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作者:黄国荣 | 字数:4211
  事情发生在早晨开饭时。

  韩友才打了孙德亮。

  古义宝闻声赶到伙房时,孙德亮的鼻子被打破流着血,韩友才的额头上也流着血,两个人势均力敌,但孙德亮已被韩友才按在了地上。

  事情的发生似乎是有预谋的。早晨开饭时,孙德亮让炊事员把一盆饭、一盆汤、一盆咸菜疙瘩条端到饭堂,自己打上饭准备回宿舍与老婆吃早饭。刚走到门口,韩友才把他叫住了。

  韩友才问他盆里端的是什么,孙德亮说你管不着。韩友才说我现在是你班长正管着你。孙德亮说你这个班长顶个屁,我到团里去一告连他妈场长都不顶个屁,都他妈老实给我改造。韩友才说老子今天非管你不可。韩友才掀开了盆盖,里面除了米饭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咸菜炒肉丝。韩友才责问他,你交多少伙食费,我们一天到晚吃什么,你们两口子又吃什么,你不是明打明的喝我们的血嘛!

  孙德亮恼羞成怒,开口骂道,你他妈算哪棵葱,你管得着吗?韩友才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了孙德亮的鼻子上。孙德亮一看鼻子破了,也急了,一家伙把盆子砸到韩友才的额头上。两人就打成了一片。其余士兵都默默地看着,没一个拉架,也没有一个加入。

  古义宝把两人拉开。

  孙德亮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说古义宝是幕后指挥者,故意整他,打击骨干,助长歪风邪气,一定要上告,不给韩友才处分,他誓不罢休。

  古义宝立即在饭堂当场调查事情经过。孙德亮不在场,一个个义愤填膺,调查成了一边倒的对前任场长和孙德亮的控诉。韩友才更不买账,说古义宝如果追查责任,追就是了,处分已经背了一个,再给一个我正好挑着,大不了不当这个鸟班长,谁还稀罕怎么的!古义宝感到有点难以控制局面,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这一次要把握不住这场面,那以后休想在这里做成一件事,这里的环境已经让他们混淆了荣誉和羞耻的界限。

  古义宝在一片吼叫声中摔了桌子上的一只碗。

  “都给我听着——你们爹娘把你们送到部队来,就是让你们来领处分的吗?自己做了错事还值得骄傲吗?孙德亮多吃多占是他的问题,他有错你就可以动手打人吗?难道别人犯罪你就可以杀人吗?我们对敌人对战俘都宽待,何况孙德亮还不是敌人,你们头脑里还有没有法律?还有没有军纪?孙德亮有错我可以治他的错,你先动手打人是你的错,有错就要认错!并不是你站在正义一面就可以随心所欲,这样简单的道理不明白吗?”

  古义宝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得大家哑了声。古义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也许这就是急中生智,也许这就叫情不自禁。

  古义宝一看大家被他镇住了,心里松了口气,再一看大家的那副丧气样,心里又一酸,他们都是忍无可忍,反先把他们训一通,太不公平了。于是他的话就软了。

  “我们都还年轻,一个人一生中能在军队里过一段军人生活难得,到我们老了再明白这一点就晚了,那只能是后悔或自责。我们现在明白现在珍惜还来得及。一个人犯错误就好比在你白衬衣上沾上污点,有了污点,就要想法洗掉它,让它恢复本来的白色,要不就越来越黑,到最后不可收拾。有了一点污点就破罐子破摔,结果只能把一切都毁掉。做人也是这个道理。树要皮,人要脸,你们觉得背个处分无所谓,可背着处分能算光荣吗?你们还找不找对象?你们复员回去怎么面对父老乡亲?我也是犯了错误的人,我也不想自己犯错误,可错误已经犯了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只有用自己的汗水才能洗刷掉自己身上的污点。韩友才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告诉我,你必须做检讨,向孙德亮赔礼道歉。至于孙德亮的问题怎么处理,由我来决定。”

  韩友才没有让古义宝为难,在古义宝的陪同下向孙德亮道了歉。孙德亮只好无可奈何地坐下来清理他的账。

  孙德亮在自己的三本糊涂账面前低下了头,脸上那一条条横肉都顺了过来,浑身的疙瘩肉也一下都变成了塑料泡沫,额上一次又一次地冒冷汗。他账上的所有问题都躲不过古义宝的眼睛,古义宝曾经是一个精明的司务长。

  古义宝没有一点震慑住对方的**。他相当气愤,农场的伙食差得没法再差,除了一大缸咸菜疙瘩头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底。连队早就不吃粗粮了,这里还是早饭大米、午饭馒头、晚上窝窝头老三顿。食堂里三张饭桌油垢厚得已看不出桌面的原色。猪圈里两头壳郎猪汗毛稀松只有一副骨架子。一翻开账本,伙食账已透支两个月伙食费;现金往来账面上有两万五千多元余款,存折上却只有六百多元,就在古义宝来接任前三天,前任还从存折上提走一千五百元现金,没有任何票据;农场生产收入和支出全部是一笔糊涂账,小麦、苹果,除了交给团里的数字有记载外,其余一概没记录,既不知道一共收了多少,也不知道都给了谁。

  搞后勤,抓生产是古义宝的专长,当兵就干这一行,农场搞到这个样,明眼人一看就明晰。

  “伙食超支,生产收入支出不入账,这些我可以先不追究,可现金往来账不平,提款没有开支票据,这一点你必须说清楚!孙德亮,我跟你无冤无仇,不是我要跟你过不去,是你给我出难题,我没法向咱十几个弟兄交代,也没法向团里领导交代。”

  孙德亮抹了一把冷汗:“钱有时候我去提,有时候他去提,他提了花了也没给我发票……”

  “那就是你的责任。你们平时多吃点多占点,你老婆在这里白吃白喝,这都好说,都在明处,说清楚了大家会原谅会理解的,可这是两万多元现金哪!不是我吓唬你,五千元就可以立案,真要是贪污了是要判刑的!”

  孙德亮终于列出了一张单子,他自己结婚挪用了五千多元,其余两万元都是前任场长提款后没给发票下账。

  古义宝感到自己抓到了农场这张破网的纲。他从士兵们的眼睛里发现,前任和孙德亮他俩完全把他们当作**犯来对待,而自己却以改造管理者的身份自居,严重地挫伤了他们的自尊。原来的连队,甚至团里的领导实际也是这么看待他们。这些年来,把他们往这里一推,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他们,老兵复员连团里都去不了,就在这里打起背包,买张车票就打发走了。更不用说问寒问暖、成长进步了。

  这样一种状态,他们就是不破罐子破摔又能怎么样呢?古义宝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他只能改变自己,无法改变任何领导。但他认为不管哪一级组织和领导,都不能这样对待他们,谁也没有这种权利,而只有教育帮助培养他们的责任,咱们是人民军队,他们也是人民的子弟。他有向领导表明这些的义务和责任。

  古义宝锄完自己包干的玉米地,跟三个班长交代好工作,自己上了团部。这次他没有坐孙德亮的马车,跑到太平观镇乘了公共汽车。

  这些日子,他的脑子完全被农场的现实和发生的事情占满了,看着身边十几个士兵,看着近百亩荒凉的土地,看着三十亩果园里衰老的苹果树,他再没有心思去想自己的那件窝囊事。**就**,**就**,去他娘的,反正我没跟她睡,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老子的日子还长着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英雄是狗熊等着瞧。

  古义宝到了团里先找了后勤处长。古义宝汇报了前任和孙德亮挪用侵吞公款的事,要求他们退回公款,给孙德亮行政警告处分,给前任党纪政纪处分,不然他没法对农场的士兵们交代;第二件,他要求团里给他权,要团里把这十几个兵当回事,要有惩有奖;第三件事是他要求团里借给农场五万元钱,拨一台拖拉机,借款一年后偿还,另上交五万元利润。后勤处长对古义宝的热情和蓝图没感一点兴趣,相反给古义宝兜头来了一棍。处长说关于钱的问题如果证据确凿本人又承认的话,孙德亮可以给予处分,但退款要慎重,他哪来这么多钱退呢!逼急了给你来个自杀,或弄出点什么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至于前任的问题,你反映了也就行了,由组织来处理。不过有一点我郑重地提醒你,你是犯了错误才去的,多做事多改造思想,少管别人的事,不要急于想用整别人的问题来洗刷自己,表现自己,如果那样想就错了,到头来可能适得其反。

  古义宝气得差点儿跟处长急。他已经从孙德亮嘴里知道了一些他跟前任的关系。处长说完,他扭头就走了。古义宝不甘心,又直接找了分管后勤工作的副团长。副团长对古义宝也没有表示出多少热情。说起来也是,人家是团首长,你是个小连级农场干部,他不需要对你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再说古义宝这是不知越了多少级反映问题,他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他要没情绪听,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打发走,何况他还是接见了你,而且让你坐下来说,还问了你喝不喝水,这已经够给面子的了。下级是没法要求首长以怎样一种态度来听下级汇报的。副团长一边翻阅着报纸和文件,一边听古义宝汇报。古义宝看他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心里就十分的难受,故意停顿了一下。副团长反应很快,立即说,说啊,我听着呢。古义宝说,如果首长忙的话,我以后再来汇报。副团长脸上立即有了明显的不高兴。说我是专门扔下事在听你的汇报。古义宝便压缩了想说的话。或许是一个人的习惯,副团长对古义宝说的话全听了,等古义宝说完,他先表扬了古义宝的创业思想和创业精神,表扬了他对工作的负责,也表扬了他对士兵的关心。他要古义宝把这些都发扬下去。对于古义宝提出的问题,他告诉古义宝要重证据,如果证据确凿,可以按组织程序反映,由组织来处理。说到钱和拖拉机口气就变了。摆出了一大堆困难,劝他只要好好地把这十几个刺头兵带好不出事,能把那百十亩地种好就行了。

  从一种角度看,副团长说的是实在话;但从古义宝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副团长是在敷衍他。从副团长办公室出来,古义宝没一点精神,这个农场怎么会弄好,他们根本就没指望它给团里创造什么,他们就是把它当作一个改造惩罚犯错误人的场所。

  抱着一股热情,怀着一肚子希望赶到团里,原以为团领导会给他支持给他鼓励给他力量。团首长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士兵们的情绪,他原打算想用团首长的关心去激励士兵们,谁知竟会是这样。回去怎么跟士兵们说,他要实话实说,只会给士兵们更大的打击。孙德亮又怎么处理。孙德亮不处理,农场还是正不压邪,士兵们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士兵们的思想不转弯,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无法实施,一切打算都将成为一句空话。

  古义宝越想越没有劲,迷迷糊糊买了票,糊里糊涂上了车。等车开出县城他才发现自己上错了车,走错了方向。给司机赔了一百个不是,司机才给他停了车。下车一看,他差不多到了老连队三连。他在夕阳中看着那熟悉的营房,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在山坡上坐了下来。连队的营房在他眼睛里模糊了。他真想一口气跑回连队,看看他原来的那些士兵,这个时候他多想见到他们,他们哪怕是骂他一顿,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他不能回去,那里已不再属于他。他恋恋地一步三回头朝城里走去。他没有想这样走回城里要走多长时间,他赶回车站人家还认不认他这检过的票,今天还有没有到太平观的车,这些他都没有想,倒是想起来中午到现在还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里饿得咕咕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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