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作者:邱勋 |
字数:4769
面对着空荡荡的教室,面对着一排排默不作声的桌子板凳,冉敏一个人站了许久许久。
回到家,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第二天是星期天。起床以后,对着镜子望了望,只见眼圈儿有些发乌,眼白上罩着一些细细的血丝,冉敏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茶几上放着两封信,昨晚回来以后竟然没有发现。一封是哥哥寄来的。哥哥和嫂子是本省师范学院的同学,毕业以后一起分配到C县一中任教,前年哥哥已经被评为特级教师了。哥哥的字体很像爸爸,工整、劲道,并且带几分爸爸式的古板。拆开来看了几眼,原是哥哥和嫂子祝贺她走向工作岗位,希望她后来者居上,成为一位优秀的人民教师。“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号片儿汤了,这八分邮票可真冤枉!”冉敏那小巧的翘鼻不由得更加翘了翘,不出声地哼了一下。她记起来,当初她考虑报考师范,哥哥和嫂子曾经怎样支持她、鼓励她!
“还不是听了你们的话,今天我才遭这份罪!”冉敏想着,不再向下看,信笺从手指缝里滑下去了。
另一封是师范学校一个要好的同学寄来的。她俩是同位,又一直住一个宿舍,睡上下铺。按规定,师范毕业应该分配当教师。这位同学分到B市,不知哪路神仙帮了忙,竟然分到报社去了。信里夹着她一张照片。这位同学穿件领口开得很深的连衣裙,脸上是矜持而又幸福的微笑,背后是报社那高大的、令人感到神秘莫测的楼房。“什么时候学会笑成这号模样了,这八分邮票可真值呀!”冉敏只觉鼻孔里酸酸的,心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学校团支部开会,什么‘决心把一生献给教育事业’呀,‘献给祖国的未来’呀,她那些发言不是蛮够慷慨激昂吗?”这么想着,手指一松,那张照片也飘飘摇摇落到茶几上了。
妈妈推开门,悄没声进来了。
“小敏,吃过饭咱们去逛趟市场。”她说,“天气眼看就凉了,秋天的衣裳你也该再添一点儿了。我昨天上街看到一种外套,式样和颜色我看你穿都合适……”
“妈妈,我不要!”冉敏不耐烦地说。
不用去看冉敏就明白,那外套的式样,一定不会像这张照片上的连衣裙那么新颖别致,更不会有那么鲜亮的颜色!当一名小学教师,连穿件衣服都要受到限制!这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可不成文的规定跟红头文件同样有效!咳,实在让人腻烦透了!
“怎么,你今天没空?……”妈妈试探着说,“还得备课?批作业?……”妈妈尽管没有文化,可当了半辈子教师的妻子和母亲,说起话来还是怪内行呢。
“嗯。”冉敏支吾着。
吃过早饭,冉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什么也不想干,随便从书架上拿本小说来看。她打算排除一切干扰,学校里的事再也不去想它了。
她脑子里昏昏沉沉。翻看了几页,小说里写的什么情节也没弄清楚。她有意看本内容轻松些的,这书里写的大概是恋爱故事。还有插图,占了满满一页。眼下画家们都爱画少女,总是披肩长发,袒胸露臂,穿着薄薄的纱裙。都画得很漂亮,而且东方少女带点儿西方的韵味。她叫什么?叫焦芳。好,把焦耘和袁芳联系到一起了。看看,在书上她俩也老是不离帮儿!
焦耘和袁芳都会长大,长成比这画儿上还要好看的姑娘。眼下你俩都生我的气,我知道。特别是焦耘,连正眼都不愿看我。可是,小焦耘,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
冉敏记起了她在初中上学时的遭遇。她在小学时一直是班级和中队的一把手。到了初中,那位年老而又古板的班主任没有选中她,她什么官儿也没当上,只是一名普通而又普通的学生。她很不服气,变得更加高傲,很快跟老师和同学都疏远了。第一学期批团员和选三好学生都没有她,她越加委屈和嫉恨,偷偷哭了一场,决定下学期转学。那时候爸爸已经有病,开会时晕倒过两次,当时正在家休养。他倚在床头上,听完了冉敏的话,闭着眼默想一阵说:“小敏,爸爸对你不够关心,不够严格,我有责任。一个人不能光让别人捧着过生活,老捧着说不定有一天就要摔下来。摔下来也不错,那就可以脚踏实地。什么时候都不能脱离群众,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是集体中间普通的一员。不光人类社会这样,就是在自然界,无论星星在轨道上运行,树木在森林中生长,还是沙粒在沙滩上闪烁,都是这么一个道理……”冉敏听着,感到失望和迷惘,但她不敢反驳,没说什么就走开了。
一直到爸爸离开很久,她才明白了爸爸话里的意思。当她放下架子抛开一切虚荣和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真正和同学打成一片时,她在同学中间的地位和形象起了根本的变化。她很快有了许多真诚的、心贴心的朋友,学习成绩不断上升,心情变得开朗而又幸福,个头儿也长得很快,出落得水灵灵,更加匀称和健美了。
小焦耘,你就是我过去的一个影子!你知道,为了那些,我曾付出怎样痛苦的、沉重的代价!这一切,我总有一天要告诉你,让你及早醒悟过来……
怎么?小说里有这样一些描写吗?看我走神走到哪里去了!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接着把小说读下去!
她沉下心,又读了几页。情节跳荡得很厉害,思路老是连接不起来。这就是那种“意识流”的写法吗,还是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读着读着,眼前书页里描写的形象很模糊,耳边却清晰地传来一阵梆子声,夹杂着一声嘹亮的喊叫:“豆腐!——卖豆腐唻!——”
不用看,她知道楼下小路上走着一个卖豆腐的女孩。她可能十七八岁,推一辆自行车,车后架上放一只竹筐。乡下人,脸膛儿一定是红红的,皮肤却很粗糙。烫了头发,上身一件大红的或杏黄的外衣,脚下是一双沾满灰土的半高跟皮鞋。这身打扮蛮够时兴的了,手里却拿一只古老的木梆,那可能是祖父或祖父的祖父留下的遗物。眼下城里人害怕胆固醇,喜欢豆类食品,豆腐生意很红火。这女孩子也卖豆腐,跟蔡军他爸爸是同行哩!
那天袁芳用鄙薄的口气说蔡军爸爸卖豆腐,后来冉敏调查过一番。卖豆腐这种职业也许在有些孩子眼里不值得怎么尊崇,但袁芳的鄙薄似乎更有深意。经过了解她才知道,蔡军的爸爸“文革”中造反起家,当过区饮食公司革委会副主任。如今经过“清查”,撤销职务,又回门市部站柜台,专管卖豆腐。冉敏最近才了解,邢校长让她注意蔡军,除了他过分调皮(而且斜起眼睛看人时眼白一翻一翻),更重要的是这层政治上的原因。袁芳那天反对蔡军,也正是拿这一点来揭他的疮疤。可是,问题真像邢校长估计的那么严重吗?蔡军在背后“搞小动作”,真的是想夺中队的领导权吗?当个佩戴两道杠臂章的中队委,一不能调动军队,二不能掌管人民银行的库房钥匙,值得这么寻根刨底、小题大做吗?再说,就算蔡军他爸有问题,而蔡军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么对他另眼看待,对他的健康成长不会带来消极作用吗?冉敏知道,邢老师是很注重阶级分析和政治教育的。自己跟随她上小学时,所有的班、队干部,出身成分都是工人或贫下中农。而她还别出心裁,在学生中召开过党员子女座谈会,要他们继承父辈的革命传统,学好本领让人民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这就使有些党员子女趾高气扬,也使一些非党员子女抬不起头来。有的孩子放学回家,哭着闹着不吃饭,嫌爸爸妈妈不是党员,自己也跟着丢尽脸面。而邢老师却因此受到校工宣队的大会表扬。但这同时冉敏也知道,邢老师自己,却因有海外关系而心情郁悒,不受重用;直到前年落实政策,这才入了党,被提拔当了校长。可她为什么又拿那些曾经捆绑自己的绳索套到蔡军头上呢?人这个高级动物可真复杂!邢校长是她小学时代的启蒙老师,她工作积极,对学生们关心爱护,冉敏相信她的心地也会是善良和美好的。可她眼下的一些想法和做法,冉敏可真有些不能理解呢!
当然,自己对蔡军更谈不上全面了解。他头发乱蓬蓬,鬼点子不少,不是那种让人一见面就放心和喜爱的孩子。可是,那天中队会结束以前,当那封来信受到邢校长的追查时,他挺身而出,承认信是他写的,他送的,还真有点儿敢于承担责任的痛快劲!从那以后,冉敏不得不承认,她从心底有点儿悄悄喜欢这个孩子了!
看看,又想到哪里去了?这可真是鬼使神差!冉敏苦笑一下,直起身子,随手把那本小说推开了。
书,肯定是读不下去了!对了,洗衣服!帮妈妈把床单、枕巾、沙发套全部洗干净!这个星期天就这样打发!她跑进厨房,立即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她按时到校上课。
她神色平静,步履安详。见了老师,她微笑着点个头,一句话也不多说。老师们神色有些异样,她相信前天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但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故意躲开邢校长,躲开大队辅导员。葛老师几次想跟她搭讪,她也装作没有看见,打了铃就上课,下了课就坐在备课室的椅子上,埋下头批改作业。那样子,很有点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味道了。
有的同学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眼睛怯怯地望望她,轻声问:“冉老师,咱们什么时候接着开中队会啊?”
“中队会……”她机械地重复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这个什么中队会,是一缕八百年前的云烟,要不就是亿万里云空之外,某一个虚无缥缈的星球上发生的一抹幻影。“以后再说吧!”她淡淡地微笑着说。
课堂上,同学们倒是出奇地听话和安静。冉敏讲课时,有的同学偶尔会探询地看她一眼,却又连忙低下头望着课本。袁芳倒也没有故意给她出难题,焦耘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主动喊起上下课的口令来了。
时间缓缓地流动着,像一泓春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涟漪。一转眼,又一个星期六到了。
上午第三节,她正要上课,一位老师快步走过来:“小冉老师,邢校长请你!”
“我这节有课。”冉敏说。
“邢校长已经通知了教导处,给你调一调课。”
冉敏稳了稳神,慢慢向校长室走去。她明白,那一段公案还没有完。她打定主意,到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开口就是了。
推开校长室的房门,抬头一看,只见迎面椅子上坐着两个不认识的小学生。一男一女,都有十三四岁,胸前都飘着红领巾。在他俩旁边,坐着校长和何老师。“这位是《飞向未来报》主编刘晨同学,这位是小记者王小栋同学!”邢校长站起来笑着介绍说。
《飞向未来报》冉敏听说过,那是由省红领巾理事会办的队报,报社的工作人员全是少先队员,省里很重视,共青团省委书记亲自担任报社的顾问。当时只觉得新鲜,但是详细情况冉敏并不了解。
“冉老师!”主编刘晨站起来说话了,她声音稚嫩,却讲得很流畅,很有条理,“报社收到你们中队一封队员来信,我们立即开会研究,觉得内容很好,特别是干部自由竞选、反对干部终身制,新颖、尖锐而又切中要害!我们就是需要以改革为指导思想来开拓少先队工作的新局面,就是需要不断涌现的创造型的少先队干部!”她把一张纸片递给冉敏:“这是来信排版的小样。见报以后,准备号召全省的少先队员讨论、学习和充实提高,条件成熟时在全省推开!”
冉敏只觉一股热流奔跳着涌向胸口,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呼呼跳动,面前的一切仿佛悠悠忽忽晃动了起来。太突然了,这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使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她望着手里印满铅字的纸片,看出这就是几天以前她收到的那封信,只是落款签上了队员们的名字。除了蔡军、冷娟,还有俞姗姗、汤小胖、李虹、翟国庆等,黑压压一片大约有十几个人。
读着读着,冉敏眼前渐渐模糊了。
电话铃响了,来电话的是团省委少年部。只听邢校长谦恭而又热情地说:“……报社的小记者已经到了,已经到了……王部长,您放心,我们一定支持,一定坚决支持……”
这时候,小记者王小栋站起来说:
“报社准备请写信的队员同学参加一个座谈会,进一步说明、充实他们的意见,报社准备摘要发表……”
“好,好!”邢校长说,“请小冉老师就去通知!”
冉敏离开校长室,出门时被门槛猛力绊了一下。一出门,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陡然之间涌满了眼眶。她没有擦,任它滴滴答答溅落下来。这一刻她才明白,一星期以来,尽管她不了解孩子们给报社写了这封信,尽管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尽管她表现出那么一种漠然、木然、毫不关心的样子,但是,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这个庄严的、欢乐的时刻!
“冉敏啊冉敏,”她对自己默默地说,“你对自己都没有完全了解哩!”
“我应该给哥哥、嫂子和那位同学写封回信了!”她踏着很有弹性的步子快步走向教室的时候想,“还要拍一张照片随信寄去。就在学校门口照,和孩子们在一起,画面上当然要有焦耘和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