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作者:邱勋 | 字数:2224
  天亮了。

  风渐渐小了,湖水变得平静起来。太阳从水底跳出来了。浑浊的湖水被染成一匹红缎子。水鸟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啁啾欢叫着,轻捷地飞上蓝天。这经历过一场暴风雨的勇敢水鸟呀,变得更美丽、更快活了,那啼声也格外动听,格外嘹亮了……它那矫健的翅膀扇出阵阵风声,在湖面上骄傲地传播着,扩散着。云朵尊敬地给它让开一条道路……

  所有的早晨,荷花都快活。她喜欢在早晨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唱歌,听自己的声音顺着雾气腾腾的湖面传开来。早晨,她喜欢去逗弄大白鹅,听它扑着翅膀嘎嘎叫,或者扔两条小鱼给那对爸爸捉来的小鸳鸯。最好是一头扎进凉飕飕的水里,不溅起一点水花,然后就张着湿漉漉的胳膊跳上来,听妈妈数落自己。于是,她就像软糖一样黏住妈妈的腿,一边摇得小船直摇晃,一边放开嗓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可是,所有的早晨都没有今天这样快活。你想,一个小驹子大哥哥,本来丢掉了,现在又找了回来……

  不过,她挺生小驹子的气。

  “你呀,小驹子,”她点着他的鼻子尖说,“你干吗不叫我一道来?往后,我们有什么事也不跟你讲了!”

  一只只小船都朝小驹子跟前划来。孩子们的船冲到了最前面。女娃娃们以看一个真正的英雄的眼神望着小驹子。

  “这里夜里也很黑很黑吗?”一个小姑娘问,“你害怕不害怕?”

  “当然不害怕!”那个名叫小鹰的男孩子冲上前一步不屑地回答。

  由于小驹子的勇敢,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很骄傲、很露脸。

  早晨潮湿的风掠过湖面,拂动着人们的衣裳。因为小驹子找到了,大家都变得快活起来。他们用湖里人特有的响亮嗓门说笑着,打着招呼。有人这才发现,玻璃罩子马灯还亮着哪,就连忙把它拧熄了。小驹子身上渐渐暖过来了,有些地方让老爷爷搓得热辣辣的,有些痛。他定定神,四处看看,这才发现船这么多,人也这么多。

  他惊奇地问:“干吗来这么多船呀?”

  他一边说一边数,想弄清到底是多少只。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船哩!

  “你还不知道吗?”荷花说,“都是来找你的呢!”

  “都是来找我的?”小驹子惊讶地问。

  “都是。”荷花说。

  小驹子没吱声。他望望四周的小船,又望望船上的人。这些人,他全不认识。他再望望那些小孩子,那些少先队员,也只见过一面呢。有的人刚才跳到水里救他,衣裳全湿了。虽然是夏天,湖上的早晨还是挺凉的。你看那个小鹰,头发梢梢还湿漉漉地朝下滴水呢……看着看着,小驹子感动了!

  多好的人呀!他想,湖上的人多好呀!

  小驹子还小,他只有十四岁。要说感动,他的感动也不会深刻。他哪里懂得渔民和农民那些血迹斑斑的昨天,那些可怕的猜忌、摩擦、仇恨,那些玩命流血的往事呀……

  渔民和农民是亲兄弟,渔民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岸上没了破产农民立脚的地方,才被赶到湖里来,成了渔民。可正像俗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年年月月,世世代代,由于挖藕、采菱、捞湖草、割芦苇等事,勺子碰锅,锅碰勺子,农民渔民之间少不了就有些小摩擦。小摩擦积累成大矛盾,有时演化成流血事件。这一年,渔民们预祝丰收、烧纸敬神的时候(那时候,渔民是非常迷信的),发现他们的神庙大堂上让崖上人给泼上了屎汤子。于是,他们剥光了膀子红着眼骂大街,找人拼命,村里的头头派人把他们抓起来灌辣椒水……又一年,几个农民进湖去割湖草,被打个半死,顺着渠道给冲出湖来。于是,渔民和农民就不通婚,不共事,世世代代成了仇人。渔民们说,崖上的人肠子弯弯多,跟他们打交道,弄不好就要吃亏。农民们传说着,湖上人多么厉害,一篙把人打下水,捺进烂泥里,连个尸首也休想看见……

  要是知道这些,再想想今天这件事,小驹子会受到更大的感动。但是,他只有十四岁,不知道这些。

  是呀,他还很小,有很多事还不懂呀!就是今天大伙来救他这件事,他懂得的也很少很少。他还是个小孩子,又是第一次进湖,他哪里知道新中国成立以后渔民和农民们亲密的新关系呀!党照亮了他们的心,他们从梦中醒来,才知道他们原是亲兄弟、亲骨肉,是一家人呀!现在,他们在同一个党的会议上发言,在同一个先进生产者会议上会面,在同一个大礼堂听传达上级文件的报告……他们互相支援,互相帮助。农民把最好的米面、最鲜的青菜送进湖里,渔民把最肥的鱼虾鸭蛋、最好的菱角莲藕送到陆上。他们也有红脸的时候,那是挑战、应战。像今天大家来找小驹子这种事,实在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在他们头上照着的,是同一轮温暖的太阳,在他们的天空飘着的,是同一面鲜红的旗帜……

  现在,小驹子的视线停在小鹰身上。这小伙子干脆脱去湿湿的上衣,**着瘦瘦的小肩膀。他赤着一只脚,因为刚才他的一只鞋子掉到水里找不到了。小驹子忽然想起那天小鹰说他们偷鱼的事来。

  从那,他就不喜欢小鹰,觉得他侮辱了自己。那次在抗日岛见面,他也故意不理他。可是,小鹰多好,一点也不记仇,就像没有那回事一样。他比自己强多了。小驹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多想感谢他一下呀,但他嘴嚅动着,找不到合适的话。

  “回去我教你骑牛,好吧?”小驹子拍一下小鹰的肩膀说。

  “好!”小鹰高兴地说。

  “我领你到俺家去,到山上骑。”小驹子又说。

  “你家在哪?”小鹰问。

  “在山那边。”小驹子指指远处说。

  这话小驹子说得也对也不对。要说家,这里有这么多亲人,这么多新朋友,这里不也是自己的家吗?

  你听,小岛上的广播喇叭不知道小驹子已经找到了,还在一声声呼唤着小驹子的名字呢。那声音,那么亲切又那么焦急。听到这声音,小驹子想起自己的奶奶来。每次每次,奶奶站在飘着炊烟的屋檐下面,喊自己亲爱的小孙孙回家吃饭的时候,那嗓音和这广播的声音一样,也是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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