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山芋砸铁头

作者:何香久 | 字数:32364
  黄老三半躺在床上,小老婆正给他捶背,钱铁头来了。看见黄老三一脸落魄的样子,钱铁头很感意外,他说:“三哥,你这是咋了?”

  黄老三说:“唉,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让鹰把眼给鹐了!”

  钱铁头问:“咋回事啊,这是?”

  黄老三摇摇头:“让人灌醉了。”

  钱铁头吃了一惊:“谁啊,能灌醉你?”

  黄老三说:“大营区新来的那个区长焦裕禄。”

  钱铁头气狠狠地说:“得手我宰了他!”

  黄老三说:“铁头,眼下不是斗勇的时候,得斗智。李新堂、李新营全栽他手里了,你得给他们闹出点动静来,让大营人知道,我黄老三还有没折的胳膊,这块天终究要靠谁来撑着。”

  钱铁头会意:“明白。”

  第二天,他便率一支队伍来到门楼任村。

  满村子狗叫,亮灯的窗户一下子全灭了。钱铁头骑着一匹大白马,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命令:“挨家挨户把人喊起来,就说我钱铁头来了,要训话。谁敢不去,把他腿给我敲断了!”

  一户人家孩子哭着,孩子的娘吓唬他:“还哭!钱铁头来了!”

  孩子吓得不敢哭了。

  有人在外边敲窗户:“快起来,到东大院开会去!”

  这家女人说:“孩子病了。”

  敲窗的人放下一句话:“少啰唆,钱铁头队长说了,少一户也不行!”

  村民们被土匪驱赶到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里,大院子门口有土匪站着岗。钱铁头开始训话:“门楼任村的村民们听着,我钱铁头又回来啦!告诉你们,现在**已经开始反攻了,**长不了啦!**要搞土改,把东家的土地产业分给你们,那是欺骗。你们晚上听见蛤蟆叫的啥了吗?‘花是花,土地要还家。白是白,谁的还归谁。’这是天意。你们分了东西,如果不送还给东家,上天就会给你们降灾。土改工作队进了村,谁家开了他们的会,我钱铁头可有顺风耳、千里眼,我知道了,杀他全家!”

  闹腾了大半天,钱铁头才带着人马走了。

  第二天,焦裕禄带领土改工作队的小任、高存兰、徐俊雅来到门楼任村。可是,村街上的老乡们都躲着他们,不敢和他们接触。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疑虑和恐惧。

  焦裕禄问一个老乡:“大爷,你贵姓啊?”

  老乡的脸马上就扭过去了。

  焦裕禄转过去问:“大爷,你怎么不去开会啊?”

  他的脸又扭到另一边。

  焦裕禄装了一袋烟递给老乡,点上火。

  徐俊雅说:“大爷,你别害怕,这是咱大营区的焦裕禄区长。”

  老乡往四周看了看,最后才说:“焦区长啊,俺叫任狗窝。跟你说实话吧,谁也不敢开你们的会。土匪放下话来,谁搭理你焦区长,就把他全家杀了。”

  焦裕禄和队员们跟着老汉回了家。老汉的家是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只有半截儿炕,炕上摊着床烂被子,两块土坯算是枕头。屋里只有一只铁锅、两个草筐。老汉把草筐扣过来,让小任、高存兰、徐俊雅坐了。焦裕禄盘腿坐在炕上。见老汉的被子破得不成样子,焦裕禄拿出随身带的针线给老汉缝补被子。

  徐俊雅和高存兰看呆了。

  高存兰说:“老焦,行啊,你还会干这活儿。”她凑过来看了看,招呼徐俊雅:“俊雅,你看,焦区长这针脚多匀实,比女人还灵巧呢。”

  徐俊雅抢过针线:“我来,我来!”

  高存兰说:“老焦哇,你这针线活儿跟弟妹学得吧,你那媳妇一定是个巧手女人。告诉大姐,她是做什么的?”

  焦裕禄说:“大姐,我在老家的时候成过亲,后来就离开了。还有个女儿,已经六岁了,从她生下来我就没回去过。自己在外边这些年,衣裳破了让谁缝补去?一来二去,这针线活儿就练出来了。将来再有了媳妇,她不给我缝缝补补呀,也难不住我。”

  高存兰说:“老焦,对不起,不该问你这些。”

  徐俊雅一走神儿,把指头扎破了,轻轻叫了一声。

  高存兰走过去:“你个妮子,咋把手指头扎了?哎,你干吗脸红哩?”

  任狗窝在烧水,焦裕禄凑过去拉风箱,问:“大爷,咱们门楼任村有多少富户呀?”

  任狗窝说:“这个……这个还真不好说……”

  焦裕禄又问:“大爷,你老人家家里还有啥人?”

  任狗窝说:“俺兄弟仨,大哥叫狗饶,二哥叫狗恨,俺叫狗窝,听这名儿就是要饭的命,仨人三条光棍儿。”

  有人来招呼他们去吃饭,说:“焦区长,任老七家的饼烙好了。”

  焦裕禄说:“今儿个哪儿也不去,就在大爷家吃了。”

  任狗窝很为难地说:“焦区长,不是我不留你们,咱家实在拿不出你们吃的东西啊!那任老七家是咱村有名的富户,有酒有肉,你看,俺只有这几个花生皮掺野菜蒸的窝窝了。”

  焦裕禄说:“大爷,您能吃,我们也能吃。大家都是苦出身,穷人的饭,吃了心里踏实。”

  焦裕禄让大家吃糠菜窝窝,吃得小任、小徐、高存兰直咧嘴。

  焦裕禄问徐俊雅:“小徐,这窝头咋样?”

  徐俊雅犹豫了一下:“不好吃,垫牙。”

  焦裕禄说:“是啊,这窝头是不好吃,可咱们穷人都吃了几辈子了。咱们干革命的目的,就是不让穷人世世代代再吃这种东西。”

  任狗窝感动了:“焦区长呀,俺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咱这门楼任村,是钱铁头的地盘,你们白天来了,他们夜里就来,闹得人心惶惶。钱铁头是黄老三的把兄弟,前些日子听说你们找黄老三,钱铁头也藏了。这一带九岗十八洼,处处有响马,他一藏就找不着了。听说黄老三出来了,钱铁头也就又露面了。一天不弄住钱铁头,咱门楼任村的乡亲就一天不敢抬头。”

  焦裕禄陷入沉思。

  2

  半夜里,一片犬吠声。土匪进了村子。他们踢开了任狗窝家的柴门,抓走了任狗窝。

  乡亲们被驱赶进一个大院。大院的房顶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土匪。钱铁头又训话了:“我放过的话大家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谁搭理了**的工作队,就杀他全家!我钱铁头的话,虽不是金口玉言,可也不是狗放屁。任狗窝不信马王爷有三只眼,通了**的工作队,今天就来打发他上阳关!来人,把他吊树上去!”

  几个匪兵把任狗窝吊在树上。

  任狗窝大骂:“钱铁头,你他娘的不是人,是畜生!是混账王八蛋!”

  钱铁头用马鞭子敲着任狗窝的头:“骂吧!骂!我钱铁头就是不怕骂!我就不信你的舌头比我的刀子厉害!来,把他的舌头割了。”

  上去两个土匪扭住了任狗窝。他们撬开任狗窝的嘴,抽出了闪着寒光的刀子。任狗窝发出一声肝胆俱裂般的号叫。

  钱铁头大叫:“谁通**,任狗窝就是个样子!”

  女人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焦裕禄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钱铁头到门楼任村的消息的,他率武工队赶到门楼任村,村里让钱铁头糟蹋得一片狼藉,一些房子还在烧着。

  他抱着任狗窝的尸体走在村街上,工作队员跟在他身后。愤怒的火焰在队员们的眼中燃烧。

  3

  三天后,在大桥镇一家名叫“佛跳墙”的小饭铺里,来了四个贩柿子的客人,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几位客人是焦裕禄、小任和两个武工队员化装的。

  掌柜的过来了:“几位大爷,换个地方吧,这桌早就订出去了。”

  小任说:“俺们来得最早,你这还没上几桌客哩,就订出去了?”

  掌柜的说:“是个常客订的,人家一个集空必来一回,就这张桌。”

  小任说:“那俺们就在后边这张桌吧。”

  掌柜的堆起笑来:“好,几位吃点啥?”

  小任说:“来一盘炖烧秤钩豆腐,一盘香椿小鲫鱼,一盘羊肉土豆粉,再弄点长果仁。来斤半淆川锅盔。”

  掌柜的应声:“好嘞。”

  焦裕禄从布袋里拿出几块红薯,说:“掌柜的,把这红薯给咱烀一烀行不行?”

  掌柜的把红薯接过来:“嚯,这红薯好大块头,狗脑袋一样大。”

  焦裕禄指着两块最大的:“这两块放在锅底下烀,整个地烀,不要切开,加大火,烀得烂烂的。”掌柜的答应着去了。

  一会儿工夫,菜上来了。掌柜的指着炖烧秤钩豆腐:“诸位尝尝这炖烧秤钩豆腐,这是用老浆水加香醋,发酵了再点石膏,能用麻绳提、秤钩子挂,在锅里炖,越炖越香,从清朝就有名了。”

  焦裕禄夹了一块:“真不赖,挺有咬头。”

  掌柜的问:“老板不是本地人?”

  小任说:“到咱这地方贩柿子的。”

  掌柜的说:“咱这一带的柿子有名的好,号称小蜜罐儿。”

  焦裕禄问:“你这饭馆有啥招牌饭菜?”

  掌柜的回答:“有羊肉烩面、熏鸽子。最大的招牌菜是卤野兔,野兔子扒了皮风干,加火硝在老汤里炖,光作料就有几十种,别人做不出咱这口味。来一只尝尝?”

  焦裕禄说:“咱不爱吃兔肉。”

  掌柜的说:“那算您没口福!咱这饭馆就叫‘佛跳墙’,就是冲这卤野兔叫的。你不知道,俺这地面上有一个鼎鼎大名的钱大爷,专好吃咱这卤野兔。隔一个集空准来一回,你们刚才坐的那桌子,就是专门给他留的。今儿个又该来了。”

  焦裕禄问:“人家一个鼎鼎大名的钱大爷,能上你这小馆子来?”

  掌柜的说:“我蒙你干啥,一会儿钱大爷就来,他比表还准哩。给他准备的卤野兔,从早晨就下汤锅了。”

  焦裕禄对几个同伴说:“要不咱也来一只尝尝,破破规矩。”

  不多时,听得外边几声马嘶,钱铁头和一个护兵来到院子里,早有人接了他的大白马牵走了。

  小任悄声说:“来了。”

  钱铁头进来,掌柜的忙接上,安排到那张桌上去。钱铁头坐下,掌柜的先递上手巾把,让他擦了脸。钱铁头叼上大烟斗,掌柜的急忙点上火。掌柜的问钱铁头:“大爷,还点别的?”

  钱铁头说:“老样子。今儿个喝清烧。”

  掌柜的拉长声吆喝:“好嘞,清烧一壶。”

  钱铁头指着焦裕禄那一桌:“这桌客人是哪里的?”

  掌柜的说:“贩柿子的。人家本来不爱吃兔肉,我说您老人家专门爱吃咱这招牌菜,人家也要了一只。您就是俺的福星。”

  焦裕禄那桌菜上齐了,焦裕禄招呼着大家喝酒,吃野兔肉。

  焦裕禄说:“这卤野兔还真是不错,到口就酥,又烂又香。”

  掌柜的说:“咋样,没哄您吧?”

  焦裕禄说:“要不是你说有个大名鼎鼎的钱大爷爱吃这卤野兔,俺还真不想吃哩,差一点就把这好口福错过去了。”

  那边桌上钱铁头哈哈大笑起来。掌柜的说:“你们看,钱大爷也高兴了不是!”

  焦裕禄说:“今天有这口福,得敬钱大爷一杯。”

  他端了酒过去:“钱老板,请赏光。”

  钱铁头也举杯站起来:“好好好!诸位从哪儿过来?”

  焦裕禄说:“山东平原县。”

  钱铁头说:“咱尉氏柿子到你那山东地面能卖好价钱不?”

  焦裕禄说:“还行。熟过了的晾了柿子饼,也比别处的好卖。”

  说着跑堂的叫红薯来了,焦裕禄就让小任去接着。

  钱铁头叫道:“哎哟,这么大个红薯?”

  焦裕禄说:“人家卖柿子的给的,好沙土地长的。老板来块尝尝?”

  钱铁头推辞着:“不,不……”

  焦裕禄说:“别客气,尝一块。”

  他端过那块最大个的红薯,小任端过来另一块。

  钱铁头推让着:“不,这块忒大了……”

  焦裕禄说:“大了才好吃。”

  趁钱铁头推让,焦裕禄猛的一下把热红薯砸在钱铁头的脸上。

  与此同时,小任手里的那块红薯也砸向了钱铁头的护兵。

  钱铁头猝不及防,被烫得大叫一声。焦裕禄利落地拧过他一双手臂,下了他的枪,一反手把他摁倒。

  与此同时,钱铁头的护兵也被制伏了。

  两个队员把钱铁头和他的护兵捆了个寒鸭浮水。

  钱铁头挣扎着大喊大叫,焦裕禄把枪抵在他下巴上:“钱铁头,我们是武工队,再喊就崩了你!”

  捉放曹

  1

  夜里,焦裕禄和李明睡在草铺上。

  李明脱衣服时,口袋里掉出了那颗“炸子儿”,他拿在灯下端详着。焦裕禄问:“想啥呢?”

  李明伤感地说:“想明天就是清明节了,黄老三还没抓住,俺给俺爹俺妹上坟说啥呢?”

  焦裕禄说:“就说爹呀、妹呀,俺就要去抓黄老三啦。”

  李明说:“不能这样说,俺从小到大,没跟俺爹娘说过一句假话。”

  焦裕禄说:“不是假话。明天让你带民兵执行抓捕任务,去捉黄老三。”

  李明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哥,这是真的?”

  焦裕禄说:“当然是真的。”

  李明兴奋得直搓手:“好!太好了!咱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焦裕禄说:“你咋不问到哪儿去抓?”

  李明问:“是不是去黄家庄?”

  焦裕禄说:“到钱街村。”

  李明问:“他到钱街了?”

  焦裕禄说:“区里得到情报,明天清明节,黄老三要到钱街去给钱铁头上坟。”

  李明问:“为啥?”

  焦裕禄说:“钱铁头让我们枪毙后,黄老三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户。他要给钱铁头上坟,无非是表示他对手下匪众的爱惜,再就是给其他党羽打气,让他们顽抗到底。”

  李明骂道:“这只老狐狸!”

  焦裕禄说:“你去抓捕黄老三,要遵守三条纪律:第一,不能把他打死,必须活捉;第二,不能打骂他;第三,黄老三心狠手辣,要注意避免伤亡。”

  李明大声答应着:“记住了。”

  2

  钱家墓园在一片杨树林里。

  钱铁头的新坟前设了一张长案,上面摆放着各种供品和香烛之类。

  钱铁头手下的百十个匪众来上坟。他们都身穿孝衣,戴孝帽,跪在坟前。黄老三跪在最前头,他也穿了孝衣,用麻绳扎着腰。

  黄老三在香炉里上了香:“铁头兄弟,你死得惨。大哥会给你报仇的,大哥要让杀你的人一百条命换你一条命!只要大哥活着,年年清明节,大哥来给你烧纸。兄弟,大哥为人你知道,凡是跟上我黄老三出生入死的,都是我的生死兄弟。哪一个兄弟的命黄某能换下的话,大哥眉头不会皱一下。铁头兄弟,你就放心走吧!”

  他站起身子:“弟兄们,给铁头兄弟送一程啊!”

  他把枪举向天空。一百多支枪一起举向天空。枪齐声打响,惊飞一群乌鸦。

  黄老三吹了吹枪口:“弟兄们,眼下正是咱们心往一处拧的时候。一些事也不瞒你们,最近有不少弟兄向**缴了枪,区里贴出告示,让弟兄们去自首,人各有志,大伙儿心里咋想的,不妨借这个时候话讲当面,我黄老三不会怪罪你们。但是如果哪一个背后捅刀子,我黄三即使虎落平阳,也会有千里眼、顺风耳,你们都知道我眼里插不下棒槌!到时候,可别怪我拔香头子。”

  钱铁头手下一个小匪首说:“三哥的大量咱们都知道。我跟了钱大哥这么多年,钱大哥没了,咱也得想想自个儿的后路对不对?”

  匪众们小声议论起来:“听说只要到区里缴了枪,登个名字,以前干的事人家不追究。”

  “家里没地的,人家还分给地呢。”

  “黄大哥手下的镰把儿不也去自首了吗?还进了保田队呢。”

  一个匪首厉声说:“**的迷魂汤真把你们灌晕乎啦,咱们得听三哥的!”

  黄老三说:“今天我就去大营,会会这个焦区长!他要把我杀了,你们各自奔前程。我要囫囫囵囵地回来,愿意跟着我的兄弟爷儿们,我一个都不亏待。”

  3

  李明带着保田队员在设伏。一个队员问:“李乡长,黄老三会回黄家庄吗?”

  李明说:“他的左膀右臂这一段让咱们砍得七零八落,黄老三疑心大,觉得还是他老窝保险,一直住在黄家庄。”

  队员问:“乡长,你那‘炸子儿’带了没有?”

  李明把子弹掏了出来:“带哩。”

  那个队员把子弹推上了枪膛。李明问:“干啥?”

  那个队员说:“黄老三一露头,我就给他来个脑袋开花。”

  李明说:“焦区长反复嘱咐不能打死他。”

  那个队员说:“枪是我开的,大不了关我两天禁闭。”

  李明说:“退出来!”

  那个队员只好又把子弹退出枪膛,李明重新把子弹装回衣袋里。

  又过了半天,黄老三还是不见踪影。

  队员问李明:“李乡长,这黄老三到底回不回黄家庄?”

  李明说:“这小子是属兔子的,跑直道。他从钱街往家走,只有这条路。”

  这时有四匹马过来了。李明悄声命令:“准备战斗!”

  从大路上过来的是黄老三的喽啰,并没有黄老三。李明压了下手,四匹马过去了。

  队员问:“乡长,刚才过去的是黄老三的护兵,咋没黄老三?”

  李明说:“再等一会儿。”

  树丛那边有人学斑鸠叫,这边有人回应了两声。一个放哨的队员过来了:“乡长,黄老三一个人去大营了。”

  李明骂了句:“这个王八蛋!”

  焦裕禄正在办公室批文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

  民兵的声音:“站住!黄老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黄老三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是来找你们焦区长的。他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我不能来看看他呀?”

  焦裕禄一愣,一个民兵进来了:“焦区长,黄老三来了!”

  焦裕禄问:“李明呢?”

  民兵说:“是黄老三自己来的,说是来看你。”

  焦裕禄走出办公室。黄老三问:“焦区长,是不是你要抓我呀?我黄老三今天可是单人独马自己送上门来的。”

  焦裕禄一笑:“好啊,来了就是客人,进屋坐。”

  进了办公室,黄老三自己拉条板凳,大大咧咧地坐下:“我说焦区长,黄某今天自个儿送到你手里了,要杀要剐由你啦。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是真是假?”

  焦裕禄问:“真了咋样?假了咋样?”

  黄老三说:“要是假的,往下就别说了。要是真的,今天咱俩好好聊聊。”

  焦裕禄说:“好呀,难得你有这雅兴。”

  焦裕禄给黄老三倒了碗水:“老三,你这几年这么折腾,想没想过,这人活着图个啥?”

  黄老三说:“焦区长,这还不好说?活着就图个痛快。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对不对?人就是苦虫呀是不?念书的人说,十件事里不如意的有八九件,如意的不过一两件。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痛快的日子也不过几十天,这么算起来,人这一辈子,加起来也没几天痛快日子是不?所以我说活这一辈子人不容易,我不能憋屈自个儿,最要紧的是我得痛快。”

  焦裕禄说:“为了你的痛快,有多少人不痛快?岂止是不痛快,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破产败家,你想想这些还能痛快吗?”

  黄老三笑了:“焦区长,我这人生来只认一个理儿,我只管我自己痛快。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了,那他活该倒霉。”

  焦裕禄卷了两支烟,递给黄老三一支:“老三呀,你说咱听过的那些故事里,牛呀、马呀、狐狸呀,甚至豺狼虎豹呀成了精,都要变成个人的样子。这些东西变成人可不容易,要苦苦修炼几百年呢。你说咱们也没修炼,一生下来就披了张人皮,咱要对得起这张人皮不是?”

  黄老三大笑。焦裕禄问:“你笑啥?”

  黄老三说:“我笑你这话咋和我老娘说得一模一样。”

  小任拎只茶壶进来,黄老三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在鞋底上按灭了,自个儿从兜里摸出烟斗、烟荷包,装了一袋烟:“我老娘说我上辈子一定是个什么豺狼虎豹,阎王爷错给我披了张人皮。”

  焦裕禄说:“你呀,好好琢磨琢磨老太太说的话吧,道理深着呢。”

  他做个手势,小任出去了。

  黄老三说:“我这个人啥都不信,不信上辈子也不信下辈子,我只信这辈子,这辈子不能白活了。”

  “咋叫不白活?”

  黄老三说:“老爷们儿,就得活出个八面威风来,对不?我老娘不明白这个,我活得八面威风,也是为了让我老娘活得体体面面。焦区长,你不知道,从三岁我爹死了,我娘守寡拉棍子上百家门儿,把我养大了。我从小发誓,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焦裕禄说:“难得你有这孝心。”

  黄老三说:“我从小最心疼我娘。我十二岁那年,我娘得了场病,想吃鱼,正是十冬腊月,河里冻了一尺厚的冰,我拿了把冰镩子,下河里去逮鱼,不小心一下镩在大脚趾上,把脚趾弄断了,只连了点皮。我把大脚趾一把拧下来,嘎嘣嘎嘣嚼着咽到肚子里。这脚指头是我娘给我的,我不能扔了。可就从那时起我娘就说阎王爷给我错披了人皮。”

  焦裕禄说:“这天下当娘的都一样,都指望儿子走正道。我老娘就常对我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人做了善事,他那颗星就是亮的。谁要做了恶事,他那星就是暗的。”

  李明带着民兵回来,正遇到梁绕来和小任。

  梁绕来问:“李乡长,你们去抓黄老三了?”

  李明说:“是啊,这小子没回黄家庄,说是上大营了。”

  梁绕来说:“是啊,正和焦区长说话呢。”

  李明问:“说啥话?”

  小任说:“刚才我进去送水,听焦区长讲什么狐狸精变人的故事。”

  李明抓抓头皮:“狐狸精变人?讲这些干啥?”

  屋里,焦裕禄和黄老三还在聊着。

  焦裕禄问黄老三:“老太太跟上你享福了没有?”

  黄老三说:“喀,别提了,我为我娘盖了那么大的套院,她说啥也不住,自己一个人住在旧房子里。给她做的绫罗绸缎衣裳,从来也不穿,还穿破的。金银首饰细软给她,一点也不要。”

  焦裕禄说:“老太太觉得穿了用了这些东西不痛快。你要真孝敬老人家,不是给她这些东西。”

  黄老三说:“我当然是真孝敬,我在外头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混日子,不就是为了让我娘享福吗?”

  焦裕禄说:“这样的福老娘享不了。我离开家时,我娘做了好几双鞋让我捎上,说:‘儿呀,你走遍天下穿上娘做的鞋,不把路走歪了,就是孝敬娘。’”

  黄老三问:“你们**也讲孝道?”

  “咋不讲?**不但讲孝道,还把为人民服务当成自己的宗旨,把天下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孝敬。”

  黄老三说:“那我儿子咋不孝敬我呢?他不也是你们**吗?”

  焦裕禄笑了:“咋不孝敬你?”

  黄老三说:“前些年,他的队伍从河南路过,他回过一次家,只看了看他奶奶,给他奶奶磕了个头就走了,他不认我这个爹。你说他连他亲爹都不认了,还算讲孝道吗?”

  焦裕禄说:“为啥不认你这个亲爹?那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李明和梁绕来、小任还等候在门外。

  李明说:“聊啥呢,这半天?狐狸精变人跟黄老三有啥干系?好不容易送上门来,关了不就妥了!”

  正在这时,黄老三大笑着从焦裕禄屋里出来了。走过李明身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明一眼。

  李明进了焦裕禄的办公室,从腰里拔出两支手枪,摔到焦裕禄面前。他的手颤抖着,脸色铁青:“我这乡长不干了。你焦区长的胳膊肘朝外拐了!”

  焦裕禄笑了:“先别生气,你还没听我说呢。”

  李明一扭身子:“一个杀人魔王黄老三,自投罗网,咱们就这么放了?看来你真心与黄老三交朋友。”

  焦裕禄扳住李明的肩:“现在黄老三是啥?是把线牵在咱们手心里的一条上钩的鱼。抓他容易,可他还有那么多的喽啰爪牙,要钓别的大鱼,还需要他这根长线。”

  “反正我想不通。”李明抓起枪,气哼哼要走。

  这时梁绕来回来了。梁绕来说:“焦区长,这黄老三一出村,就被一帮兄弟接走了。我本想派人跟踪,让他们发现了,为了安全,只好让保田队的同志撤了回来。”

  焦裕禄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4

  一些七结八扭的事萦绕在焦裕禄心头,让他心神不宁。他摘下墙上的二胡,定了定弦,拉了起来。因为心里有事,胡琴拉得有些心不在焉。

  徐俊雅来了,不忍心打扰他,站在窗外听。听了一会儿,徐俊雅敲门进了屋子。

  徐俊雅说:“焦区长,你太了不起了。”

  焦裕禄摸不着头脑:“我?了不起?有啥了不起的?”

  徐俊雅说:“黄老三在别人眼里是只老虎,在你眼里就是只癞猫。说抓就抓了,说放就放了。”

  焦裕禄说:“这就了不起了?小徐呀,要说了不起,可不是我焦裕禄,而是咱们的党,咱们的这个队伍。离开这个队伍,我算个啥?对不?”

  徐俊雅说:“反正你讲的我都觉得有道理。”

  焦裕禄说:“不能这么说,你是中学生,咱土改工作队学问最高的人,你要能**思考。你来有事?”

  徐俊雅说:“焦区长,眼下咱们土改到关键时候了,我想着,为了教育群众,我们工作队可以排演几出戏。”

  焦裕禄兴奋起来:“好呀。”

  徐俊雅说:“听人讲焦区长在南下工作团的时候演过《血泪仇》的男主角,演得可好了,还听说看戏的战士忘了是在看戏,要拿枪打那个演伪保长的演员。”

  焦裕禄笑笑:“这你也知道?”

  徐俊雅说:“你的故事大家都在讲嘛。”

  焦裕禄问:“那咱排什么戏?”

  徐俊雅说:“就演《小二黑结婚》。我扮小芹,你扮小二黑。”

  焦裕禄腼腆地一笑:“不行,我比你大七八岁,演不像。”

  徐俊雅说:“那有什么?你不会打扮得年轻一些吗?”

  焦裕禄摸摸自己的脸,笑了。

  徐俊雅说:“这些日子一忙起来,你就顾不上刮胡子了,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也不讲究穿衣服了。”

  焦裕禄瞧瞧自己身上:“我接受你的批评。其实呀,我本来也不是个邋遢的人,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可是娘还是让我和我哥都上了几年学。每天放学回家,娘就捏着一把小笤帚,把我身上扫一遍。那时穿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可总是干干净净的。”

  徐俊雅说:“以后你有衣裳要洗,就给我留着。”

  这时李明急慌慌来了:“大哥,镰把儿出村了,有点诡诡秘秘的。”

  焦裕禄问:“他往哪儿走了?”

  李明说:“我看这里边肯定有问题,让人盯住他们了。”

  焦裕禄拉上李明:“走!”

  5

  焦裕禄和李明带着几个民兵尾追过去,他们隐蔽在一片错杂的树丛中。在离他们不远的一面土坡下,镰把儿学了两声斑鸠叫。另外一个地方也学斑鸠叫了两声。随后他向一个土岗走过去。

  焦裕禄和民兵们也随着潜行过去。岗沟里黑压压有二十多个黑影。

  李明大吃一惊,悄声说:“原来他们藏在这儿啊!”

  焦裕禄示意他不要出声,土岗下,那一片黑影嘁嘁喳喳在说着什么。

  一个声音说:“镰把儿,你咋出来这么晚?”

  镰把儿说:“你们不知道,这几天风声有点紧。”

  那边问:“出啥事了?”

  镰把儿说:“那个李明从一开始就盯上我了,这几天他们好像又察觉了什么,那回李明带保田队去抓三哥,就没让我和梁绕来去。我总觉着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掌握着。”

  那边的人问:“你和老梁把上回从杞县弄来的五十条枪藏什么地方了?”

  镰把儿说:“就在这岗子后边的大树底下。”

  那边的人说:“我们今天就把枪运走。”

  镰把儿说:“你们快弄走吧,我这几天光做噩梦。三哥胆子也忒大,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那边的人说:“别担心,三哥是搞了一个疑兵计,先把姓焦的头闹蒙,让他乱了方寸,才好拾掇他。”

  镰把儿说:“说这都没用,他们已经怀疑我了。”

  那边的人说:“不会吧,你不是给他们写了好几个名单,帮他们抓了不少人,缴了不少枪吗?干吗怀疑你?”

  镰把儿说:“你们不知那姓焦的,那可不是个好哄的主儿。我交代出来的,没有一个是三哥的人,大都是别的绺子里的。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头。我跟老梁就要露馅儿了。”

  那边的人说:“三哥有话,现在不宜有大动静。咱们还是去把枪弄出来吧。”

  几个人到了大树下,七手八脚刨开坑,把枪挖出来了。

  那边的人说:“好枪,锃新的三八大盖。”

  眼看土匪们就要散去,李明说:“打了吧!”焦裕禄捂住他的嘴,按住他的手。

  镰把儿一到村口,就让等在那里的李明和民兵们抓住了。

  镰把儿是个软蛋,没等问就全招了。焦裕禄和李明秘密审问他之后,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有两个民兵在门外看守。镰把儿想跑出去,可门上了大锁,门口有人严严实实地把守着,他摇摇窗户,窗户也很结实,他颓然坐在地上。

  这时,一个身影从后窗下闪过,是梁绕来。他从窗户孔里用绳子递进一只小镐头。镰把儿忙接住,脱下自己的上衣把小镐头盖住。

  审完镰把儿,李明问焦裕禄:“大哥,你咋不让打呢?那么一捆枪,镰把儿交代是五十支,不老少的。到了黄老三手里,是个祸害。”

  焦裕禄说:“不能打。镰把儿比这五十支枪重要。这些枪,黄老三咋弄走的,会让他咋送回来。”

  李明说:“镰把儿说这枪是梁绕来从杞县弄来的,没想到这小子是个暗藏的土匪。”

  俩人正说着话,外边一片乱嚷:“镰把儿跑了!”

  两个人急忙追了出去。焦裕禄和李明赶到街上时,镰把儿在村街上跑着,七八个民兵在后边紧追不舍。他们喊着:“镰把儿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镰把儿知道民兵们不会开枪,他拼命地朝村外跑。他拐进一条小巷,又穿过一条斜街。见有民兵堵截,他从斜街又窜入了另一条胡同。

  李明对民兵说:“这是条死胡同,不要开枪。”

  与此同时,后边却有人打了一枪,镰把儿应声毙命。

  打枪的是梁绕来。

  李明问:“梁绕来,我刚说这是条死胡同,不让打枪,你咋把镰把儿打死了?”

  梁绕来说:“我刚睡下,听见外边一片声抓镰把儿,就追了出来,没听见说不让打枪呀。”

  焦裕禄说:“绕来,你枪法不错,这一回又派上了用场,只可惜这镰把儿还没审问呢。”

  回到家里,两人抽着烟。李明说:“我觉得应该马上抓捕梁绕来。”

  焦裕禄说:“抓他干啥?他自己挖了井,让他自己跳。”

  6

  早晨,梁绕来还睡着,听见有人敲得门环一片响,喊着:“老梁!老梁!”

  梁绕来醒了:“是小任啊,出啥事了?”

  小任说:“没出啥事,焦区长让你赶快去区政府。”

  梁绕来吓了一大跳:“你说啥?焦区长,找我?”

  小任说:“是啊!”

  梁绕来很快就镇定下来,问:“小任,焦区长找我有啥事?”

  小任说:“这我咋知道?不过出来时听李明乡长在那儿说,得让老梁请客,这么大的好事,不请客不行。”

  梁绕来一头雾水:“啥好事?”

  小任说:“大概是你老梁要提升了吧,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只好跟小任去了。

  梁绕来心里敲着小鼓:真活见鬼了!

  梁绕来怀着鬼胎来到区政府焦裕禄的办公室。李明也在那里,两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了。焦裕禄拿出一个封好的信封:“绕来啊,县公安局要从我们区调一位枪法好的同志到那里去工作,我就推荐了你。这是介绍信,你今天上午马上去县公安局报个到。”

  李明拍拍梁绕来的肩膀:“到县公安局提了干,别忘了咱大营的这些弟兄。”

  梁绕来一笑,对焦裕禄说:“焦区长,您看这事,我,我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焦裕禄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县公安局送来的函,让镰把儿的事闹的,没顾上找你谈。”

  梁绕来听焦裕禄这么说,心才放下,他想绕着弯弯儿问问审了镰把儿没有,话到嘴边却改了口:“那我现在就走?”

  焦裕禄说:“那边催得紧,你先报上到,有没了结的事再回来交接。”

  梁绕来答应着,一脸狐疑地走出来。

  李明把梁绕来送到大门口,梁绕来说:“李乡长,你一定要保护好焦区长,土匪这些日子闹腾得挺欢,他住哪儿,瞒着他加个游动哨。”

  李明说:“放心吧,没事。昨晚在外边开了一宿会,还没回住的地方去呢。”

  梁绕来走在路上,心里直嘀咕。他心里想:幸亏把镰把儿解决了,要不然等第二天一审问,这小子肯定会卖了我。不对呀,咋突然就把我调走了呢?会不会镰把儿这小子……不像,姓焦的当时还夸我好枪法,又说可惜没来得及审问镰把儿……他平常总夸我枪法好,才推荐我去县里干公安吧,正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心情好起来,走路哼起了小调。他没注意到,路边的庄稼地里,就隐蔽着暗中“保护”他的民兵。

  到了县公安局,进了局长办公室,梁绕来交上介绍信。公安局长看完介绍信,问他:“你就是梁绕来?”

  梁绕来说:“是。”

  公安局长下令:“把他捆起来。”

  立刻上来几个公安战士按住了梁绕来。梁绕来直叫:“误会,误会,我不是有焦区长的介绍信吗,你们凭啥捆我?”

  公安局长笑了:“梁绕来,你认字吗?”

  梁绕来说:“不认字。”

  公安局长说:“你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写的你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土匪,让公安局马上把你收审!没想到,你自己揣着信来报到了。”

  梁绕来一听这话,瘫倒在地上。

  7

  经过县公安局审讯,梁绕来的底细被查清了。日伪时期,梁绕来在豫东保安队当汉奸,在通许县、杞县一带干过不少罪恶勾当,因为他胆大心狠,人也机灵,很受日寇器重。日寇投降后,梁绕来又到国民党七十四师干了一年,之后回到了老家梁庄种地,这期间同黄老三暗中勾结。梁庄人对他的历史不了解。他混入区保田队,假装积极,私下受黄老三指派,窃取情报,发展党羽,并给黄老三在杞县搞武器弹药,谋划袭击区委。

  焦裕禄也收到了黄老三那个在解放军里当营长的儿子的回信,信上说,如果他父亲不老实守法、向人民认罪,当地人民政府可依法严惩。他正在看信,小任进来了,焦裕禄对他说:“小任,你去趟黄家庄,把黄老三叫来!”

  小任问:“咋和他说?”

  焦裕禄说:“就说他儿子刚给区政府来了信,焦区长要找他谈话。”

  擒了黄老三

  1

  黄老三和小老婆在院子里欣赏两只斗鸡的战斗。

  这是两只非常骁勇的斗鸡,一只长冠子,一只秃尾巴,它们正打得难分难解。黄老三拍着巴掌给它们加油鼓劲儿:“狠劲儿斗!狠劲儿斗!”

  两只斗鸡扑腾得一地鸡毛。黄老三的小老婆说:“别让它们斗了,你看那长冠子身上都是血了。”

  黄老三说:“斗的就是这个狠劲儿。要斗就得斗个你死我活,这胜负还不见分晓呢,不斗哪行?”

  小老婆说:“这斗蛮斗狠有啥看头?”

  黄老三说:“告诉你,两军相争勇者胜,斗蛮斗狠永远比斗心眼儿重要。不管你有多大智量,到时候都怕不要命的。”

  管家进来说:“区政府里那个姓任的干事又来了。”

  黄老三问:“他来干啥?”

  管家说:“姓任的说大公子给区政府来信了,焦区长请您。”

  黄老三挥挥手:“让他进来。”

  2

  黄老三一进区政府院子,就看出气氛有点不对。焦裕禄一脸威严迎门站着,李明站在他身边,也是个怒目金刚。他们旁边是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

  黄老三抱抱拳。焦裕禄喝令:“拿下!”

  几个民兵上去把黄老三按倒,捆了个结实。黄老三大叫:“焦裕禄,你不说我儿子来信了吗?我儿子在八路军里出生入死,你在家里捆绑他爹!”

  焦裕禄把他儿子的信推在他面前:“黄老三,看看你儿子咋说的,你可看清楚了,你儿子说你再不老实交代罪行,就让我为民除害,枪毙了你!”

  黄老三说:“儿子不认我这个爹由他去,我还是问你那句话,你和我交朋友是真还是假?”

  焦裕禄问:“啥意思?”

  黄老三说:“要是假的,往下就别说了。要是真的,你就立马放了我,今天我不想死。”

  焦裕禄这才停下笔,抬起头:“好呀,老三,那你把土匪名单老老实实写给我,再把你家里藏的枪交出来!”

  黄老三说:“焦区长,你在大营,应该知道,大营出响马,三岁的孩子手里都有枪。你要逮,就该多准备些绳子。”

  焦裕禄说:“老三,我待你是真心,你也要有诚意,信口胡说,可别怪我不讲朋友交情。”

  “让我说啥?”看着焦裕禄脸色铁青,黄老三有些慌了。

  焦裕禄说:“你就竹筒子倒豆粒,利利索索地说。这么长时间不逮你、不捕你,就是对你还抱着合作的希望,你看着办!”

  黄老三又恢复了镇定,他一翻眼皮:“我不能说得太明白,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你还能算个精明强干、洞察秋毫的区长吗?”

  焦裕禄突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问:“你让梁绕来在杞县搞了多少枪?”

  “五十支。”黄老三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焦裕禄喝问:“放在哪里?”

  “山川寺正堂神龛下。”

  “还在哪儿藏着枪?”

  “我家祖坟里。”

  按照黄老三的交代,李明带着几个保田队员从山川寺和黄老三家坟地里挖出了二百五十多支枪,都是三八大盖和汉阳造。他们抬着枪到区委,焦裕禄看了很高兴。他拿起一支汉阳造,看这枪通身簇新,枪管发着蓝光,拉了下枪栓,枪栓发出很脆亮的撞击声,不由得赞叹:“多好的快枪。”

  李明说:“埋在坟地里的装在一口棺材里,用油布裹着,一点锈没有。”

  焦裕禄问李明:“你认为黄老三是不是全招了?”

  李明说:“不会,这小子是个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主儿,他肯定还有几个牛黄狗宝没拎出来。”

  焦裕禄拍拍李明肩膀:“好,咱们跟黄老三这样的顽匪斗争,就得学会多用脑子。”

  3

  黄老三被押进焦裕禄的办公室。他问焦裕禄:“焦区长,该说的我是全说了,你说的话算数不算数?”

  焦裕禄说:“当然算数!”

  黄老三问:“那放不放我?”

  焦裕禄说:“放!”

  黄老三又一次笑着走出区政府大门。临出门时碰见李明,他拍拍李明的肩膀,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明用力推开焦裕禄屋子的门,问:“是你又把黄老三放走了?”

  焦裕禄说:“是啊!”

  李明问:“干吗要放了他?”

  焦裕禄说:“咱说话得算话。”

  李明说:“大哥,黄老三这么多年为非作歹,欠下了多少笔血债?不杀了他,大营的父老乡亲不答应啊!”

  焦裕禄说:“兄弟啊,你不是也说黄老三还有些没拎出来的牛黄狗宝吗?”

  李明不语,蹲地上抽烟。

  焦裕禄说:“杀了黄老三容易,可这些牛黄狗宝再挖出来就难了。黄老三回去,这些牛黄狗宝就会用各种办法跟他联络,长线是放出去了,钓大鱼的钩子可得盯紧了。你的任务,就是去侦察哪些人还在与黄老三秘密来往。”

  4

  黄老三又在自家院子里欣赏斗鸡了。

  两只鸡斗得难分难解。两只鸡的翅膀上各系了一块小牌牌,一只写着“黄”字,一只写着“焦”字。

  黄老三气急地给那只写“黄”字的斗鸡加油:“啾啾!黄家的,铆劲儿!弄死它!”

  那只“黄家的”却渐渐显露不支之状,而“焦家的”却越战越勇,明显占了上风。黄老三很气恼,当那只“焦家的”跃上“黄家的”背,啄住“黄家的”冠子,压得“黄家的”无还击之力时,黄老三动手帮忙了,一杖把“焦家的”打下“黄家的”背。

  “黄家的”抖擞精神,趁机反扑,渐渐占了上风。黄老三十分兴奋,大叫:“黄家的,狠狠地斗啊!”

  管家进院来了。黄老三高兴地对管家说:“你看,我‘黄家的’就是比‘焦家的’厉害!反败为胜,越战越勇!”

  管家说:“三哥,有点不妙。”

  黄老三拉下脸来:“胡说啥,你看明明是我‘黄家的’占了上风嘛!”

  管家说:“我说的不是鸡。”

  黄老三问:“那你说的啥?”

  场上两只斗鸡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黄家的”再显颓势。黄老三大叫着:“‘黄家的’,加把劲儿!”

  管家说:“三哥,霍子公、霍子剑、杨金山这几个人全让李明抓了。”

  黄老三一怔:“什么?不会吧!”

  管家说:“我刚从大桥那边来,打听得千真万确。李明这些日子专盯着谁跟你秘密来往,这几个跟你来往多的,全让他盯上了。”

  黄老三说:“昨天我还让杨金山去麦地截李明呢。”

  管家说:“杨金山在麦地让李明收拾了,一条腿都打断了。”

  场子上,“黄家的”落荒而逃,“焦家的”紧追不舍。

  黄老三说:“那我手里只有杨苗一张牌了,今儿个工作队在子产庙演戏,我让杨苗给他们演一场更好看的大戏。”

  场子上,“黄家的”终于不敌,被“焦家的”追得歪歪斜斜满场乱跑。

  黄老三气急地一棍子把“黄家的”打死了。

  5

  子产庙戏楼是一个老式戏楼,廊柱斑驳,但可以看出明清时代乡村戏楼的规制。

  台口挂出一个大大的戏牌,上边写着“今日演出:小二黑结婚”。台下黑压压挤满了十里八庄的乡亲。

  在戏里扮演区长的田书记正在后台化妆,小任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拉小任到门外。

  田书记问:“你说黄老三他们出动了?”

  小任点点头:“黄老三纠集了张子豪、张老瞎五六个绺子的土匪,有三百多人。”

  田书记说:“这小子把最后的老本全拼出来了,咱们得做好准备,隆重欢迎。”

  小任说:“焦区长带队伍去‘欢迎’他们了。”

  田书记说:“这场戏,咱给他好好唱唱。”

  6

  黄老三的一个心腹——土匪杨苗化装成看戏的农民,隐在老乡中。他一双眼睛不时地向四周观察。小任挤在杨苗旁边,机警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台上,徐俊雅演小芹,正演《订婚》一场。

  台下,杨苗问身边的小任:“老弟,哪村的?”

  小任说:“椅圈马的。”

  杨苗问:“贵姓?”

  小任答:“姓马。”

  杨苗说:“这戏唱得真热闹。”

  小任说:“嗯,不赖!兄弟哪村的?”

  杨苗说:“东庄的。”

  小任问:“贵姓?”

  杨苗答:“姓张。”

  小任说:“姓张?东庄没姓张的呀?”

  杨苗说:“我,我,我在丈人家门上住。”

  小任问:“噢。那你认得王玉德吗?”

  杨苗说:“王玉德?认……认得,认得!跟他挺近乎,常在一块儿,前天还跟他一块儿喝酒来着。”

  小任一拍巴掌:“喀,这王玉德死了二十多年了。我咋问起死人来了!”

  杨苗很尴尬地咧咧嘴。

  7

  焦裕禄、李明带领民兵埋伏在苇丛中。焦裕禄问:“县大队那边联系得咋样了?”

  李明说:“按你的命令,大营区六个乡的保田队四百名民兵全到位了。分头把住各个要道路口,围得铁桶一样。”

  焦裕禄说:“好。”

  李明问:“军分区那边怎么样了?”

  焦裕禄说:“都安排妥了,咱们打响战斗,他们会马上增援,这回给黄老三包个大馅儿的饺子。”

  村子里,戏台上,正演着小芹和小二黑在河边约会一场。

  台下,看戏的人们纷纷议论着:“你看演得多好!”

  “这是谁家闺女呀,扮相这么俊?”

  “是工作队的小徐同志。”

  小任看见杨苗悄悄顺人空往前挤,也跟上去。

  黄老三亲率三百多名土匪向大营包抄而来。他为这次袭击做了周密的谋划,先让杨苗带几个人在看戏的群众中潜伏,伺机刺杀田书记和焦裕禄,里边一响枪,外边再冲进去,一举解决掉工作队和民兵。黄老三把这个计策叫“快刀子钻心”。

  台上,扮演区长的田书记上场了。

  台下,杨苗问旁边的人:“这区长是焦区长扮得吧?”

  旁边的人说:“焦区长演的是《血泪仇》,这是田书记。”

  趁着人们专心看戏,杨苗从怀里摸出手枪,悄悄向台上瞄准。

  小任大喊一声:“杨苗!”

  杨苗一个愣怔。

  小任迅速拧住他握枪的手,把他胳膊往上一抬。枪响了,子弹射向天空。小任左手出拳,猛击杨苗的脸,杨苗疼得大叫一声。

  枪一响,台底下乱了,小任拧过杨苗的胳膊,下了他的枪。上来两个民兵,按住了杨苗。与此同时,又有两个土匪乘机拔枪欲发,也都被民兵制伏。

  田书记在台上喊:“乡亲们,不要怕,继续看戏。好戏在后头呢。”

  村里一响枪,村外的土匪在黄老三的指挥下往村里冲,正好掉进了焦裕禄设下的包围圈。一时枪声大作,进攻大营的土匪被保田队的火力压在一片坟地里。他们借坟头的掩护向保田队的阵地还击。

  黄老三和张子豪等几个匪首隐在一个最大的坟包后面。

  张子豪问:“三哥,保田队咋有那么好的快枪呀?”

  黄老三咬牙切齿地说:“他奶奶的,那都是老子的快枪!这一回,老子要一条不少地全收回来。”

  土匪的炮火越来越猛,保田队员们拼力抵抗,土匪借密集火力的掩护发起冲锋。

  黄老三挥着手枪喊叫着:“弟兄们,上啊!冲进大营,天下就是咱的啦!”

  保田队阵地上,李明对焦裕禄说:“大哥,狗日的全疯了,蝗虫蚂蚱往上涌,咱的子弹不多了!”

  焦裕禄下令:“节约子弹,等狗日的近了甩手榴弹!”

  李明再次扣动扳机时,却打了空枪:“我没子弹了!”一个民兵摘下自己的子弹袋抛过去。

  枪声稀疏下来。黄老三声嘶力竭地喊着:“弟兄们,土八路没子弹了,上啊!”

  匪兵们号叫着冲上来。一颗颗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土匪倒下一片。大批土匪退了下去。

  一阵手榴弹把土匪又压回坟地里,张子豪对黄老三说:“他娘的,土八路不是没弹药了吗?”

  黄老三说:“打了这半天,他们弹药也该绝了。再也不能上他的当了,冲!”

  在他的威逼下匪兵又向我方阵地冲来。

  突然间响起冲锋号声。军号声让保田队员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焦裕禄喊道:“同志们,是军分区的同志来支援我们啦!”

  阵地上一片欢呼声。穿灰布军装的军分区战士如猛虎下山,直冲过来,与保田队形成合围。匪兵腹背受敌,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李明把衣袋里的那颗“炸子儿”掏出来,压进枪膛。没有被打死的匪徒全做了俘虏。大家在俘虏队里一个个搜寻,却不见了黄老三!李明厉声问一个个土匪:“说!黄老三到哪里去了?”匪徒们一脸茫然。

  戏台上,最后一场《过堂》已近尾声。

  大幕正待拉下,此时,保田队员押着俘虏,扛着缴获的武器进了村。看戏的群众沸腾了:

  “捉了黄老三!”

  “黄老三的绺子被打垮了!”

  “打黄老三这个狗日的!”

  他们一起向队伍拥过来。可是俘虏队伍中没有黄老三!群众纷纷问:

  “黄老三呢?”

  “为啥没抓到黄老三?”

  田书记迎过来,问李明:“焦区长呢?”

  大家这才发现,焦裕禄也不见了。

  黄老三成了漏网之鱼,焦裕禄也突然不见了影踪。这让人们深为不安。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忧思很深的人,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不可能坐视这个最应该归案的元凶逃离惩罚,他一定是找黄老三去了!

  8

  几路寻找焦裕禄的保田队员会合了。

  李明问小任:“你们今天打听到焦区长的消息了吗?”

  小任说:“没有啊,在蒋沟、邢庄、芦馆、七里河这一片都找遍了,没一点消息。”

  李明又问一个组长:“你们那一路呢?”

  组长报告说:“我们找的是蔡庄、瑶台、鹿村、南曹、砖楼、舍茶岗这一片,也没消息。”

  另一个组长报告:“张坞、高庙寨、社柏、白潭这一带也没有。”

  李明说:“继续找。第一组去枣朱、要家一带,第二组去栗林、范庄,第三组去射竹峰、宁村一线。明天早晨还在这里集合。注意不要暴露目标。”

  9

  焦裕禄在大洼里转了两天,没有搜寻到一点和黄老三相关的迹象。

  他又寻到了山川寺。山川寺里梵钟声声,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

  一个矮胖僧人来续香。他跪在香案前,上了香,敲了几下木鱼。这个背影酷似黄老三。

  焦裕禄隐身在天王塑像背后,眼睛紧紧盯着这个背影。那个背影给佛灯添过油,回转身子,原来他并不是黄老三。

  第四天,焦裕禄差不多已经绝望。按一般的逻辑去推想,黄老三应该远走高飞了。一个从死人堆里逃脱出去的匪首,他不远走高飞,难道还等着人来抓他?焦裕禄差点就相信了自己的这个推断。但他还是轻易不言放弃。他似乎有一种直觉,黄老三没有走远。真要远走高飞,他就不是黄老三了。

  尚村集市上熙熙攘攘,焦裕禄用一顶毡帽遮住脸,挤在人群里。估衣市、菜市、粮食市,在人头攒动中,他一双机警的眼睛在人群中扫着。

  牲口市上,他突然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黄老三一身农民打扮,他身后跟着两三个人,在同一个卖骡子的牲口贩子交易。焦裕禄忙隐在几头牛后边,盯住了黄老三。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五天五夜啊,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这家伙果真就在这里。

  黄老三同那几个人牵着骡子走了,焦裕禄尾随而去。

  又盯了两天,他侦察清楚了,黄老三置办了一挂骡马大车,以赶大车为掩护,联络那些打散了的土匪,想重新拉杆子。每天鸡叫头遍、二卯星出来后,他赶着马车从尚村东大洼里经过。

  第六天,焦裕禄觉得可以行动了。白天睡了一大觉,晚饭吃了半斤锅盔,入夜埋伏在路边苇丛里。

  鸡叫两遍了,黄老三的马车还没出现,他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

  正在疑惑间,远处传来马铃和吱吱呀呀的马车声。马车越来越近,马蹄声越来越响。

  黄老三抱着鞭杆缩在车辕里,他穿件黑夹袍,戴顶遮脸的宽边帽,嘴里哼着小调。焦裕禄突然蹿起来,大叫一声:“黄老三!”黄老三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焦裕禄飞身扑上马车,还没容黄老三闹明白,拦腰将他抱住,咕咚一声摔到地上。

  两个人在大道上翻滚厮打在一起。

  黄老三在翻滚中拔出了手枪,焦裕禄扼住黄老三持枪的手腕,把枪口拼命往下按。

  枪响了。由于腕子被焦裕禄死死压住,子弹全部打进地里。焦裕禄再一用力,扭住黄老三的腕子。黄老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瘫软在地上。焦裕禄扑上去夺了手枪,用绳子捆紧了黄老三。

  两人经过一番厮打,都已精疲力竭。他们各自躺在地上,看着对方,大口喘气。

  焦裕禄说:“老三,你这回、这回可是真的大意失荆州啊!”

  黄老三吐口唾沫:“姓焦的,算你狠,你把、把老子胳膊拧断了。”

  “我狠?你记得一句老话吗?‘自作孽,不可活。’”

  他站起来,拍打拍打自己身上的土,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一哈腰把黄老三抓起来,扔到大车上。焦裕禄和黄老三,两个老对手同乘着一辆马车,焦裕禄赶着车,被捆绑的黄老三躺在车厢里。双方的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长。

  焦裕禄说:“老三,你刚才唱得挺有意思,‘能掐会算的苗光义,未卜先知的徐懋公’,你不懂得,这人算毕竟不如天算。”

  黄老三说:“姓焦的,想不到俺黄老三一生阅人无数,还是没看准你。”

  “噢?”

  黄老三说:“说实在的,俺从一开始就没把你放眼里。”

  焦裕禄打了个响鞭:“老三哪,你又错了,你是没把大营的百姓放在眼里。老百姓是汪洋大海呀,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可惜你不懂,就信你手里那杆枪。可悲呀,老三!”

  黄老三问:“你咋没想到我会远走高飞?”

  焦裕禄说:“那就不是你黄老三了。你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人,你的人都被收拾了,可你的把兄弟、和你一起给日本人当汉奸的大土匪曹十一的地盘上,不是还有他的一些喽啰吗?你怎么会放过东山再起的机会?”

  黄老三说:“姓焦的,你有种敢再放我一回?”

  焦裕禄说:“我已经放了你两三回了,你也甭吃后悔药,这狗要改了吃屎可就不叫狗了。我也没那个耐心,大营百姓也没这个耐心了。”

  黄老三说:“焦区长,你要把老三当朋友,现在就痛快给我一枪,让我死得体面些。”

  焦裕禄说:“那一枪你恐怕是逃不过了,但不是现在,大营的百姓要审判你。”

  10

  焦裕禄失踪了六天,区委的同志们都急坏了。最着急的是徐俊雅,饭吃不下,觉睡不稳,趴在桌上直哭,高存兰一个劲儿地劝慰她:“好丫头,别哭了,焦区长不会有事的。”

  徐俊雅说:“高姐,老焦都走五六天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高存兰说:“李明乡长一直带着人在找他,会有消息的。”

  第二天早晨,高存兰醒来,见徐俊雅织着一件毛衣。高存兰说:“这丫头,一宿没睡呀,天都亮了。”

  “快织完了,赶完活儿就睡一会儿。”

  高存兰拿过来看了看:“给谁织的?”

  徐俊雅大方地说:“给老焦。”

  高存兰说:“丫头,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心里有焦区长了?”

  徐俊雅笑而不答。听见外边一阵嚷乱,狗咬马嘶。有人喊叫:“焦区长捉到黄老三了!”

  徐俊雅、高存兰忙跑出去。李明和保田队员们向村口大柳树那儿拥去。押解黄老三的马车一到,就被人群围住了。大家见果然抓了黄老三,欢呼雀跃。

  焦裕禄满身灰土,满脸倦色。李明拉着他胳膊:“大哥呀,你可回来了,俺都急死了。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你从哪儿抓了黄老三?”

  焦裕禄说:“在邢庄、尚村那一带,那地方是曹十一的老巢。黄老三公开的身份是个赶大车的,暗里招兵买马,网罗曹十一的旧部,要重新拉杆子!”

  徐俊雅发现焦裕禄走路有些不得劲,问:“你的腿咋啦?”

  焦裕禄看了一下:“腿?没啥事呀?”

  李明撩起他的裤腿:“还没事呢,膝盖都青了。”

  焦裕禄哈哈大笑:“黄老三这小子脊梁骨还不软,差点把我膝盖给顶碎了。”

  李明说:“还是你厉害,生生把这小子胳膊拧断了。”

  焦裕禄说:“你们先把黄老三关好,我得睡一会儿。”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落偏西。小任搬个凳子守着坐在门口,不让人打扰他,天快黑时,徐俊雅和高存兰来了。她们问小任:“焦区长醒了没?”

  小任说:“刚醒。睡了差不多一整天,睡得那个香啊!让人心疼。”

  两人进了屋,焦裕禄正在擦枪。高存兰说:“老焦啊,小徐把给你缝补好的衣服拿来了,你一会儿换一换。这妮回了趟南街家里,让她娘炖了鸡汤,你趁热喝。”

  焦裕禄放下手里的枪,搓着两手,嘿嘿笑着:“小徐同志,真谢谢你啊!”

  高存兰说:“啥小徐同志,你呀!这几天啊,可把俊雅急死了,半夜里睡不着,缠着我问:‘大姐,你说他不会有什么事吧?’你看看,我呀,惦着你还得哄着她,你该谢我。”

  “大姐你又瞎说了。”徐俊雅脸一下红了,她捂着脸跑出屋。

  高存兰问:“老焦,你看出来了没?”

  焦裕禄问:“看出啥?”

  高存兰说:“俊雅这妮,人家对你多好。”

  焦裕禄说:“自从我到了大营,乡亲们、同志们都亲人一样地关心我,让我想起来心里就热腾腾的。”

  高存兰说:“你就没看出来,人家妮子对你有那个意思?”

  “啥意思?”

  高存兰说:“你呀,心就没往这上头用。等审判了黄老三再说吧,这会儿你也没心思。到时你不谢我这大媒可不行。”

  焦裕禄一边继续擦枪一边说:“大姐,刚才睡着,俺可做了个好梦。”

  高存兰笑了:“我说咋样,就凭你老焦,哪里会是个榆木脑袋!”

  焦裕禄说:“俺梦见俺娘了。”

  高存兰说:“梦是心头想,你又想老娘了呗!老娘想你不知想成啥样了。”

  焦裕禄说:“俺梦见俺娘问俺:‘孩啦,这尉氏离咱崮山有多远啊?’俺说:‘娘,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山东,隔着省,隔着县,咋也有千把百里吧。’俺娘说:‘孩啦,从古来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俺不知你做了多大个官,可俺知道你不是为了吃穿才去的,你是为了国家,为了咱穷人。你可一定做好自己的事。别想娘,娘这就去看你。’”

  高存兰眼眶湿了:“多好的老娘啊,老娘要真来了,看见有咱们俊雅这样一个好妮子心疼你,不知该有多高兴哩。”

  第二部

  同心结

  1

  徐俊雅的娘捎来几次信儿,催她回家一趟。徐俊雅就请了假,回了趟家。她家在尉氏县城城关南街。

  推开院门,娘正在院里喂鸡,欢天喜地地迎上来:“妮啊,回来啦!”

  徐俊雅说:“娘,人家忙着哩,你一天三趟让人捎信,催俺回来干啥?”

  娘说:“妮啊,娘想你。”

  徐俊雅问:“只是想俺呀?”

  娘用小笤帚扫着俊雅身上:“妮啊,进屋说。”

  徐俊雅和母亲进了屋,娘端上枣来:“妮啊,给你留着醉枣哩。”

  徐俊雅说:“娘,你叫俺回来有啥事,就直说吧。”

  娘说:“妮啊,你说你就在大营,这么近的路,个月期程的不回来,也不想娘呀?”

  徐俊雅说:“谁说不想了,这不正忙吗?娘,黄老三捉住了!”

  娘吃了一惊:“真的?”

  徐俊雅说:“可不是,昨天从尚村捉回来了,正准备开公审大会呢。”

  娘拍了下巴掌:“那可好了,老天爷有眼,恶有恶报。”

  徐俊雅说:“娘,要没别的事呀,过了晌俺得赶回大营去。”

  娘忙说:“不中!那可不中!咋没事,有大事呢。”

  徐俊雅问:“啥大事呀?”

  娘说:“你的终身大事。你哥给你找了个婆家,男方和你同岁,门当户对。”

  徐俊雅说:“娘,和您说多少回了,我的事您别操心。”

  娘在炕上盘起腿:“你都这么大了,娘咋能不操心哩?”

  徐俊雅说:“娘,我在外头参加革命工作了,现在婚姻自由,父母不能包办。”

  娘说:“儿女的婚姻爹娘都不能管?那谁说了算?”

  徐俊雅说:“我自己的事,我自个儿找,不用你们管。”

  娘说:“妮啊,这话可千万别到外头去说,羞死人。哪有自个儿找婆家的事,让人笑话。”

  徐俊雅说:“娘啊,别说了,我已经找好了。”

  娘吓了一跳,从炕上跳到地上:“你自个儿找好了?找了个谁呀?”

  徐俊雅说:“咱们区的区长,焦裕禄。”

  娘说:“不中!不中!这区长是八路军的干部,南行北走没个准地方,他到天边你也跟着?”

  徐俊雅把娘拉到炕上坐下:“干革命嘛,走哪儿哪儿是家。”

  娘问:“这个区长,他多大岁数啦?”

  徐俊雅说:“比我大八九岁。”

  娘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中!不中!”

  徐俊雅说:“不是有句老俗话吗,‘男大不显,女大扎眼’。他文武双全,俺跟他投缘。”

  娘又问:“他是哪里人?”

  徐俊雅答:“山东人。”

  娘说:“不中!不中!隔着这么远,你真跟他走了,娘见一面都难。”

  徐俊雅说:“娘,老焦这人,心眼儿好,善良厚诚。见了人家孤老太太,进门就喊娘,人缘没得说,咱大营的百姓都喜欢他。俺早想好了,日后俺们成了亲,就把您接过来,俺也舍不了娘哩。”

  2

  焦裕禄和高存兰在伙房里忙活着,高存兰呼嗒呼嗒拉着风箱,焦裕禄往锅里捏黑面窝头。满屋子都是烟雾。高存兰说:“老焦,地委对黄老三案子的批文快下来了。这次抓了黄老三,为大营百姓除了心腹大患,咱大营的清匪反霸,打了个漂亮仗,县委、地委都表扬我们呢,你是头功。”

  焦裕禄说:“啥功不功的,高姐,这会儿我是啥也顾不上想了。等黄老三的案子处理完了,俺想回趟老家,看看俺娘。”

  高存兰说:“那多好啊!你回去把老娘接过来吧。”

  焦裕禄说:“老娘接来当然好,一来是我顾不上照顾,二来是我哥回来了。我哥他离家好几年,身子骨不太好,我嫂子也死了,他心里闷,再加上他写得一笔好字,村上总有人让他写个家信什么的,给人家帮了忙,人家也免不了让他喝两盅,时间长了就有了爱喝个酒的毛病,沾酒就醉,一天不喝也不行,没我娘拘管着,他就更不行。”

  高存兰叹了口气:“你的情况和我也差不多少。我哥打日本时牺牲了,我爹死得早,我哥又死了,我怕我妈知道受不了,想尽办法瞒着她。实际上哪里能瞒那么严实?我妈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她也装着糊涂,不敢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每逢过年过节,我妈总多放双筷子给我哥,今年她不放了,说:‘你们别骗我了,你哥他回不来了。’第二天我妈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哭了一上午,当着我们一滴眼泪也不掉。这天下的娘呀,都一样。”

  焦裕禄哭了,眼泪直往锅里掉。

  晚上,焦裕禄在伏案写东西,徐俊雅来了,她拿来了为焦裕禄织好的毛衣。一进门她就问:“还忙呀?”

  焦裕禄说:“县里下了公审黄老三的批文,把开公审会的程序再理一遍。你拿的啥?”

  徐俊雅说:“给你织了件毛衣,你试试。”

  焦裕禄说:“这,难为你了……”

  徐俊雅拉过焦裕禄:“别说那么多了,来,试试。”

  她催着焦裕禄脱下外衣,穿上了毛衣。她抻抻衣角,又退回几步打量着:“挺好的。俺光怕织得不合身呢。”

  焦裕禄嘿嘿地笑。徐俊雅说:“从明天就穿上吧,别舍不得。”

  3

  此时,在徐家,徐俊雅的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徐俊雅的父亲戴着老花镜看书。俊雅娘问:“她爹,你说妮那事咋办?”

  徐俊雅的父亲是个有名气的中医,人都叫他徐老先生,平素除了他的《汤头歌诀》、脉理要性,什么事也不关心,老伴儿的一句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问:“啥事?”

  徐母说:“你呀,家里的事没一件放心上的。啥事?妮的婚姻大事呗。她哥找了个门当户对的,让她去相看相看,她倒好,自个儿找了一个!”

  徐老先生问:“自个儿找了?找了谁?”

  徐母说:“是大营的区长,比她大八九岁呢!”

  徐老先生一拍手:“你是说大营的那个抓了黄老三的区长?中!中!中!妮有眼力。不错!”

  徐母不解:“你赞成?”

  徐老先生说:“赞成!”

  徐母用手里纳的鞋底敲敲炕沿:“你咋不想想,人家是八路军的干部,今天在这儿,明天保不准又去哪儿了,妮咋能跟上他天南地北地去?”

  徐老先生说:“这位大营的区长,我没见过。可路上行人口似碑,都说他有文化、有主见、有胆识。这黄老三多厉害,硬是让他抓了。就凭这一点呀,妮这亲事呀,没得说。中!”

  徐母说:“他比妮大八九岁呢。”

  徐老先生问:“那又咋?”

  徐母说:“反正俺说不中!”

  徐老先生说:“中不中,那得妮说了算。”

  徐母说:“妮懂个啥?”

  徐老先生摘下眼镜:“要不咱上趟大营,会会这个区长是个何等人物?”

  徐母说:“要去你自个儿去,俺不去。”

  徐老先生说:“不中!不中!老太太,百闻不如一见,咱们不亲自去相一相,咋知道妮该不该嫁他?”

  徐母站起身:“中!就依你一回。”

  4

  徐老先生老两口儿第二天上午还真去了大营。他一进村打听焦区长,有人认识他是县里有名的徐老先生,就带他来了。

  焦裕禄给徐老先生和老太太各自倒了碗水:“大爷,大娘,你们喝水。”

  徐老先生接过水碗,直直地盯着焦裕禄看。

  焦裕禄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大爷,您老人家找我有事?”

  徐老先生说:“没别的事。黄老三抓了,轰动了尉氏一县。老朽来看看这个抓了黄老三的区长,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焦裕禄笑了:“大爷,这抓黄老三,可不是咱一个人的功劳啊!”

  徐老先生说:“区长啊,人说你捉拿黄老三犹如《三国》里的七擒孟获,没有大英雄的文韬武略,岂能为之?”

  焦裕禄见这位老先生还是盯着他看,有些心慌。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徐老先生自言自语:“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间有一种英雄气……”

  焦裕禄说:“大爷,千万别说我是什么英雄,要说英雄啊,咱尉氏人个个都是英雄!”

  徐老先生对老伴儿说:“性格平和,为人谦逊,能成大事……”

  焦裕禄说:“大伯、大娘,这黄老三被镇压,是咱们有了自己的****。您二老想一想,这恶霸为啥霸?旧社会,天黑啦。反动派,护着他。老百姓,心惊怕。现如今,天亮啦。**,铲恶霸。有靠山,不用怕。穷人一齐挺腰杆儿,翻身解放力量大……”

  老两口儿哈哈大笑。徐母说:“你这区长说话还挺中听的。”

  徐老先生夸赞:“谈吐不凡,出口成章……”

  这时,徐俊雅推门进来了,见了她爹娘,大吃一惊:“爹,娘,你们咋来了?”

  5

  子产庙前,公审黄老三的大会就要开始了,黄老三被押解到戏楼后边。

  黄老三一个劲儿地大骂:“焦裕禄,你他妈的不讲信用!有种你给老子一枪,让人零折我,你他妈是个爷们儿吗?”

  焦裕禄笑眯眯站在那里,听他满嘴胡吣。“老子不怕死,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李明说:“干脆拿猪毛绳子堵上这小子的嘴,省得他满嘴喷粪。”

  焦裕禄说:“干吗堵人家嘴呀,有话让他说。”

  黄老三说:“有种你们再放老子一回,咱们明刀明枪地干!”

  李明用枪托捣了他一下:“做你娘的梦吧!黄老三,死到临头了,还三斤鸭子二斤嘴!焦区长,赶快公审,把这小子打发了算了,听得烦心!”

  黄老三叫得更欢了:“姓焦的,你打发老子上阳关,不能这么打发。老子要吃炖肉,老子要喝酒!”

  焦裕禄不理他。黄老三嚷:“老子要吃肉,老子要喝酒!”焦裕禄往前边一看,看到了黄老三的老娘在人群里。他指给黄老三:“老三,你看。”

  黄老三看见了他娘,马上瘫软下来:“焦区长,你就再饶我一回吧。我黄老三来生变牛变马,报你大恩。”

  大营的乡亲们向后台这里拥过来,他们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镰刀,义愤填膺地要把黄老三这个杀人恶魔碎尸万段。他们一片声喊着:

  “打死黄老三!”

  “把他零刀子剐了!”

  “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让黄老三偿还血债!”

  “杀了黄老三,大营晴了天!”

  焦裕禄说:“老三啊,看看你老娘,真想饶你一回,可是,大营的老百姓,他们能答应吗?”

  黄老三低下头去。

  焦裕禄左拦右挡着拥上来的乡亲:“乡亲们,乡亲们!大家要冷静,要冷静啊!我们党是有政策的,人民政府要开公审大会,大家有苦的诉苦,有冤的申冤。”又对高存兰说:“高大姐,你去妥善安置好黄老三的老娘,咱们除了一个恶人,不能再赔上一个善良的母亲。”

  6

  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

  枪毙了黄老三,大营的老百姓那种过日子的心劲儿,高得没法儿说。

  数着盼着,焦裕禄和徐俊雅的喜期也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忙得一天到晚站不住脚,结婚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准备。

  那天夜里徐俊雅在灯下绣枕头,高存兰在旁边看着,啧啧称赞:“俊雅,看不出,你这妮子还有双绣花的巧手,看这鸳鸯绣得活起来了。”

  徐俊雅说:“高姐,这些日子忙坏了,你看日子都到了,这枕头才绣了一只,能行吗?”

  高存兰说:“一只就一只吧。总不能因为一只枕头再把婚期拖上两个月。你看,这一只枕头上有两只鸳鸯,也挺好。”

  徐俊雅犹疑着:“那咋办?新房里放一只枕头?”

  高存兰说:“以后再绣上一只不也一样?没事。”

  这之后很多年,徐俊雅一直在为这一只枕头的事伤心,以为由于自己的草率铸成了焦裕禄早逝的谶兆。她对儿女们说:“你爸走得这么早,全怪我结婚时只绣了一只枕头。”

  婚礼如期举行。

  区政府大院,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摆着两张长桌,长桌用红布围着。对面墙上是一个大大的“囍”字,两旁对联是“有**终成眷属,革命者永远年轻”。

  几排条凳上坐着徐俊雅的父母、哥嫂。

  焦裕禄、徐俊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大营的乡亲们来贺喜,用篮子挎来花生、红枣。

  田书记为他们主婚:“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焦裕禄同志、徐俊雅同志结为夫妇。他们在共同的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这叫啥?看看老焦同志自己写的这副对联——‘有**终成眷属,革命者永远年轻’。多好!新中国、新社会、新天地、新家庭,我们的好日子开头了!”

  大家起劲儿地鼓掌。

  接下来是举行新式婚礼,新夫妇三鞠躬。一鞠躬,感谢救星毛主席;二鞠躬,感谢父母养育恩;三鞠躬,夫妻互敬又互爱。二人行礼如仪。

  高存兰问徐俊雅的父母:“刚才新人互相鞠躬的时候,咱们徐大伯、徐大娘乐得合不上嘴了。大娘,你对这女婿满意吗?”

  徐母脸上笑开了花:“中!中!一百个满意!”

  高存兰说:“老焦从现在起就得改口了,咋改呢?让老焦自己叫一声。”

  焦裕禄在徐老先生面前叫了声“爸”,在徐母跟前叫了声“娘”。

  老太太眼泪流下来了。徐俊雅赶忙给老娘擦眼泪。有人提议:“新郎新娘多才多艺,表演个节目好不好?”众人齐声说:“好!”大家都来拉焦裕禄和徐俊雅。有人从屋里拿来了二胡。

  焦裕禄问:“表演个啥?”

  有人喊叫:“《抬花轿》!”

  焦裕禄拉起二胡,徐俊雅唱了豫剧《抬花轿》:

  这个香囊绣得真好,上边绣着一朵红杜鹃

  李花白来桃花艳,还绣了两朵并蒂莲

  莲花儿绿叶子儿,有两条金鱼在里边

  绣一对鸳鸯来戏水,并翅比翼戏水玩

  这边绣得更好看,正当中绣着一个白牡丹

  上边绣的干枝梅,下边绣的是水仙

  石榴开花红似火,金黄的**耐霜寒

  还绣了一枝垂杨柳,麻知了唧——叫得欢

  这个香囊绣得好,怪不得兄弟不给俺

  手巧心巧不用说人更巧,怨不得兄弟把病煎

  叫老弟你莫心寒,这件事儿姐姐承担

  我把香囊拿回去,交给俺那妹妹她看看

  她若真是王定云,叫爹娘托人把亲攀

  小兄弟你在书馆喝点汤吃点饭

  莫烦恼心放宽,等候着姐姐我把喜信传

  大院里一片掌声。

  7

  又是三年似水流年的光阴。

  焦裕禄从大营区长调任共青团尉氏县委副书记,再调任陈留团地委宣传部长、团地委副书记、共青团郑州地委第二书记。他和徐俊雅的小小爱巢,也迁移到了郑州,生活有了暂时的安谧与宁静。在他面前,似乎展开了一条铺着鲜花的道路。

  他们的小小爱巢,是一间简朴而洁净的宿舍,屋子里只有简陋的桌、凳和一张木床,窗户上贴着鸳鸯戏荷的窗花。

  徐俊雅在灶上忙着,锅里什么东西煳了,直冒烟,呛得她一个劲儿咳嗽,流眼泪。焦裕禄醒来了,他走到灶前:“干啥了冒这么大烟?”

  徐俊雅说:“你回来那么晚,不多睡会儿?”

  焦裕禄问:“烟把我呛醒了,你弄啥呢?”

  徐俊雅说:“给你摊煎饼。”

  焦裕禄笑了:“你会摊煎饼?新鲜。”

  徐俊雅说:“晚上你说梦话,又说让娘摊煎饼了。”

  焦裕禄说:“不知咋的,这些日子总梦见吃娘摊的煎饼。”

  徐俊雅说:“我想学着给你摊,这一大早晨一张也没摊成,气死我了。”

  焦裕禄凑过来:“我看看你咋摊的。”往锅里一看,乐了,“这摊煎饼呀,得用鏊子,是平底的,先把糊子和好,不稠不稀,用勺子舀上去,拿铲子一抿就成。你用这尖底锅,糊子又太稠,不煳才怪呢。别弄了。”

  徐俊雅说:“那**后买个平底锅,一定学会了。”

  焦裕禄说:“算了吧,你咋弄也摊不出老娘那味。”

  徐俊雅问:“哎,咱娘回信了吗?”

  焦裕禄说:“还没呢。”

  徐俊雅说:“要不咱回趟老家吧,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

  焦裕禄说:“是啊,早该回去看看娘了。我原来打算好了,等咱们生活安定了,一准回去看看,可又走不成了。”

  徐俊雅问:“为啥?”

  焦裕禄说:“俊雅,昨天开会回家晚,没来得及对你说。组织部的同志找我谈话了,上级组织要调一批同志去充实工业战线,决定调我去洛阳,筹建洛阳矿山机器厂。”

  徐俊雅问:“去洛阳?我们到郑州才半年呀。那啥时候去?”

  焦裕禄说:“洛阳矿山机器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大工程,筹建工作很紧迫,后天就得去洛阳报到。”

  **燃烧的岁月

  1

  这是一片荆莽丛生的荒野,空旷的大野地里,只有摇曳的蒿草和碱蓬,间或插着几面作为标志的小旗子。

  旷野中搭起了一排席棚子,最大的那个席棚门口挂着一块简单的木牌,写着:洛阳重型矿山机器厂筹备处。

  现在,这个离洛阳市区六十多里路的大野地里热闹起来了,一汽车一汽车的人被送到这里,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操着不同的口音。

  他们是为了建设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洛阳矿山机器厂,而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这里。刚刚建立不久的共和国雄心勃勃,已由革命战争转入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大批优秀的地方干部转入工业战线,完成着体现战略意义的大转移。

  焦裕禄提着一口柳条箱来筹建处报到。

  负责签到登记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叫钟霞,是基建处的团支部书记。她看了焦裕禄填写的签到表和介绍信,她读着介绍信:“焦裕禄同志,洛阳矿山机器厂工程科长,兼共青团总支书记……”她惊喜地喊起来,“原来您就是到我们团总支工作的焦裕禄书记呀!来,握握手。认识一下,我是您的部下,基建处团支书钟霞。”

  焦裕禄伸出手去:“钟霞同志,好呀,在一起工作了,还靠你们多支持呀。”

  钟霞说:“焦书记,你们都是选调的有成熟工作经验的干部,我们刚出校门,您还得多批评呢。”

  身后突然有一个人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不是老焦吗?”

  焦裕禄回转身,大喊一声:“老涂!涂明伦!”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焦裕禄问:“老涂,你怎么也来了?这几年你到哪儿去了?”

  涂明伦说:“咱们南下结束后,我只知道你去了豫皖苏边区民运部,我去扶沟县了。一直在那里工作。这不号召咱们参加大工业建设吗?咱就报了名。”

  两人正说得热闹,那边一个填表的人抬起头:“老焦、老涂,真没想到,咱们在这儿见面了。”

  焦裕禄叫了声:“大老李——李有志——田保长!”原来是南下工作团宣传队里在《血泪仇》中演田保长的大老李。

  三人又是捶肩又是搭背,好不亲热。

  大老李说:“老焦啊,一听说让咱去洛阳建大工厂,乐得咱几宿睡不稳,心想这回可到了大城市了。咋给咱们弄到荒郊野外来了,四周全是大野地。”

  钟霞笑着说:“这地方叫涧西,离洛阳老城还有四十里呢。”

  焦裕禄在大老李肩上重重砸了一下:“想想在这片大野地上盖起一片楼房,起来一座新城,响起一片机器声,多让人激动啊,好事让咱赶上了,伙计们。”

  2

  焦裕禄带着一群青工用芦席搭建工棚。搭好的工棚门口挂上了“修路指挥部”的牌子。涂明伦扛着一卷芦席从这儿过,看到焦裕禄钉牌子,停下来问:“老焦啊,你不是分到工程科当科长兼厂团总支书记吗?咋当上修路的总指挥了?”

  焦裕禄说:“有路才有厂嘛,干啥都一样。”

  涂明伦说:“我在设备科了,有空去玩啊!”

  焦裕禄问:“大老李呢?”

  涂明伦说:“他分在供应科了。”

  一个名叫张德昆的青年技术员过来:“总指挥,我们来之前,人家说洛阳是个好地方,咱们工厂是苏联老大哥援建的大工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别说楼了,像样的房子没一间,还得住这席棚。”

  钟霞说:“哎,张德昆,你这思想可有问题。”

  张德昆说:“团支部书记同志,你少给我扣帽子!”

  焦裕禄拍拍张德昆的肩膀:“小张啊,工厂要靠我们一砖一瓦来建,你从北京那么繁华的大城市来到这里,说明你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你想啊,我们在一片荒滩上把大工厂建起来了,以后我们看到这片工业新城,该有多么自豪,要是别人把楼房盖好了你再来,还会有那样的自豪吗?对不对?”

  一条从洛阳老城通往厂区工地的临时公路破土动工了,筑路工地上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焦裕禄与工人一齐挥汗如雨地工作,他与张德昆合抬一副土筐,土筐装得满满的。焦裕禄把后杠,他悄悄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挪,张德昆觉得越走越轻,一回头看见了,说:“焦总指挥,这咋行?”

  焦裕禄说:“咋不行?你年纪轻,还长个儿呢,别压得不长了。我咋也不长了,压一压没事。”

  倒了土,张德昆问:“焦总指挥,听说你来洛阳前是郑州地委共青团第二书记,到这里当个修路总指挥,天天抬土搬石头,面朝沙石背朝天,觉得亏不亏?”

  焦裕禄一笑:“亏啥?不修路哪有咱以后的大工厂?”

  休息的哨音响了,大家停下来休息。焦裕禄号召:“小伙子们、姑娘们,咱们开个赛歌会怎么样?把学的歌拿出来赛一赛,谁唱得好,唱得整齐,发一面流动红旗,好不好?”

  大伙儿齐声响应:“好!”

  焦裕禄说:“第一团小组先来。”

  第一团小组张德昆起头,唱了一段《筑路歌》。唱完了,焦裕禄问:“筑路人唱《筑路歌》,好不好啊?”

  大家齐声说:“好!”

  焦裕禄说:“第二团小组,看你们的了。”

  钟霞指挥第二团小组唱了个《我们年轻人》。唱完了,焦裕禄问:“唱得好不好?”大家齐声:“好!”焦裕禄说:“一组唱得好,**豪迈;二组唱得也好,热情洋溢。可是这红旗给谁呢?”

  一组的人喊:“一组!”

  二组的声音更洪亮:“当然给二组!”

  焦裕禄说:“那这样吧,一组二组,各奖红旗一面,将来我们每周搞一次决赛,决赛胜出,得两面旗子,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

  送饭的车到了。工人们排着队来打饭。焦裕禄帮着炊事员盛饭。他把饭菜盛到每一个工人的饭盆里,都要问一句:“吃得顺不顺口,多提意见啊!”他和张德昆蹲一块儿吃饭,趁小张没注意,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捞到他碗里,自己用面汤水泡窝窝头。张德昆忙拦着:“焦总指挥,这不行!干这么重的活儿,你光吃面条水泡窝头咋成?”

  焦裕禄说:“没事。我又不长个儿了,吃啥都没事。”

  张德昆说:“我二十二了,也不长个儿了。”

  焦裕禄说:“你没听人说,‘二十三,蹿一蹿’,你还要长呢!”

  3

  夜里,焦裕禄摊开书,学习机械方面的知识,给自己补课,涂明伦和大老李来找他聊天儿。

  涂明伦笑说:“老焦,用功了?”

  焦裕禄说:“用啥功,临时抱佛脚。”

  大老李说:“这些日子总听见一些人说,让扯牛尾巴的土八路来搞大工业,简直是胡闹。听了不舒服,想回去,还做农村工作去。”

  焦裕禄说:“谁让我们缺少专家呢。搞工业毕竟比过去搞农村工作复杂得多,不掌握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的管理知识是不行的。如果光知道扯牛尾巴,是真的搞不了大工业的,所以这个课就一定要补啊!”

  大老李翻了翻他桌上的《机械工业企业管理概论》《机械制造工艺学》:“我的天!这么重的大砖头,咱老李可啃不动。”

  涂明伦说:“上级强调咱们学好五门课,这数学、物理、化学一拿起书来眼皮就打架,那些公式、字母,一看就头大。那机械学、金属学就更别提了,都是大学里学的东西,咱哪里啃得动?”

  焦裕禄说:“我啃着也头晕,可没办法。有时也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咱们泥腿子能赶走日本鬼子,能把土匪恶霸拾掇了,这点困难还真成了拦路虎不成?”

  钟霞进来了:“焦书记,不是说今天晚上在青年突击队学社论吗?”

  焦裕禄一拍脑袋:“差点让我忘了。咱们走吧。”

  来到青年突击队工棚,正听见张德昆念顺口溜:“想洛阳,盼洛阳,到了洛阳太荒凉。”焦裕禄一进去,小张就不念了。

  焦裕禄问:“咋不念了,下边还有,这洛阳啊,是‘电灯不明,马路不平,电话不灵’。对不对?”

  大家笑了。焦裕禄说:“小张啊,你编的这些歌谣,说的都是实情,还真没夸张。我还没到洛阳的时候,也觉得洛阳是个大城市,应该很漂亮,可来了一看,和咱想的不是一码事。可是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我们是干什么来了?我们是建设大工厂来了。我们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啊,不是说吗,我们是共和国重工业的长子。什么是长子?长子就是大儿子,一个家里的老大,就得有一份担当啊!小张,我给你带了份学习材料,《人民日报》的社论《迎接一九五三年的伟大任务》,你把画线的这段读一读。”

  小张接过报纸读起来:“经济建设的总任务就是要使中国由落后的农业国逐步变为强大的工业国,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首先发展冶金、燃料、电力、机械制品、化学等项重工业。工业化是我国人民百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是我国人民不再受帝国主义欺侮、不再过穷困生活的基本保障……”

  学习结束时,焦裕禄说:“从今以后我们每个工棚就是一个读报小组,这个月重点学习这篇社论。”

  4

  半夜里,焦裕禄让雷电声惊醒了,推开工棚窗户,天下起了滂沱大雨。

  工棚漏雨了,大家撑开雨伞,护着被褥。焦裕禄喊着:“快拿油布来,把图纸、资料保护好。”大家赶忙起来找油布苫盖图纸、资料。

  负责工程的老涂从外边跑进来说:“老焦啊,快帮帮忙吧,刚修好的浮桥被水冲了。”

  焦裕禄喊一声:“干部和党团员同志们,跟我走!”

  焦裕禄赤着脚,带大家来到河岸边,他们看见浮桥已经冲垮,很多木料已被河水冲走。他喊一声:“同志们,快把木头捞上来!”便第一个跳进湍急的河水中。大家全跳进水里,扑向浮桥。

  人们挽起手臂,迎接巨浪的冲击。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岸边,加入了抢险的队伍。

  风急浪高,浪头把张德昆的眼镜打掉了。张德昆抢眼镜,被浪头卷进旋涡里。焦裕禄赶忙去拉张德昆,他也被旋流搅进里边。工人们喊着:“快救总指挥和小张!”

  大家冲进旋流,涂明伦拽住了焦裕禄,钟霞拉上了张德昆。

  涂明伦说:“老焦啊,你快上岸歇会儿吧。”

  焦裕禄说:“我没事,只呛了两口水,呛得鼻子发酸。小张你咋样?”

  张德昆喘着气说:“我能坚持。”

  涂明伦说:“真没想到,咱们钟霞一个女孩子,还有这么好的水性。”

  钟霞说:“你哪里知道,俺可是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的呀。”

  浮桥修好,天也晴了。大家上了岸,全都疲惫不堪。工人们找来柴火,点上火堆烤衣服。焦裕禄提议:“同志们,累坏了吧?咱们唱支歌振奋一下精神怎么样?小张,你起个头。”

  张德昆说:“好!我起头,大家一起唱。‘哼呀咳嗬咳’,预备——唱!”

  他起了三次头,都没有唱起来。焦裕禄笑了:“大家都累趴架了,唱不起来了。没关系,我给大家唱一遍。”

  他唱起了《大路歌》,篝火烧红了半个天空。篝火中闪烁着一双双明亮而年轻的眼睛。大家被焦裕禄的情绪感染,加入了合唱。

  5

  月亮升起来了,张德昆一个人在工棚外的小河边吹口琴。他吹着一支忧伤的曲子。他没有留心什么时候钟霞站在他身后了。

  一曲终了,钟霞轻声叫:“张德昆。”

  张德昆吓了一跳:“钟霞,你啥时来了?”

  钟霞说:“去统计科送报表,正路过,听见你吹口琴了。张德昆,我想跟你谈谈。”

  张德昆说:“团支书找我谈话,不胜荣幸。”

  钟霞严肃地说:“少贫嘴好不好?”

  张德昆笑笑:“还挺严肃,谈啥,说吧。”

  钟霞问:“你是不是又让家里寄包裹了?”

  张德昆回答:“我是收到北京家里寄的包裹了,怎么啦?”

  钟霞问:“是不是寄的奶粉、饼干、点心?”

  张德昆说:“是啊!”

  钟霞说:“张德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张德昆说:“我妈妈心疼我,给我寄点我小时爱吃的焦圈儿,还有一点奶粉、饼干,我就是资产阶级了?我出身是不太好,可我是抱着改造自己的决心才来这里的,我干得咋样?手上全是血泡,你看看!”

  钟霞说:“张德昆,你对自己的错误思想一点认识也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

  张德昆站起来,直盯着钟霞。钟霞问:“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张德昆硬硬说了句:“无聊!”说完,他快步走开了。

  钟霞在后边喊着:“张德昆,张德昆……”

  6

  晚上,张德昆一个人去涧河里洗澡,他轻声吹着口哨。半明半暗的月光,浮光跃金,四野一片虫鸣。他静静地伸展四肢漂在河面上。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钟霞等五六个姑娘说说笑笑下了河。她们互相打闹、泼水,渐渐向张德昆那边的河湾靠近。

  张德昆吓了一跳,忙噤声蹲在水里,心里说:糟糕,把日子记错了,一三五男的下河,二四六女的下河,今天大概是周四。我说怎么就我一个人呢。

  姑娘们在水里追逐着,离张德昆越来越近了。突然她们听见一个人喊:“别过来!”姑娘们吓愣了,说笑声戛然而止。钟霞问:“谁?咋有男的在河里?”

  一个扎小辫子的姑娘说:“我觉得吧,听声音像是张德昆。”

  钟霞说:“张德昆,他来干啥?他们男的不是一三五吗?”

  一个姑娘赶忙捂住胸部:“咱们是不是都让张德昆看见啦?羞死人了。”

  钟霞大声问:“张德昆,你来干什么?不知道今天不是你们男的下河的日子吗?”

  那边张德昆蹲在水里只露一个头:“对不起,我记错日子了。你们再往那边走一走,我上去。”

  姑娘们背过身子,她们听到那边一片哗啦哗啦的水声。

  洗澡事件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团支部的生活会上,张德昆在念他的“检讨书”:“我犯了这个错误,第一是由于我对厂里的任何规章制度都漫不经心,平时糊涂,男同志一三五下河的规定我是知道的,可是因为糊涂把星期四记成了星期三。第二是因为我平常跟同事们交往少,不凑群,独来独往。如果平常跟大家一块儿下河,就不会出现这个情况。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钟霞问:“完啦?”

  张德昆说:“完啦。”

  钟霞说:“张德昆,这就是你的检讨?一点也不深刻,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你的问题不是因为你漫不经心,经常记错日子,而是你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你要深挖思想根源。”

  张德昆说:“我真是记错了日子,天地良心。”

  小辫子说:“我觉得吧,张德昆不见得是故意的。他一向对女同志很尊重。我觉得吧,他性格有点孤僻。我觉得吧,这不是个人品德的问题。”

  钟霞说:“你觉得吧什么?一开会你咋就替张德昆说好话?我觉得吧,你的思想也有问题。”

  有人笑了。另一个支委说:“我认为张德昆同志的检查,没有写到最本质的思想问题,他平时嫌伙房的饭菜没油水,还说没大米吃,说高粱米是喂牲口的。还写诗,说什么‘汗一身,泥一身,涧河是个大澡盆’。”

  张德昆说:“这首诗不是发牢骚的。”

  钟霞严厉地说:“不是发牢骚是什么,是抒发革命豪情壮志?这个检讨要重写。”

  7

  夜深了,张德昆一个人在技术部工棚里写检讨。

  他心里委屈,怎么也写不下去,纸撕了一团又一团。过了一会儿,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阵风把一团纸吹到油灯边,燃烧的纸把工棚引着了。

  张德昆仍在睡觉。火势很快蔓延起来。张德昆被惊醒了。他吓了一跳,忙扯过被单扑打着火苗。火越扑越旺,张德昆猛然想起工程图纸,他大叫一声:“图纸!”忙去把桌上的图纸收拢起来。他把图纸揣在怀里往外冲。火却把工棚门封住了。张德昆被烟火呛得睁不开眼睛,顶棚上一根着火的竹竿砸下来,张德昆倒在地上。张德昆把图纸压在身下。

  焦裕禄带领青工们赶来,大家奋力扑火。焦裕禄抱起了张德昆。

  门口草铺有一个烧了边的笔记本,焦裕禄捡了起来。他抱着张德昆冲出工棚。张德昆把图纸从怀里取出来交给焦裕禄:“焦总指挥,图纸没有烧……”

  烧伤的张德昆住进了医院。焦裕禄守在病床边,他用小勺喂张德昆吃饭。张德昆摇头不吃。焦裕禄劝他:“小张,别难过,吃了饭,养好伤,才能早一天回到工地呀!”张德昆仍然摇着头。焦裕禄把饭一口口喂进他嘴里。

  焦裕禄问他:“小张,是不是想家了?”

  张德昆没说话,怔怔地望着焦裕禄。焦裕禄说:“想家很正常嘛。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也想家呢。一忙就顾不上了,静下来的时候,总是要想。这样吧,等出了院,准你几天假,让你回北京看看妈妈。”

  8

  工间休息时,焦裕禄找钟霞谈话。钟霞说:“焦总指挥,我们团支部昨天开了一次**生活会,专门研究了对张德昆处分的问题。很多同志都说,这个张德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平常说怪话、写打油诗,这次又造成了工棚失火的事故,应该给他处分。”

  焦裕禄说:“小张这个同志,虽然平时爱讲个怪话,工作还是挺卖力气的。他是技术员,我们又缺技术干部,很难得啊!现在我们确实还很困难,商店里连一块面包也买不到,同志们在工地上流汗,连口开水也喝不上,渴了到涧河里去喝水。洗澡更不能解决,才闹出了这个看女同志洗澡的大误会。小张这样的青年,生长在大都市,对艰苦的环境不习惯,是可以理解的。他的问题,我这个团委书记也有责任,思想工作没到位。”

  钟霞问:“那他的问题怎么处理?”

  焦裕禄说:“小钟啊,对小张,我们一定要看到他的优点。大火着起来的时候,他头发烧焦,身上烧伤,却把工程图纸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图纸。本来想他出院后准给他几天假,让他回北京家里养些日子,可他伤还没好就闹着要回工地,这样的同志,能简单地给他处分吗?”

  吃过晚饭,参加团员会议的小青年们三三两两向指挥部工棚前的小广场聚拢过来。他们议论着:“今天开啥会?”“是不是开处分张德昆的会呀?”“有可能。”

  坐在角落里的张德昆听到大家的议论,十分不安。

  焦裕禄坐在主席台上:“同志们,开会了。在正式开会之前,我给大家读一首咱们一个青年技术员写的诗。”他掏出一个烧掉半边的小本子,读起来:

  汗一身,泥一身,

  涧河是个大澡盆。

  人们小声议论:“咋样,我说是开张德昆的会吧?这说怪话的诗就是他写的。”“这回张德昆要挨处分了。”

  焦裕禄继续读:

  泥一身,汗一身,

  涧河为咱洗征尘。

  左肩太阳右肩月,

  荒野上有咱们筑路人。

  阳光一身,霞一身,

  洗掉泥水显精神。

  涧河为我来助阵,

  大道通天接彩云。

  念完了,他问:“同志们,这首诗好不好啊?”

  大家齐声说:“好!”

  焦裕禄说:“觉得这首诗写得好的同志,请鼓掌!”

  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焦裕禄举起笔记本:“这首诗就写在这个烧掉了半边的笔记本上。诗歌的作者就是咱们的技术员张德昆同志。”

  掌声又一次响起。焦裕禄说:“张德昆同志在工棚失火时,没有去抢自己的物品,而是把工程图纸保护在身子底下,他烧伤了,图纸却完好无损。他住进了医院,仍惦记着筑路工程,因此推辞掉了指挥部让他回北京养伤的假期,伤没痊愈就出院回到了工地。指挥部和厂团委向张德昆同志提出表扬。大家都要学习张德昆同志这种精神。”

  大家起劲儿地鼓掌!张德昆早已哭出声来。

  9

  厂区门口用松柏枝扎起彩门,彩门上悬挂起“庆祝洛矿公路通车”的横幅。

  工人们敲锣打鼓,扭着欢快的秧歌。一辆辆拉着机器、设备的卡车,车头上扎着红绸大花,鸣着喇叭,驶进厂区。一条大道向前铺展着。大家互相拥抱着、欢呼着,把安全帽抛向空中。那一条在他们的手臂上延伸出去的路,让他们热血沸腾。

  那个年代,血液的沸点总是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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