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渺无人迹的沂蒙山深山褶皱里，有许多干旱的石劈缝。其中却有一条就像早年间的铜壶滴漏一样，半天一滴半天一滴，滴滴答答落下来一串水滴，一天一夜能滴满几桶水。多么涝的天也不增多，多么旱的天也不见少。就是由于有了这点子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旁边搭起一个小“团瓢”，出现了一户人家。团瓢是沂蒙山穷人的房子，全用碎石垒成，连房顶也不苫草、不挂瓦，只盖一层薄薄的青石板。形状是圆的，叫瓢，不用说是很小很小的了。

　　“文革”后人口普查，工作人员用了一整天工夫，衣服被荆棵棘针剐破了好多处，好容易找到这个团瓢。全家三口，老爹老娘像是四十来岁，又像是五十来岁，也像六十来岁。儿子个头儿不高，呆愣愣瞪着两眼看人。临走的时候，老娘问：“同志啊，蒙阴城那儿鬼子走了没有啊？”引得来人一个愣怔，又好一阵感慨。

　　说这里渺无人迹，其实还另有一家邻居。这一家比他家人丁还要兴旺些，一个母亲带着四个崽儿。那母亲是一匹灰毛老狼，四个崽儿有公有母，大的已经能够自己觅食，小的还在吃奶，老狼肚皮底下挂着两只鼓鼓的奶头。这一家子在这里安家，也是因为石劈缝里日夜不停流出的那几串水滴。

　　两家和平共处。团瓢一家太阳落山后把空水桶放好，早晨太阳出山时把接满水的水桶担走。老狼一家太阳落山前来喝水，一个白天，石窝里的水也积下不少了。遇上水桶没有担走，老狼一家也只喝石窝里的，桶里的水动也不动。桶里的水有时接不满，来担时石窝里的清水再多，团瓢一家也不向桶里添。有时取水走对了面，有一方会主动后退一箭之遥，让对方先取先喝；对方忙完了走开了，自己再前去喝水或担水。

　　有一年下了一场大雪，这雪那个大啊，如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不曾见过。真的是沟满壕平，混沌一片，把枯树半尺粗的杈儿都压折了。雪停了，冷风一吹，树枝上、石崖上挂着几尺长的冰凌子。团瓢一家且喜早就备足了干柴，把炕头烧得热热的，全家猫在火炕上。半夜里听到外面雪地里有动静，从门缝里望去，只见老狼一家五口，缩着身子，夹着屁股，哆哆嗦嗦钻进他家门外的柴草垛里去了。准是它家遭了灾，让大雪给堵了门，填了洞，把个老窝给掩埋了。

　　儿子从炕上坐起来，张了张嘴。没等出声，老娘把他一把按倒在炕上。

　　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了，得出去开条路，弄点儿雪回来化水吃。开门以前，老娘高声喊道：“走吧走吧，黑天再来，俺家要出门啦！”

　　连喊几声以后，老狼一家五口从柴草垛里拱出来，前后相跟着，走了。

　　天黑以后，团瓢关了门，那一家又回到柴草垛里。就那么一直待到大雪融化。

　　过了几个月，团瓢这家不知从什么地方给儿子找来个媳妇，那女子腿有毛病，天天坐在蒲团上用老年间的纺车纺线。又过了年把，添了个男孩，团瓢里传来了婴儿“哇哇”的哭喊声，小小的团瓢变得充满生机了。

　　这年秋天，团瓢一家老少三口出门采集山果和柴草准备过冬，只有儿媳和小孙孙在家。老娘牵挂着小孙孙，太阳老高时就先回来了。转过山口，就听团瓢方向传来儿媳吓傻了急疯了的哭喊，又见一道灰白色影子从团瓢里冲出来，急急忙忙朝山后去了。不好！那是一匹小狼崽子，嘴里叼着一件东西。老娘立即周身放了大汗，因为她看出狼崽子叼的是她不满一岁的小孙孙。就见她扔掉手里的口袋，也像老狼一样长啸一声撒腿朝山后奔去。

　　天黑后爷儿俩回来，在十几里之外的后山找到了老娘、小孙孙和那匹最小的狼崽子。小孙孙被咬断了喉咙，已经没气了。那匹健壮的狼崽子也死了。它被赤手空拳的老娘抓住脖颈，死死地摁到地上，龇着一对獠牙的长嘴深深地插进沙土之中，身体已经僵硬了。老娘——不，这位奶奶，脚上的山鞋早已不知去向，两脚血肉模糊，十只手指捅穿了狼崽子的皮毛，深深地刺进它的皮肤和骨肉，她的身体早已僵硬，儿子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法把她的十只手指抽出来。

　　爷儿俩埋葬了老娘和小孙孙，把两把柴刀磨得闪着寒光。一是为报仇，再是防备报复。但是他们发现，从这天起老狼一家四口，再也无影无踪了，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又过了几个月，团瓢一家也不知去向，没了踪迹，也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团瓢塌了，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又成了一摊乱石。石劈缝里那铜壶滴漏一样的水滴，还是那么半天一滴半天一滴，永不间歇地滴滴答答落下来。落满了石窝，就从一旁溢出，湿润了旁边的一片泥土。于是，每年春风吹来，野草绿了一茬又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