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南下!

作者:何香久 | 字数:25839
  1

  武装部里,焦裕禄正在补衣服。张区长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块肉、两个点心包。张区长问:“裕禄,干啥呢?”

  焦裕禄笑笑:“张老师,我这衣裳破得挂不住身了,拿针线连一连。”

  张区长说:“了不得,了不得,没想到你还会针线活儿呢。”他拿过焦裕禄补的军装,赞叹不已,“了不得,了不得!比巧媳妇的活儿还巧哩。”

  焦裕禄见张区长手里提着东西,问:“张老师,您这是……”

  张区长说:“裕禄啊,这一仗打完了,该回家看看老娘了吧?”

  焦裕禄说:“正想请天假呢,就在家门上,可有个把月没回家一趟了。”

  张区长说:“我批准了,现在就去看老娘,刚割了几斤肉,买了两包槽子糕,给老娘捎去。”

  焦裕禄说:“张老师,这咋行?”

  张区长说:“咋不行?你那老娘呀,是天下第一的好娘!多坚强啊!”

  焦裕禄说:“张老师,俺总觉得对不住俺娘。俺从大山坑煤矿回来,跪在俺娘跟前发誓,再也不离开俺娘了。可俺没做到。等不打仗了,俺天天陪着她老人家。”

  张区长把手按在焦裕禄肩上:“裕禄啊,恐怕还得对不起老娘一回。”

  焦裕禄马上站起身子:“张老师,又有任务了?”

  张区长按住他:“坐下,坐下。裕禄啊,县委让我和你谈谈对你的安排。”

  焦裕禄一时怔住:“对我的安排?”

  张区长拿起桌上的茶缸倒了杯水,说:“眼下咱们新解放区在迅速地扩大。上级党组织决定从解放区抽调一批优秀干部随军南下,为解放区的行政管理和土地改革注入新鲜血液。县委点了你的名啊!让区里征求你有啥意见。”

  焦裕禄又站起来:“我服从组织安排。啥时走?”

  张区长说:“明天天亮就随大队出发。”

  2

  夜茫茫,雪茫茫。老北风啸叫着,搅着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在平原上拧着旋子、打着滚儿地撒野。

  雪夜里,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跋涉。这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每个战士都背着背包、米袋、枪支。雪深可没膝,顶头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行军的战士走得趔趔趄趄。不时有人掉进雪坑里,一个人陷进雪坑,周围的人连拉带拽半天才能把他拽出来,队伍行进得十分艰难。这支队伍是为支援和建设新解放区而组建的“淮河大队”,焦裕禄也在这个队伍里。

  从七月离开家,到渤海地区惠民县的油坊张家集训,三个月过去了。南下开始时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十月天气。淮河大队有一千多人,来自全国各地,以山东人为最多,是部队建制,有三个中队、九个分队,焦裕禄是一中队一分队三班班长。

  敌机的轰炸,敌兵的围堵,逼迫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军,而且夜奔百里。此刻,走在队伍里的他背上有三个背包、三只米袋、两支枪,差不多有七八十斤重。这些都是替身边的战友背的。背包一个是老涂的,一个是王艾的。

  老涂名叫涂明伦,安徽人。本是牛高马大的一条汉子,因为得了重感冒,浑身没有四两力,平时走路还打晃,大风雪夜里行军,一个背包压在身上好像扛着一座山,焦裕禄就把他的背包抢下来了。

  王艾是个从苏北来的女娃娃,刚十七岁,瘦瘦弱弱,焦裕禄替她背了背包,连米袋子也捎上了,只让她背上那支七斤半重的汉阳造步枪。这么多东西背在后边,看上去像扛着两三个大麻包。

  正走着,身边的王艾一个失脚没影子了,焦裕禄听见她叫了一声:“俺娘哎!”焦裕禄四下寻找,看见雪坑里只露着半个头,身子整个陷进去了。焦裕禄忙去拉她,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他只好把背的东西放在一边,去拽王艾。他刚一靠近王艾,扑通一声,自己也掉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往下沉,再看王艾,连露出的半个头也不见了。

  糟了,这一定是个土井,井口让厚厚的雪盖住,就成了一个天造地设的陷阱。这个井到底有多深,他也感觉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塌下的雪盖住了头顶,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他顾不得多想,赶紧去找王艾,他两手拼命在雪坑里扒着。扒了一会儿,他摸到了王艾的军衣。他拽着王艾的衣服,又拉到了王艾的胳膊。他大声叫着王艾的名字。王艾连吓带摔,差不多快昏过去了。

  雪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他们一下滑到了井的深处,焦裕禄感觉到脚下咔嚓响了一声,水一下没到了齐腰。

  他另一只手往外一撑,摸不到井壁,只有软绵绵的雪。上边是压下来的积雪,下边是深不可测的井水,焦裕禄只觉得连空气也稀薄起来,喘不出一口气,憋得胸腔都要炸开了。巨大的恐惧一瞬间攫住了他。他心里叫了声:这下怕是要光荣啦!

  他努力让自己定下心来,再摸一把,他摸到了王艾背着的枪。他使出浑身解数,把枪从王艾的肩上解下来,一手托着王艾,一手把枪举起来往上捣。他用这支枪捣出了一个雪窟窿,空气透进来了。清爽的空气让他如同吸了仙气一般,身上顿时有了力气。

  捣开了雪窟窿,他也听到上面一片嚷乱的声音。他憋足气力大叫了一声:“我在井里!”

  上面的闹嚷声一下停息了。他听见有人喊:“老焦!”他又大叫了一声:“井里啦!”

  上面,战友们飞快地扒着积雪,井口被扒开。几个战友用背包绳子系着下到井里,把两个人救了上来。焦裕禄说了句“别管我,快看王艾怎么样了”,就昏过去了。

  天亮后,队伍在一个村子里休整,焦裕禄才苏醒过来,他觉得身子像架在炭火上一样,通身**,喉咙里直蹿火,后背和两条腿却如同浸在冰水里,连骨头缝都是冷的。他打摆子一样浑身发抖。

  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围了一圈人,连王新友政委也在身边。王艾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只是哭泣。他咧开嘴笑了,一张嘴仿佛被钳住一样,挣得两片嘴唇刀割一样疼。他说:“王艾,你挺够意思的,跳水晶宫里也没忘捎上我。”大家一下子笑起来。

  3

  一夜百十里的行军,淮河大队很多人支撑不住了。全队一千多号人,全都脚上打了泡,有些人小腿都肿了,行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涂明伦走在焦裕禄前边,走着走着,焦裕禄发现他身子摇摇晃晃,直往后仰,忙上前扶住,刚要问他怎么回事,却听到老涂鼻子里发出了打鼾的声音,原来他是睡着了。焦裕禄推了一把,老涂懵懵懂懂醒了,问:“在哪儿开饭?”队伍里立刻爆出一阵大笑。

  走了一段路,中队长说声“休息”,立马躺倒一片。很多人倒头便睡。中队长说:“别睡别睡,这大雪地的,一睡着非得场大病不可。谁来讲个笑话,给同志们醒醒盹儿?”

  半天没人应声。

  老涂说:“中队长,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谁还讲得出笑话来?”

  焦裕禄站起来说:“我给同志们唱支歌行不行?”

  中队长说:“太好了,焦裕禄同志给大伙儿唱歌,同志们呱唧呱唧啊!”

  中队长是河北人,他说“呱唧呱唧”就是让大家鼓掌的意思,大伙儿一起鼓起掌来。焦裕禄就唱了一个《热血滔滔》,这一下,把大伙儿情绪调动起来了。

  王艾说:“俺也唱一个吧。”

  她就唱了一个《打秋千》,大伙儿一个劲儿鼓掌,都说:“看不出,这丫头嗓子银铃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淮河大队政委王新友也来了。他说:“咱们干脆就组织个宣传队吧,把你们中队像焦裕禄、王艾这样的文艺人才推荐出来,排练一些节目。一来鼓舞士气,二来也可以宣传群众嘛!”

  涂明伦说:“俺老涂也报名参加!”

  中队长问:“你会啥?”

  老涂说:“俺会说快板书。”

  又有很多人举手报名。

  王新友说:“好好好!你们中队先搞个选拔,把选出的人才推荐到大队,过几天咱们就把宣传队组织起来。”

  淮河大队的宣传队很快就组织起来了。王新友政委还给宣传队买了二胡、板胡、笛子、锣鼓等乐器。他们不仅排练了便于行军演出的歌曲、快板,还排练了一出大型歌剧《血泪仇》。

  《血泪仇》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剧目。剧情大概是河南贫苦农民王东才为还债把自己的三亩地、两间房抵押给了地主,一家人以讨饭为生。在讨饭路上,王东才的儿子小栓又被田保长抓了壮丁。王东才走投无路,只得卖掉女儿桂花去赎小栓。田保长又欲对桂花图谋不轨。在这个戏里,焦裕禄演男主角王东才,王艾演王东才的女儿桂花,从三中队来的一个大老李演田保长。焦裕禄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演得声情并茂。他们一路走一路排练,到了河南鄢陵,戏就在行军的间隙里排练好了。王新友政委决定来一场公演。

  那天,淮河大队驻扎在鄢陵标岗村。这村上街口有个带戏台的小戏楼。据说清时村上有个做京官的,这人特别喜欢听戏,告老还乡时带了一个戏班子回来,就盖了这座戏楼。百十年过去,戏楼、戏台都还很完整。王新友政委说:“就在这儿公演了。”

  一听说八路军淮河大队要演戏,而且是演《血泪仇》,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了,加上解放军的一支部队,台下黑压压地坐了一千多人。

  这个时候后台却出了岔子。演戏的服装,都是向村上的老百姓借来的,又脏又破。王艾拿着给她借来的一件花棉袄,眉头直皱。这件棉袄要多破旧有多破旧,补了十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两只袖子上的洞还露着棉花。她翻开里面一看,头皮一下子就麻了,她看见里边密密麻麻一层麦粒大的虱子,一只只撅着尾巴,头拱进衣裳缝里。王艾说啥也不穿了,谁劝也不听。有人把在另一间屋子化妆的焦裕禄找来了。王艾见了焦裕禄就哭了:“焦班长,你看这棉袄,咋穿呀,那虱子一层。”

  焦裕禄把那件棉袄拿过来看了看,问王艾:“王艾,你参军以前穿没穿过破棉袄?”

  王艾嗫嚅地说:“穿过。”

  焦裕禄又问:“生没生过虱子?”

  王艾点点头。

  焦裕禄说:“穷人家穿的棉袄,都这样。你看看我穿的这身。”

  他那身棉衣也是从老乡家借来的,更脏更破。焦裕禄把棉袄脱下来让她看,棉袄里子的衣缝里,虱子更多,有的吸饱了血,翘着血红的肚子。焦裕禄说:“这棉衣是我和地方上的同志在老乡家借来的,你这件是老乡闺女的棉衣。这父女俩把棉衣借给咱们,他们连戏也不能看了,因为他们父女俩都只有一件棉衣。可为了让更多的乡亲看戏,他们还是把这唯一的一件棉衣借给了我们。我们今天穿上这棉衣演戏,就是为了明天老乡们不再穿这样的棉衣呀,对不对?”

  王艾眼里闪着泪花,二话不说,把棉衣穿在身上。

  开戏的锣鼓响了。男女主角演得十分投入,台底下的观众也看得忘情。演到女主角被卖一场,台上台下的气氛一下子达到了**。

  台下,看戏的人纷纷议论。

  一位老者说:“你看人家演得多好!”

  一个女人说:“就像真事一样。”

  一个中年人说:“演王东才的这位同志我认识,是淮河大队里的焦班长,他上午去村上借衣裳、板凳来着。焦班长肯定是受过苦的,演受苦人当然演得活了。”

  台上,王东才看到了田保长拉扯着女儿往前走,忙上去拉扯。田保长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下来。王东才护住女儿,田保长一脚把王东才踹倒,皮鞭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

  这时台下哭成一片。有人喊:“打死狗日的田保长!”

  解放军方队最边上的一位战士端起枪,瞄准演田保长的大老李就搂火,他旁边一位地方干部急忙把枪往上一推,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射向天空。

  枪一响,满场大惊。人们都围过来,纷纷询问着:“咋回事?”

  那位干部夺下战士的枪:“你疯啦,这是演戏!”

  那个战士哭着说:“俺想起俺爹来啦,俺妹也是被卖了的,俺爹也是让保长打死了的,和这上边一模一样,俺忘了是演戏啦!”

  部队的干部命令战士们:“都坐好,把枪栓退下来!”

  戏接着开演,饰演田保长的大老李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以后,淮河大队宣传队就出了大名,部队上来请,地方上来接,一连演了几十场。都知道淮河大队里有个焦裕禄,把《血泪仇》里的王东才演活了。

  彭 店

  1

  两个月后的一个上午,一身戎装的焦裕禄背着背包,走进河南尉氏县彭店区委。

  淮河大队本来是要开进大别山的,但此时解放战争已进入大规模的战略反攻阶段,刘邓大军渡过黄河,直取大别山。华东野战军也已经解放了鲁西南,横扫了豫皖苏地区的蒋军。在这种形势下,新解放区的**建设迫在眉睫。上级党委决定淮河大队留在豫皖苏边区,一九四八年二月,焦裕禄随豫皖苏党委土改工作团来到了河南尉氏县,任彭店区委委员。

  那天彭店区区长白常业正给土改工作队队员们开会,焦裕禄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白区长应声:“进来。”

  打开门,焦裕禄敬个礼:“我是焦裕禄,来报到了。”

  他递上介绍信。白区长看了一眼就把他一双手攥住了:“焦裕禄同志,好啊!我是区长白常业,县委早就通知我们了,说从豫皖苏土改工作团淮河大队派了个南下干部,来咱彭店区工作,我们早就盼着呢!”

  他向开会的土改工作队队员们介绍:“同志们,这就是焦裕禄同志,咱们彭店区新任区委委员、土改工作队队长、区武工队队长。”

  大家鼓起掌来。

  白常业说:“同志们,你们知道淮河大队吧?焦裕禄同志就是淮河大队里演《血泪仇》的主角的那位同志!”

  大家一下把惊奇、敬佩的目光投向了焦裕禄。

  白区长说:“裕禄同志啊,今天我们开得是土改工作队的会,这些全是你的兵,你给大家讲讲吧。”

  焦裕禄站起来敬了个礼:“不讲了。初来乍到,不敢说什么。只想把这罐子血和大伙儿倒在一处,一起建设咱们的新**。”

  月光如水。院里,白常业区长和焦裕禄坐在区委院子里一个碾台前聊天儿。

  白常业说:“焦裕禄同志啊,你可能没想到,我认识你!”

  焦裕禄说:“还真没想到,白区长您……”

  白常业一笑:“你当然不认识我了,上个月在鄢陵标岗村受训,看了你演的一场戏《血泪仇》。你演得真是太好了,你在台上演,台下哭倒了一片呀。部队一个战士就在俺身边,举枪要打那个演田保长的,我马上把他按住,告诉他这是演戏,才没出事。”

  焦裕禄也笑了:“那天也把那演田保长的老李同志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白常业说:“老焦啊,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焦裕禄说:“白区长,俺也是个受苦的人,受苦的人的感受是一样的。俺本来不会演戏,可这样的戏不用人教俺也能演。”

  白常业感叹道:“是啊!”

  焦裕禄说:“白区长,咱们区土改的情况,你得多给我念叨念叨。”

  白常业掏出烟荷包,用纸拧了支“喇叭口”,递给焦裕禄,又给自己拧了一支:“老焦啊,咱们这里的土改,就四个字:困难重重。彭店是当地大土匪头子聂峦的老巢,情况十分复杂。这里是解放区,可不远的尉氏县城和邻近的鄢陵县城都被国民党军队占着,南门外双洎河南岸就是敌占区,所以老百姓不敢亲近工作队。就是贫雇农,也是前怕狼后怕虎,给他粮食,他不敢要;给他地,他不敢种。一怕人民政府长不了,二怕政府对地主恶霸不会彻底镇压,三怕土匪恶霸记变天账,反攻倒算。那个大土匪聂峦说啥,谁跟**跑,我老聂回来就扒了他的皮,挖了他的肝,放到油锅里滚三滚!”

  焦裕禄说:“咱们河南搞的是‘急性土改’,群众对形势还不理解。做好群众工作,才是土改的关键条件。这样吧,明天我就带工作组下村去住些日子,先摸摸底。”

  2

  焦裕禄带领工作队队员进了村,行李卷放在十字街上,村民们远远看着这几个“公家人”,谁也不愿上前和他们说话。

  焦裕禄拉住一个担粪的老人:“大伯,下地啊?”

  担粪老汉支支吾吾:“是呀,下地,下地。”

  焦裕禄问:“大伯,是土改分的地还是自家的地?”

  担粪老汉眼睛不停地朝四周张望,嘴里应着:“自家的地,自家的地。”

  焦裕禄问:“大伯,分地了吗?”

  担粪老汉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分了,那是东家的地,咱可不能要。”

  焦裕禄问:“大伯,咱村上谁家最穷,谁家最富?”

  担粪老汉一个劲儿地摆手,汗都下来了:“这,这个,俺不知道,俺下地啦。”

  老汉匆匆忙忙走了。

  工作队队员小高又拦住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大嫂,跟您打听个事儿。”抱孩子的女人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说:“俺啥都不知道。”说完急急走了。

  队员们又问了几个人,人们支支吾吾不敢讲。一个留着猪尾巴辫子的小男孩在一旁玩,笑着说:“谁家最穷,俺知道。”

  焦裕禄抻抻他的小辫子:“好呀,**,你说,谁家最穷?”

  小男孩说:“刘庚申家最穷。”

  小男孩带着焦裕禄一行来到刘庚申家。

  这真正是一个穷家。歪歪斜斜的两间矮草屋,没院墙,夹个篱笆小院。小男孩一指:“这就是刘庚申家。”说完小男孩走了。

  刘庚申三十多岁,穿身破衣,正和他娘洗红薯叶。穿便衣、挎手枪的焦裕禄推开了他家柴门。刘庚申想躲,已来不及了。焦裕禄问:“大哥,请问,你是刘庚申吧?”

  刘庚申一下慌乱起来:“是,啊,不,不是,你找错人了。”

  焦裕禄笑了:“大哥,别怕,俺从山东来,也是个穷人。穷人知道穷人的苦处,俺不难为你,只是想跟你唠唠嗑儿。”

  刘庚申仍然不开口。焦裕禄在刘庚申老娘面前蹲下,帮着择薯叶,笑着问:“大娘,您老有几个儿子?”

  刘庚申的老娘看起来有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了。她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高高的个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满脸忠厚相,她小心地回答:“就这一个儿子,靠要饭过日子。”

  焦裕禄说:“您老从今儿个起呀,就有俩儿子了。俺就是您的二儿子,俺俩养活您,娘呀,您说中不中?”

  刘庚申老娘吓了一跳:“你刚才喊俺啥来?”

  焦裕禄说:“俺喊的是娘呀!在俺山东老家,俺娘也像您老这个岁数。”

  刘庚申老娘撩起大襟擦擦眼:“俺一个要饭的穷老婆子,咋担得起哟。”

  焦裕禄把坐在身下的短凳向老太太拉近了些:“娘呀,俺娘也要过饭,俺也逃过荒,坐过日本人的监牢,挖过煤,穷人受的罪,俺也全受过,娘,咱是一家人。”

  刘庚申老娘问:“孩子,你是干啥的?”

  工作队队员小高说:“大娘,这是工作队的焦队长。”

  刘庚申老娘问:“队长?是个当官的?”

  焦裕禄说:“娘呀,俺不是啥官,是给咱老百姓做事情的。”

  刘庚申家连一条被子都没有,焦裕禄把自己的背包打开,把一床被褥都给老太太铺在炕上了。夜里,他和刘庚申睡在一条土炕上,俩人盖着麻袋,枕着坯头。

  刘庚申问:“兄弟,你冷不?”

  焦裕禄说:“哥,咱家炕热着呢,不冷。”

  刘庚申说:“你把自己的铺盖让给了老娘,跟俺睡这个灰搅柴、土搅灰的草屋土炕,盖这麻袋片片,真委屈你了。”

  焦裕禄说:“哥,可别这么说。俺在抚顺日本人的煤窑里挖煤,住的是马架子房,盖的也是麻袋片。”

  刘庚申说:“难为你了,兄弟,俺知道你是干啥来了,可咱彭店搞这个事,难呀!”

  焦裕禄拨了拨灯花:“咋个难?哥,你说说。”

  刘庚申说:“兄弟,哥问你,你得说句实话。”

  焦裕禄把身子向刘庚申靠了靠:“哥,你说。”

  刘庚申说:“哥就想知道,你们这**、人民政府能长远吗?”

  焦裕禄说:“哥,你放宽了心,这老百姓呀是水,**呀,就是鱼。只要有水,就总会有鱼。人民政府是咱老百姓的政府,是为咱老百姓做事情的。这江山本来就应该千秋万代是咱老百姓的江山,有啥不长远的。”

  刘庚申说:“土匪说你们**共妻,搞完了就跑,长远不了。”

  焦裕禄说:“哥,土匪还说**是红眉毛、绿眼睛呢,你看看我这个**,有啥不一样的?”

  刘庚申笑了:“一个样,和咱穷人一个样!”

  第二天,焦裕禄见刘庚申在院子里编筐,也坐下,拿了把树条子,编了起来。刘庚申看着他熟练地编着条子,赞赏不已:“兄弟,想不到你干这活儿还挺在行哩。”

  焦裕禄笑说:“这编筐织篓,全在收口,收口才见功夫哩。哥,咱多编点筐,到时卖个好价钱,这房子也就能翻盖一下了。”

  刘庚申问:“这能中?”

  焦裕禄说:“中!好日子在后头呢。”

  刘庚申的老娘在门口喊:“你们哥儿俩别光顾上干活儿,快吃饭吧。”

  两人答应着,放下手里的活儿,进了屋。炕桌上只有菜饼子、咸菜疙瘩。刘庚申的老娘要盛粥,焦裕禄忙抢过饭勺:“娘呀,你上炕,我来!”把老太太扶到炕上去了。他给老太太盛了粥,拿了筷子。

  刘庚申的老娘说:“孩子,咋让你伺候了,真是的。”

  焦裕禄说:“娘,儿子侍奉您是应当应分的事。”

  老太太又撩起大襟擦眼泪了:“孩子,要不是你送了粮食,咱这个家,早就揭不开锅啦。”

  焦裕禄说:“娘,别这么说,咱是一家子。这日子才开了个头,等以后日子过好了,俺让娘天天有白面烙饼吃。”

  刘庚申的老娘说:“你这一来,娘就有盼头了。”

  焦裕禄说:“娘,咱们**,就是想让咱们穷人都能看到盼头。”

  刘庚申说:“娘,俺弟说得对。俺联系了几户穷人,吃了饭,带俺弟去走走。”

  3

  刘庚申带领焦裕禄来到孤寡老人郭大娘家。郭大娘病了,正在炕上躺着。

  刘庚申喊了声:“大娘。”

  郭大娘听出了声音:“是庚申哪。”

  刘庚申问:“大娘,病好点了吗?”

  郭大娘从破被窝里探出身子:“我一个孤老婆子,病在炕上,没人端一口水,早死一天,少受一天罪。”

  焦裕禄想给老人倒碗水,一看,壶是空的,水缸里只有一点水,他舀了两瓢在锅里,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给老人烧水。

  郭大娘问刘庚申:“这是谁呀?”

  焦裕禄说:“娘啊,听说您老没儿子,俺来认娘啦!”

  郭大娘问:“你是谁呀,孩子?”

  刘庚申说:“大娘,这是俺弟,从山东来的,也是咱穷人。”

  郭大娘问:“大娘让你们闹糊涂了,庚申,你啥时有个山东的兄弟?”

  焦裕禄笑笑。水烧开了,他给老人倒上一碗,双手捧给老人:“娘,您老喝水。”他抄起水桶、扁担,去井上挑水去了。

  郭大娘问刘庚申:“庚申,这孩子到底是谁呀?”

  刘庚申说:“大娘,这是咱区工作队的焦队长。”

  郭大娘问:“队长?队长是个啥官儿?”

  刘庚申抓抓头皮:“俺也弄不清,反正乡长也得听他的。”

  郭大娘一拍巴掌:“哎哟,天爷菩萨,人家这样一个官儿,还认俺这孤老婆子做娘,俺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担水回来了,把水倒进缸里。郭大娘扯住他衣裳:“孩子,快歇着,你一个比乡长还大的官儿,给俺挑水,俺怎么承受得起!”

  焦裕禄说:“娘,您老别见外,俺可不是啥官儿,俺就是您老的儿子!”

  4

  在彭店住了几天,焦裕禄渐渐地同乡亲们熟识起来。见这个工作干部这么面善,说话句句入耳入心,乡亲们不再心存戒备。

  这天,月亮刚升起来,一群乡亲就挤在刘庚申家篱笆院里,其中有郭大娘、担粪的老人和那个带路到刘庚申家的男孩。焦裕禄给大家拿碗倒上水,给抽烟袋的担粪老人点上火:“大叔,我一进村那天咱们见过面吧?大叔,您老贵姓?”

  担粪老人说:“姓刘,叫刘长恩。”

  刘庚申说:“长恩大叔祖祖辈辈给人扛活儿,也是咱村最穷的人。大叔胆小,分了地一直不敢要。”

  焦裕禄问:“大叔,有啥怕的?”

  刘长恩嗫嚅地说:“地不是咱的,怕要了东家不依。”

  焦裕禄说:“大叔,不用怕。今天咱就说这个事。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各位兄弟姐妹,这些日子和大伙儿也都熟悉了,各家的热炕头我也坐过了。大伙儿不拿我当外人,我当然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我跟大伙儿一样,也是个穷出身。一个‘穷’字掰不开,咱是一家人。把大伙儿请到这里开个会,是商量咱穷人自个儿的事情。我先给大伙儿唱段戏文。啥戏文?有出戏叫《血泪仇》,唱的是咱河南穷人受苦的事,我来唱一段。”

  唱到动情处,他已泣不成声。乡亲们也在抹眼泪。

  焦裕禄说:“乡亲们,我家受的苦,跟这戏文里一样。我爹是让人逼债上吊死的,我嫂子让日本鬼子活活吓死了。我坐过鬼子的牢,又给送到抚顺大山坑煤矿挖煤,逃回来没良民证,在家不能待,又去宿迁逃荒,真是九死一生啊!走上革命道路,我才明白,咱穷人要翻身,就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

  群众情绪调动起来了。长恩大叔说:“过去总觉得咱就是受穷的命,这些日子听焦队长一讲,咱心里透亮了。”

  抱孩子的女人说:“穷人谁不想过好日子哩,咱是让土匪吓怕了。”

  一个小伙子说:“焦队长,你说得对。俺们听你的。”

  焦裕禄说:“乡亲们,咱穷人要翻身,就要当家做主。咱们今天呀,就要选一个能为咱穷人做事的人当农会主席。咱们还要有枪杆子,建立咱穷人自己的武装组织——保田队,保卫咱们土改的果实。大家看谁当农会主席和保田队长最合适?”

  担粪的老汉说:“我看庚申就行。他人厚道,也机灵,有个热心肠。”

  大伙儿都说:“行!就庚申吧。”

  5

  焦裕禄背着一捆柴火进了郭大娘家小院,叫了声:“娘!”

  郭大娘忙去接着:“哟,咋背了这么大捆柴火?快放下,歇歇。”

  焦裕禄说:“到城里药铺给您老抓了几服草药,回来的路上,就顺便拾了捆柴火。”

  郭大娘说:“孩子,俺这是修了几辈子福呀……”

  焦裕禄说:“娘,您老别这么说。”他蹲在灶坑里给老人煎药,煎好了,自己先尝尝,又把药碗捧到老人手上。

  彭店村的土改搞得红红火火,保田队也组织起来了。保田队员们发了枪,焦裕禄带领他们在打谷场上训练,教大家枪的用法。

  刘庚申家这个篱笆小院,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很多青年人集中在这里,焦裕禄给他们讲山东解放区,教他们唱歌,这个穷村从没有过这样的快活。

  6

  大片大片的麦子熟了,大地上浮光跃金。

  这一年的年景不错,雨水充沛,麦子长势极好,大大的穗头在风里摇摆着,风从麦垄间挤过来,裹挟着一种甜丝丝的清香。乡亲们心里乐得不行,都说:“这下有麦子面吃了!”刘庚申让保田队员背着枪轮班站岗,守护着胜利果实。

  焦裕禄、刘庚申和几个保田队骨干队员正在开会。焦裕禄刚说了句:“眼下,咱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保卫麦收,不能丢失一粒麦子……”区里一个联络员就进来向他报告:“焦、焦队长,来、来啦……”

  焦裕禄问:“别急,慢慢说,谁来啦?”

  联络员说:“洪大脑袋和佟二愣子来、来啦,说来、来收麦子。有一个团的人哪!”

  刘庚申说:“洪大脑袋就是鄢陵县保安中队队长洪启龙,这佟二愣子是咱村人,叫佟大民,是洪启龙的副官。”

  焦裕禄问:“他们到什么地方了?”

  联络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了南门外老桥头了。”

  保田队员有些慌了。刘庚申说:“我的娘,这下咋办?咱只有十几个人,十来条枪,咋对付?”

  焦裕禄沉着地说:“三四百人就敢吹成一个团,有啥可怕的?赶快组织群众转移,咱们全力顶住。庚申,你我各带一组,把住两头,枪少不怕,把咱准备的鞭炮和洋铁桶子带上。”

  敌人真刀真枪地杀过来,保田队员哪里见过这阵势?到了村外,很多人吓得躲起来了,只集合了十三个人,有十支长枪、三支短枪。焦裕禄把十三个人分成两个战斗小组,他和刘庚申各领一组,很快占据了有利地形。

  敌军先头部队进入射程,焦裕禄一声号令:“打!”左边坡梁上刘庚申和保田队员打出一排子弹,右边壕沟里焦裕禄率领的一组也打出一排子弹。两边交替开火,把保安队压在一片坟地里。洪启龙带领的保安大队遭到突袭,不敢再前进了。他们伏在坟丘里,向民兵们还击。打了一阵枪,他们听到对方枪声稀稀落落的。洪启龙叫一声:“弟兄们,别怕,村里都是民兵,没几条枪,上啊!”

  他们一窝蜂般往上冲。焦裕禄指挥民兵们打出一排子弹,刘庚申那边枪也响了。前头的保安队被撂倒了几个,剩下的开始往回退。洪启龙在后边叫着:“弟兄们别怕,民兵没几条枪!冲上去啊!”退回来的保安队又折回去往上冲。

  焦裕禄一边指挥保田队员们还击,一边对身边的一个队员命令:“放炮!”

  那个队员把一长串鞭炮挂在一棵矮树上,把洋铁桶放在下面,点燃了鞭炮。鞭炮在洋铁桶里砰砰响声一片,好像机枪连发。前边两组交相开火,保安队又一次被打退,压在坟地里。

  保安队佟队副对洪启龙说:“洪队长,咱遇上的不是保田队,是正规军。”

  洪启龙说:“不会吧?不是说彭店除了工作队就是几个保田队吗?”

  佟队副说:“你听,他们连机枪都有,保田队哪有机枪?”

  焦裕禄命令开火时,保田队员们有的心里紧张,早搂了火,有的晚扣了扳机,这样十几条枪错错落落地响起来,无意中有了机枪的效果。

  佟队副对洪启龙说:“队长你听,这不是机枪是啥?”

  洪启龙悻悻地挥挥手:“他娘的,撤!”

  洪启龙一发话,保安队脚底板上像抹了油,溜得飞快。

  刘庚申喊着:“保安队跑了!”

  保田队员们欢呼起来!

  一个队员敲着洋铁筒:“咱这土机关枪今天派了大用场,吓退了洪启龙的保安队!”

  焦裕禄对刘庚申说:“在梁子外再增一道暗哨,密切监视保安队的行动!”

  洪启龙带队伍撤到半路,突然,他挥挥手,让队伍停下了。佟队副问:“洪队长,咋不走了?”

  洪启龙说:“你们没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儿?”

  佟队副问:“咋不对劲儿?”

  洪启龙反问他:“交火的时候咱在上风头还是下风头?”

  佟队副说:“哪还顾上想上风头还是下风头的事?”

  洪启龙看了看风向,说:“咱占的那坟地在下风头。”

  佟队副问:“下风头咋了?”

  洪启龙说:“我咋闻着一股子硫黄味呢?”

  “硫黄味?”

  佟队副百思不得其解。

  洪启龙说:“没错,是硫黄味。一股子呛鼻子的硫黄味!”

  佟队副问:“硫黄味咋了?”

  洪启龙说:“那是保田队放鞭炮吓唬咱呀,鞭炮里才有硫黄。你想,要真是正规军的机关枪,那么一突突咱得扔下多少弟兄?”

  佟队副一拍大腿:“对呀!”

  洪启龙又说:“真要是正规军,咱一撤他不来追击?”

  佟队副又一拍大腿:“着呀!队长,你真是智赛诸葛,俺咋就没想到呢?”

  洪启龙骂道:“你们都是他妈的狗脑子,一响枪就尿裤子。”

  佟队副问:“那咋办?”

  “咋办?杀他个回马枪,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启龙命令:“往回走!”

  7

  焦裕禄和刘庚申母子正在吃饭,站岗的进来报告:“焦队长,洪启龙的保安队又来了。”

  焦裕禄推开饭碗:“又来了?饭也不让咱吃呀。庚申,你快去招呼保田队的民兵,掩护乡亲们,我到村口看看去。”

  他刚到村口,刘庚申带着找到的四五个保田队员来了。保安队也到了离村不到一里地的地方。

  看到黑压压上来的保安队,刘庚申愣了:“我的娘哎,上来这么多,咱就这几杆烂枪,咋挡得住?”

  焦裕禄说:“别怕,大敌当前,咱们沉不住气,乡亲们咋办?”

  这时,满村乡亲朝村外涌,保安队向人群砰砰打枪。乡亲们一片哭叫声。

  危急关头,焦裕禄大喊一声:“快趴下。”

  老乡们呼啦啦一下全趴在麦地里了。焦裕禄指挥保田队员占住几个坟头,焦裕禄一声“打”,几支枪相继开了火。

  洪启龙看见呼啦一下趴下了那么多人,心里一下子没底了:“土八路到底有多少人?”

  佟队副说:“看不出来,你看麦地里趴了一大片,都是穿便衣的。”

  洪启龙纳闷儿了:“可我就听响了几枪,怎么有那么多人?”

  佟队副说:“那枪是打的连发,没准儿还真是机枪。”

  洪启龙摇摇头:“机枪?咋我上回闻着硫黄味?”

  佟队副说:“没错。你看,队长,那么多人都趴着呢,穿便衣的,是**的武工队!”

  洪启龙气呼呼地一甩手:“他娘的,算老子倒霉!回去!”

  见还乡团撤退了,刘庚申问焦裕禄:“兄弟,那洪启龙咋就听你摆布?四五百人的队伍,咱打了几枪就把他吓跑了?”

  焦裕禄一笑:“兵法上不是有‘兵不厌诈’这一说吗?咱穿的是和老百姓一样的衣裳,满坡黑压压的人,他哪里分得清是军还是民?”

  山不转水转

  1

  三天后,洪启龙得到了一个情报:那天让他们退兵的,根本就不是**的武装工作队,而是彭店村的保田队,别说机枪了,那十几条枪也都是单子儿崩的汉阳造。他非常恼火,冲佟队副骂了一通:“他娘的,咱们又让土八路涮了,刚刚有人送来情报,那天,他们根本没多少人。咱们再去彭店走一遭,把那姓焦的队长活捉了,扒他的皮!”

  佟队副说:“彭店土改工作队队长焦裕禄,人都说他诡计多端,不可轻视。也许他料定我们还会杀回去,把大部队埋伏下,真要那样我们才会上大当。”

  洪启龙问:“那怎么办?”

  佟队副说:“队长,我有个办法。”

  洪启龙问:“啥办法?”

  佟队副拿出一张传单:“队长,你看,这是**武工队发的传单,很多弟兄都收到了。传单上说国民党大势已去,要活命只有投靠八路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弃暗投明才是唯一出路。”

  洪启龙嘴一撇:“**就爱弄这玩意儿,有啥稀奇?”

  佟队副说:“队长,我就是彭店人呀。”

  他与洪启龙低声说了几句。洪启龙连叫:“中!好计!好计!”

  2

  那天上午,焦裕禄正在区委办公室里看文件,工作队员带着一男一女进来了。那个男人就是洪启龙保安队的队副佟大民,他进门鞠了个大躬:“焦队长。”

  焦裕禄问:“你是?”

  佟队副拿出了武工队的传单:“焦队长,我是保安队的队副,贱名佟大民。”他指着身边的女人:“这是我贱内。”那个女人也鞠了一躬。

  佟大民说:“我看了贵政府的宣传,决心要弃暗投明,解甲归田,当**的顺民。”

  焦裕禄说:“好啊!”

  佟大民诚恳地说:“我早就想回来了。在保安队里,天天睡觉做噩梦呀。焦队长,今天不是向你表功,洪启龙那天打彭店,是我说彭店有八路的正规军,把他吓唬得退了兵。我这么做,是不想让我对不起彭店的父老,成为千古罪人。”

  焦裕禄给他们夫妇倒了两碗水:“你能有这认识,很好。我们欢迎你回来。”

  佟大民回到彭店,开头几天非常谨慎。他家本来有一处临街的宅院,这几年他不在村上,房子有些破败,院子里长了半人高的蒿草。焦裕禄就让刘庚申派了几个人来帮他收拾房子,还给他送了一些粮食。佟大民为了取得信任,也向焦裕禄讲了一些保安队的事。佟大民通过与焦裕禄的接触,知道焦裕禄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些日子一般就猫在家里,轻易不到街上走动。

  那天,刘庚申背着枪从街上过,让佟大民看见了,他急忙迎上去,拦住刘庚申:“庚申哥,干啥去?”

  刘庚申说:“开会去。”

  佟大民拉住他胳膊:“来,来,进屋坐会儿。”

  刘庚申说:“不了,忙着呢。”

  佟大民拉住他不放:“忙也不在乎这一小会儿,来,来,我们兄弟很长时间没坐下说会儿话了。”一边说着,硬把刘庚申拉屋去了。

  进了屋,佟大民招呼他小老婆:“给庚申哥泡上茶。”小老婆答应着端来了茶。刘庚申坐下,问:“佟二愣子,你向焦队长讲的保安队的情况是真实的吗?”

  佟大民拍着胸脯:“绝对真实!我还敢讲半句假话呀?”

  刘庚申说:“你讲的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出入不小,到时候验证出来,看你还有啥话说。”

  佟大民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庚申哥,俺是弃暗投明的呀。在保安队里,姓洪的处处挤对俺,俺泼出一条命才跑出来的。俺是盼着早一点抓着姓洪的,出出心里的恶气。”

  刘庚申说:“你既然回来了,就要听从人民政府的安排,不该问的事,别老是找人乱打听。”

  佟大民说:“唉,唉,俺记住啦。这些日子,俺哪儿也没去,连大门都没出,拾掇这房子了。”

  刘庚申说:“人民政府对你实行宽大政策,给你送了粮、送了柴,焦队长还派人给你修了房子,你要心里有数。”

  佟大民唯唯诺诺地道:“人民政府对我的好处,我一笔一笔都记下了。我在咱村里争取好好干,戴罪立功!”

  刘庚申说:“那就看你的表现啦。”说完,他走了。

  半夜里,佟大民做了个噩梦。他在梦里大声喊叫着:“饶命!”

  他小老婆点上灯,推醒了他:“咋了?又喊又叫的。”

  佟大民揉揉眼:“俺的娘哎,做了个噩梦。”

  小老婆问:“啥噩梦?”

  佟大民说:“梦见焦裕禄发现我给他提供的保安队的情况是假的,让他抓住了,砸上镣铐,拉出去枪毙。这枪一响,我就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摸摸,这被子都是湿的。”

  小老婆说:“你回到彭店,倒是天天做噩梦了。早知这样,你回来做啥?”

  佟大民说:“你知道啥?我这回来蹚蹚**水深水浅,万一日后他们真得了势,我也算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小老婆说:“那洪启龙那儿你咋交代,都快一个月了,你也没给他弄去个像样的情报。”

  佟大民说:“人家防得我紧哩。这一个月先把尾巴夹着,过早地有动作没准儿真把锅砸了。”

  小老婆把他头按在被窝里:“好啦,睡吧。”又把灯吹灭了。

  3

  陈毅大军打下了许昌城,有六名伤员转到区里,县委指示由彭店区派人安排,护送转移到杞县老区去。白常业和焦裕禄商量了一下,由焦裕禄带四名保田队员去杞县,完成护送任务。

  这天上午,佟大民正在院里喝茶,听见隔墙有说话声,忙凑到墙根下去听。

  原来是一个名叫柱子的保田队员来西邻家借骡子。听见柱子问:“大伯,你家骡子闲着了吗?”

  邻家大伯问:“是柱子啊,你要用牲口?”

  柱子说:“不是我用,是焦队长用。”

  邻家大伯说:“焦队长用啊,行。上哪儿?”

  柱子说:“上趟杞县。许昌打下来啦,有六个伤员转到咱区,焦队长跟我还有三个队员一起送伤员去杞县后方医院。”

  邻家大伯问:“啥时用啊?”

  柱子说:“你把骡子的草料备一下,区里到时打条子,头午就走,赶到东北角老白潭打尖。”

  邻家大伯说:“好嘞!”

  佟大民喜出望外,进屋关上门,对小老婆说:“你快走,有重大情报……”

  4

  焦裕禄带领柱子和另外三名保田队员,赶着两辆马车拉着伤员上了路。

  另一条小路上,佟大民的小老婆挎只篮子躲躲闪闪出了村。

  中午过了,送伤员的马车进了老白潭村,焦裕禄让大车赶进路边的车马大店。伙计把两辆车引进院子里。柱子问:“白掌柜在吗?”伙计回答:“在,我去喊他一声。”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来了。

  柱子叫着:“白掌柜。”

  白掌柜笑着答应:“是柱子哇,到哪儿去?”

  柱子说:“路过。你给弄个大点的客房,俺们打个尖,准备六斤焖饼,弄个菜汤。”

  白掌柜答应:“好嘞!好吧!”

  柱子看了客房,回到车上,众人把伤员扶进屋里。

  客房里是一条大炕。他们刚安顿伤员躺在炕上,突然间一阵人喊马嘶,洪启龙带着四五十个匪兵拥进了车马大店,并且堵住了院门,在门口的一名保田队员当时就牺牲了。

  匪兵们冲进屋内,焦裕禄和两个保田队员来不及开枪,便被七手八脚捉住,摔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柱子去给伤员端焖饼,见状躲进马槽后边,跳窗跑了。

  洪启龙狞笑着走过来:“焦队长,人算不如天算,你还是没逃出我洪某的手心。”

  焦裕禄说:“你别得意,八路军的大部队近在眼前,谁逃不出谁的手心还说不定呢。”

  洪启龙嘲弄说:“焦队长,都到了这步田地,嘴硬顶啥用?反正此时此刻你焦队长是在我的手心里啦。捆结实喽,交给开封省政府发落!”

  焦裕禄“呸”了一声:“你那个政府还能存在几天?”

  洪启龙不耐烦地挥挥手,保安队将焦裕禄和两个保田队员用一条麻绳穿起,牵着,赶起拉载六名伤员的马车,出了车马大店,往朱仙镇方向而去。

  通往朱仙镇有条半干涸的河道,河堤很高,洪启龙为了不暴露目标,下令从河道里走。

  焦裕禄悄声问一个保田队员:“咱这是走了哪条路?”

  那个队员悄声回答:“好像是往朱仙镇那边走。”

  保安队匪兵用枪托捣了他一下:“不准说话!”

  焦裕禄示意两名保田队员,一齐往河岸上爬。

  保安队匪兵吼叫着:“干啥,他娘的,不想活啦?”

  保安队员把他们拉下河,走了几步他们又往上爬。如此几次反复,行进的速度大大慢下来。洪启龙气急地大叫:“再往河坡上爬,就地毙了你们!”

  5

  柱子一口气跑进区委。白常业区长正在开会,见柱子跑回来吓了一跳:“柱子,你咋回来啦?”

  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区长,快,快去救焦、焦队长,救、救伤员……我们在老白潭让洪启龙给劫啦!”

  刘庚申立时焦躁起来:“这可咋办?”

  白常业区长对刘庚申说:“庚申,你马上去刘塔庙村找军分区报告,我带武工队先赶到朱仙镇,截住敌人,让分区派部队接应我们!”

  保安队匪兵推推搡搡押着焦裕禄和两个保田队员往前走。由于焦裕禄和保田队员的反抗,押送的队伍走得特别困难。洪启龙很着急,一个劲儿叫着:“快走!快走!再不快走老子就要开枪啦!”

  焦裕禄和保田队员干脆就坐在地上。洪启龙用枪顶了下自己的帽子:“焦队长,选好坟茔了?是不是想让老子就地毙了你们?”

  焦裕禄朗声说:“姓洪的,有种你开枪!”

  洪启龙把枪顶在焦裕禄的脑门儿上,焦裕禄眼睛也不眨一下。洪启龙悻悻地把枪拿开了。

  转过一个河湾,突然,河边小树林里发出一声呐喊:“洪启龙,站住,缴枪不杀!”

  一支神兵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河岸上。军分区的**营和区武工队三百多人把洪启龙的小股队伍团团围住。洪启龙一下子傻了。战士们猛虎下山一样冲过来,保安队匪兵看见一片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把枪往地上一扔,抱着头蹲在地上。

  白常业割开了捆住焦裕禄和保田队员的绳子。这时,柱子和两个战士早把洪启龙捆了个寒鸦浮水。

  焦裕禄对洪启龙说:“洪队长,你说得好,这才是人算不如天算!”

  洪启龙好像陷进了一场大梦里,干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

  听到焦裕禄回了彭店,佟大民就知道事情糟了。可是并没有人马上来抓捕他,这让他越发感到惶惶不安。他不知道送情报的小老婆到底咋样了,原想等她回来听听风声再作计议,现在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有快快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佟大民没想到,在邻家一棵大椿树上,已经有人在悄悄监视他的一行一动了。佟大民从鸡窝里掏出一沓什么纸片,揣在怀里。他出了门,顺着墙根摸过胡同。他走到村口,见村口有岗哨,又折回来。在村口监守的刘庚申忙隐在一面影壁下。佟大民在通向一个菜园子的矮墙下看了半天,他笨拙地翻上了墙头。没想到,他刚落地,就让刘庚申摁住了。

  白常业区长和焦裕禄看着刘庚申从佟大民怀里搜出的一沓纸。焦裕禄看了看说:“白区长,你看,这是佟二愣画的彭店区委路线图,这是农会、土改工作组、保田队花名册,这是积极分子名单,还有村干部和亲属名单。”

  白区长问:“他小老婆呢?”

  焦裕禄说:“让一区大桥乡的民兵抓住了。”

  白区长说:“老焦啊,今天的事好险,想起来脊梁缝里冒冷汗。”

  焦裕禄一笑:“老白啊,咱就是个铁砧子命。”

  工作刚刚打开了局面,焦裕禄又带领民工去淮海前线支前,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这次支前,他带领一支四百多人的民工队成功地完成了向淮海战役前线运送粮食和弹药的任务。到了目的地睢宁集,这支四百多人的队伍一下子躺倒一片,全饿昏了,可他们运送的三万多斤军粮却一粒不少。他更不曾料到,在睢宁集他竟意外地巧遇了当年的救命恩人老洪。

  他和老洪相会的场景让他终生难忘。

  到了睢宁集的那天晚上,焦裕禄在街道上漫步。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解放军和乡亲们有的聚在一堆聊天儿,有的牵着马去遛马。一阵二胡声传来,把焦裕禄吸引住了。那是熟悉的胡琴声,在拉着一支他十分熟稔的曲子。听到这支曲子,他的血脉立即贲张了。他循着声音找过去。街口上,一群士兵和乡亲围住一个拉二胡的中年人。他埋头拉着《八大锤》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自拉自唱:

  为国家秉忠心,昼夜奔忙。

  想当初,在洞庭逍遥放荡,

  到如今荡敌寇热血满腔。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落一个美名儿万载传扬。

  听众一片叫好之声。拉琴人抬起头来。焦裕禄大叫一声:“洪哥!”

  拉琴人正是当年在大山坑煤矿当矿警的老洪!

  老洪也怔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大喊一声:“禄子!”

  他伸出两手把焦裕禄拉住了。焦裕禄抱紧了老洪:“洪哥,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老洪的眼睛模糊了:“兄弟,咱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抱住老洪不松手:“真像是梦里一样啊!”

  老洪对他身边的人说:“这就是我兄弟焦裕禄,我给你们讲过,他就是当年在大山坑煤矿打死日本监工安藤的那个少年英雄!”

  他拉起焦裕禄:“兄弟,走,跟哥到屋里说话。”

  进了屋,焦裕禄说:“洪哥,我咋像做梦一样啊?”

  老洪说:“刚才你喊我洪哥,我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也像做了场梦。一拉这个段子就想起你来了。”

  焦裕禄说:“洪哥,我从大山坑煤矿走了以后,你受连累了吧?”

  老洪说:“你走了第二天,鬼子把狼狗牵进矿井,找到了埋在矿井里的安藤。这下大山坑煤矿可热闹了,鬼子严厉追查,我待不住了,就半夜跑了。先跑到徐州藏了半年,又回到老家考城。我回去就参加了县大队,打鬼子。当了县大队长,入了党。鬼子投了降,又当了张营区区长,这回是带上民工大队来支前了。刚才那一圈人,除了队伍上的,全是咱考城县张营区的支前民工。”

  焦裕禄说:“我是在山东参加南下工作团,到了河南。上级指示在工作团里抽调一部分干部参加地方土改,我分配到尉氏县彭店区,当区委委员、武工队长。这回也是带区里的支前大队来前线送物资了。”

  焦裕禄问:“洪哥,你咋样,还是一个人呀?”

  老洪说:“回到考城第二年,娶了媳妇,本县张营的,今年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焦裕禄说:“好呀。回河南后,我抓个空儿到考城去看嫂子。”

  老洪在焦裕禄肩上重重击了一掌:“考城离尉氏又不算远,想我了你就过去住几天。我现在是一摸这胡琴就想起你来。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咱哥儿俩又转一块儿来了。”他把胡琴交给焦裕禄,“来,禄子,咱哥儿俩再整一小段。”

  焦裕禄说:“洪哥,好几年不摸,手生了。”

  老洪说:“没事,拉上几弓子就顺手了。这把胡琴哥送你了,想哥时就拉一段。”

  焦裕禄接过来试了试:“还真是手生了。”

  老洪给他调了下弦:“再拉。不生。”

  焦裕禄又拉了几下:“嗯,找着调门儿了。”

  他拉了一个过门,老洪唱起来。他唱得十分忘情,两人不觉泪雨滂沱。

  这些日子,焦裕禄的思绪始终无法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

  刚回来,就接到了县委调他去大营区当区长的命令。他正在区部收拾文件,刘庚申来了。他问:“弟,你是不是要去大营当区长了?”

  焦裕禄点点头:“正要跟你念叨这事呢。我还没跟咱老娘说。”

  刘庚申叹口气:“舍不得你呀,弟。哥这心里……来,你跟哥去个地方。”

  焦裕禄问:“去哪儿?”

  刘庚申不答,拉着他的袖子就走,一直走到一家小饭铺里。

  刘庚申说:“从你来到彭店,净吃苦受累了。咱兄弟一场,你要走了,哥请你吃顿饭。”

  焦裕禄说:“哥,在这里吃一顿,赶上在家吃十顿的,咱家里还有个老娘啊!”

  他把刘庚申拖出了小饭铺。

  刘庚申回到家里,闷闷地抽着烟袋,不说一句话。他娘问:“庚申呀,进家这半天了,你咋一句话也不说?到底有啥事呀?”

  刘庚申掉起泪来。他娘慌了神:“你这孩子,到底是咋了?有啥事?这么个大男人,泪眼巴眨的?”

  这时,郭大娘和一大群乡亲来了。郭大娘一进门就问:“庚申哪,都说焦队长到大营去了,是真的吗?”

  乡亲们也说:“焦队长多好的人哪,说走就走了,俺心里空落落的。”

  刘庚申老娘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庚申回来直掉泪呢,是俺儿走了。你说这孩子,咋也不吭一声。”

  刘庚申说:“娘,俺弟怕你和乡亲们送他,没敢说。”

  刘庚申老娘说:“你说这孩子临走连咱顿饭也没吃。”

  刘庚申说:“娘啊,我把俺弟拉到小饭铺里,跟他说:‘咱俩兄弟一场,你就要上大营了,哥请你吃顿饭吧。’他说:‘哥呀,咱家里还有个老娘呀。咱在这里吃一顿,顶咱娘吃十顿呀。’”

  刘庚申老娘撩起大襟擦起泪来。

  初会黄老三

  1

  大营区委书记田长林和焦裕禄坐在马车上,赶车的是区交通员小任,一个十八九岁的很机灵的小伙子。一路上,小任不停地哼着歌。

  田长林问:“小任,咋这么高兴?”

  小任说:“田书记,你不也说今儿个最高兴吗?接咱们焦区长呗。”

  田长林说:“小任啊,焦区长到咱们大营来工作,以后你这交通员的任务,就是专跟焦区长。”

  小任答应着:“太好了。”他甩了个响鞭,马跑得更欢快了。

  焦裕禄说:“田书记,县委把我调大营区来工作,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对这里不熟悉,你得点拨我啊!”

  田长林说:“老焦啊,县委让你担任大营区委副书记兼区长,是因为这里比彭店的局势更复杂,也更需要你啊!大营的土改,剿匪是重点。这里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匪窝,老乡们说:‘大营九岗十八洼,洼洼里头有响马。’咱们区七十多个村子,村村有土匪,大土匪头目就有一百多个。老乡们让土匪祸害苦了。大营这村子,因为有个大土匪黄老三,受害也最重。”

  “黄老三?”

  “这家伙挺复杂,他曾经是伪县长的把兄弟,也当过大营镇的伪镇长。霸占了几百亩好地,有几百号人的一支土匪武装,横行一方,为非作歹。虽然解放军把他的队伍打垮过,可他一直躲在暗处搞暗杀,反攻倒算,还伺机袭击区部,闹得大营鸡飞狗跳,一年不到,大营换了几任区长,谁也不敢在这里久留。黄老三还有个在解放军里当营长的儿子,凭着这一点,他把区**不放在眼里,认为**不敢把他怎么样。老伙计,大营的情况,我一点没瞒你,在这里工作,你怕不怕?”

  焦裕禄说:“有党,有县委,有老兄你,还有大营的群众,我没什么可怕的。”

  田长林说:“伙计,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县委安排我去开封受训一段时间,大营的工作全靠你了,你可得多加小心。毕竟,咱在明处,土匪在暗处。”

  焦裕禄说:“老兄放心。我这人哪,是铁砧子命,硬着呢。”

  2

  就在焦裕禄刚到大营的这天晚上,在大营区黄家庄,静谧的夜被一片犬吠声惊醒了。

  一队穿黑色夜行衣的人进了村子,他们悄悄包围了一户人家的房子,有的上到房顶上,有的从院墙翻过去。为首一人,穿黑色对襟袄,光头,一脸横肉,五十多岁年纪,腰里别着两支德国大镜面匣子枪,他是大匪首黄老三。

  屋里一片乱腾,大人哭、孩子叫,男主人被五花大绑推出来。黄老三头一歪:“徐六,你他娘的好大胆子,敢当农会主任!敢让人分我的东西!”

  农会主任徐六吐了口唾沫:“黄老三,你能啥?”

  黄老三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在大营,我黄老三就是皇上他二大爷?晚上惹了我,让你活不到天明;早上惹了我,让你活不到天黑!”

  徐六翻了他一眼:“你还能奓几天?”

  黄老三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奓一天我也要把惹了我的人笤帚疙瘩剁三截!”

  匪徒们把徐六推到大街口。狗吠声响成一片。另外几伙人分别来到街口,他们又抓来几个农会干部。一个土匪来报告:“三爷,把保田队长、妇女主任都抓来了。咋个处置?”黄老三下令:“拉到南洼,统统活埋了。”把几个人押走时,黄老三又说:“埋时把他们的脑袋露出来,牵上牲口套上耙,把他头耙烂了!”

  3

  第二天早晨,黄家庄惨案的消息报到大营区委,区委书记田长林、区长焦裕禄带领土改工作队火速赶到黄家庄南洼。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一时惊呆了,五个牺牲的农会干部刚从被埋的坑里扒出来,盖在席子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个保田队员说:“是黄老三和他那帮子‘五狼七猴’干的。太惨了,人是埋在坑里,又让耙给耙死的,脑袋全烂了。俺们当保田队的门上也全插了刀子。黄老三放出话来,谁再干保田队,就是这个样子。”另一个土改工作队员说:“黄老三这个混账东西,在大营欠下的血债数不清了。他扒过人的皮,抽过人的筋,谁惹了他,别想落个囫囵尸首。”

  田长林对焦裕禄说:“群众都要求除掉黄老三,只要这小子活着,咱大营的百姓就没法儿过一天安稳日子!”

  焦裕禄捏紧了拳头:“擒贼先擒王,一定要打掉黄老三这个贼头!”

  4

  小任背杆鸟枪,跟着焦裕禄去调查匪情。焦裕禄到了大营这几天,天天在各乡各村里转,小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为了保护焦区长,他把家里的一杆鸟铳背上了,这鸟铳枪管有一寸粗细,能装一斤砂子四两火药,到时比汉阳造还顶用。

  路上,焦裕禄问小任:“小任啊,你说,大营最恨黄老三的是谁?”

  小任说:“焦区长,说起来,咱大营的老百姓,没一个不恨黄老三的,他看见谁家的闺女俊,三天送不到,就要全家遭殃。看中谁家田地,说个‘不’字,就杀光全家。他手上有八十多条人命哩,他要杀人了,压根儿用不着找啥理由,骑马走在街上,看见谁不顺他眼,抬手就是一枪。他不高兴的时候,就要杀人找个乐子;他高兴了,也要杀人凑个乐子。最恨黄老三的要算李明了。黄老三把他糟害得最苦了,家破人亡啊!”

  焦裕禄说:“那咱就去找李明。”

  小任说:“找李明?那可找不到。”

  焦裕禄问:“为啥?”

  小任说:“黄老三专要剥李明的皮,他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焦裕禄问:“到外地去了?”

  小任说:“没,他还惦记着要杀黄老三报仇哩。可咱大营的九岗十八洼,藏了那么多土匪绺子,找他们都难。李明只有一个人,就更难找了。黄老三找了他两年都没找到他。”

  焦裕禄说:“小任,你认识李明吗?”

  小任说:“咋不认识,当年他当过民兵,还是积极分子。”

  焦裕禄说:“那就好办了。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一定要找到李明。”

  说起李明恨黄老三,真是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李明是大营村的本分百姓,家里有二十亩地,他爹除了种地,还在大营十字街上摆了一个馍篓,卖蒸馍,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黄老三偏偏就不能看见别人日子好过,他天天差人到李明家要馍,一文钱也不给。快过年时,黄老三又来要馍,李明他娘就打定主意向黄老三求情,让他还馍钱。

  那一天是大营的集日,黄老三骑着大白马,带着一群喽啰,从大营街上经过。这伙人在买卖摊子上见什么拿什么,一个集日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他们来到李明爹的馍篓前,黄老三吩咐:“快过年了,李家馍篓的馍,别让他们卖了,都拉我家去!”

  喽啰们不容分说,拿出腰上缠的布袋就装馍。李明老娘拦住黄老三的马头,苦苦求情:“黄三爷,你家在俺馍篓上拿了一年馍了,快过年了,也该给俺个面钱、柴火钱,这小本小利的。”

  黄老三问:“这是谁呀?”

  一个喽啰说:“是李明他娘。”

  黄老三问:“她要干啥?”

  喽啰说:“要馍钱。”

  黄老三哈哈大笑:“要馍钱?咱吃她几个馍,是对她多大抬举?不孝敬咱,还要什么馍钱?告诉她,吃下的馍早变大粪了,她要,让她到我家粪池里掏去。”

  喽啰推了一下李明他娘:“听见了没有?三爷让你上他家粪池掏大粪去,顶你馍钱啦。”

  李明娘被推倒了,她爬起来抓住黄老三的马头:“黄三爷,你不能不讲理呀!”

  黄老三笑说:“讲理?在大营,你家顶着谁的天哩,踩着谁的地哩,啥叫理?我黄老三就是理!镰把儿,给我狠狠打这个歪老婆子!”

  一个名叫镰把儿的土匪,上去把李明老娘一脚踹倒,拳打脚踢,李明娘昏死过去。黄老三一阵狂笑。

  李明得到消息赶来,见母亲不省人事,扑上去揪住黄老三的马缰绳:“黄老三,老子和你拼了!”

  镰把儿和喽啰们把李明紧紧按住。李明大骂:“黄老三,你还有人心吗?”

  镰把儿要打李明,黄老三笑笑:“算了,三爷我今天高兴,且不和你计较。咱是常穿袍子——没会不上的亲家。小子,你记牢了,在大营,三爷我就是阎王!我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四更!走!”说罢带上一干人马,扬长而去。

  李明没想到,黄老三当时没动手,是记着账呢。他在筹划着一个更大的阴谋。那个阴谋,到了李明妹子出嫁那天开始实施了。

  那天,一顶花轿抬进李家,新郎官骑在一头骡子上,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唢呐吹得欢天喜地。李明家门前围拢了很多乡亲。他们互相询问着:“新女婿是哪村的?”“梁庄的,听说是个烧窑的小把式。”“看这小后生长得多精神,又有手艺,小两口儿以后过好日子。”

  李明的妹妹头上顶着红盖头,让伴娘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门口两挂大鞭炮响了。正在这时,另一支迎亲的队伍也来到了。迎亲队伍前是一个庞大的鼓乐班子,吹打得十分热闹,鼓乐班子后边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

  乡亲们诧异:“咋又来了一拨儿迎亲的?”“看那花轿,八人抬的!”“俺娘哎,那不是黄老三嘛!”“这太岁来了!”

  花轿后,黄老三骑着一匹大红马,戴着大红花,匪众们簇拥在他周围。他们把迎亲的人团团围住。黄老三用马鞭子一指新郎官:“你来干啥?”

  新郎官吓得脸都黄了:“娶、娶亲……”

  黄老三冷笑:“娶亲,你他娘的好大胆,敢娶我黄老三的女人!给我打!”

  几个土匪扑上去,从骡子上拉下新郎官就打。镰把儿和几个土匪连拉带拽地把李明的妹妹从小花轿里拖出来。李明的妹妹挣扎着。几个喽啰把她往大花轿上推搡。

  李明抡着锄把冲了出来:“黄老三,你有没有天良!光天化日抢男霸女,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土匪们拦住李明,李明抡起锄把,打倒了几个土匪。

  黄老三喝令:“这小子真还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给我捆了!”

  因寡不敌众,李明很快被按倒在地。土匪们闯进李家院内,一通乱砸之后,把李明捆起来吊在庑梁上。

  黄老三命令:“动动家法!”

  镰把儿上来,用燃着的两束大香烧灼他的腋窝,烫得李明号哭不止。李明的老爹老娘跪在黄老三面前:“三爷,求求你放了我闺女和儿子吧,俺李家的宅田全归三爷,没一句怨言。”

  黄老三剔着牙:“三爷看上你闺女是她的福气,到我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比嫁个臭窑花子强百倍,别他娘的不识抬举!你们家的那点薄地我还真不稀罕,今天我就要李明这条命。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打。”

  李明被吊打了一个时辰,打得皮开肉绽,几个小喽啰眼见李明没了气,这才簇拥着黄老三走了。

  半夜里,李明从停尸的门板上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看四周,灵床前放着烧纸钱的瓦盆,点着引魂灯,风吹得引魂灯忽明忽暗。他挣扎着下了灵床,艰难地推开房门:“爹、娘……”

  李明的爹娘吓了一跳。李明娘哭倒了:“孩子,你死得冤屈呀。到了阴间,别忘了找姓黄的报仇呀!”

  李明说:“娘,俺活过来了。”

  李明的娘摸摸儿子的脸:“儿呀,你真活过来了?不!不是!”

  李明抓住娘的胳膊:“真的,娘,俺没死。你看俺还有影子哩。”

  李明爹说:“他娘,这是真的,明儿没死。你看真的有影子。”

  李明娘叫了声“我的儿呀”,抱住李明大哭起来。

  李明爹说:“孩子活过来了,哭啥哩?他娘,快给孩子弄点吃的。”

  李明的妹妹被抢到黄家就撞墙自杀了。他爹怕黄老三知道李明没死,还来抓捕,连夜让他跑了。第二天黄老三知道李明又活过来了,就又到李家来要人,逼着李明爹把二十亩地写了文书,全给了黄老三,他爹说了句不情愿的话,让黄老三活活打死了,黄老三还声言要李明的性命。

  八路军解放了大营,李明才回了家,当上了民兵,一心要报仇,想亲手宰了黄老三这个王八蛋。八路军大部队一走,黄老三又冒出来,轰炸区部,区长都怕在大营工作了,一年换了好几茬人。黄老三发誓要扒李明的皮,李明不敢再当民兵了,一天到晚东躲**。

  了解了李明的家史,焦裕禄更加坚定了要找到李明的信心。可是,他和小任在洼里转了七八天,把李明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

  小任泄气了:“这李明,难道土遁了?焦区长,我看咱们别找了。”

  焦裕禄说:“再找找看,也许,李明知道有人在找他了。真要那样,他会出来和我们见面的。”

  5

  大草洼深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正在靠坡挖的一个土灶前烧火。土灶上吊着一只瓦罐当锅,汉子趴在地上吹火,柴火太湿,吹不着,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突然,汉子听见身后有人叫:“是李明大哥吗?”

  汉子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子。他看见身后站着两个人,想跑。

  小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李明大哥,你别走,你看看,我是区上的小任呀。这是咱们区新来的焦区长。”

  李明愣了下神,小任说:“李明大哥,焦区长为了找你,在大草洼里转了七八天了。”

  李明问:“找我?找我干啥?”

  焦裕禄说:“想和你拜个兄弟!”

  李明摇摇头:“您是区长,想跟俺拜兄弟,为啥?”

  焦裕禄说:“为了和你一块儿抓黄老三,为大营的百姓除害。”

  李明眼睛一亮:“这是真的?”

  焦裕禄庄重地点点头。李明说:“中!中!”

  焦裕禄探身朝瓦罐里一看,煮的全是野菜。

  焦裕禄说:“走吧,兄弟!跟我回大营!”

  李明回到家,焦裕禄也把铺盖卷搬到他的炕上,和他住在一块儿。李明这一回来,很多青年人都报名参加民兵队,大家摩拳擦掌要同黄老三斗。李明当了民兵队长,他有了一支汉阳造步枪。

  这天半夜,焦裕禄开会回来,见李明还没睡,拿一颗子弹在鞋底上翻来覆去摩擦着。

  焦裕禄问:“干啥呢?”

  李明举起那颗在鞋底上磨得锃亮的子弹:“大哥,咱听人说这子弹在鞋底子上一磨就成了‘炸子儿’,这颗子弹是给黄老三留的,一枪打进去让他脑袋开花。”

  焦裕禄说:“兄弟,那可不中。黄老三咱们可是要活的,得交给人民审判!”

  李明问:“大哥,咱啥时去抓黄老三?”

  焦裕禄在鞋上磕了下烟灰:“咋了,着急了?”

  李明说:“都急死了。恨不得立马把这狗日的生擒活拿,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光是我急,那些让黄老三糟害得家破人亡的乡亲,哪一个不急啊?”

  焦裕禄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啊,大营的斗争形势很复杂,黄老三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可啥时抓他,要看准火候。”

  李明搓着手心:“俺急得天天手痒啊!”

  焦裕禄说:“这些日子要密切注意土匪的动向。记住,急火烧不烂猪头,急水里下不得船桨。你可是民兵队长啊,我们不但要和土匪斗勇,更要和他们斗智,要讲究斗争策略。”

  6

  离大营西南十几里路远,有一座寺院叫山川寺。

  这座寺院不大,却十分热闹。僧人们进进出出,有的在大殿上续香,有的在打扫院落。

  一个五十多岁、秃顶的矮胖子数着一串念珠从院里甬道上走过。他就是大匪首黄老三。

  一个人从角门进来,他有四十多岁,大块头,一脸横肉。他是黄老三手下的一个土匪头子,名叫李新堂。李新堂着便装,戴青呢礼帽,腰里一左一右掖着两把大肚匣子。见了黄老三,他抱抱拳,叫了声:“三哥!”

  黄老三抬起眼:“新堂来了。”

  李新堂看了看四周:“三哥,你倒是找了个清净地方。**满坡满洼地搜寻你,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要抓的黄老三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黄老三笑道:“这叫大隐隐于朝。新堂,你说说这些日子有啥情况,你上回说大营区那边新来的那个区长叫个啥?”

  李新堂回答:“叫焦裕禄。从彭店那边来的。这小子是个辣菜根子,刚一来就把民兵又拉起来啦。你到处找的那个李明,现时当了民兵队长。”

  黄老三狠狠把念珠在手上一摔:“新堂,你说这大营是谁的天,谁的地?”

  李新堂说:“当然是三哥的天,三哥的地!”

  黄老三说:“新堂,你说得对。咱爷儿们的天底下、地上头,不能让别人来扑腾。这几天,你得闹出点动静来,给那个姓焦的来点颜色。能把这小子除了,当然更省去很多麻烦。”

  李新堂拍拍腰里的大肚匣子:“三哥你放心。今晚我就把李新营、刘三他们几个召上,就到山川寺这儿来议事,半夜就动手。”

  黄老三说:“行。今儿个我有事上一趟鄢陵,晚上不回来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李新堂竖竖拇指:“三哥你就温好酒等着好消息吧,有我李新堂,他焦裕禄就不会稳稳当当地待在大营。”

  7

  傍晚,大营小学校里,焦裕禄正在教学生们唱歌,李明进来了,冲焦裕禄打个“出来说话”的手势。焦裕禄走到门口。李明拉他到院子里:“大哥,有个紧急情况。”

  焦裕禄问:“啥情况?”

  李明说:“跟黄老三一伙的一个土匪头子李新堂,召集了几个土匪到山川寺开了会,说要谋一件大事。”

  焦裕禄问:“李新堂是谁?”

  李明说:“这小子外号花脚太岁,是黄老三的一只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焦裕禄问:“他们谋什么大事?”

  李明说:“今天半夜,他们要到大营来偷袭。”

  焦裕禄问:“情报准确吗?”

  李明说:“李新堂的一个堂弟,叫李新营,今天找他的一个把兄弟刘三,让他去串通几个当土匪头子的人。我打听到了,一直盯着刘三。没错!”

  焦裕禄说:“好,你回去悄悄召集民兵,我就来。”

  静谧的夜色里,一队土匪包围了大营村。匪首李新堂双手持两把匣子枪,他身边是他的堂弟李新营。

  李新堂问:“新营,你们看清爽了没有,那个姓焦的区长就住在李明家?”

  李新营说:“没错。他刚一来大营时,地里洼里到处钻,一夜换几个地方,这一段就一直在李明家住着。”

  李新堂说:“正好,三哥指名要李明呢。这回把他和那姓焦的区长一勺烩了!”

  李新营说:“没㞗事,弄个把土八路,总比砸响窑容易吧。”

  李新堂说:“废话,砸得下十个响窑也保不准弄住那个姓焦的。小心为上。记住,把他俩拾掇了就走,尽量别打枪。”

  此时,焦裕禄、李明和民兵们借杂物的掩护隐蔽在李明家的屋顶上,周围几栋房子的屋顶上也都隐蔽着民兵。

  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亮。七八个土匪摸近了李明家。

  李新营悄声对李新堂说:“大哥你看,有火亮呢。”

  李新堂冲他摆摆手。李新营凑到窗户上,用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看了看,又悄声说:“大哥,屋里笼着火盆哪。炕上俩被筒子。”

  李新堂说:“火盆有火亮,人刚睡下。”

  李新营说:“大哥,压盖子吧!”

  “压盖子”是土匪的“切口”(黑话),就是上房顶的意思。

  李新堂说:“你还真以为是砸响窑呢?上了房顶子,闹出动静就有麻烦了。”

  他冲土匪们挥下手,土匪贴靠墙根站住。他示意两个土匪守门,带其他人踢门闯入。土匪掀开被子,被筒是空的。土匪翻箱倒柜,三间屋子空空荡荡。

  李新营说:“这他娘的日怪,人呢?土遁了?”

  “娘的,一准是走水了!撤!”李新堂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忙下令撤伙儿。

  门外,从墙根溜过几个民兵,把土匪的岗哨掐住了。一个大个子岗哨挣扎着打响了枪。李新堂带众匪冲出屋外。

  焦裕禄和民兵们从屋顶跃下。从李明家院里的玉米囤里、磨屋里也冲出了端着枪、举着手榴弹的民兵。民兵们喊着:“不准动,把枪放下!”

  土匪想冲回屋内,屋门早被民兵守住。李新堂举枪欲发,他的胳膊马上被几个人死死按住,枪被下了!

  土匪们也被下了枪。李明看了一下:“嚯,来得不少,李新堂、李新营、张二疤、刘三,黄老三的五狼七猴送上门来四个!”

  焦裕禄命令:“把他们带走!”

  李新堂仗着一身好武功,一拧身跃上墙头,跳墙跑了。焦裕禄和李明跳过墙追去。

  李新堂跑进一条胡同里,焦裕禄和李明尾追过去!李明喊着:“李新堂,你跑不了啦!”

  李新堂隐在一条胡同里,他从靴筒里又摸出一把匣子枪。焦裕禄二人追过来,李新堂抬手一枪,子弹从焦裕禄耳边划过。焦裕禄拽了李明一把,二人隐在一堵矮墙下。他们同李新堂对射,枪声稍停,李新堂蹿出胡同,向村外跑去,焦裕禄和李明紧追不舍。李新堂一边还击,一边向村边撤退。又有七八个民兵追了过来,堵住了李新堂的逃路。李新堂举枪还击,却已没有了子弹。

  村边有个大水塘,水塘对岸是一片大苇荡。情急之下,李新堂跳进了水塘。焦裕禄命令民兵:“围住苇子坑,别让他钻那里去!”

  李新堂泅过水塘,一上岸,民兵刚好赶到。李新堂抱住一个扑过来的民兵,欲夺枪,那个民兵身子一闪,李新堂伸出腿,把他绊倒了。

  更多的民兵向这里围过来,李明喊:“别开枪!李新堂这小子跑不了啦!”

  突然一声枪响,李新堂应声栽倒。

  大家围上去,李新堂已被打死了。民兵们称赞:“好枪法,正中天灵盖。”

  李明问:“谁打的枪?”

  一个人在塘边树上应声:“我!”

  他跳下树来。此人一身夜行衣,五短身材,手里提把驳壳枪。

  李明问:“你是谁?”

  来人说:“我是梁庄的,叫梁绕来。”

  李明问:“大半夜的,你跑这里待在树上干啥?”

  梁绕来说:“我趁晚上到大营来投奔区部的。”

  李明问:“你是干什么的?”

  梁绕来说:“我以前在山东那边打铁,让人抓了兵,节前找个冷子跑了回来。土匪知道我回来了,就拉我入伙,我东躲**,总怕他们来抓我,听说大营这边咱穷人掌着天下,也有自己的队伍,我就想来投奔。听见打枪,怕是追来抓我的,就躲在树上了。最后才知道是你们抓土匪,就打了一枪。”

  李明说:“你的枪法挺准的。”

  梁绕来说:“我打枪没问题,三八枪、汉阳造、手枪,都会打。”

  李明说:“那好,你就参加我们保田队吧。”

  为了加强对剿匪反霸的领导,大营区分了六个乡,这六个乡分别是大营乡、寨黄乡、椅圈马乡、玉陈乡、门楼任乡、石槽王乡。李明当上了大营乡乡长兼农会主席。

  这场胜利非同小可,经县里批准,枪毙了在大营村擒拿的黄老三的“三大将”,取得了第一次镇匪反霸的胜利。大营区群情激昂,民兵队伍又得到了扩大。九岗十八洼的土匪惶惶不可终日,有的逃到外地去了,有的觉得自己罪恶不算大,就到区里来自首。黄老三吓了个愣怔,当然也不敢再在山川寺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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