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作者:黄国荣 | 字数:4583
  古义宝回家结婚返回连队,副指导员的任职命令已经公布,连长到守备营当了副营长,指导员到炮营当了副教导员。连里的官兵都说古义宝双喜临门。古义宝背过人却说喜他娘个蛋!人们也发觉古义宝身上没有透出做新郎官的喜气,眼睛没发出那种特别的贼亮,脸色也没特别红润,倒是呈现出特别的憔悴。兵们私下里说,或许是跟老婆睡觉累的,新婚嘛,憋了二十多年了,就只个把月,还能亏她。古义宝心里的苦衷只有古义宝自己清楚。

  古义宝走进那四间土屋,一家七张嘴正围着一锅白菜豆腐汤忙着嚼煎饼。古义宝进门没来得及叫爹娘,他爹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臭骂,惹得村里不少人赶来围着看热闹。义宝娘只好用义宝带回的糖果香烟来打发围观的大人小孩。古义宝气得真想扔下东西扭头就回部队。是林春芳领着孩子的可怜相,是儿子那对完全陌生却又新奇还带着惊恐的眼睛把他拽住了。他任爹肆意发泄,没回一句话。爹喷出的话粗俗得能让姑娘的耳朵失去**,什么“当了个**火头军就他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没两个蛋拽着你,你他娘就上天了”,什么“自个儿的精血都不愿要,你他娘弄人家干吗?弄了人家又不认人家,连畜生都不如”!

  爹一边骂一边把嘴里嚼碎和没嚼碎的煎饼喷向老伴儿喷向儿子、女儿、儿媳和孙子。古义宝的三个弟弟妹妹既不看他们爹那副生动的脸,也不听他那些伴着碎煎饼粒儿骂人的脏话,唯一能吸引他们的是那锅白菜豆腐汤。其实这锅汤只是比往常多了几块豆腐和几片肉片,上面漂了一层油花儿。可孩子们只知道今天的汤比往常的汤要香得多鲜得多,多喝一碗多喝一口就多一分幸福。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管他们爹在生气在骂人,他们爹骂人跟缸里的地瓜煎饼一样是家常便饭,他们早就习惯了。骂是小事,火了还打,往死里打,反正只要不是骂自己就行。赶紧吃,要不火星射到自己头上就吃不成。

  义宝娘连拖带推把义宝弄进林春芳的屋子。古义宝一头倒在炕上,无声地流着眼泪。他说不清是因了委屈,还是痛恨自己的过失,还是悲泣自己的命运。

  “别吃了,养你们这帮猪!”果不然,火射到了三个孩子头上。

  爹把勺子扔到锅里,扔得山响。三个孩子立即停止咀嚼,眼巴巴看着锅里和碗里没喝完的汤,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趁转身的时候伸长脖子把嘴里嚼碎和没嚼碎的东西囫囵吞了下去。

  “他爹你做啥呢?孩子刚进门还没坐下,有话咋不好吃了饭再说!”

  林春芳也放下小半碗没喝完的白菜汤,拉着儿子进了灶屋。爹有些尴尬,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他对老伴儿斜了一眼,等她给他搬梯子。老伴儿没理他的茬,舀一碗白菜豆腐汤,拿一张煎饼进了林春芳的屋。

  屋里只剩下老头子一个人。他自觉没趣,立起身背手出了门。三个孩子乘机杀回来了却他们剩在桌子上的遗憾。

  家里的尴尬气氛一直延续到晚上吃晚饭。义宝炒了六个菜做了个鸡蛋汤,蒸了白面馒头,开了一瓶家里人从没见过的泸州头曲。摆齐菜,义宝娘叫齐一家人。一张张脸都阴着,因为他爹老人家阴着脸,大家就只好也阴着。义宝的儿子爬上了凳子,脆脆地叫了一声,爷爷喝酒。这一声爷爷把尴尬给轰走了。他爷爷笑了,一家人也就都跟着笑了。爷爷笑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双手把孙子抱过去坐到他的腿上。这样席间才有了可说的话。

  “明早,一起过去看看你老丈人、丈母娘。”话是对义宝发的,可他爹没看他一眼。

  “后晌,请村里的长辈和村干部来家坐坐,孩子都四岁了,也不好大张扬了。”

  古义宝没有回答爹的话,但任务已经派下来了,不回答就等于领受了任务。

  该到睡觉的时候了。古义宝和儿子大眼瞪小眼没法进行交流。

  林春芳一边给孩子脱衣服一边让孩子叫爸爸,儿子说我不认识他,我不叫。古义宝从包里拿出一辆小汽车,给了儿子,儿子看着他妈,他妈点了两次头,他才怯怯地叫了声爸爸。古义宝并没有因此而激动或感到别人说的那种幸福,他只是淡淡地一笑。

  古义宝和林春芳一起躺进林春芳铺好的一个被窝里,儿子急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不要爸爸跟妈睡,不要爸爸跟妈睡。孩子出生到今一直跟妈睡一个被窝,如今一个陌生的爸爸要占他的被窝,他怎会依他。古义宝没办法,只好从林春芳被窝里爬出来,靠炕边躺下。林春芳连哄带吓让儿子睡觉,可儿子就是不睡,一直警惕着爸爸,不让他占自己的被窝。儿子最终熬不过瞌睡虫,在被窝里发出了甜嫩的鼾睡的鼻息。林春芳吹灭了灯,她主动爬出自己被窝,再钻进古义宝的被窝来。他们俩还没做那件必须做的事情,古义宝就听到林春芳在他耳畔轻轻地抽泣起来。

  古义宝在黑暗中瞪着两只傻眼,看着黑黑的天棚,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侧身安慰她。他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也知道她有一肚子苦水,可这怨谁呢?怨他?怨她?怨爹?怨娘?怨天?怨地?怨谁都没有用。他自己心里并不比她好受多少。此时他更实在地明白,他这一辈子的命就这么注定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做林春芳的丈夫,老老实实做孩子的爸,老老实实做爹娘的儿子,其他一切一切的浪漫幻想都只能扔进营房边的小河里,让小河里流淌的水把它带进大海,流进五洋,流得无影无踪。

  林春芳时起时伏的抽泣,唤起了古义宝做丈夫的责任感。这辈子就这么过了,还说什么呢?说能说得完吗?说能说得清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侧过身来,伸出胳膊把林春芳搂进怀里,搂得不轻不重,林春芳倒是借机紧紧地贴了过来,贴得很紧,光身子贴还不够,她也伸过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古义宝的腰,搂得很用力,让古义宝喘不过气来。林春芳搂着古义宝,并没能停止抽泣,热泪更汹涌地涌到他的胸膛上。古义宝一句话也没说,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找不到能开口的话,没有话,他就只好用行动来表达,他想把林春芳压到身下,把林春芳的情绪转到这事上来。林春芳没有**,却用力挣脱了古义宝的怀抱。古义宝有些莫名地吃惊,他不明白林春芳的这一举动表明什么。挣开后,两个人无言地等待着,可又不明确在等待什么。最后还是林春芳开了口,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她说,该给孩子起个名了。义宝问,咋一直没起名?林春芳说,爹说等你回来起,你是在外面见了世面的人。义宝说,没有名那你们一直怎么叫他?林春芳说,孩子是清晨生下的,爹说就先叫早儿吧,总不能老这样叫下去。义宝说这不是很好嘛,他本来就来得太早,又是早晨生的,这不很好嘛,实实在在,朴朴素素,还能有什么名比这更好呢?我想不出来。林春芳说,这样合适吗?别人会一辈子取笑他的,现在就已经有人说笑话了。义宝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叫早春吧。林春芳没再说什么。

  古义宝说完话,该自己尽责任了。古义宝重新开始第一次正式履行丈夫的权利和义务,没有语言,也没有交流,只有目的明确的动作。当他满怀补偿和索回损失的心理进入她身体的瞬间,他像雪崩一般过早地崩溃了。

  接连数天都是如此。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林春芳却毫无觉察与己无关一般,两人没有一点沟通。他想提前归队,被他爹一声吼止住没敢再提。

  林春芳的心里更苦。孩子虽四岁了,可别人开玩笑说的那种夫妻间的欢娱她一次都没体验过。性知识性文化在农村倒是可以公开挂在嘴上开玩笑交流的。林春芳私下想,她们准是瞎说,夫妻那事或许就那么回事,她看到过兔子、牛、羊,好像也都是如此,哪有像狗和猪那么没完没了没够的。可她又说不服自己。因为她已不止一次在梦里体味到那种**的激动。这个疑问她只能深深埋在心里,不好意思跟古义宝提。

  古义宝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蜜月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他无法用语言与林春芳进行无拘无束的情感交流。他们之间很难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整整一个月,他未能真正做一回丈夫,也没能给林春芳一次真正的快乐。

  尚晶是古义宝回连一个礼拜后到的三连。古义宝以刘金根的领导和介绍人的双重身份先单独与尚晶见了面。古义宝和尚晶都没了那次见面时那种热切和心理紧张,倒都显出了老朋友之间的坦然。

  “先别急着谈他,还是先谈你自己吧,怎么也不跟我言语一声就……”尚晶打断古义宝的话。

  “咱们本来就是朋友,以后更像一家人一样。你慢慢会理解的,我只是做了自己无法摆脱也无法再拖延的事。命该如此,上次我就跟你说了,军人,有许多事情不能完全按个人意愿去做,尤其是爱情。我完成了该完成实际早就完成了的婚姻。我这样做主要是为我自己,当然我也不想你为我陷入无辜的不幸,如果说过去我还不敢这么肯定地对你说这话,今天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金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尚晶觉得古义宝变了,连他说话的方式都变了,变得这么冷静,这么老练,这么成熟,又这么虚伪,说的全是假话,完全不是发自内心,倒像是从哪本书上背下来的。可从他毫无感**彩的话里,她听出了他的冷漠正是他内心痛苦的反映。

  “你这样做不是也害了她嘛!你不觉得这样对她也太不公平吗?”

  “这个苦果是我们两个人共同酿成,她自然也要承担一份责任,当然我是主要的。庆幸的是我没有再把不幸带给别人,我想咱们俩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尚晶的心里一惊,她悟到了深埋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痛。她不能再去触它,要不自己就太残忍了。于是她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把我介绍给刘金根,除了你们是老乡外,你还考虑过别的吗?”尚晶一眼不眨地盯住古义宝脸上的反应。

  古义宝惊奇地看了尚晶一眼,他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个怪问题。

  “想过。”

  这一回轮到尚晶惊奇,她有点急切地想听到下文。或许无论男的女的对自己的初恋都特别看重,即便不成功,也总想弄清对方对自己的真情实感。

  “你们一个是我同乡,一个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女朋友,我对你俩都要负责,要不我不会做这个媒。至于别的,我当然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得到幸福。”

  “我可以跟他谈。”尚晶莞尔一笑。

  刘金根与尚晶谈了整两个小时。古义宝看了四次手表。到后来他的心里竟一阵阵酸起来,以至什么事也做不下去。直到刘金根喜气十足地跑来找他,他才摆脱这种奇怪的心境。

  当尚晶与古义宝再次单独见面时,尚晶有些可怜他。尚晶是故意没直接给刘金根明确答复,她跟刘金根说,她会把态度告诉古义宝。尚晶对古义宝的怜悯产生于古义宝与刘金根的比较。刘金根跟她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可当他们的谈话一进入实质性话题时,刘金根竟会毫不隐瞒地把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如何渴慕她,以后又如何时时想她恋她念她,以至夜里如何失眠,又如何催古义宝做媒,把心里私藏的一切全掏给了她。尚晶听得脸上红一阵热一阵。当尚晶稍稍流露出一点好感时,刘金根像头豹子一样蹿起一下抱住了她,她还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刘金根已经吻住了她的双唇,两臂搂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本能地反抗,却又没有任何发怒的语言,她的反抗便显得那么半推半就,那么更具**力。于是乎她的双手在刘金根体操运动员的胳膊拥抱下没能表达出任何意思来。她没能在古义宝那里得到的而在刘金根这里闪电般地得到了,她在刘金根泰山压顶的拥抱和狂吻中融化了,她被火一般的热情烧化了。她浑身像烟似雾一般升腾飘摇,她完全没了意识。当她感觉到那只急切得有些颤抖的手伸进她的乳罩时,她那根还没有完全麻痹的警觉神经才让她浑身触电一般振作起来。而那次在沙河边,她把双唇送到了古义宝的嘴边,他却吓得跟掉了魂似的。这差异让她清醒过来,这样做对古义宝太不公平,就是这种正义感让尚晶阻止了刘金根的进一步进攻。

  古义宝进了房间坐到椅子上。令古义宝吃惊的是尚晶二话没说,没给古义宝一点思考的余地,捧住古义宝的脸献给他一个热烈的吻,吓得古义宝差一点摔倒。尚晶却冷静地说:“这是我欠你的,这是个已经不纯洁却是真诚的吻。好了,我们的一切到此结束,现在跟你说正事,我的介绍人,请你告诉刘金根,我完全同意与他建立恋爱关系。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能尽早把我调到城里的学校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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