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暖的雪夜
作者:刘白羽 |
字数:5932
开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后来风雪又下得漫天漫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离开道眼,我们就在荒草甸子里转游开了。两匹马用力拉着,时不时悲嘶一声;赶车的老板子焦躁不安地吆喝着,把鞭子甩得啪啪响。我们就在这样严寒透骨的夜晚,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已经到了哪儿。不料爬上一道岭岗,忽然看见远远前方有一片电灯光像一片发亮的红云。你看!转来转去,那不就是县城吗?这一来,大家可兴高采烈了,也不管风狂雪大,竟有人唱起歌来。两匹马也振奋起来,我们的大车就轻快地朝这灯光所在之处飞奔。谁想到了灯光跟前,老板子却诧异起来:“这一漫是大江堤呀!”可不是,我们跑到松花江边上来了。这时黑森森的堤顶把灯光明亮的那个场所挡住了。附近一排房屋窗上温暖的灯光却很吸引人。不论怎样,我们决定先到屋中暖和暖和,也好打听打听道路。
推开沉重的厚木板门进去,一股热气扑上脸来。我靠近红砖砌的火墙只站了一小会,眼睫毛上的小冰珠就变成小水珠滴流下来了。
这是临时建筑的土房。所以这样暖,因为外间屋就是烧饭的火房,一股土豆酸菜汤的味道真**人。这里看起来是个办公室:一盏白玻璃罩的大吊灯悬在桌面上,照出几个正伏身在台子上工作的人影。一面墙上遮着芦席,上面悬挂着一本“工程日志”,还一张挨一张地贴着施工平面图、施工进度表。后墙下一铺大火炕上,铺满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棉被。炕脚竖着测量用的脚架、红白的标杆,还有一个装仪器的黑皮箱。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这一切杂乱堆积着的东西和紧张劳碌的气氛之下,放在一口大木箱盖上的那只小提琴匣子,却显得那样悠闲。不知是由于门缝上钉了厚毛毡没得声响,还是人们的精力太集中了,他们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照常低了头在强烈的电灯光下忙碌着。忽然,那个手上拿着一根米达尺,本来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在画图的姑娘,把两棵小辫一甩,一回头看见了我们,两只眼珠闪了闪,赶忙站起来:
“哎呀!你们来参观,怎么搞得这样黑天没火的时候才赶到呀!昨天那一拨也是这样!”
就像谁在静静的池面上丢下一个小石块,平静的工地办公室热闹起来了。这姑娘那样热心地跑出跑进,搬椅凳,倒热茶,问这个,说那个。我几次张嘴想说明一下,她可不给你插嘴的工夫。你还没谈话,她一扭身走了;等回来,她又赶忙说着今天工程的进度了。她还十分庄严地告诉我们:工地的负责人正在现场上忙着,她让我们先歇息一下,然后就到工地上去;就如同一阵小风转了一下,顷刻之间,她已经把我们这批“参观者”安排得舒舒帖帖。这时,我跟我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只好默然承受了。跟我们进来的车老板子,暖和过来了,也朝我笑了笑,拎上料口袋去喂马去了。
风呼呼叫啸,白茸茸的大片雪花,直往灯光照亮的窗玻璃上扑。
等我们喝了半杯热茶,那姑娘却往自己头上扎一条红围巾,说:
“走吧!去看看工地吧!”
一个小伙子从桌那面站起来,说:“小管!——今天雪大,——我去吧!”
“不,不。小张,我去。”这被叫作小管的姑娘就一拧身,连忙用两只手把我们一个个都从门口推了出来。
我们穿过密密的风雪爬上大堤,一看,嗬!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我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万金农业社的抽水站工地了。沉箱工程已近尾声,一条大管子像一条黑蟒一样从坑底下吸水,一个芦席搭的水泵房里机器卜卜——卜卜紧响。不少人穿着长筒胶皮靴、胶皮裤,在冰水里面劳作着。高架空中的钢索,把一块块水泥预制块吊起来,然后送到下面去。安装抽水机的基墙已砌起半截墙脚。顺着巨大坑沿上,纵横交错地搭着的木跳板上,担泥送土的人,上上下下,忙碌不堪。悬吊空中的电灯,给风吹得摇摆不定,雪雾就像一卷白毡布在旋转,在抖擞,在飞舞。这时,那个姑娘把我们带到一个正站在高高的坑沿上伸着手、吆喝着、指挥着的人跟前。我忖度,这大概是工程师吧?近前一看,却是一个奇特的小伙子。奇特在他年轻,个头挺矮,天那样严寒,他却不戴皮帽,那一头乱扭着的长头发向天冲起,就像黑火焰一样;奇特的是他虽说小,却又那样庄严。那姑娘热呼呼地向他奔去,不知怎么到了跟前,她又有点畏怯,往后退了一点。眼看几块水泥预制块从空中吊过,却一下在半路上给搭脚手架的杉木杆子挡住了。这小伙子白了那姑娘一眼,依然大大地**两腿,喊叫着调度。一批砌墙工人转移个容易接受预制块的位置,继续操作。那姑娘受了委屈似的大声喊:
“人家——同志是来参观的——我是带——来参观的同志们来……”
一时之间,这伶俐的人却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了。然后,才从黑地里伸过一只冰凉的青年人的手,来跟我们握手,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是小林,林礼克,技术员,看吧!请同志们看吧!”
他领我们向江边走去。原来电灯一直照亮到白花花的松花江面,有一批人正在那儿凿冰刨土开引水道呢。林礼克说:“今天这风雪好大哇!我们的劲头可比风雪大,您瞧,这都是农业社社员!您再瞧这边,”他转过身伸开手挥了一下,就像鹰展开翅膀一样,“这是一片大草原,土可是顶好的土呀!松花江用自己的乳汁喂养的黑油沙土呀!可是几千年、几万年给草原盖着,没人想动它,也没人敢动它。”我眼望着他所指的黑茫茫暗夜,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小伙子的神姿可真美,那姑娘两只大眼睛就像面镜子,那里面现在充满快乐、爱慕。“现在大跃进的火,在这荒凉的地方点着了,我们要赶5月1号,把抽水站献礼!那时水一放,你们走来的那股道就没有了,那儿就变成一百五十万顷绿油油的稻田。”
回到办公室,已经下半夜一点。技术员、绘图员、不轮班的工人都在火炕上睡熟了。大风雪却一个劲拍着屋顶拍着墙壁唰唰响。
一进屋,林礼克就赶紧对那姑娘挥着手:
“小管!——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去睡觉去!”
灯光把他照得一清二楚,他可也并不比人家小管大多少。
小管把冻得鲜红的嘴唇翘起来,这时,我发现林礼克向她送去那样一道温柔的目光,那姑娘于是把桌上她没画完的图纸、米达尺、铅笔卷在一起,就低下头退出去了。
他也不脱大衣,就坐在火焰熊熊的火炉边上。那大衣的黑布面上,不知挂破了几片,烧破了几块,风雪泥沙合在一起冻得硬梆梆的了。他望着姑娘退出去的背景,赞叹地说:
“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劳累的人呀!”他压低了声音,一霎间闪出了青年人的调皮眼色:“她不会真睡……”
然后咳嗽了一声,他好像突然发现:“你们怎么半夜才到呀?你们是不是也急着搞水利工程呀?”
“这风雪太大,我们走着走着迷了路,看见这儿有灯亮,就像扑灯蛾一样扑来了。”我的一个同伴回答了。一天一夜的严寒、疲乏,现在一暖和,使得我的同伴们困倦不堪,没多久都倒在火墙边木椅上还有木拦子堆上睡着了。
我却为这小伙子所吸引。在这伙人中,他和别人一样年轻,可是他严肃得像个大人;他站在工程师的岗位上指挥着,可是他实实在在是个技术员。
灯光愈来愈亮,温度愈来愈高。火炕上,墙脚下,到处都是睡着的人匀称的呼吸声。这时,林礼克面颊绯红,他的尖尖的瘦瘦的脸膛上,两只不大的眼睛,闪着光亮,闪着笑容,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在这避开了工地上奔忙嚷叫之后,是很容易开怀畅谈了。
“怎么样?你的工作够劳累的吧?”
“这有什么?劳动才能快乐。我是个农家孩子。我从小有个志愿,就是不要蹲在办公桌旁边过一辈子。我愿意在野外大甸子上奔走,晒着太阳,呼吸着新鲜空气。所以考农业学校我报名学水利,毕业时候让我填志愿书,我写我愿意干测量工作,我就是想到祖国各处奔走奔走。有一个教员笑着问我:‘你考虑过作野外工作要经受特殊的艰苦吗?’我考虑过,炎热、严寒、风吹、雨淋、露营、饿饭,还有蚊虫、跳蚤……可是我还是爱野外生活。”
现在在我面前,他完全变成一个活泼的青年了,他的上嘴唇上的茸毛细细的,他的眼光充满幸福又充满渴望。不过,谈一会话,他就要拉着袖口把窗玻璃上的一层水汽擦干,从那儿向坝顶上看一阵,然后自言自语:“机器在转呢!”就又谈起来。
“……我的志愿达到了,就这么一个绿帆布挂包,里面装个牙具袋,几本水利工程原理图和两件换洗衣服。这两年中间,我跑遍了黑龙江省许多县份,那一条条河流,那一片片山谷,到一道道平川。我参加过修闸门、造抽水站。在工地上,光着两只脚丫,穿个线背心,跟工人们一道搅拌混凝土,你不知道那该多够劲儿!出一身热汗,扑通一声跳到碧清的河流里去凫水,那有多舒服呀!我们做野外工作的可真得会凫水。有一回,山洪暴发,那真叫万马奔腾,刻不容缓,忽拉拉一下子,什么山呀、河呀、村庄呀、道路呀,都没影了,就那么一片波浪滔天,把我们工地都淹没了。怎么办?我就靠会凫水抢了图纸、仪器,凫了出来,……”
他把什么艰难困苦都说得那么轻松有趣,可是谈着谈着谈到这一项工程上来,他可拧了眉头子。我想象得到,小伙子一步步地走上了更壮丽、更严峻的生活道路上来了。起先他像个小鹰跟着老鹰飞翔,什么事有工程师在前面,可是有一天那老鹰向远方飞走了。
“我到这个——万金社!万金社!万金社!可遭遇到了困难。
“人都说这个水利工程可重要了,既然重要就来干呗!可是我来了一看,什么也没有!工地主任没有,工程师也没有。
“我和两个技术员——就是小管和小张——在这儿钻呀探呀,测呀量呀,还画了一个断面图出来。可是材料呢?人手呢?开工一个月了,农业社里的人可真积极,你说要多少人力就有多少人力,也不论风天雪夜,就在冰冻的地面上挖开了渠道。社员们愈积极,我就愈着急,我们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什么都落在后面了。县上水利科长来啦,我跟他讲,他听了半天说:‘是呀,这样重要的工程呀!’就走了。老乡们的干劲热火朝天,他们一天问我几回:‘林技术员!咱们的机器什么时候来呀?’‘林技术员!五一节前咱们抽水站一定得安好呀!’‘林技术员!一垧地六千斤就靠这抽水站呀!’同志!这些话让我怎么回答。说老实话,同志!——我恨不能一夜功夫,双手托出个抽水站给他们;可是我干看着通往县城的大道,上面连个汽车影儿也不见,又哪儿来什么建筑材料呢?咳!我天天站在大江堤上看着,看有什么用!有一天,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就一个人坐在堤顶上,愈想愈恼火,愈想愈伤心。你瞧!这黑油沙土,关里的人来了,都说这不是土壤,这是肥料,这里头能出金子,你说重要不重要?重要是重要,可就是动不起来,我想着想着急得真想落泪。这工夫,有人走来,坐在我身旁。”
“这是谁?”
“小管——就是管英同志。”他忽然变得对小管那样敬重起来,“她来了就东拉西扯,说呀唱呀。我说:——你赶快走开吧!你别在这儿烦人了,好不好?她说:——烦?烦什么?……你看这原野,一眼望不到头,等到春暖花开,拖拉机轰隆隆响,稻秧慢慢长起来……
“我一看她满身满脸泥巴,显然刚跟老乡们一道掘土回来,可是我心里烦,我就说:——咳!你净想远处,怎么不看眼前呀!——这一来,我可把我的一肚子火都倒出来了。
“她听完,可严肃地说了。她说:——你不是个共青团员吗?党应该把我们共青团员往哪儿派?没困难派我们干什么?可是,你看看群众在干什么,你听听群众在说什么,倒亏得你烦起来了,难起来了。照我看,没主任我们就是主任,没工程师我们就是工程师,抽水站反正是要安,你等谁呀!
“给她这一说,我倒愣住了。是呀,这有什么说的,谁好好想过‘我是一个**主义青年团员’这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吗?
“就这夜晚,我整整写了一夜晚的信。第二天天一明,我就把信寄给县委会第一书记了。那天,天刚刚擦黑,我,小管,还有小张,正在一盏冒着油烟子的小灯下修订我们画的断面图呢,忽然,有人在外边敲窗户,说叫林礼克到乡党委会去开会。我出来就往乡党委会跑,……到了门口,往里一瞧,我愣住了。那灯光底下走来走去的不是县党委会的第一书记吗?——他很瘦,他一面走来走去一面在思考什么,我那封信呀,就摆在桌面上,那桌子周围还站着坐着一批干部。我一寻思,管他怎样,龙潭虎穴也得走上一遭呀,我就进去了。进去,我就响响地放了一炮,我说:——我这个人做工作就是这样,肯定要干就嘁哩喀喳地干,要不干干脆就拉倒算了。现在光嘴上讲重要呀,重要呀,又什么都拖呀拉的。等一化冻,道路变成个大泥坑,汽车开不动,物资运不来,那时候可就要倒提拉着钱串子了,……我话还没讲完,第一书记就走到我面前来了,他紧紧地握住我一只手,他说:——林礼克同志!我很喜欢你的性格,我也主张要干工作就勇敢地干、坚决地干,可惜的是我们干部当中这样干的太少了。他这几句话可真温暖透了,就像太阳光一样暖到人心眼里。同志!我现在跟你说,什么发明创造,什么勇猛突击,那天晚上在乡党委会才真是一个伟大的转折呢!从那以后,这草甸子上就亮了电灯,钢材、沙子、洋灰、水泵、抽水机都来了;汽车、马车,机器声、人声,就干起来了。那时候,我真高兴,我真想写封信告诉我家里,……”
突然,通隔壁的门一开,小管把头一伸进来就插上嘴:“你还没说大年三十那夜里,咱们下沉箱,县委书记、县长都来了,还都参加干活。那晚上有多热闹呀!你猜怎么着?人山人海,男女老幼,你猜怎么着?秧歌锣鼓,锣鼓秧歌,……”
“哎呀呀,”林礼克说,“你真噜嗦,说得又快又没结没完,什么时候能改改!”
她的两只眼睛可火亮火亮的,就像早晨草原上燃起的一片明霞:“连汽车司机同志看着看着都把袖口一挽,从我手里把铁锹抢过去,像打冲锋一样跑上去,……”
我问她:“那你呢?”
她亭亭地立在门口,把两条长长的辫子甩动一下,脸一红:“我就跳舞,在那江堤上跟大姐大嫂们打着太平鼓跳舞。”
“好罗!好罗!”林礼克又用袖口去擦窗玻璃,这好像是个信号,小管一看就退出去了。
林礼克露出来的那个活泼青年的影子又收回去了,好像一种什么看不见的担子又压上他的双肩了。他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毛,大大**两条腿,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
我小声地探问他:“你刚才说给家里写信,你家里没有爱人吧?……”
“没有,没有,”他爽朗地笑了,向通隔壁门那儿睃了一眼,一指:“我就是有那么一只小提琴,……”
窗玻璃上闪出一点灰蒙蒙的微光了,炉火却烧得通红。我想应该让林礼克睡一觉了,也许他明天还要像在火线上一样进行暴风雨式的战斗吧!可是谁知他却一直在想着什么心事,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同志!你睡一睡吧!”他自己却把门一把推开,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了。就在这一刹那,小管突然一阵风一样旋进来,屋中的温暖使她的脸那样鲜艳。她一进来就嘟囔着:“老是这样死活不顾,老是这样丢三落四,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一把从桌上把林礼克刚才谈得兴奋时不知不觉解下来的那条海蓝的毛绳围巾抓起来,一扭头就赶了出去。我忍不住也用袖口擦了擦窗玻璃。这时天已发青,银白的雪花却还扑簌簌的降落,江堤上的电灯更像水晶灯一样闪光,机器的轰隆声还一个劲地震响。我看见林礼克大踏步地往江堤工地上走去。小管一手扬着蓝围巾在后面追赶,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风把她的身子吹得歪歪斜斜,她也不管,只是往前飞跑。我慢慢回过头来,酣睡的人的呼吸那样匀称,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