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作者:黄国荣 |
字数:4473
赵昌进与古义宝再次面对面坐下来谈话,是师里组织全师分管后勤工作的各团领导、后勤处长、生产股股长、生产助理员和营连干部参观农场一周之后。农场收完苹果并全部销售出去,头一次挣了一万五千多块钱,上上下下都高兴。全团只后勤处长和农场原场长两个人不高兴。
赵昌进在上级机关的配合支持下,以快刀斩乱麻的姿态和速度,处理了原农场场长的贪污案。赵昌进在这个团里一举树立了权威。场长受党内记过处分,行政转业处理。后勤处长受党内警告处分,转业处理。其他团领导多占的东西都相应地补了钱。赵昌进就此亲自动手写了一份经验材料叫《党风要转变,先抓一班人》,军区将材料转发全区。同时党委做出决定,农场生产的苹果、面粉、花生,今后一律价拨,内部以市场价格的百分之六十优惠。生产盈利统一改善全团官兵的物质文化生活,并且首先向基层倾斜,决定从团家属工厂的生产收益中拨出部分经费做全团干部的生活补助,连队干部每月补助岗位津贴五十元,营团机关干部每月补助三十元。机关干部心里都打了一个咯噔。无形中都觉得赵昌进厉害,马虎不得,得罪不得;私下里都说,师里派下来的,上面准有靠山。
真正让赵昌进得意的还是农场的现场参观。副师长筹备的现场参观,得到了师党委的重视和支持,师长也亲自到了太平观农场,参观后,当场确定要扩大现场参观的规模,每个团分管后勤的副团长必须来,营、连都要来一名干部。参观虽然没让他们团介绍经验,但凡到农场参观的人都一致肯定了他们的成绩。对他们团的生产都赞不绝口。人们重又看到了古义宝的名字变成了铅字。肯定农场等于重新肯定了古义宝,肯定古义宝也就肯定了赵昌进过去的工作,他没有看错人,也没有培养错人。
赵昌进是专门安排时间来农场找的古义宝,赵昌进来农场古义宝却不在,他不知道赵昌进要来,他送韩友才和梅小松到园艺场拜师学艺去了。赵昌进没有不高兴,农场跟团里不通电话,事前没法通知农场;他也没有立即离开农场,既然来了,就得有收获。赵昌进下地与士兵们一起干活,团政委跟他们一起干活,士兵们十分感动。
赵昌进跟士兵们一起在地里流汗的时候,古义宝已经不在园艺场,他去了白海棠家。
古义宝自那次跟园艺场两位老师傅结识后,心里老琢磨苗圃的事。他觉着两位老师傅实在,说的也在理,闲谈中不经意给他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搞苗圃投资少,本钱小,利润大,下点功夫出点力气就赚钱。他决定好好干一番,让农场彻底改观翻身。现场参观后,副师长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就把自己的设想向副师长做了汇报。副师长当场表态支持。古义宝说,还要做一些准备才行。果园刚建,还没有收益,没有资金光贷款心里没底;再说还要搞些调查,先要摸清销路,再决定规模。还要培训技术骨干,苗圃的果苗嫁接和育苗都需要技术;做好这些准备,有把握了才好搞。副师长说,搞生产经营就得这样肯动脑筋,方案搞好后他要来听听,如果资金不足,师里可以投资一点。古义宝把农场的活儿安排好,就先把韩友才和梅小松送去学艺。他考虑请人的事麻烦,要人家领导同意,还要人家有空,到时候你忙人家也忙,谁也不会扔下自己的活不管反去帮别人忙,自己有了技术骨干才能有保障。
事情办得很顺利,跟园艺场老场长一说就答应了。古义宝把他俩领到两个老师傅那里认了师傅,做了交代就回农场。正要拐下公路回农场,抬头看到了白海棠家,他拐了个小弯,上了白海棠家。一则考虑她帮忙教士兵们编筐,又帮着联系推销苹果,一直没空去谢她。二则他发自内心同情她,为她悲惨命运不平,真心实意想帮她。听说她们的地被政府征用了,看看有没有他能帮忙的事。
白海棠在闷头钩着花边,钩一阵停一会儿,像是有心事。
那次与古义宝一起去果园送筐,她知道那个副场长对她不怀好意,怕被古义宝和小金发现了尴尬,她只好信口应下了那事。事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越想越怕。她气那个副场长人面兽心,看她**好欺负;她恨自己命苦,一生竟不能与相爱的人相伴;她怕那个畜生真到她家来,他要是真来了可怎么办。
从园艺场回来,白海棠在忧虑中一天一天度过。庆幸的是那副场长直到她第二次去送筐他都没来找她麻烦。她再去送货心里有点忐忑,让她高兴的是老场长出了院。可更让她心惊的事也发生了,那个下流副场长住了院,说是她那次送筐的第二天,副场长吃了晚饭骑车离开了园艺场,不知怎么连人带车摔倒在水渠沟里,把右胳膊给摔断了。问他怎么摔的,他自己也没说什么原因。白海棠记得他就是拿那只右手捏她的屁股。说不定,他骑车就是要去找她。
白海棠惊的不是那下流东西摔断胳膊,她惊的是自己。她再不能不信命了,她真是“白虎星”。她有一个只有她自己和死去的两个丈夫才知道的秘密,她下身真是光的,连根汗毛都没有。她这辈子真的再不能碰男人,谁碰她谁就得送命遭灾!
第二次送筐回来那天夜里,她想了半夜哭了半夜。要不是身边躺着个女儿,她真想一死了之。
古义宝敲门把她吓了一跳。女儿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她正沉浸在忧郁之中,突然听到门响,她吓出一身冷汗。她大着嗓门儿问谁,一听是部队农场古义宝,她竟百感交集流下了眼泪。
古义宝看她那模样慌了神,接连问了她好几个怎么啦。她好心酸,好孤独,又好感动,也好喜悦。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好说。关了院门进了屋她才让自己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跟古义宝说,没有什么,什么事都没有。古义宝更堕入五里雾中。
古义宝说完那些感谢的话,就再说关心的话,说完这些话,他就没了话。尽管心里还有要说的话,可他不能对她说更多的心里话。
白海棠也知道他还有想说而不能说的话,可她想到自己的命,更不敢让他说别的话。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古义宝默默地品着她给他沏的茶,白海棠默默地钩着花边。
“场里忙吧?”
“嗯,挺忙。”
“会开得好吗?”
“好,你也知道?”古义宝感到新奇。
“都看到了,来这么多小轿车。”白海棠斜眼看了他。
“现在领导挺重视的。”古义宝心里挺美。
“可不,多少年了,从没见有这么多小轿车来到农场。”
两个人又没了话。
“领导上还计较那件事吗?”
“什么事?”
“告你的人,她男的还在部队上吗?”
古义宝非常吃惊:“这事你也知道?”
“你以为呢?你成了镇上的新闻人物。”
“我再没见过她。”
“你还想见她?”
“原来想见她一面,现在看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做过那样的事,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你说呢?”
他们俩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们一下就能谈这种事,而且谈得那么随便。
“你不能就这样过下去,该有个长远打算。”古义宝觉得不能光让她关心他。
“我能有个什么打算呢?我的打算只有一个,把女儿养大成人。”
“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古义宝没能说出来,“不能这样浪费青春。”
白海棠又斜过眼看他。
“……”
“地征用后,做什么呢?”
“想开个小商店。”
“需要我们帮什么吗?”
“不要。你以后也别来了,我也不会再去农场。”
“为什么?”
“你知道。”
“我不信那一套。那天在拖拉机上,小金刹车时,我挨过你的身子,我不是什么都好好的吗?一个现代人怎么能让迷信这种无稽之谈禁锢自己的感情呢!”
白海棠转过身面对着古义宝,但她什么也没说。
“要是办小商店,以后拖拉机进城可以帮你直接到城里进货。需要我们帮什么就只管说,你已经帮过我们了,再说我们是解放军,帮你这样有困难的人是我们的责任。”
白海棠直到古义宝走,没再说什么话。
古义宝回到农场,农场正好开饭。听说赵昌进在等他,他的心呼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赵昌进到农场来,对他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他心灵深处一直企盼着赵昌进的原谅。他每回想到赵昌进拒他于门外的情景就心寒。
赵昌进是吃过饭以后跟古义宝面对面坐下来谈的话。古义宝敬重长辈一样为赵昌进擦了椅子,泡了茶,等赵昌进在椅子上坐定,他仍立在那儿。赵昌进说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吧。赵昌进这么说,他才坐下。
“来农场几个月了?”
“五个月零七天。”
“我一直没空来看你。”
“首长工作太忙。”
“感觉怎样?”
“挺好。”
“家里怎么样?”
“挺好。”
“孩子呢?”
“也挺好。谢谢首长关心。”
古义宝回答赵昌进问话一直挺着腰板。赵昌进已感到他们之间不再有原先的那份情义,赵昌进想改变这种状态。
“你在农场工作很好,团里师里都很满意。”
“感谢首长鼓励,其实都是首长的支持。”
“下一步工作不要贪大,也不要急于求成,要把已经铺开的事扎扎实实一件一件搞出成果来,这样才有说服力,我们也才好给你说话。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要做,你现在不比过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宁愿少出成果,也不要冒险出问题,一出问题就前功尽弃……”
赵昌进的话古义宝听着不那么舒服。他感到赵昌进与文兴想的、关心他的出发点始终不一样。现场参观的时候文兴也来了,参观后文兴跟他也说了许多,文兴反复跟他说,做事情绝对不要把个人的东西掺在里面,一掺进个人的东西,往往想问题做决策就会缺乏客观性,就容易出偏差。不是说个人的事不能考虑,所谓个人利益,我理解就是人生价值。但对人生价值的理解,因人而异。有人觉得人生有名有权有利就有价值;有的人则认为人生价值是个人理想和集团、社会或者国家、民族利益的统一与结合。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去多想,最要紧的是要学会面对现实。文兴说他非常赞成禅的“当下”说,昨天的事已成为历史,明天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每个人能把握自己的只有“当下”,把握住了每一个当下,才能把握住自己的每一天,把握了自己的每一天,也就把握了自己的一生。想好了的事就干,任何事情不是坐等来的,而是干出来的。做事情不要怕出差错,创事业免不了会有挫折,工作上受挫折,纠正过来就是了。只要别太主观,别过分相信自己,多请教内行,多与士兵们商量,多请示汇报,没有做不好的。
赵昌进发觉古义宝表面上在听他说话,但他那眼神分明在想别的,当然他想不到古义宝竟敢当着面听着他说话,而在拿他跟文兴比,他只是觉得古义宝在应付他。于是他立即转换话题,开始关心古义宝个人的事情,以密切他们之间的感情。
“职务问题不要多考虑,我会给你想着的。我知道,你爱人的唯一出路就是随军,随了军,你孩子的一辈子命运就改变了。自己要继续积极努力,做出贡献来,做出成绩来,我替你说话也就有了依据。”
“这些我没有想过。”
“不想是不现实的,这是切身利益,应该考虑,但关键还是个人工作,要努力做出实际成果来。听说你请了一个年轻**来教士兵编筐?这种事以后再不要做,离这种人越远越好,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不这么认为,尚晶这件事的教训,我会记一辈子,吸取教训,不等于我再不能接触女人。她是个苦命的人,住在我们农场门口,别说她对农场有过帮助,就是与农场毫无关系,她这样困难的家庭,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请领导放心,我古义宝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
赵昌进感到古义宝真变了,变得他们之间已没了共同语言。听了古义宝这番话,他感到他很被动,古义宝再不把他放在那样一种位置来敬他,他再不会对他俯首帖耳,也没了那种感恩之情。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次拒他于门外太过分了,对他伤害太大,可能也就在那时,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不过赵昌进不能就此撒手,他不能放弃古义宝。于是他尽量缓和气氛。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提醒你,你的一切都在重新开始。你真正立住脚后,我还会给你写文章的。”
“我知道了。”
他们的谈话始终在一种严肃的气氛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