂事的孩子呀!”“这个家有禄子,天塌不下来。”
鲁南葬俗,故去的人,不论贫富,一般都要砌寿坟,做寿衣、寿棺。寿坟用青砖或雕琢的青石砌筑,大碹棚顶。寿衣要五领,也就是五件上衣,用绢和棉来做,取“眷恋”“缅怀”之意。寿棺上讲究的人家都要用柏木来做。焦家穷成这个样子,寿坟自然是没钱砌的,五领寿衣也无力置办,只好把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的焦方田抬到用门板搭的灵床上。至于寿棺,柏木是用不起的,乡亲们从山上砍了几根鲜柞树,会木匠手艺的后生们锯的锯、刨的刨,小半天工夫拼出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装殓了劳碌一生的焦方田。
夜里,起风了。焦家门口外,用草席搭起了一个简单的灵棚。
灵棚里停着那口鲜柞木的薄皮棺材,前边是灵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灯火在风里明明灭灭。穿着孝衣的焦裕禄独自为爹守灵。一阵风吹来,把灯火吹得摇晃起来,焦裕禄忙用双手捧住。
摇曳的灯火中,浮现出父亲焦方田憔悴的面容。在焦裕禄的记忆里,父亲这张脸上很少浮现过笑容,偶尔因什么事牵动一下嘴角,那笑也是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焦裕禄上学时,每天放学,娘手里都攥着一把小笤帚,给他通身上下扫一遍,爹则站在一边,无言地瞅着儿子,嘴角往上动一动也就没有了别的表情。
通常,晚上焦裕禄在油灯下念书,娘坐在旁边纳鞋底,爹蹲在一边搓草绳,那是一家人最惬意的时刻。娘吱啦吱啦扯动麻绳的声音在焦裕禄听来如闻仙乐,而爹搓草绳则哑然无声。一把谷草在他那双生满铁茧的手里搓一把就成了绳,金黄色的草绳在无声地延伸着,草绳在爹的身后跃动,好似蜿蜒的长蛇。
有时,“雅乐队”的同学来找焦裕禄练习乐器,那是焦家最热闹的时候。笙、笛、二胡、洋鼓、洋号合奏出一曲曲高亢美妙的乐曲,引得东邻西舍的乡亲们挤了一院子。爹把家里的板凳、杌子全搬出来让乡亲们坐,自个儿则到一个角落,坐在倒扣的箩筐上,享受着音乐,也享受着乡亲们对儿子的夸赞。也只有那个时候,父亲脸上的笑容才有可能停留得长一些。
焦裕禄往火盆里化着纸钱,突然村上一片人声吵嚷、犬声鼎沸。
没等焦裕禄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灵棚里突然闯进几个日本兵和皇协军,不由分说,扭住焦裕禄就用绳子绑了起来。
娘和爷爷、嫂子从屋里出来,焦裕禄已经被日本人抓走了。娘哭喊着:“禄子!禄子!”爷爷大叫着:“禄子!禄子!”
灵前灯被风刮灭了,棺材前的引魂幡在风里狂舞。娘和爷爷、嫂子追到大街上。大群的鬼子和皇协军在鸡飞狗跳地抓人。他们已经抓了几十个年轻人,都用绳子捆绑着。被捆绑的焦裕禄还穿着孝衣,戴着孝帽。
鬼子和皇协军把在村上抓到的人正押解上汽车。娘哭喊着:“禄子!禄子!”
焦裕禄听见了娘的声音,他也大声叫着:“娘!娘!”
爷爷抓住一个日本伍长的腿哀告:“太君,您行行好吧,放了俺这孙子吧!”
日本伍长抽出东洋刀,用刀背狠敲了一下爷爷,爷爷被打倒在地上。焦裕禄怒不可遏,挣扎着要去拼命,日本伍长用洋刀顶住他的喉头。爷爷又要抱日本伍长的腿,被日本伍长一脚踢到沟里。
焦裕禄被押到汽车上。小守忠哭喊着:“老叔!老叔!”焦裕禄眼里噙着泪对娘喊:“娘,快去救爷爷!”
那面挑在枪刺上的膏药旗,在少年焦裕禄眼中迷离成一片灼人的血色,他只觉得天地间一团漆黑,黑得见不到一点光亮。
四十亩地
1
博山县城的日本宪兵队,就在城外“四十亩地”。那里有一家木材货栈,鬼子把货栈的仓库全改造成了军营,在墙上拉了电网,从大门口往外三里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
焦裕禄被关进日本宪兵队的牢房。同他关在一间牢房里的还有他的本家爷爷焦念重。他虽辈分高,年龄却不甚大,不过四十多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他为焦裕禄揩拭着脸上的血:“禄子,疼吗?”焦裕禄问:“小爷,咱村抓来的人都关在什么地方了?”焦念重看了看四周,悄声说:“大概都在这宪兵队了。有裕征,还有方开、西月,都在这儿。”
焦裕禄忧心忡忡地说:“小爷,我爹还没入土呢,我给鬼子抓了,愁着我娘可咋办?”
焦念重叹了口气:“禄子,你娘可怜见呀。你爹这一死,家里顶梁柱塌了。你哥一走几年不见音信,你娘差点哭瞎了眼。你嫂子少女嫩妇的,没脚蟹,你又被抓了,你爹出殡,谁给他顶棺打瓦?”
听小爷这一说,焦裕禄心里更麻乱了。
“顶棺打瓦”是鲁南地区的葬俗,家里老人故去,下葬时孝子引棺出门,头上须顶着一个用草纸包着青灰的灰包,包上放一块瓦片,到村口时,孝子跪地,打摔瓦片,把头上顶的灰包取下放在棺材头上。
“顶棺打瓦”,一般长子才有资格,焦裕禄的哥哥在外谋生,不知流落何方,这“顶包打瓦”的事只有让焦裕禄来做了。而他现在又被关进了鬼子宪兵队。养了两个儿子,临了却没有“顶棺打瓦”的人,父亲走得多恓惶呀。只有那些没儿没女的绝户人家,才会雇人去代替孝子履行这一职责。
想到这些,焦裕禄心如刀绞。牢房的隔壁就是审讯室,拷打声和惨叫声不断传过来。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告诉焦裕禄:“那边又审政治犯了。”
焦裕禄不解:“啥叫政治犯?”
那人小声说:“就是**。”
焦裕禄问:“咱崮山还有**?”
那人说:“这你还不知道?日本人的电线杆子被放倒、据点被炸,全是**干的。那个政治犯是第五区第五高小的教书先生,听说是在县城开秘密会被抓来的,日本人说他是个**头目,打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不屈服。”
焦裕禄一个激灵:“你是说他是第五区第五高小的?是不是姓张呀?”
那人说:“姓啥知不道。”
焦裕禄问:“大哥,你是哪村的?”
那人说:“南崮山的,俺叫二柱。”
半夜,牢房里难友们都睡下了,焦裕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自言自语:“第五区第五高小,一定是张老师了。”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立刻就扑通扑通大跳起来。
张老师的身影不断在他的眼前幻化着。一会儿是穿一件青布长衫,站在课堂上讲《孟子》的张老师——
张老师讲课,喜欢背着手在课堂上踱过来踱过去,一边踱步一边讲,而且喜欢和同学们互动,引申出一些题目让学生讨论。他手里拿一部线装的《孟子大义》。张老师带点沂南口音,讲课膛音非常洪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上一堂课我们讲了孟子民本思想的大义,哪位同学来谈谈对孟子这段话的理解?”很多同学都举起了手。张老师点了一个前排的学生:“焦裕征同学。”焦裕征站起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老百姓是最尊贵的,其次是国家江山社稷,再其次才是君王。”张老师抬一下手:“好的,坐下。哪位同学有不同的理解?”
焦裕禄高高举起右手。张老师眼睛一亮:“焦裕禄同学,你来谈谈。”焦裕禄站起来:“孟子这段话,我认为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说的是人民、社稷和君王三者之间的位置,人民永远是应该排在第一位的。人民是国之根本、国之基础,没有人民,就不会有国家,更不会有君王;第二层意思说的是,孟子让人民一定要明白自己才是国家的主人!中国人常说百姓是草,社稷是山,君王是天,其实百姓才是山,百姓才是天!”
张老师有些震惊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说得太好了!同学们,焦裕禄同学回答得非常好!他说出了孟子‘民本’之说的真正内涵。将来有一天如果你们哪一位成了国家的栋梁,一定不要忘记人民才是山、人民才是天,人民永远是排在首位的!”
一会儿又是在“雅乐会”上指挥同学们唱歌的张老师——
在二胡、长笛的伴奏下,张老师打着拍子,带领同学们合唱《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是让张老师最动情的歌,每次唱起,他都热泪满面。
一会儿又是在北崮山镇集日上宣传抗战的张老师——
“五卅”之后,张老师带领学生打着“不忘国耻”的横幅,在熙来攘往的集市上唱起《五卅惨案》歌,那首歌是由焦裕禄领唱的,把人们唱得热血沸腾,赶集的乡亲们群情激愤,高呼:“打倒日本!”“血债血还!”
此时,焦裕禄心里想着:如果张老师真的是**,那我以后就跟上他去打日本!
一阵沉重的铁镣声哗啦哗啦从窗外响起,打昏的人被拖着往外走。他长长的头发,长衫上全是血渍,焦裕禄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果然就是张老师!
焦裕禄刚叫了声“张——”他身边的本家爷爷焦念重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看守跑过来,问:“谁在喊什么?”
焦念重遮掩说:“没啥,这孩子说梦话了。”
2
这个夜晚,焦姓族人集聚在焦裕禄家里,商议焦裕禄父亲的丧事。
族长对焦裕禄的娘说:“方田家的,你家大儿子离家几年了,音信不见,小儿禄子又被日本人抓了,方田这殡,咋出啊?”
焦裕禄的娘是个坚强的女人。从嫁到焦家,她实际上就撑起了这个家的半个天。她的性格正好和沉默寡言的丈夫形成了反差,在村里人缘极好。长辈喊她方田家的,妯娌辈喊她方田嫂子、禄子娘,她的大名谁也不知道。
禄子娘说:“禄子他爸死得冤屈,是让人逼债逼死的。家里到了这个份儿上,能卖的都卖了,连身像样的寿衣也买不起。”
族长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不是说这个。咱崮山的风俗还有咱焦家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方田出殡,要有孝子顶灰包摔瓦片,这是祖宗留下的旧制。可你家两个儿子都不在呀。”
禄子娘犯难了:“那该咋办?要不让守忠给他爷爷顶包打瓦吧,他是长房长孙哪,也是孝子!”
族长说:“不行。顶包打瓦的只能是儿子!老规矩,没儿子的人家,花二斗粮食,在当门近支里找一个人当孝子,还有你家的产业,将来也是由这个人承继的。”
禄子娘说:“家里到了这步田地,拿不出粮食呀。”
族长不满意了:“你家不还有二亩地吗?不还有这几间房子吗?”
禄子娘强压着心里的愤懑:“禄子他爷爷还在,他哥是几年没回来了,可他嫂子还在家里,再说还得去救禄子,这地和房子卖了,指望个啥?”
族长不耐烦了,用烟袋锅敲敲炕沿:“方田家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家里没有主事的,理应听凭族长的安排,可禄子娘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她跳下炕来,站在屋中央,大声说:“要说祖宗留下的规矩,这规矩早叫老天破了。荒年下来,逃荒的逃荒,要饭的要饭,多少人死在路上,谁给他们顶棺打瓦?这祖宗的规矩怎么去守?再说日本鬼子的祸害,好端端的人拉去埋了、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能守啥规矩?如今天灾人祸我全占了,方田让人逼死,日本鬼子抓了我儿,我要一撒手也死了,这个家就干净了。那天灾、阎王、日本鬼子杀剩下的,再让祖宗的规矩拾掇了,岂不是天下冤屈全叫我一家占了?”
族人听了都抹眼泪。族长为难了:“那咋办?”
禄子娘斩钉截铁地说:“我替我禄子,给他爹顶棺打瓦!”
焦方田出殡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大户人家办丧事,高搭彩棚,摆灵楼香案,停灵七天、九天甚或四十九天。请僧道设坛场做佛事,发丧前还要“暖墓”——在坟内设火煎米糕。殡行路上,旗、锣、伞、扇、幡幢和纸扎的马、牛、车轿以及吹鼓手、僧道为前导,孝子队伍紧随于后,街头亲朋设祭,往往一场好殡引得四邻八村都来围观。穷人家就不一样了。焦方田家与一般的穷人家更不一样。不过乡亲们来了不少,知道一个**人家顶大事不容易,都来帮忙。
母亲代替儿子,披麻戴孝,手拿哭丧棒,头顶灰包、瓦片,哭得肝肠寸断。乡亲们纷纷赞扬:“从古到今,没见过女人给当家男人顶棺打瓦的。”“方田家的,真是个有血气、有志气的女人。”“一个女人,撑着这么个家,真难为她了。”
焦方田这个含冤而死的穷汉的殡事,比富人家的葬礼要热闹许多,而且震动了十里八村。
3
宪兵队里,焦裕禄从审讯室被拖回牢房。
这些日子,关进来的人轮番受审,罪名是“八路嫌疑”,问是不是通匪,枷、棍、杠子、蘸了盐水的皮鞭子……各种刑具一起上,打昏了用凉水兜头一泼,醒了接着审讯。
焦裕禄过了三次堂了,每一次回来都遍体鳞伤。今天他被拖进牢房时仍旧昏迷着,身上、脸上新伤痕叠旧伤痕。
焦念重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喊他的名字:“禄子!禄子!”
焦裕禄的嘴唇干裂,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焦念重用水湿润着他的嘴唇。焦裕禄说着胡话:“娘……娘……骡子站不起来了……娘……叫我爹……来抬……抬骡子……”
焦念重轻轻叫着:“禄子!禄子!禄子,你醒醒!”
南崮山的二柱凑过来,用手指蘸水去润焦裕禄干裂的嘴唇:“造孽啊,你看这孩子身上让火油烫的,全是水疱了。”
一个难友说:“天天过这鬼门关,谁受得了啊?老虎凳、压杠子、灌辣水是家常便饭,火油烧、烙铁烫、钉竹签,不把你折磨死不算完。这孩子还真有骨气。”
另一难友说:“咱们大伙儿商量好了,下回再过堂,都说是**,说了少挨打,要死死一块儿!”
看守送进了午饭,每人一个橡子面窝头。二柱问:“咋俺这号子少了一个窝头?”看守没好气地把干粮笸箩蹾在地上:“没张铁拴的那份儿了。张铁拴,出来,你家来人了,保你回家。”
那个叫张铁拴的难友急忙和大家拱手告别:“各位兄弟爷儿们,我走了。盼你们也早点出去啊!”
铁门关上了。焦念重叹了口气:“禄子,咱村的人保回去好几个了,就剩下咱爷儿俩了。俺是没指望了,家里一分地、一间房也没有,拿啥来赎俺?”
二柱“呸”了一口:“保出去家也败啦,哪一个出去的不是耗尽了家产。俺也出不去了,家里没钱保。除非泼条命挣出去。”
焦念重说:“那可不是容易事。这宪兵队就是个阎罗殿,牛头马面凶神恶煞,怕是命泼出去了也白搭。”
二柱说:“反正横竖是在阎罗殿里,咋也是个死,要这命做啥?”
4
办完丧事,禄子娘脱下孝衣,就挨门挨户去借钱了。
北崮山村被抓到四十亩地的人,有不少已经出来了,那是家里人向博山的汉奸手里塞了大洋给赎出来的。
禄子娘也借到了两三块大洋,没有办法拿出钱的人家,就几瓢粮食给她,让她空着手出门,他们从心上不忍。
她发誓要救出儿子。她打听了,村上有一位名叫郑汝奎的,在县城开药铺,村上抓去的十几个人有不少是通过他给保出来的。可是这位郑老板从小离村,没怎么回过老家,她又不认识人家。为了儿子,没得说,只得去闯一闯了。
去县城之前,她到丈夫坟上烧了纸。她跪在坟前,一边烧着纸,一边诉说着:“他爹,俺就要到博山城里去救禄子啦。俺打听啦,禄子就关在博山城里日本人的宪兵队。俺进不去那地方,俺只能托咱村在博山开药铺的老郑家打探关节。禄子没有给你顶棺打瓦,俺替他做了。等禄子回来给你烧纸。咱禄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咱家还有两亩地,再不行还有那几间草房子,就是把血卖干,俺也要把禄子救回来。”
烧完纸,她背起蓝花包袱,颠着一双小脚,走上了通往县城的山路。强劲的山风刮得她趔趔趄趄,她的头发披散开了,走不动时,她就扶住路边的树,**片刻。不时有鬼子的汽车从路上驶过,汽车卷起滚滚烟尘。
在县城里,她终于打听到了郑家药铺,就在南关大福街门里,紧傍着博山最大的药店广生堂。郑家的药铺叫普济堂,门口插着个狗牙边旗子。她在大福街找到了普济堂药铺。进了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正在给顾客包药,想必就是郑掌柜了。她犹豫地问:“这是郑掌柜的药店吗?”
男人愣了下神:“我是郑汝奎,这位大嫂……”
禄子娘给郑掌柜跪下了。郑汝奎吓了一跳,忙去拉禄子娘:“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大嫂快快请起。”
听禄子娘述说了缘由,郑汝奎说:“方田嫂子,咱村有几个人,确是我牵线保出来的。保安队里有个营长叫谢老晌,有一阵子,他在我铺里包过药。不过,我跟他没啥交情,这小子心黑,除了钱,大概连他亲爹也不买账。”
禄子娘再三哀告,郑掌柜只好陪她走一趟。郑汝奎带着禄子娘,在一个大烟馆里找到了谢老晌。
过足了烟瘾的谢老晌打了个哈欠,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喝着烟馆伙计端上的茶水,一边吐着茶叶末,一边听郑掌柜说完了焦家的事。说着话,郑掌柜把几块大洋放到谢老晌喝茶的小桌上。谢老晌眼皮也不抬。郑掌柜鞠了个大躬:“谢营长,俺乡亲的事,让你操心啦。”谢老晌瞄了眼桌角上的大洋:“郑掌柜,不客气。你知道关进宪兵队的人都是重案,是八路嫌疑,要打通的关节多,这个少了,难办啊!”
他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比画了个圆圈。禄子娘跪下了:“谢营长,俺儿的命就在您手里啦,只要能救俺儿出来,把俺的血倒干了俺也认。”
谢老晌挥挥手,郑掌柜扶起禄子娘,出了烟馆。
禄子娘又走了三十五里山路,回到北崮山时,已经掌灯时分了。
焦裕禄的爷爷焦念礼打着火把在山道上迎接。他看见儿媳一个人回来了,失望地问:“方田家的,你没把禄子带回来?”
禄子娘疲倦至极地摇摇头。
5
日军宪兵队审讯室里,焦裕禄已是第四次过堂了。
这一回,刑罚也最重,压了杠子,灌了辣椒水,又上了老虎凳。折磨了半上午,焦裕禄昏过去好几次。两个皇协军用冷水把他泼醒了。负责审讯的皇协军头目走过来,他就是那个谢老晌。他扳起焦裕禄的下巴,焦裕禄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谢老晌打了焦裕禄一个耳光,凑到他耳边大声说:“小子,年纪不大,骨头倒是挺硬。再问你句话,你家开油坊,一年能挣多少钱?”
焦裕禄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谢老晌脸上。谢老晌抹了把脸,大骂:“小兔崽子,老子一定要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
焦裕禄被拖回牢房时,胸口只有一丝游气了。
6
那个晚上,在焦家,也是一个焦灼的夜晚。
为了救儿子,能借的都借遍了,能卖的都卖光了,禄子娘决定卖掉最后的家产——山前的两亩薄地。她打了两壶酒,备了几样简单的酒菜,请焦家族长和近门家族中人来议事。
酒,谁也喝不下去,大家的心都揪成了一团。族长沉吟半晌,说话了:“方田家的,你要想好了,你家可就剩下这两亩半了。”
禄子娘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救出禄子,咋都行。”
一个族人叹口气:“唉,你说那宪兵队咋那么粗的食肠?整个一个没底的黑窟窿,得多少钱填满他?”另一个族人说:“看看咱村上那些赎回来的人,哪一家不是倾家荡产?宪兵队多粗的食肠?比牛腰还粗呢。”
族长端起碗抿了口酒:“方田家的,也真累了你了,一个女人家,隔天跑一趟县城,来回七八十里地,这罪咋受来?这地卖不卖,还真拿不准主意。卖吧,这是一家人的养命地;不卖吧,眼看着禄子就救不出来。还是念礼来拿大主意吧。”
焦念礼把烟袋往炕沿上重重一磕:“卖!”
卖了地,禄子娘背起蓝花布包袱,又上路了。从北崮山到博山县城,往返七十多里山路,这位坚强的母亲隔天就要走一个来回。看山不再像山,看云不再像云,却看见无论从何而来的每一个身影,都像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
这一天,谢老晌望着桌上的一摞大洋,眉开眼笑了。他拿起两块敲了敲,又放在耳边去听,对禄子娘和郑掌柜说:“你们呢,回去等消息,过几天,也许人就会放回去了。这些日子我得上上下下替你们去打点打点。”
郑汝奎说:“谢营长,这钱是焦家卖了最后的两亩地筹来的,家里的油坊也早折变了,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卖了。”
谢老晌沉下脸说:“郑掌柜,你说的啥话?好像我谢老晌是个砸明窑的。人在我这里押着不假,可放不放人,我自个儿说了不算,我去打点人家不能只用唾沫粘吧?”
郑汝奎马上说:“那是那是。”
谢老晌说:“那你们先回去,三天后等个信儿。”
禄子娘只有千恩万谢。
7
牢房里,难友们都睡着了。焦裕禄不停地翻动着身子,实在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坐起来。焦念重按了他一把:“禄子,睡吧。”焦裕禄悄声说:“小爷,听二柱哥说,日本人要把咱送东北大荒山里去。”
焦念重叹口气:“他想往哪儿送往哪儿送,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由得了自个儿?禄子,你还小,日子长了还能回来,小爷怕是不成了。”
突然间,外边传来鬼子和汉奸的叫喊声,还有狼狗的狂吠,紧接着是一阵清脆的枪声。难友们全醒了,都问:“咋回事?”焦念重瞅了一眼牢里,惊呼:“二柱呢?二柱咋不见了?”
一队皇协军闯进来,呵斥着:“都他妈起来,到外边去!”
焦念重问了声:“干啥去?”
一个皇协军拿枪托狠狠捣了焦念重一下:“干啥去?枪毙去!省得你们自个儿跑!害老子不宁静。”
牢房里的人全被驱赶到宪兵队大门外水塘边。四周围一片灯火通明。鬼子、皇协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枪,一条条狼狗狺狺狂吠。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来扔在队前,他的腿已经被打断了。焦裕禄心里一颤,这人是二柱。
谢老晌指着那个人说:“你们大伙儿都看看,这个人叫王二柱,他半夜从后窗跳水塘逃跑,被捉住了!告诉你们,进了四十亩地,你就是变成家雀儿,也别想从这里飞出去!”
鬼子兵咕噜了几句,两条狼狗蹿了出来。鬼子兵同时挑断了捆在二柱身上的麻绳。两条狼狗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二柱。那条个头儿最大的,一下子就把二柱扑倒了。二柱一个急劲掐住了狼狗的脖子。另一条狼狗咬住二柱的小腿,撕下血淋淋一块肉。二柱惨叫着,他手一松,那条个儿大的狼狗挣脱了,反身咬住了他的肩胛。二柱翻滚着甩开狼狗,撑着断腿跳进了水塘。两条狼狗也追进塘里,一前一后撕扯着他的身子,二柱的肚子被狼狗撕开,肠子肝肺漂在水里,血把塘水染得鲜红。鬼子哈哈大笑。
谢老晌大声号叫着:“你们谁想跑,王二柱就是样子!”
岸上,胆小的几个难友当场惊吓得昏死过去,焦裕禄把嘴唇都咬破了,他发誓,如果有朝一日能从四十亩地这活地狱里出去,一定要杀光这些没人性的鬼子汉奸。
8
禄子娘又一次来求谢老晌了。
家卖光了,钱花完了,可救人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禄子娘心里盘算着,一趟一趟跑宪兵队,把钱淌水似的花在了这个姓谢的矬子身上,他是个铁石心肠,也该有点温热了。没想到谢老晌对两手空空的禄子娘马上就换了一副面孔:“什么都别说了,你儿子出不来了!八路嫌疑,谁敢放?”
禄子娘跪下了:“谢营长,你就行行好吧。俺家实在拿不出卖钱的东西了,等借了钱俺就送来。”
谢老晌把脸一仰:“你觉得你家花了几个糟钱儿,你儿子就该出来了?告诉你,这小子事大了。前几天跑的那个王二柱,跟他也有关联。要不是我横里竖里说着好话,你儿子早变成皇军的枪粪了!你那几个钱,别说买下你儿子一条命,买条胳膊、买条腿都不够。你快走吧!快走!”
禄子娘呆立在那里,接着她撕心裂肺地扑向谢老晌:“长官呀,他可是我焦家的**子啊!求求你救救他吧!让我这条老命替他去死吧!”
谢老晌被她缠得心烦,一把将禄子娘狠狠地推在了地上。
谢老晌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娘儿们给我赶出去!”
即刻冲出来几个皇协军,连拉带拽地把禄子娘拖出了大门外。禄子娘被远远地扔在了地上。
从博山回来,禄子娘又到丈夫坟上哭诉了:“他爹呀,我没把禄子救回来呀!快仨月了,咱家能卖的都卖光了,你伸脚走了,俺可咋办呀,俺那好儿呀,俺的心全碎了呀……”
天气已经入冬了,草木凋零。
禄子娘又开始了奔波。一辆满载着皇协军的汽车驶来,谢老晌就在车上。车子开过时,他看到了背着蓝布包袱的禄子娘。谢老晌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又是那个救她八路儿子的娘儿们,让她缠得心烦,干脆崩了她算了。”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她。她甚至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她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枪声响了。子弹从她的耳边呼啸着飞过。她听见谢老晌的声音:“真他娘的臭手,拿枪来,看我的!”她慌乱地拐进一片荆棘林子里。枪弹在荆棘林中穿飞。她跌跌撞撞地奔跑,气喘吁吁:“我不能死,我还没看见我儿子呢!”
9
这些日子,四十亩地的鬼子和汉奸加紧了对“八路嫌犯”的折磨。三十多人拥挤在一间牢房里,屎尿横流,每人每天只给两个高粱面小窝头。这两天不知谁又冲撞了他们,连着三天一滴水也不给,难友们焦渴难忍,恨不得把尿喝了,可是连尿也没一滴呀。
焦裕禄的本族爷爷焦念重躺在干草上,他的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地叫着:“禄子,禄子……”
焦裕禄声音嘶哑地应着:“小爷,我在。”
焦念重叫着:“渴呀……水……水……”
焦裕禄看着窗台上几只缺边的空碗,还有难友们那干裂、渗着血珠的嘴唇。焦裕禄恨恨地说:“鬼子是黑下心要渴死咱啊,整整三天了,一滴水也不给!”
一个难友说:“鬼子发话了,只要咱们不承认是八路,就把咱全渴死。”
另一难友说:“认了八路被打死,不认被渴死,横竖是死,老子认了,老子就是八路。”
焦裕禄摇着铁门大喊:“给我们水!”
难友跟上喊:“给我们水!”
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
看守走过来:“喊叫啥?不许喊叫,要造反啊?”
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
看守狞笑着:“给你们水?做梦去吧。皇军说了,不承认是八路,就把你们晾成干鱼!”
焦裕禄拼着全身力气大喊:“给我们水!”
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
喊声招来了日本宪兵和汉奸。一个日本军官咕哝了两句,摆摆手。日本宪兵们把胶皮水管子接在龙头上,拧开水龙头,水柱激烈地向人们喷射。难友们顾不上高压水柱的冲击,或张着嘴或趴在地上接水喝。
焦裕禄用手接了水,捧着送到焦念重嘴边。日本宪兵哈哈大笑,大叫着:“大大的米西米西!”
就在这天半夜,两个皇协军进了号子,拨拉着焦裕禄和几个年轻人:“你们四个出来!”
焦裕禄问:“干啥?”
皇协军一瞪眼:“叫你出来就出来,不许问!”
他们被带到审讯室屋檐下。那里用席子盖着几具尸体。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皇协军冲那里一指:“把那几个人抬车上去!”
他们抬出的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胡子老长,长衫上满是血迹。借着昏暗的灯光,焦裕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失声叫着:“张老师!”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手细细梳理着张老师蓬乱的长发。
10
禄子娘又奔波在崎岖的山道上。为了避开鬼子和汉奸,她不敢走大路,从陡峭的小路绕着去博山。
脚下的一块石头塌落,她一脚踩空,抓住一丛灌木,才没摔下去。惊魂甫定,她靠在石崖上**:我不要死,我要救禄子……
进了博山县城,在靠近四十亩地的那条街上,她看见街道两侧站满了日本宪兵和皇协军。禄子娘被挡在人群里。几辆汽车从街口开过来,车厢里站着捆得五花大绑的中国人,押解他们的是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的日本宪兵。
站在人群中的禄子娘向车厢里张望着。果然,她看见了她的儿子!五花大绑的焦裕禄就在第一辆车上,她叫了声:“禄子!”焦裕禄也看见了母亲,他喊着:“娘!娘!”她不顾一切地向汽车扑去,被站在路边的日本宪兵一枪托打倒在地上。
焦裕禄大喊:“娘!娘!”押解的日本宪兵把刺刀抵在他的喉咙上。
血火大山坑
1
一列闷罐火车汽笛呜咽,穿过幽长的隧道。高速前进的火车铁轮,在铁轨上摩擦出串串火花。
焦裕禄和难友们被押解在车上。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着母亲踉踉跄跄扑过来的身影。连着三个多月啊,母亲隔一天就要往返七十多里山路进一趟博山县城。近一百天跑了差不多五十来个往返,那是三千五百里山路啊!娘一双小脚,不管风天、雨天、雪天,硬是把从崮山到县城的山路丈量了五十遍!到最后,娘只有一个愿望了,那就是她一定要看见她的儿子还活着。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娘吗?!不知道娘现在怎么样了,见不到儿子,她该急坏了。
想到这些,焦裕禄泪流满面。他又想起七岁那年夏天吃午饭时娘和爷爷的那段对话。焦裕禄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午饭,是野菜汤。焦裕禄的哥哥焦裕生见碗里又是绿汪汪的野菜汤,问:“娘,又是野荠菜粥,咱家咋天天吃野菜?”爷爷说:“生子,这年景,有野菜就算不错了。你娘从鸡叫头遍上山,到晌午回来,才挑了半筐野菜。”
焦裕禄说:“哥,这野荠菜粥最好喝了,我一定要喝三碗。”
他喝着野菜粥,唱着歌谣: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铜钱俺不卖。
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
松松裤腰喝三锅。
他一边唱一边拍自己的小肚子。爷爷乐了:“古人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能吃苦,才有大出息。”
娘对爷爷说:“爹,跟您商量件事。”
爷爷说:“方田家的,说吧。”
娘说:“小二过年就八岁了,俺想让他去上学。”
爷爷沉吟:“上学?生子不是上着学了吗?咱这个穷家供两个孩子上学,难哪。”
娘说:“穷人不认字,一辈子是受人欺侮的命啊!”
爷爷说:“方田家的,你说得对。俺就是因为不认字,才吃了人算计,错在欠账单子上画了押,背了一身冤枉债,差点就家破人亡啊!二子这孩子,聪明,懂事,他念了书,会有出息的。可眼下咱这家境……”
娘说:“俺想好了,跟他两个舅舅好好说说,让他们帮衬些。就是卖了房,卖了地,也得供出这两个学生来。”
新学期开学那天,是爷爷把他送到南崮山学堂的,爷爷一路不停地嘱咐着他。每天放学时,娘总在门口迎着,手里捏把小笤帚,给他浑身上下扫一遍:“禄子,记住,咱家虽穷,可穿出去的衣裳,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夜里,焦裕禄在灯下读书,总是母亲做针线陪着他。
焦裕禄念着课文:
三才者,天地人。
三光者,日月星。
娘说:“禄子,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行得正,走得端,天上的星就是亮的,一旦他走偏了路,他的星也就暗了。你要记住啊!”
焦裕禄说:“娘,我记住啦!记一辈子!”
他又想到了张老师。想起张老师最后被抬上马车的情景。张老师几乎就是他一个人抱上车的,他那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闷罐车厢里,难友们瑟瑟发抖地拥挤在一起。
焦念重捅捅身边的焦裕禄:“禄子,咱们走了几天了?”焦裕禄说:“小爷,咱在这闷罐里,不见天日,谁知道走了多久了?”一个难友说:“我记着呢,咱一天两顿饭,吃了十四顿饭,走七天了。”
焦念重有些怕了:“这是把咱们往哪儿拉呀,越走越冷。”
焦裕禄说:“咱们给弄上车的时候,我瞥了车门上贴着的一张字条,上面好像写着‘抚顺劳工招募所’。”
那个难友骂道:“日他娘的,真把老子弄东北大荒山来啦!”
火车开开停停,又走了两天,停在一个站上,焦裕禄和难友们被驱赶着下了车。焦裕禄看见火车停靠站的站牌上写着“抚顺”两个黑字。
大风搅着漫天飞雪。天冷得邪乎,风吹在脸上像用刀子割肉,仿佛全身的骨节全冻住了。下了闷罐车的难友们集合在风雪交加的站台上。
押解的皇协军厉声命令:“站好队!站好队!报数!”
报完数,皇协军又命令:“背誓词!”他起了个头,“我等逃脱……背!”
难友们背诵:“我等逃脱九死一生之难,由过去迷梦中觉醒而苏生……”
呼啸风里,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等沐中日亲善之春风,幡然来归,开自新之路……觉悟前非,速归复兴大亚细亚之正道……”
2
一队汽车开出车站,行进在风雪迷茫的山野。
黎明前的曦光里,看到了天轮的剪影。一轮冷月挂在西天,月亮似乎也成了一块圆圆的大冰坨子,闪着青色的雪光。焦裕禄同被抓来的人一起被驱赶下汽车。他们当时还不知道,这里就是有名的大山坑煤矿。
焦裕禄和他的本族爷爷焦念重被带进一个大工号。工号里住着几十名矿工。他们有的刚从井下出来,有的背起矿灯准备下井,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同囚犯。
押送的警察对一个大个子说:“王大个儿,这两个人交到你们‘丙字号’了,明儿一早随着下井,你给****。”说完就走了。
大个子问焦裕禄:“刚来的?从哪儿来?”
焦裕禄回答:“山东。”
大个子问:“山东?山东么地儿?”
听他的口音,也有足足的山东味儿。
焦裕禄回答:“博山。”
大个子笑了:“听你口音这么耳熟,原来咱是老乡啊!”
焦裕禄问:“大哥也是博山人?”
大个子说:“不是博山,是聊城。千多里到这里,都是老乡。俺姓王,人家都叫俺王大个儿。”
他招呼屋里的人:“来来,都认认,这也是咱老乡,山东曹州的,李大哥;这是河南漯河的,许大哥;这是刘大哥……”
被称为刘大哥的那个汉子过来,双手比画着,嘴里哇呀哇呀叫着。
焦裕禄愕然。
王大个儿一拍脑袋:“噢,忘了,这刘大哥是个哑巴。虽然他说不出话,可耳朵并不聋,别人说啥他都能听得见。这刘大哥原本不是哑巴,他是山西大同人,日本人抓了六千民夫给他们修秘密工事,把这六千人都打了哑针,成哑巴了。刘大哥一身好功夫,摔跤是高手,你可别惹他。”
刘大哥哇哇叫着,拉开架势,冲焦裕禄比画。
焦裕禄愣了一下。李大哥说:“哑巴说,他要教你摔跤。”
王大个儿拍拍焦裕禄的肩:“咱这个工号叫‘扩大利用新生队’,也叫‘矫正队’,大伙儿都是从‘矫正辅导院’和监狱来的,还有……”
他拉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是小奉天,刚十二,这不是造孽吗?人还没镐把高呢,你说他怎么就也给‘矫正’到这儿来受洋罪了。”
焦裕禄自我介绍:“我叫焦裕禄,这是我的本家爷爷,大名焦念重。”
王大个儿说:“看你兄弟这做派,倒像个文墨人儿。”
焦念重说:“俺这小爷儿们,念过高小呢!不光识文断字,吹拉弹唱可是样样精通!”
王大个儿乐了:“好啊,咱们这些都是睁眼瞎,来了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大伙儿就有眼目了!”他招呼小奉天:“把秀才的草苫子拿过来,挨着我。”
接着有人给新来的人送来棉衣、工具和矿灯。焦念重看了看棉衣:“哎呀,咋这棉裤上还有血?”
焦裕禄也说:“我这棉袄袖子全是破的。”
李大哥戚然地说:“兄弟别嫌弃,这棉衣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焦念重吓了一跳:“啊?!”
李大哥说:“咱挖煤的死了,**了衣服送‘死人仓’。”
许大哥补充说:“也有病重的,看你干不了活儿,硬拖到死人仓去的,衣服也要扒掉。新来的就发这衣服。新衣服的‘工装费’早让把头扣自家腰包里了。”
焦裕禄问王大个儿:“王大哥,你刚才说咱们这个工号叫‘扩大利用新生队’,都是从‘矫正辅导院’来的,这是咋回事?”
王大个儿说:“‘矫正辅导院’就是日本人给咱中国老百姓设的监狱,他们把好端端的老百姓随便抓进来,给你安个‘政治犯’的罪名,就把你送到这里来做苦役。我被抓来以前在四平街开饭铺,日本人在四平街抓‘浮浪’——‘浮浪’就是流浪汉——正赶上我买菜回来,就把我给当‘浮浪’抓了。关了半个月,说咱是‘政治犯’,给送到大山坑煤矿来了。住在这个号里的人都差不多是这么进来的,只有许大哥,他是从二道台子矿过来的。”
焦裕禄问:“他为啥成政治犯了?”
王大个儿一笑:“啥也不因为,就因为看飞机。”
焦裕禄惊诧了:“看飞机?”
王大个儿说:“以后你让老许自个儿说。你不让他说都不行。谁到这儿他都讲他的‘看飞机’。”
刚睡了没多久,哨子响了,送了饭来,是橡子面窝头,大子粥。
许大哥说:“日他姐!天天大子粥,橡子面窝头,在二道台子还能吃上高粱米呢。”
王大个儿哂笑:“老提你那二道台子干吗?那又不是关‘矫正工’的地方。”
李大哥对焦裕禄说:“吃这橡子面窝头,记住千万别吃辣椒。吃了辣椒,拉不出屎来,得用筷子往外剜。”
没等吃上两个窝头,就进来一个监工,手里拎一个木榔头,大声催促着:“下井了!下井了!”
他一离开,王大个儿说:“这个监工姓杨,外号杨大榔头,鬼子的一条狼狗,比他妈鬼子还坏。”
3
下井了。
井口的牌子上写着“大山坑采炭所”。“矫正工”们被矿警押着到坑口,翻牌子,搜身检查,然后下井。
许大哥对焦裕禄说:“日他姐!咱煤黑子下井八道关,刚过了催班、排灯、翻牌子、搜身这四道。这是鬼门关,还没进阎王殿呢。”
刚进掌子面,杨监工就喊叫:“今天是‘大出炭’的日子,大伙儿加劲干,谁磨洋工,我认得你,我的榔头可不认得你。听见没有?”
大伙儿说:“听见了。”
杨监工晃了晃手里的榔头走了。
王大个儿骂道:“日他奶奶的,天天‘大出炭’,还让老子活不!”
大家用镐挖起煤来。许大哥说:“小焦兄弟,刚才我说煤黑子下井八道关,头四道是‘鬼门关’,这回咱就进了‘阎王殿’了。这‘阎王殿’里还有四道关,就是大票溜掌子、鬼子查掌子、大票的榔头、鬼子的狼狗。慢慢你就知道滋味了。”
王大个儿见焦裕禄挖煤有些在行,就问:“兄弟,你干过这个?”
焦裕禄说:“俺老家也有煤窑,没这里的大,俺在老家也下过‘地窝子窑’。”
一会儿,杨监工又来“溜掌子”,他见焦念重抡不动采煤的大镐,就用榔头敲他,焦裕禄护住焦念重,推开杨监工:“凭什么打人?”
杨监工歪头瞅着这个新来的半大小子:“嚯!新鲜!老子的外号就叫杨大榔头,打了这么多年人了,从来没人敢问个为什么。凭什么打人?就凭老子是监工,就凭你他妈的是‘矫正工’!”说着就拿木棒在焦裕禄身上敲。哑巴刘大哥哇哇叫着,向杨监工挥着拳头。杨监工悻悻转过身。王大个儿劝着:“他们今天刚到矿上,就下溜子了,还不熟悉呢。”
杨监工又转到小奉天身边,嫌他干得慢,要打他:“你个小猴崽子,一干活儿就偷懒,想吃扁担烤肉了不是?!”
王大个儿说:“小奉天病了,夜里烧得说胡话。”
杨监工敲敲他的头:“脑袋还硬着呢。脑袋硬就没事。快干活儿!”
确认杨监工走开,到别的巷子去了,王大个儿就招呼大家休息:“弟兄们,大伙儿歇歇气。小奉天,你在巷道口那儿放个哨。”
大伙儿停下手中的镐,凑到一堆,说说笑笑。王大个儿对许大哥说:“许老大,昨天那《水浒》你讲到哪儿啦?”
许大哥说:“讲到《吴用智取大名府》了。”
王大个儿说:“你接着讲。”
许大哥说:“今天不讲《水浒》了。我给新来的兄弟讲讲我的‘看飞机’中不中?”
曹大哥说:“你都讲了多少遍了?来一个人,你就讲一遍。”
许大哥说:“人家是新来的嘛,又没听过。”
曹大哥说:“好好,你讲,你讲。”
许大哥清清嗓音,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俺大老许名叫许树茂,家住河南漯河许家漕,只因老家发大水,被骗到东北就下了煤窑。几句引子说罢言归正传。话说去年春上,俺大老许带着老婆逃荒到了抚顺,被招工的骗进二道台煤矿,讲的是一个月工资十五块钱,俺大老许心里头那叫高兴,没想到头一个月发了工资,反倒欠了把头两块钱。为啥?全扣光了。扣的啥?大把头老爹过寿日,要有‘上寿钱’,二把头孩子过百岁,要有‘满月钱’,还有‘请客钱’‘烟酒钱’‘医药钱’……下个月又欠了三块,一年下来欠了三十多块,为啥欠这么多?大把头他爹一年过三回生日,二把头他儿子一年过五回满月。这三十多块可是‘驴打滚儿’,咱大老许这辈子是还不清了。最后一回实在没的扣了,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焦裕禄问:“啥叫看飞机钱?”
许大哥说:“一出坑口天上飞着一架飞机,个儿挺大的,抬头看了一眼。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正说着,听到小奉天咳嗽一声,王大个儿说:“抄家伙!”大家就抄起工具叮叮当当地干起活儿来。
王大个儿让大家在煤层上掏了几个洞,就嚷着:“点炮!点炮!”焦裕禄问:“这活儿咋干的?王大哥,这掌子面连个板子也不撑呀?”
王大个儿说:“鬼子拿咱中国人的肉换煤呢。这大山坑煤层浅,用的一直就是这‘采大院’的办法,凿开井口,拉开门就采煤,在煤层上打眼放炮,崩一层用镐刨一层,再打眼放炮,一层一层地崩。这二三十米厚的煤层从来就连个支柱都没有。”
王大个儿看看装好了雷管,喊一声:“闪闪,点炮了!”
接着,巷道里响起一声声闷雷,烟尘翻滚。尘烟消散,大家各自抄起工具刨挖被炸药炸得松动了的煤层。
王大个儿对焦裕禄说:“你就往没亮光的地方挖,多挖矸石少挖煤。刚才点炮捻也是拣矸石多的地方放雷管。鬼子天天搞‘大出炭’,老子给他来个‘大出石头’!”
他们叮叮当当弄出很大的声音。王大个儿对焦裕禄说:“兄弟,你记住,干活儿就这么干。大票和鬼子来溜掌子,就卖力气给他们做做样子,等他一走,就由不得他了。咱中国的煤多好,咱两块石头夹一块肉,一镐一镐刨下来,狗日的全弄回日本去了。日本是东洋三岛,没煤,把咱的煤运回去填在大海里,让他子子孙孙享用。抚顺这个矿,日本人开了快四十年了,弄走了咱多少煤呀?”
4
疲惫不堪的人们从罐笼里上到地面,已是夜里八点多钟了。
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曹大哥伸个懒腰:“日他姐的,又算赚了阎王爷一天。”
焦裕禄问许大哥:“许大哥,你那‘看飞机’的事还没讲完呢。”
许大哥说:“累散了骨架子了。讲到哪儿都忘了。”
小奉天说:“我替许大哥讲吧,他讲哪儿啦?”
焦裕禄说:“讲有一天一出坑口天上飞着一架飞机,抬头看了看,到月底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小奉天咳嗽了两声:“我接着讲。这四块钱扣得大老许心里窝憋。你说好不容易这个月没过百岁的没祝寿的,看看飞机还扣四块钱,那飞机在天上飞,看一眼也不会把它给看下来,凭啥还要扣‘看飞机钱’?他就找大把头去了。大把头一听火了:‘那飞机能随便看吗?你知道飞机上坐的谁?过去皇帝的车驾出来你看一眼没准儿还要砍头呢。扣你四块钱是轻的。’大老许心里火冒三丈,恨向胆边生——前边那句咋讲来着——大老许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一拳揍歪了大把头的鼻子。这一拳不要紧,把他关‘矫正辅导院’去了。关了三个月,就放在咱矫正队了。他老婆也让那个混账把头给卖了。”
许大哥脸一下白了:“你提我老婆让人卖了干啥?这些日子,俺天天梦见她哩,俺发过誓了,出了矫正队,就把她找回来。”
5
工号里人躺得密密麻麻,一个挨一个。王大个儿问:“咱就睡了,大伙儿想翻个身儿不?”众人答:“想。挤得腰都酸了。”
王大个儿说:“好。我喊个号,大伙儿一块儿往里面翻。一、二、三,翻呀!”众人随着号子翻了身。王大个儿对焦裕禄说:“咱号子里人多,不这样,你翻个身儿都没法儿翻。记住啊,夜里尽量别起夜,你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你躺的地方啦。”
很快,工棚里鼾声雷动。疲惫至极的焦裕禄进入了梦乡。
焦裕禄做了一个梦。梦中,第五高小“雅乐队”的他在崮顶上练习拉二胡。他拉的是《彩云追月》。在他的二胡声中,漫山遍野的花开了,大群大群五彩斑斓的蝴蝶绕着他翩飞。
他手里的弓子在飞快地旋转,演奏声激越亢奋。突然,嘣的一声,他二胡的弦断了。焦裕禄从梦里惊醒过来。
6
醒过来的焦裕禄听到了一阵激越的二胡声。
拉的竟也是《彩云追月》。
焦裕禄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他揉揉眼睛,坐起半个身子。二胡声越来越清晰起来。他悄悄爬起来,溜出工号,循着二胡声找去。一直找到井口门房,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值班矿警在拉着二胡。
他正拉得陶醉,一抬头,看到玻璃窗上贴着一张脸,吓了一大跳,二胡也扔了。他忙抄枪,大声喝问:“谁!站出来!”
拉开门,他看见了焦裕禄:“你是谁,想逃跑吗?”
焦裕禄说:“我是丙字号的,叫焦裕禄。”
矿警问:“我咋不认识你?”
焦裕禄说:“我刚来,还没半个月呢。”
矿警打量了一眼焦裕禄:“你是不是想逃跑?告诉你,进了这地方,你就是变成带翅膀的雀子也飞不出去!”
焦裕禄愣怔地盯着他手里的那把二胡。矿警又说:“看你还小着呢,告诉你吧,这地方拉着两道电网,三道铁蒺藜,还有日本人的狼狗。你快回去吧。幸亏是我,赶上别人值班,就把你送矿警队了。哎,你盯着我手里的胡琴干啥?”
焦裕禄说:“大叔,我正做梦拉二胡呢,醒了,听见有二胡声,跟我梦里拉的是一支曲子。我就找过来了。”
矿警一脸疑惑:“你说什么,你做梦拉二胡?你也会拉二胡?”
焦裕禄说:“在俺山东老家上高小的时候,我是学校‘雅乐队’的,练过二胡、板胡和小号。”
矿警乐了:“你是山东人啊?”
焦裕禄说:“山东博山。”
矿警说:“知道。你们博山,出好瓷,出好琉璃,可是个好地方。”
焦裕禄问:“大叔府上是……”
矿警说:“我是河南考城县的,咱算是大老乡。我姓洪,你叫我老洪就行。”
焦裕禄说:“那我喊你洪叔吧。”
老洪说:“你这孩子挺懂事。你说你会拉二胡,那你拉一个我听听。”
焦裕禄接过二胡,调了调弦,很熟练地拉起来。他拉的也是这支曲子。老洪用和蔼、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老洪说:“真没想到,真想不到,你拉得这么好。简直是太好啦。我礼拜二四值夜班,一三五六值白班,你有空就来。我这里也有板胡,咱们唱几段京戏。”
焦裕禄回到工号,倒夜班的工人在做着出工准备。王大个儿也醒了,见焦裕禄回来,问:“禄子,你到哪儿去了?是不是起来撒尿,回来找不到插身的地方了?”
焦裕禄说:“没。做了个梦,到外边转了转。”
王大个儿吓了一跳:“咋?你梦游啊?”
焦裕禄说:“不是,梦见俺拉胡琴了,醒了真听见有人拉胡琴,过去听了听。”
王大个儿笑了:“准是老洪,只有他会拉胡琴。拉得可是不赖。以为是你出去撒尿回来躺不下了呢。咱这号子人多,大家睡下翻个身也得喊号子一起翻。出去再回来人就插不下身了,只好到灶台上蜷着将就一下。”
许大哥揩拭着矿灯,对王大个儿说:“禄子说他做梦拉胡琴哩,大个子,俺也做了个好梦。”
王大个儿问:“啥好梦?”
许大哥说:“梦见你嫂子了。”
王大个儿笑了:“想老婆了呗。等出了这矫正队,找着嫂子,把她赎回来。”
李大哥问:“老许啊,你说说,梦见跟俺嫂子干啥啦?”
许大哥抓抓头皮:“这,这咋说呢……”
大伙儿起哄:“说,说,和俺嫂子做啥!”
许大哥说:“梦见,梦见你嫂子给俺生了个嫚儿,这嫚儿一落生穿双大红鞋。”
王大个儿一下变了脸:“呸呸呸,这话就当没说啊!”又说,“有酒吗?拿酒来让许大哥漱漱嘴。”
许大哥慌了:“俺说的咋不对哩?”
王大个儿说:“生个嫚儿没啥,只是这嫚儿不该穿红鞋。许大哥,你喝口酒漱漱嘴就冲了。”
许大哥就用酒漱了口。
临出门,王大个儿问:“许大哥,你们倒夜班今天去几号掌子?”
许大哥说:“去五号。”
王大个儿叮嘱:“那你们干活儿千万多留点神。”
许大哥答应着和大家一块儿走了。王大个儿说:“咱今儿个上中班,多睡会儿。一有倒夜班的就睡不稳。”
大伙儿又睡着了。
7
桅灯的火苗暗淡下来。
太阳高高挂在天轮顶上。王大个儿起来了,给小烟袋装上一袋烟,用火镰吭哧吭哧打火,打了半天才打着。焦裕禄问:“王大哥,你醒了?”
王大个儿说:“半夜没睡踏实,眯了一觉,太阳就这么高了。”
焦裕禄又问:“你刚才说嫚儿穿红鞋咋回事?”
王大个儿说:“你还惦着啦?咱听人说,梦见嫚儿穿红鞋,是跳火坑,不吉利。”
焦裕禄说:“王大哥,你真信呀?”
王大个儿一脸凄楚:“我这人啥都不信,就是信命。命这个东西太奇怪了,奇怪得你琢磨不透它。咱在这两块石头夹一块肉的井下,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儿。命是提在阎王手里呢。这些年,死了咱多少中国劳工啊!这一带,东大卷、西大卷、老虎台、万达屋、丘楼子,还有咱们大山坑,每个矿都有几个埋尸坑,里面白骨何止成千上万!咱这地儿天天都死人,死了往死人仓里一拉,攒够了一车,拉到山沟里一扔,把山沟都快填满了。山沟里的脑壳像地里的西瓜,遍地都是。”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见外边一片嚷乱。
有人喊:“五号巷着火了!五号巷着火了!”
焦裕禄和各工号里的矿工们都往井场上跑去。井场上乱成一团,五号巷口,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一个日本大票头名叫安藤的,正带领一群日本矿警驱赶着矿工们:“快快地,快快地,用黄泥封闭井口。”
王大个儿急忙拦住:“井口封不得,封了井口,怎么下去救人?”
焦裕禄也喊:“不能封井口,我们要下井救人!”
大家一起喊:“不能封井口!”
安藤眼露凶光:“中国人多多的,死几个没关系。火的起来,瓦斯爆炸,坑口的坏了,日本衙门大大地赔账!快快把井口封闭,钉住风门!”
王大个儿急得直跳脚:“不能封井口呀,那是多少人命呀!”
焦裕禄冲到最前头,大声喊着:“不准封!”
安藤大骂:“八嘎!谁挡封井,死啦死啦的。”
矿工们不顾一切地冲向五号巷井口。日本矿警推搡着王大个儿、焦裕禄和矿工们。安藤指挥日本矿警拿着警棍对矿工大打出手。
焦裕禄振臂高呼:“我们要下井救人!”
日本矿警抡起警棍向他打去。焦裕禄倒下了,血从他脸上流下来。
8
工号里,焦裕禄醒来了。头上缠着布条,躺在焦念重怀里。
焦念重见焦裕禄醒了,长舒了一口气:“禄子,你可醒过来了!”
焦裕禄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僵住了,他叫了声:“小爷……”
焦念重说:“禄子,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小爷吓坏了。”
工友们见焦裕禄醒了,都围拢过来。焦裕禄问王大个儿:“王大哥,井场那儿……五号巷里的人……救出来了吗?”
王大个儿哽咽着说:“没,没救出来。狗日的鬼子矿警队用黄泥封了上风口,里边的兄弟一个也没出来,上百条性命啊,一下子全完了。咱丙字号的,就有八个兄弟呀!”
工号里笼罩着悲哀的气氛,丙字号上夜班的八个矿工全死在五号巷里。他们用过的饭碗、旧安全帽并排放在窗台上。
王大个儿说:“咱给丙字号死了的八个弟兄供碗水吧!狗日的鬼子说咱矫正队带头闹事,一天没让给咱们送饭了。”
焦裕禄也挣扎着站起来,和王大个儿、小奉天把瓦罐里的水倒进窗台上的八只空碗里。
大家随着王大个儿跪下来。王大个儿把水碗举过头顶:“许大哥、曹大哥,诸位哥哥兄弟,咱丙字号的弟兄们给你们倒碗水,送你们上路了。”
工号里一片呜咽之声。
晌午过了,安藤和鬼子、汉奸票头押着送饭的人进了工号。
王大个儿问:“为什么一天不让吃饭?”
安藤黑着脸说:“矿井检修的干活,你们不下井,饭不能吃的。”
杨把头阴阳怪气地说:“这是给你们点颜色瞧瞧,看以后谁还敢闹事?!”
盛窝头的笸箩和盛粥的桶放在地上,鬼子和汉奸却挡着不让人们靠近。杨把头说:“你们听好了,饭是送来了,太君有令,今天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吃了这顿饭,你们要明白自个儿是个啥。说明白了,谁学一声狗叫,就给他一个窝头。不学狗叫,连口汤也不给他喝!谁先学呀?”
大家捏着拳头,谁也不说话。工人愤怒的眼神与鬼子汉奸调笑的眼神长时间沉默地对峙。杨把头从笸箩里拿了一个窝头:“怎么没人来吃呢?这窝头多香啊,每天是橡子面的,今天太君慰劳你们,改苞谷面了,真香啊!”
没有人说话,很多人的喉结在动。
杨把头叹口气:“这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咱也尝过那滋味,一百只小老鼠在肠子里挠啊!太难受了,眼前有块砖头都想嚼了咽下去,对不对?尤其是香喷喷的窝头放在眼前,看得见,吃不上,就更难受啊!”
大家把眼睛闭上了。
杨把头拉着长声说:“闭上眼顶什么事?到这份儿上,肚皮不听眼皮的啦!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一天没吃了,你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啊!”
依然是燃烧着地火的沉默。
安藤挥挥手:“干粮的撤走!统统地饿死!中国人多多的,死了的没关系!”
杨把头忙拦住:“慢,慢……我说你们咋这么犟?不就是学狗叫吗?换了我,只要有饭吃,叫爹也成。”
大家把身子扭过去了。安藤抬起右手往下一劈:“撤走!中国人统统地饿死!”
正指挥人抬走笸箩,一个矿工站出来:“别,别抬走。我学。”
他趴在地上,“汪”“汪”学了两声狗叫。
安藤哈哈大笑,杨把头把两个窝头扔在地上,他抓起来塞进嘴里。
小关东也学了两声狗叫,他把窝头塞进嘴里,噎得直打嗝儿。
又有两个矿工趴在地上学了狗叫。焦念重看了看焦裕禄,走出人群。他趴在地上,“汪”“汪”叫了两声。杨把头笑了:“这条老狗,叫得还挺有模有样的。”鬼子汉奸发出一片笑声。
焦念重拿了窝头,放在焦裕禄嘴边:“禄子,你吃吧,小爷怕饿坏了你呀。”
焦裕禄看也不看,把脸扭过去了。
再也没人学狗叫了。杨把头问:“谁还来,你们都看见了,谁学狗叫就有窝头吃!”
焦裕禄艰难地站起来:“你们走吧,中国人是人,不是狗!”
安藤气急地下令:“统统地抬走!”
日本人走了,焦念重打自己的嘴巴:“我丢人了,我在鬼子面前学狗叫了,我不是人!”
那几个学过狗叫的矿工也都打自己的脸。焦裕禄抱住焦念重:“小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你得知道,人活个啥?活的就是一口气!”
命悬一线
1
掌子面作业区里,矿工们在紧张地作业。
焦裕禄、小关东几个人往“轱辘马”(在铁轨上运煤的电动斗车)上装煤。杨把头倚着掌子面的一根立柱在监工。他手里拎着榔头,气狠狠地叫着:“快点!快点!今天完不成‘大出炭’的指标,不准上井!”
焦念重抡着十字镐刨煤,干着干着,他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停下来用镐把顶住胸口,还是咳个不停。王大个儿给他捶着背:“老焦大哥,你怎么了?”
焦念重咳出了一口血,大家吓了一跳。李大哥惊叫一声:“血!老焦大哥,你咯血了!”
焦念重使劲儿喘着气:“没事,不……不要紧……”
王大个儿把他扶到一边,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他垫在身子后边:“你先歇歇气。”
这时杨把头过来了:“怎么回事?你怎么跑溜子上睡大觉来啦?”
王大个儿说:“老焦病了,刚还咯了血,让他歇会儿。”
杨把头脑袋一歪:“病了?早不病晚不病,一干活儿就病?”
王大个儿说:“老焦这几天总是咳嗽得厉害,今天都咯血了。”
杨把头伸过手:“来,我摸摸他脑袋硬不硬。”
他在焦念重头上摸了几下:“脑袋还硬着哩,快起来,脑袋硬就得干活儿!”
他拉了一把,没拉动,举起榔头就往焦念重身上砸。
刘大哥捏住杨把头的腕子,杨把头疼得直转圈:“哎!哎!哎!你想干什么?”
刘大哥眼睛瞪得血红,他一松手,杨把头摔了个跟斗。
焦裕禄也跑过来,扶住焦念重。杨把头骂着走了。
王大个儿说:“老焦大哥你就歇着,阎王还不差病小鬼呢,这群混账东西倒比阎王还阎王!”
大家继续干起活儿来。
2
巷道里,焦裕禄和小奉天装满了车。乘人不备,小奉天把一块大矸石放在走“轱辘马”的小铁道上。他凑到焦裕禄耳边说:“我给他来个倒翻连城。”
第一辆“轱辘马”走到那儿,轧上石头,就翻了车。后边的撞上前面的,一辆车接一辆车全翻倒了。
负责监车的一吹哨,杨把头过来了:“越忙越出乱子,咋又翻车了?咋整的?”
小奉天故作着急地说:“前边的‘轱辘马’脱轨了。”
杨把头看了看,一拉溜翻倒了十几辆“轱辘马”,要清理妥当,没半天时间不行。他骂着:“净他娘的误工,快让人来清理。”
这半天,工友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轮番休息了。王大个儿说:“清理道轨呢,咱歇歇。可惜许大哥死了,没人讲《水浒》了。”
焦裕禄问:“许大哥讲到哪儿啦?”
王大个儿说:“讲到《吴用智取大名府》了。”
焦裕禄说:“我接着讲吧。”
王大个儿高兴得直拍巴掌:“中!中!忘了,咱这儿有个文墨人儿哩,你讲吧。”
焦裕禄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开讲了:“好。先说这大名府是个啥地面,这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地方,有各路买卖,云屯雾集,十分热闹。上一回许大哥讲的应该是《时迁火烧翠云楼》,那个时候正是大名府元宵节放灯,这大名府比寻常更热闹了,来看灯的人挤得不得了……”
正讲着,杨把头拎着榔头来了:“借故磨洋工了不是,快干活儿。”
王大个儿说:“你不看见了吗?‘轱辘马’翻倒了十几辆,道轨清不出来,挖了煤也没地儿放。”
杨把头说:“那你们清道轨去!”他走到焦念重身边:“我刚才摸了,你的脑袋硬着呢。脑袋硬你就得干活儿,听明白没有?”
焦裕禄说:“他真的病了,干不了!”
杨把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是个刺儿头,我杨大榔头就是不怕刺儿头!我告诉你,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焦念重撑着站起来:“我干活儿……干活儿……你别难为禄子……”他站起身子,刚掂起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
杨把头一看:“哎哟!还真有血。别是伤寒病吧?我叫两个人弄你上去,送医院。”他叫来两个人,把焦念重架上走了。
焦裕禄要随去,杨把头拦住他:“你不能动!快到溜子上去!”
3
从井下回到工号的工友们累得东倒西歪。
焦裕禄对王大个儿说:“我得去找我小爷去,不知他咋样了。”
王大个儿犯了难:“医院不在矫正队院里,咱进不去呀!”
焦裕禄说:“我找老洪去。”
井口门房里,老洪正一个人拉二胡,焦裕禄来了,老洪乐了:“来得正好,咱俩拉一段吧。”
焦裕禄说:“洪叔,我小爷病了,从溜子上给弄医院去了,我想找医院去问问。你给我帮个忙。”
老洪说:“医院在西院子那疙瘩,不让你们矫正队的人去,我一个人值班也走不开。这样吧,我打个电话,找个人去问一问。”他抄起了电话,摇了半天:“喂,劳务系吗?是,我老洪。你老邹呀?就找你。今天上午有个老乡,丙字号的,叫——”
他瞅着焦裕禄。焦裕禄说:“叫焦念重。”
老洪对着听筒说:“叫焦念重。他在九号小掌子面被弄上来送医院了,你去问一下这个人情况咋样了。”
焦裕禄感激地说:“洪叔,真谢谢你啊!”
老洪一笑:“谢啥谢。这几天我就想到你们工号去找你呢。你这个孩子,一看就不一般。”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老洪抄起电话:“喂,老郭呀。你问了?什么?送到了医院,没进门,就送大房子了!”
他放下了电话,神色戚然。焦裕禄焦急地问:“洪叔,我小爷送哪儿去了?”
老洪叹口气,摇摇头:“说到了医院没进门,就送大房子去了。”
焦裕禄问:“大房子是什么地方?”
老洪说:“大房子,就是死人仓呀。”
焦裕禄疑惑了:“死人仓?”
老洪说:“死人仓是放死人的地方。这些日子听说有伤寒病,发现了不管死没死,都往死人仓里送。天天有送进去的,攒多了再拉到埋尸坑去埋。”
焦裕禄说:“我小爷不打摆子,不泻不吐,肯定不是伤寒,他吐血是累的。”
老洪愤然地说:“他娘的啥世道!”
焦裕禄说:“我小爷肯定没死,我得把他找回来。”
老洪说:“你哪行啊,死人仓里都是死人,四周野狗成群。你一个孩子……”
焦裕禄说:“我不怕!”
老洪说:“我跟你去吧。”
他拿了把手电筒,揣了把钳子,背上枪,带上焦裕禄走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风啸叫着,四外是皑皑雪野。远处近处,鬼火般的亮光像星星一样闪烁,忽明忽暗。
他们走近了一排大房子。老洪指着大房子说:“这就是死人仓。”
那排大房子笼罩着神秘、恐怖的气氛。一群群野狗围在房子周围,足有几十只。这些野狗吃死人吃得眼都红了,见来了人,毛都竖了起来,狺狺低吠。老洪拉了几下枪栓,喝开了野狗,又用钳子砸开了锁。推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洪问:“你敢进去吗?我认不得你小爷是哪一个。”
焦裕禄说:“敢!”
老洪说:“那你进去仔细找找看,我在外边看着门。”
他把手电筒交给了焦裕禄。焦裕禄打着手电筒进了死人仓。死人仓里横七竖八全是死难矿工的尸体。靠墙的一排大都被剥去了衣服,**着。这些冻成直棍的尸体被整齐地叠码着,等待马车把他们运走。丢在地上的人是刚进来不久的,有的显然还没有断气,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
焦裕禄吓了一跳,手电筒摔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小心地捡起手电筒。他往前走一步,差点让一具尸体绊倒,不由得捂住胸口,失声叫了一声。
门外老洪轻声喊:“别怕,别怕。有活着的肯定往门边上爬,你在门四周看看。”
焦裕禄用手电筒四下照着。他听到一个人细微的**声。他把手电筒照过去,惊喜地叫一声:“小爷!”
在墙角缩着的那个人正是焦念重。焦裕禄靠近他,叫着:“小爷!小爷!”
焦念重听到了他无比亲切的声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小声问:“是禄子吗?”
焦裕禄说:“小爷,是我呀。我是禄子!”
焦念重哭了:“禄子,俺还活着吗?”
焦裕禄也哭了:“小爷,快,俺背你走。”
他背上焦念重出了门。老洪关上大门。焦裕禄说:“洪叔,俺小爷还活着。”
老洪拍了拍焦裕禄的肩:“快背回去,别让巡夜的看见。”
他把手电筒关了。焦念重在焦裕禄背上唏嘘着问:“禄子,小爷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安慰着他说:“小爷别怕,没事了。多亏了洪叔,你把命捡回来啦。”
焦裕禄和老洪把焦念重背回工号。大伙儿睡不着,正等着焦裕禄的消息,见把焦念重背回来,都上来接着。
王大个儿问:“禄子,咋从医院把你小爷背回来啦?”
老洪说:“不是从医院背回来的,是从大房子背回来的!”
王大个儿吃了一惊:“啊,他们把老焦哥送了死人仓?”
老洪点点头。李大哥问:“明天把头来催工,看见老焦哥咋整?”
老洪说:“别怕,明天一早我带个医生来给老焦哥开几服药,我跟催班的说,就说老焦哥是我亲戚。你们放心,一切有我呢。”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给焦念重喂水擦脸。焦念重死后重生,百感交集,早哭得抬不起头来。
4
矿工们在掌子面上劳作时,杨把头照旧倚着掌子面唯一的木柱子监工。他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每一个人,谁抡镐的动作慢了些,谁的风枪停了,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掂起手里的榔头就打。
焦裕禄和小奉天往“轱辘马”上用大铁锨装车。车斗装满了,焦裕禄瞅瞅无人,在小铁道转弯的地方放了一大块煤矸石。
不想这个情形却被潜在巷道背影处的杨把头看了个满眼。这时,启动“轱辘马”的工人刚刚推上电闸刀,杨把头上来把闸刀又拉了下来。他揪住焦裕禄的衣襟:“看你这回还怎么赖账!你干的好事,被老子逮了个正着。”
焦裕禄推开他:“你干啥?”
杨把头阴笑着说:“干啥?老子盯你好几天了。你不觉得掌子面天天在闹鬼吗?不是传动机里放了石块,就是轴瓦里放了沙子,轴瓦天天烧,‘轱辘马’天天翻车,我早就怀疑了。今天看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捣鬼呀!”
焦裕禄说:“你别血口喷人!”
杨把头嘴一歪:“你他妈的嘴硬有啥用?你说,你往铁轨上放石头干吗?说呀!”
焦裕禄说:“那石头不是我放的,是从前边过的车上掉下来的,我怕矿车轧上会脱轨,想搬开它。”
杨把头冷笑道:“真会说,我明明看见你放石头了。”
干活儿的工人们也都过来给焦裕禄帮腔,掌子面上一片吵嚷声。安藤带了两个日本矿警过来了。安藤问:“吵什么?”
杨把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媚笑着,腰也弯下去九十度:“报告安藤队长,我抓到了往小铁道上放石头的人,他不认账。”
安藤问:“是谁?”
杨把头一指焦裕禄:“就是他!”
安藤挥挥手:“带走!”
两个矿警把焦裕禄带走了。王大个儿们拦着,安藤拔出洋刀,顶住了王大个儿的咽喉,把他们逼到掌子面上去。
5
焦裕禄被带到了矿警队,进了门,就给捆在一条大长凳上。
安藤亲自审问焦裕禄:“你的说,为什么故意搞破坏,把石头放在轨道上?”
焦裕禄说:“我没放石头,那块石头是从前边车上掉下来的,我是想搬开那块石头,以免让后边的车脱轨。”
安藤不信:“你的说谎,杨的亲眼看见你放石头。”
焦裕禄说:“那个杨监工是想邀功请赏,这几天矿上有些事故,他怕上面说他无能,才陷害我们。”
安藤眼一瞪:“你的说谎!打!”
矿警们抡起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焦裕禄。一鞭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岗子。安藤又问:“说,你这么干受了谁的指使,有没有**让你这么做?”
焦裕禄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放石头,我是把石头搬开。打死我也是这事!”
安藤手一劈:“实话的不说,打!”
皮鞭再次雨点般抽下来。焦裕禄一次次昏死过去,日本矿警用冷水一次次把他泼醒。安藤扳着焦裕禄的下巴:“你的实话的说,这是最后问话,实话的不说,拉出去喂狼狗的干活!”
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模糊了眼睛。这时焦裕禄眼里的安藤,成了一个红毛的恶魔。焦裕禄吐了一口嘴里的血块:“我说的……全是……实话。要杀要剐,随你……随你便!”
安藤见问不出什么,挥挥手,让矿警们把焦裕禄拖了出去。
两个矿警把打得遍体鳞伤的焦裕禄拖回丙字工号。工友们围上来,给他揩拭头上、脸上的血。
焦念重拖着病躯扑过来,叫着:“禄子!禄子!”
李大哥擦着他脸上的血:“日他姐,鬼子下手太狠了,看把禄子打成了啥样!”
王大个儿骂道:“日他姐的,杨大榔头这个犊子,全是他害的,老子有一天活剥了这个王八蛋!”
小奉天也过来给焦裕禄擦洗:“禄子哥,我给你报仇,你等着,我让杨大榔头这**死了也不知咋死的。”
6
杨把头又转到丙字号的溜子上来了,他走到焦裕禄身旁,问:“小子,问你个事。”焦裕禄不理他,抡镐刨煤。杨把头扳着焦裕禄的肩:“问你话呢!耳朵塞兔子毛啦!”
焦裕禄停下:“有话你就说,俺干活儿呢。你不是让‘大出炭’吗?”
杨把头歪着头:“问你,马王爷几只眼你知道不知道?”
焦裕禄眼皮也不抬:“不知道!”
杨把头冷笑道:“好小子,有种,告诉你,马王爷他三只眼。”说完,抬起手里的榔头在焦裕禄肩上敲了两下,背着手走了。
杨把头回到大掌子面上,倚着柱子,哼起了小调。正唱着,听见有人叫:“榔头,安藤大票头让你到三号去一下。”他答应着走了。
看见他走到了巷道的另一头,小奉天快步跑到大掌子面上,把杨把头经常倚着的那根木头柱子的楔子用斧子凿下来了。小奉天晃了晃柱子,又把楔子虚插上,用煤埋住。干完这事,小奉天回到溜子上,对焦裕禄说:“一会儿杨大榔头这王八犊子就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他又凑到王大个儿耳边说:“王叔,等杨大榔头来了再点炮啊!”
王大个儿会意:“好嘞!”
不一会儿,杨把头又转回来,仍旧倚在那根柱子上。他冲这边喊:“哎!我说王大个儿,你们怎么还没点捻子?”
王大个儿答应着:“就点,就点。”
他喊一声:“大伙儿往棚空子避避,点炮了!”
轰隆一声,浓烟充满巷道。烟雾里,杨把头倚着的那根柱子被群炮震倒了,大片煤层轰隆隆砸下来。杨把头被埋在厚厚的煤堆里。
大伙儿开心极了。小奉天又叫又跳:“禄子哥,俺说了要给你报仇的。这下杨大榔头一定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李大哥说:“这狗日的砸死了,除了一大害!小奉天,看不出你小子人小鬼大。”
小奉天得意地说:“俺早留心了,这小子天天倚着大掌子那根立柱,俺把那柱子的铆楔给弄下来了,咱这边炮一响,柱子就会给震倒,柱子一倒大顶准会塌,大顶一塌,杨大榔头就是再生两条腿也跑不出去!”
王大个儿说:“俺也看出来了,这回多点了四个捻子,来个群炮送他上西天大路。”
小奉天见焦裕禄不说话,问:“禄子哥,仇报了,你不高兴?”
焦裕禄却说:“快,咱们动手把杨大榔头扒出来!”
王大个儿一头雾水:“禄子你说啥?把杨大榔头扒出来?”
焦裕禄说:“对。”
焦念重说:“禄子,咱们让姓杨的糟害苦了,好不容易把他收拾了……”
焦裕禄说:“要快点扒,晚了杨大榔头就真闷死了!”
李大哥说:“这个铁杆汉奸有了今天,让他活过来又会糟害咱们弟兄呀。”
哑巴刘大哥又跺脚又攥拳。
小奉天问:“禄子哥,你怕了?”
王大个儿更是吼叫着:“杨大榔头这个犊子,早该死上一百回了!饶了他?俺宁愿饶了蝎子!把这王八犊子刨出来?那先把俺埋进去!”
焦裕禄说:“各位大叔大哥,要说恨,我最恨杨大榔头这个王八蛋了!可咱们静下心来想想,如果姓杨的死在掌子面,鬼子会不会善罢甘休?这可不是杀十个八个兄弟能了结的事。他死了,再换哪一个把头都不会是个好东西。假如把他救出来,还能感化他,对大家有些好处。这回惩罚了他,也是给他个教训。”
王大个儿不吭气了。他开始佩服小他十多岁的焦裕禄。
焦裕禄问:“王大哥,您说呢?”
王大个儿沉吟:“嗯,有道理!有道理!弟兄们,快点扒,晚了这王八犊子可就真没命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扒起了煤堆。没多久,杨把头从煤堆里被扒了出来。他的头被砸破了,满脸是血。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双流血的手,看见了焦裕禄和矿工们。
他满怀狐疑地问焦裕禄:“真的是你们救了我?”
焦裕禄点点头。
杨监工问:“你们不恨我?”
焦裕禄咬着牙关说:“恨!”
杨监工不解:“那你们为啥还救我?”
焦裕禄说:“因为你说过你也挨过饿,因为你现在还算是个中国人。”
杨监工深深地低下头去。
7
晚上,老洪来到了工号,他端着给焦念重熬的草药,还拿着那把二胡。
大家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老洪问焦念重:“老焦大哥,好些了吧?”
焦念重说:“好多了。多亏了你熬的药,吃了这几服药,心口不疼了。”
老洪说:“再吃两服调理调理,就差不多了。”
焦念重感激地说:“洪警官,你真是难得的好人哪。”
老洪说:“要说好人,我知道你们可都是好人。禄子一个孩子,敢闯死人仓,这是多大的德行啊!听说你们今天把杨大榔头也救了?”
王大个儿说:“老洪哥,你咋知道了?”
老洪笑笑:“杨大榔头自个儿说的。他说掌子面的撑柱让炮震倒了,顶子塌了,把他给埋在里边了。你们为救他手指头都扒成了血葫芦。我对他说:‘就凭你小子对人家做的那些阴损事,死上十回人家也解不了恨。可是人家把你救了。人的心要坏了,狗都不吃啊,对不?以后咋做人,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不说啦,禄子,我拿板胡来啦,咱俩拉一段?”
焦裕禄说:“行。拉段啥?”
老洪说:“拉那段《苏武牧羊》的西皮流水吧,上回在我那儿咱们练过的。你拉,我来唱。”
焦裕禄调了调板胡的弦,拉了“过门”,老洪就唱起来:
咱本是忠良将,
怎教咱顺夷虏背离君亲……
8
用绷带吊着胳膊的杨把头又来巡视丙字号作业区了。
他见了大家满脸堆笑,手里常拎着的榔头不见了,脸上也早没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向大家拱拱手:“各位兄弟爷儿们,大家歇会儿,歇会儿。今后大家有什么事,杨某一定会尽心尽力。”
他看了看地上的水桶,桶里已没水了。他把空桶拎起来晃了晃:“井下这么重的活儿,没水咋办?让人去上面打点水吧。”
王大个儿说:“矿里不让到上面打水。”
杨把头说:“你们到井口门房去打,就说我让去打水的。”
焦裕禄说:“我去吧。”
他拎起水桶去了。井口门房里,老洪正拉着板胡唱京戏,椅子上坐着安藤,他眯着眼听着,手里还打着拍子。老洪唱的是《琵琶记》:
叹双亲把儿指望,
教儿读古圣文章。
比我会读书的倒把亲撇漾,
少甚么不识字的倒得终养。
(念白)书啊——
我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
却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
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
我误文章……
焦裕禄拎着水桶刚要推门,隔窗见安藤在里边,就停下了站在窗下。安藤摇头晃脑接着唱:
我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
却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
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
我误妻房……
唱完了,安藤站起来:“洪的,我是个帝国的军人,不能在战场上与中**队作战,心里大大的委屈。中国京戏大大的好,让我开心,我的大大的喜欢。下次再把后边一段教我。我的走了。”
焦裕禄忙闪在墙后。安藤摇摇摆摆走了,一边走一边哼着刚才的戏文。
送安藤出来的老洪正要进屋,焦裕禄喊了声:“洪叔!”
老洪见焦裕禄拎着水桶,问:“干啥?”
焦裕禄说:“洪叔,我来给矿上打点水。”
老洪乐了:“行,杨大榔头这块顽铁,算是让你们给熔化了。”
焦裕禄说:“真没想到,安藤这老鬼子还会唱京戏!”
老洪的神色暗下来:“这家伙因为不能到战场上杀中国人,觉得心里窝憋,脾气暴虐。他是个中国通,专爱听中国京戏,没事就到我这儿来散心,让我唱几段,有时让我拉弦他唱。”
打了水,焦裕禄要走。老洪拉住他说:“慢——”
焦裕禄问:“有事啊洪叔?”
老洪说:“咱俩整一段。还是你拉我唱,就唱那段《苏武牧羊》。”
焦裕禄问:“洪叔,还没唱够?”
老洪摇摇头:“禄子你不知道,我恨这个鬼子,可又不能不陪他唱。我不陪他散心,他就会把火往咱中国矿工身上发泄。这小子手黑着呢,简直是个活阎王,撞他手里谁也囫囵不了。陪安藤唱一回戏我心里就别扭好几天,非得自个儿再唱几段、再拉几回,才能把心里的闷气发散了。心里苦啊!”
焦裕禄说:“洪叔,我陪你。”他拉起板胡,老洪唱:
你那咳咳的泼佞臣,
巴巴的逞花唇。
恁只管絮絮叨叨聒杀人,
我把你那臭名儿万载千秋……
地火喷涌
1
杨监工被劳工们感化之后,良心发现,他不再穷凶极恶地对待矿工,看见谁偷点懒,他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故意让大家磨一磨洋工。三个月后,他被调到井上去了,取代他的竟是日本大票头安藤。
安藤上任头一天,在井口给矫正队的矿工训话:“你们听着,杨把头监工大大的不力,你们怠工大大的,他的统统地不报告,你们这几个月出炭大大的减少。杨的失职,调到井上去了。从现在起,你们矫正队归我来管。每天完不成‘大出炭’指标,不准上井,谁敢磨洋工,死啦死啦的!”
他拔出洋刀,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在矫正队的作业区巡视,他挎着洋刀,手里拿着皮鞭,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矿工。看到有人干活儿慢了,他上去就抽一鞭子。走了两趟,他就回到大掌子面上,两手拄着洋刀,死死盯着干活儿的人们。
那天,大家正奋力挖着煤层,突然顶子上出现了咔嚓咔嚓的响声。顶子上的煤块在松动、坠落。王大个儿喊了一声:“掌子来劲儿了,快上大巷子!”
“来劲儿”就是要冒顶的意思,大家一起往大掌子面跑。安藤堵住作业区巷道:“八嘎呀路,你们为什么的离开?”焦裕禄说:“掌子面冒顶了!”安藤抽出洋刀拦截着人们:“统统地回去!”焦裕禄说:“掌子面冒顶了,危险!”安藤脸色铁青,吼叫着:“我命令你们统统地回去!你们死了的没关系,机器的要!溜子、链子的要!”
他挥动洋刀,把大家逼近作业区。
王大个儿喊着:“弟兄们,快点搬机器出来!”
冒顶发生了,大块大块的煤层塌落了下来。轰隆隆几声闷雷般的巨响,巷道里腾起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大块的煤和石头在不断地塌落,焦裕禄用身体护住了焦念重和小奉天。塌落的煤和石头砸在他身上。通往大掌子面的巷道被堵死了。
小奉天哭起来。焦裕禄说:“不要哭!看看有受伤的没有?”王大个儿说:“李大哥的腿压住了!后边还埋住了十来个人。”焦裕禄指挥着:“快!留下几个人帮刘大哥,其他人到巷道后边,把埋住的人救出来!”
李大哥的腿被压在煤堆里,焦裕禄爬过去奋力扒着。李大哥不停地叫:“俺的腿断啦!”焦裕禄安慰着他:“李大哥,你一定要挺住呀!”
大家七手八脚,终于把李大哥的腿扒了出来,焦裕禄又和大家去营救隔在巷道后端的矿工了。他见大家的矿灯都还亮着,忙喊:“留下三盏矿灯照着,其他都关掉!”
黑暗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微弱的三豆灯光。灯光照着焦裕禄刚毅的脸和那双充血的眼睛。镐头在煤层上刨动溅出火花,一双双手扒着煤层。
忽然有人喊:“听!”大家静下来,听见巷道那一端有金属的敲击声。焦裕禄兴奋起来:“咱们的人活着,他们也在那边刨巷道呢!”
堵住的巷道挖出了个洞口。听见那边的人喊:“我们有救了!”
这边的喊:“你们怎么样?”那边答:“都还活着。”
2
在大掌子面通往矫正队采掘作业区的巷口,老洪带着救援的矿工在挖巷道。
有人问老洪:“老洪,都两天了,也听不到里边一点动静,不知里边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老洪说:“他们不会死的!”
在坍塌的作业区内,焦裕禄和大家也在挖着巷道。由于**难忍,人们已虚弱不堪。
李大哥问:“兄弟们,咱们埋在这儿有几天了?”王大个儿说:“按矿灯用的时间看,大概两天多了吧。”李大哥有些泄气:“挖了两天了,连个亮光也看不见,咱怕是出不去了。可怜俺老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爹……”李大哥说着哭起来。他一哭,焦念重也哭了。焦裕禄说:“小爷,李大哥,男人的眼泪是金豆子,这个时候更不能掉。刚才我跟王大哥又看了看,咱们找的出口方向没出错,只要出口找不错,咱就能出去。”
焦念重说:“再挖不开,咱闷不死,也得渴死、饿死。”焦裕禄说:“老天不灭咱,小爷,你看顶子上不是一直还有往下滴的水珠吗?咱接水的棉袄还湿着呢。再咬牙坚持一下,咱就能看见光亮了。”王大个儿说:“禄子说得对,兄弟们,气可千万别泄呀。”焦裕禄问小奉天:“还有几只矿灯有电?”小奉天回答:“还有六只。”
焦裕禄说:“都打开!”王大个儿不解地问:“都打开?禄子,亏着你心细,一开始就想出了轮换用矿灯的办法,这回都打开,电都用光了咋办?”焦裕禄说:“刚才咱们挖到放水桶的座子了,这个座子是个标志,咱离大掌子面没多远了,亮堂一下让大伙儿提提神,我给大伙儿唱个歌,一鼓劲儿就挖开了。”
所有的矿灯都打开了。
3
在大掌子面通往作业区的巷道口,老洪带着救援的队伍在奋力挖掘。突然有人喊:“你们听,里边好像有人在唱!”
一个矿工说:“不会吧,埋在里边三天了,谁还有唱的气力?”
开头喊的那个矿工把耳朵贴在石壁上:“真的,你听听……”
大家屏住声气,听见那边传来很细微的唱歌声: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老洪兴奋起来:“是禄子在唱,他们还活着!大家快加劲挖呀!”
4
坍塌的作业区内,焦裕禄和大家打亮矿灯,正鼓劲儿挖着坍塌的通道。
听得小奉天喊:“禄子哥,我听见有人唱!”
焦裕禄一喜:“真的?”
小奉天说:“真的,你听……”
大家屏住声气,听见石壁对面传过来老洪唱的京剧:
咱本是忠良将,
怎教咱顺夷虏背离君亲……
焦裕禄兴奋起来:“是洪叔!洪叔来救咱们啦,大家加把劲啊!”
大家精神立时为之一振。王大个儿喊道:“兄弟们,咱们有救了!加把劲呀!”
巷道挖通了。一道水桶粗的光亮射进来,坍塌的作业区巷道里立刻就亮了。骤然而至的光亮让受困的矿工们一时眩晕。双方欢呼起来。
焦裕禄从挖开的洞口爬过去,和老洪抱在一起。
5
夜已经很深了,井口门房里,老洪和焦裕禄还在聊天儿。小桌上有一小坛快见底的烧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
老洪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给自己碗里倒酒,又给焦裕禄倒上:“禄子,来,喝!”焦裕禄拦住他说:“洪叔,我真的不行。”老洪醉态可掬:“咋不行,这清烧,它,它不上……不上头。喝了晕乎乎的,才是小神仙啊!”焦裕禄说:“洪叔,您刚才说到您上戏班子的事了。”
老洪说:“你还愿听?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别叫洪叔,就叫洪哥。”
焦裕禄说:“那咋成?洪叔就是洪叔嘛。”
老洪又喝了一盅:“就叫洪哥!你叫洪叔,我就真老了。你十九,俺三十二,不该叫洪哥呀?你洪哥这些年啊,碱水里也泡过,血水、血水里也浸过,啥、啥样事都历、历过,啥、啥样人都交、交过,你洪哥我呀……来,喝。”
他端起碗,把碗里的酒又干了,接着说下去:“说戏班。我去戏班子的那年,十……十一二岁吧。那个戏班叫‘同庆班’,班主就是师父,唱梆子戏,也唱柳琴。来,喝……”
这回是焦裕禄给他倒了酒。
“给班主提了三年尿罐子,才学胡琴,唱戏。到了十七八岁,你洪叔,不,你洪哥我,就成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了。洪哥有个艺名,叫‘小金铃’,唱小生,到哪儿唱都追一伙儿大闺女、小媳妇。后来,后来到东北混饭,一个闺女追着戏班子就不走啦,俺们戏班走到哪儿,她追到哪儿。来,喝……俺在台上一亮相,就看见台底下那双黑溜溜的大眼。再后来她干脆追到后台去了。再后来她就成了你洪嫂,也跟我上了戏班子里。来,喝……”
焦裕禄按住盅子:“洪叔,您还是少喝点。”
老洪舌头有些直了:“没,没事……成了你洪嫂啊!又过了两年,戏班子散啦,你洪嫂也死啦,俺就流落在东北啦,要过饭、伐过大木,后来下了煤窑。挖了几年煤,拾了几回命。亏了上过几年私塾,窑上缺个记账的,找上你洪哥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几年,日本人来了。有人保荐我上日本煤窑的大柜,我不干,当了个门房。来,喝……”
焦裕禄夺下盅子:“洪叔,别喝啦。”老洪用筷子敲了一下焦裕禄的头:“没记性!叫洪哥!酒是个好东西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禄子,洪哥,跟你说句实话,你真想在这阎王殿待着?”
焦裕禄摇摇头。老洪叹口气:“可是你跑不了,三道铁蒺藜,两道电网,鬼子的巡逻队,成群的狼狗,想从这儿跑出去的人不少,没有一个人跑成过,不是让狼狗撕了,就是挂电网上烧成煳家雀儿了。硬跑可不成啊!”
焦裕禄抱住老洪:“洪哥——”老洪拍打着他的肩:“洪哥看你和别人不一般。洪哥会给你想办法……”
6
入睡前,大家躺在地铺上聊天儿。
李大哥问小奉天:“小子,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出了这矫正队,想干啥?”小奉天说:“俺想,俺想,俺还没想呢。俺想先到俺舅的馃子铺里,吃一顿香油馃子,一气儿吃二十根,不,三十根!”
李大哥笑了:“小孩子家,就知道吃。”一个二十多岁的矿工说:“俺要能回去,先娶了媳妇,让她给俺生个黑小子。”王大个儿问:“生个黑小子让他干啥?”那个矿工说:“像俺来矫正队以前一样,在俺老家山沟里打石头。”大伙儿笑了。
焦裕禄说:“俺啥也不想,就想守在俺娘身边,好好地伺候俺娘。俺娘太苦了。”哑巴刘大哥呀呀地叫着,一边叫一边坐起来比画。焦念重问:“哑巴说啥?”小奉天说:“他说他出去当响马,杀回矿里来,宰了那些鬼子,把弟兄们搭救出去。”李大哥长叹一口气:“到了这阎王殿里,出去比登天还难呀。甲字号的一个弟兄,昨天不刚挂电网上了?烧得都没个人样了。”王大个儿摇摇头:“别净说那些了。早点睡,明早还上溜子呢。来,我数一二三,大伙儿翻个身!”
7
上完夜班的矫正队矿工们出了矿井。
井口围了一圈人,场子中间是安藤,周围有七八个日本矿警,他们拦住出矿井的矿工们,让他们与安藤摔跤取乐:“安藤太君打擂的干活,你们统统地不准走开!”
安藤脱了棉上衣,正和一个矿工摔在一处,他显然受过严格的摔跤训练,和他摔跤的矿工也是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但刚一交手就被他掼在地上,摔个半死。
他又拉过一个矿工,三下两下,又把这个矿工摔在几步远的地方。
日本矿警们发出一阵阵狂笑。每摔倒一个矿工,安藤都会伸出小拇指轻蔑地说:“**人,小小的,东亚病夫的!”又拍着自己的胸脯子,“大日本,大大的!”
他已经接连摔倒了五六个矿工。一个日本矿警上去举起安藤一只胳膊:“安藤太君,大日本大大的英雄,敌手的没有!”
刚下井的哑巴刘大哥挤上前去,挽了挽袖子,冲安藤比画了两下。
安藤看了看哑巴刘大哥,摇摇头:“你的,小小的,不行!”
哑巴刘大哥叫喊着做了个手势。安藤被激怒,狂笑一声扑上去。
第一个回合,哑巴刘大哥把安藤摔了个嘴啃泥。安藤从地上爬起来,竖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
第二个回合,安藤又被哑巴刘大哥扔出去十来步远。安藤抹了一下嘴角,手上沾了血。他发了狠,号叫着熊一样再次向哑巴刘大哥扑去。两人扭结在一起,安藤伸手要掐哑巴刘大哥的脖子,刘大哥机灵地闪开,又一个漂亮的别腿把安藤重重地摔了出去。
矿工们拍起手来。安藤真的气极了,他脸色铁青,眼里冒着火。哑巴刘大哥伸出小拇指,冲安藤轻蔑地笑着。安藤骂一声:“八嘎!”他又脱了衬衣,光着膀子,瞪起冒火的眼睛,扑向哑巴刘大哥。
哑巴刘大哥不慌不忙,以逸待劳。待安藤上去扳住他的肩,刘大哥身子猛地向下一蹲,肘抵了过去,没等安藤反应过来,安藤就被摔了出去。这第三个回合,安藤摔得更重,几乎都爬不起来了。两个日本矿警把他搀了起来。
安藤恼羞成怒,命令哑巴刘大哥:“向后转!立正!”
哑巴刘大哥刚转过身,安藤拔出洋刀,从背后刺向了他。哑巴刘大哥哇地叫一声,嘴里喷出鲜血。
一向老实懦弱的焦念重,在安藤抽出洋刀劈向哑巴刘大哥时猛扑过去,要夺安藤手里的刀。安藤骂了一声“八嘎”,反手一刀刺倒了焦念重,又在他当胸狠狠踹了几脚。焦裕禄喊了一声:“小爷!”他和矫正队的矿工们冲上去,日本矿警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拦住了他们。
8
夜深了。焦念重躺在焦裕禄怀里,矿工们围拢在旁边。他的呼吸已非常微弱。
焦裕禄给他喂草药:“小爷,洪哥熬来的药,你吃了会好的。”
药喂在焦念重嘴里,又从嘴角流了出来。焦裕禄轻轻给他揩拭了,又喂了一口。焦念重摇摇头,嘴巴一张一合,像要说什么。
焦裕禄问:“小爷,你要说啥?”焦念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我……要回……回家……”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
焦裕禄哭喊着:“小爷!小爷呀!”
窗外狂风怒号。而此时,在井口门房里却传出吱吱哇哇的板胡声。大有醉意的安藤一个人用老洪的板胡自拉自唱: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9
安藤又到掌子面上来巡视了,矿工们怒目相向。他看到了人们眼里燃烧着的仇恨的火焰。连杀二人的安藤感觉到矿工们的敌意,他的东洋刀换成了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注视着矿工们手中闪亮的铁锨、大镐。
那个晚上,焦裕禄又无法入眠了。他不停地努力去翻动身子。身边的王大个儿醒了:“禄子,又睡不着了?你这孩子心忒大。明儿还下井呢,快睡!”焦裕禄问:“王大哥,你说,这人靠啥活着?”王大个儿说:“人活着靠啥?靠一口气呗。一口气没了,人就没了。你没听人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焦裕禄点点头:“你说得对。人就靠一口气活着。这口气是啥气?就是‘浩然之气’呀。”
王大个儿说:“啥叫浩然之气?咱不懂。”焦裕禄说:“这是孟子说的。”王大个儿拍拍焦裕禄的头:“行啦,快睡吧。”
焦裕禄曲肱而枕,他沉入了对往事的回想。
那是焦裕禄四年级时,博山县第五区第五小学课堂上,张老师捧着一部《孟子》,在做着讲解:“‘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公孙丑问孟子:先生擅长什么?孟子说:我能够辨听别人的言语,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问:什么是浩然之气?答:那种气很博大,很坚强,用正确的方法去培养它,它就能充满天地之间!焦裕禄同学,你能解释一下这‘浩然之气’究竟是什么气吗?”
焦裕禄站起来回答:“我觉得‘浩然之气’就是天地间的正气。一个人有了这天地正气,能顶天立地,一个国家有了这天地正气,它就不会被别人打垮!”
张老师击节:“好!太好了!浩然之气,就是天地的正气,就是咱民族的正气!同学们,我们读圣贤书,就要学习圣贤的品格!”
每次回想起张老师讲《孟子》,焦裕禄心中都会泛起一股热流。张老师太喜欢孟子了,焦裕禄也太喜欢孟子了。在他的心目中,孟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做男人就要做这样的男人。
呼啸的北风把安藤狼嗥般的唱腔断断续续传过来:
八月十五月光明,
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
焦裕禄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宰了这个狗**!”
10
安藤又一次在醉酒后下井了。
他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东洋刀,趔趔趄趄,东瞅西戳,嘴里“八嘎”“八嘎”地骂着,把洋刀对着矿工们比画,打着酒嗝儿:“你们,大大地仇视大日本皇军,煤的挖完了,你们,统统地喂大日本的狼狗!”
焦裕禄借给大家送水的机会,给工友们丢眼神,让大家小心。他走到王大个儿旁边,王大个儿也向他使个眼色。
安藤在巷口招呼焦裕禄:“喂!你的,水的端来!”
焦裕禄在桶里倒了一碗水,端起来。
王大个儿用手抹了一下脸。焦裕禄会意,端着大号粗瓷水碗一步步向安藤走去。
走近安藤,他说了句:“水的来啦!”
安藤把东洋刀插进刀鞘里,伸出右手接水碗。焦裕禄猛地把水碗砸向安藤的头。
安藤大叫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焦裕禄又飞快地向他眼上打出一拳。安藤欲抽刀,焦裕禄急拽住他抽刀的右手,安藤顺势一带,险些把焦裕禄带倒在地。焦裕禄一跃,连刀带人死死抱住,他用了哑巴刘大哥教他的一招,一个大背跨,把安藤反背起来,猛地一摔,把他掼倒在地。王大个儿喊一声:“弟兄们上啊!打死这王八犊子!”
矿工们手里握着大镐、铁锨一拥而上。安藤一个翻身,把焦裕禄压在身下。他正要伸手掐焦裕禄的脖子,几把镐头、铁锨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安藤来不及叫出一声就瘫软下来。
王大个儿指挥矿工们在掌子面上刨了个坑,把安藤的尸体和东洋刀埋了进去。小奉天说:“安藤这王八犊子总算让咱收拾了,这下再不受这王八犊子的气了!”
王大个儿见焦裕禄不说话,伸手扶在他肩上:“禄子,咱下一步咋办?”焦裕禄说:“把鬼子埋在掌子面上,只是个暂时的办法。如果矿上发现安藤不见了,牵着狼狗进来寻,那狼狗可是一下子就能闻出来的。”王大个儿说:“那咱再把他埋深一些,深深地埋,让狼狗闻不出味来。”焦裕禄说:“那也不行。”李大哥问:“为啥?”
焦裕禄说:“安藤莫名其妙地在井下失踪了,鬼子能善罢甘休吗?咱们矫正工本来就是鬼子的眼中钉,能轻易放过咱?”大家着急了:“那该咋整?”王大个儿说:“好办,你们大伙儿都说安藤是我打死的,我一个人担,让鬼子杀我好了!禄子,你还小,家里还有老娘。我光棍儿一个,砍了头是个独桩!”
大家说:“要认咱们大伙儿一块儿认,要死死一块儿。”焦裕禄说:“不行!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中要是有一个逃跑了,大伙儿倒是可以把这事推给这个逃跑的人。”李大哥沉思片刻,说:“这办法也不中,这地方根本就跑不出去!两层电网、三道铁蒺藜,出进好几道关。想跑的人,让电网烧死的、让狼狗撕裂的,哪个月都有。这会儿又是大白天,往哪儿走?不行!”
焦裕禄说:“别争了。到了下班就来不及了。”王大个儿问:“谁能充当那个逃跑的人?”焦裕禄拍拍胸脯:“我!”王大个儿说:“你?不行!你太小,别冒这个险!要去我去!”
焦裕禄说:“王大哥,你们谁也别争了。我比你们多个有利的条件,也许洪哥能帮我的忙。”王大个儿猛地把焦裕禄抱住了:“禄子——”
焦裕禄说:“就这样了,王大哥,我走了,剩下的事还得你处理,大伙儿全靠你了。”他抱抱拳,“各位大叔大哥,兄弟们,我走了。等大伙儿出了矫正队,咱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矿工们围上来,抱住焦裕禄,不禁热泪盈眶。小奉天哭了:“禄子哥——”焦裕禄拍拍小奉天的肩:“好兄弟,哥没事。”王大个儿热泪难禁:“九死一生啊,禄子,你多保重!”焦裕禄推开工友,拱手说声“再会”,拎了平日打水的水桶往井上去了。
井口门房里,老洪正在值班,看见焦裕禄来打水,非常高兴:“哟!禄子,又上来打水啦?”焦裕禄叫了声:“洪哥。”老洪摘下墙上挂的板胡:“先不忙打水,咱还是来一段《苏武牧羊》。”
焦裕禄欲言又止:“洪哥,我——”老洪说:“没事,不在乎这一小会儿。”焦裕禄吞吞吐吐地说:“洪哥——”老洪甚感诧异:“你今天咋啦?”
焦裕禄不语。老洪拉他坐下:“来,拉吧。啥事都不管,咱唱一段。”
焦裕禄调了弦,定了弦,拉了过门。老洪唱:
万苦千辛脱祸殃,
此身不料再还乡。
牧羝羊生乳放归程,
十九载音书难寄祈天壤……
焦裕禄停下来。老洪问:“咋回事?”焦裕禄说:“洪哥,我今天得走,你一定得帮我。”老洪深感意外,惊问:“上哪儿去?”焦裕禄说:“出这活地狱去。”老洪吓了一跳:“大白天从这儿出去?除非你变成天上飞的。这不是白送死吗?快快打了水回去,别瞎说!”
焦裕禄说:“真的,洪哥,我必须走!”老洪说:“八九个月都熬出来了,你急啥?想走,也得等我值夜班的时候,或者想办法给你弄一个良民证。”焦裕禄说:“那就来不及了,洪哥!”
老洪沉下脸来:“不行!”焦裕禄说:“那我不求你了,我自己走。”
老洪拉住他:“回来!胡闹!没见前天那个在电网上电死的人吗?从日本人占了这矿,谁从这里跑出去过?”
见焦裕禄瞅他的枪,老洪说:“甭打歪主意,这枪你抢了也没用。快走!快走!”
焦裕禄说:“洪哥,我把安藤拾掇了!”
老洪大惊:“你说啥?再说一遍!”
焦裕禄很平静地说:“我把安藤杀了!”
老洪吓了一跳:“当真杀了?”
焦裕禄点点头:“当真!我天黑前走不出去,等着该安藤出矿井的时候,就露馅儿了。”
老洪握住焦裕禄的手:“俺的好兄弟,洪哥原先只知你聪明伶俐,没想到你是个少年英雄!洪哥今天开眼了。你了不得。罢罢罢!洪哥豁出这腔子血了,来来来。”
他拉起焦裕禄,拿了一把钳子就走。老洪带着焦裕禄绕过矿井警戒区的岗哨,又绕过两片棚号,七转八拐,到了一道铁丝网前。
日本矿警巡逻队的车驶过,老洪拉焦裕禄隐在木垛子后边。突然,木垛子后边闪出两只野狗,野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向焦裕禄逼近。老洪轻声说:“这里不远是三区的死人仓,野狗吃死人都红眼了,别理睬它。”
老洪举起枪,拉一下枪栓,两只野狗跑开了。老洪说:“这地方是个监视的死角,只这儿没电网。你出去,往北跑,一直到鞑子营,找我一个亲戚,他叫范慎五,在鞑子营东头开剃头铺。你说是我表弟,他会给你弄张良民证,没这玩意儿你还是插翅难飞。记住了?”
焦裕禄点点头。老洪咔嚓剪开铁丝网,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币,塞到焦裕禄怀里,把他推过铁丝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