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的大学(三)
作者:梁晓声 |
字数:24258
后来张老师向询问他的同学们证实,韩芸芸是出国了。到美国的某大学学企业管理去了。她母亲对她抱以厚望。期待她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协助自己管理家族拥有一亿多资产的公司。婉他们能和她同学一年,实在是缘外之缘。因为她实际上长他们一岁,是他们上一届的高考生。落榜了,她母亲才安排她自费来学一段文秘。怕她在家里闲出病,不过是应急的暂时之举罢了……
总之韩芸芸就这样气球似的从他们的大学生活中飘飞而去。她的真性情是怎样的?她的真爱好是什么?她对学校里和专业里发生的一些事的真态度如何?她对同宿舍的哪一个同学真好?对哪一个同学的印象不太好?……
这一切,也都被她带走了。供谈论的半点儿根据也没留下。
婉他们都觉得,根本没与一个叫韩芸芸的女生同过学似的……
张老师说韩芸芸的一切东西她都弃而不要了。她的铺位可以清理出来了。因为她想带走的东西她已都带走了。同学们望着她的铺位,觉得她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缺少。
韩芸芸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起码可以说都是新东西,对任何一名大学生都极有用的东西。她的被褥上都有高级的品牌商标,她的几套衣服,几双鞋都是北京正流行的,一看就知道都是价格挺贵的。她的书在同宿舍的同学中最多,但十之八九她连翻都没翻过。她抽屉里还有精美的电子表、小巧的手电筒、袖珍计算器、掌上游戏机……
大家不知拿那些东西怎么办才好。姚红主张分送给几名困难生。徐小芬各个宿舍问了一遍,没同学肯接受。有的同学还受辱般地说——我又不是乞丐!……
最后徐小芬决定,全卖了。于是某一个星期日,大家就你负责几样,我负责几样,带到校外去卖给收旧物的农民了。总共才卖了一百二十多元。姚红心痛得连说卖亏了卖亏了!婉也觉得卖得实在是太便宜了,但没像姚红那么表现出来。徐小芬将钱收齐在自己手里,说留着办一份学刊用。办一份文学性的学刊,亲任主编,一直是徐小芬的大心思。只有赵薇负责卖的一块表没卖出去。也不知她是真没卖出去,还是能卖出去而不愿卖出去。
她欣赏着那块表说:“虽然是电子表,但毕竟也是名牌啊!反正没卖出去,不如留给我作个纪念吧!”
徐小芬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去,转手就当着大家的面塞给了婉,还瞪着赵薇说:“留纪念也轮不到留给你!”
婉哪里肯接呢?在那一种情况之下,又怎么能接呢?
她一边推拒,一边红了脸着急地说:“不,不,我不能……”
不料徐小芬也急了,反瞪着婉说:“不什么?有什么不能的?大学生没块手表多不方便?你不要我可摔了它啦!……”说罢,高举欲摔。
赵萌和姚红赶紧阻止,都好言劝婉接受。连赵薇也及时地说:“婉,那你就留作个纪念吧!谁留作纪念不一样呢?……”
婉只得接受了那块表。
从此她再也不问同学们几点了……
随着韩芸芸的东西被清理,韩芸芸退学这件事对婉她们的心理影响也一天比一天削弱了。宿舍里少了一名同学,腾出了一张可放置东西的床位,空间显得大了许多。每个同宿舍的同学,都暗自感到,其实自己是韩芸芸退学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别的宿舍的同学们,都羡慕她们宿舍的宽敞。卫生评比时,她们的宿舍成了合格的样板。但有的宿舍的同学颇不服气,说:“要是我们宿舍也只有五名同学的话……”
日子很程式化地一天天度过——上课、吃饭、自习、睡觉、睡前卧谈……只不过大家都达到了一种默契似的,相互避开将来的择业问题不谈。偶尔有谁说了,也没人接话。在没人接话的沉默中,谁就会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不合时宜的,明智又识趣地不再说第二句……
婉有一个秘密。
那秘密在她入学不久便成为她的秘密了。婉像蚌用自己的壳包含住一颗珠子似的,对那秘密严加保守,没向一名同学透露过。这倒不是由于她开始变得有城府了,而是因为她觉得,构成她那秘密的那一件事,目前还是一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更难以向别人解释清楚的事……
五月里,北京到处飘飞着柳絮的一天中午,一名别的宿舍的女生将正要睡午觉的婉叫了出去。那同学说她刚从外边回来,说学校后门那儿,有一个乡下人求她给婉带个口信,让婉到学校后门去一趟……
婉问那乡下人是男的女的?回答说是男的。
“那一定是我父亲了!”婉的话脱口而出。除了是父亲,难道还会有另外的什么乡下人,来到北京,来到校门外找自己吗?
重建一个家是多么不容易啊!
这份重担当然的,主要得由父亲来挑起了!父亲那瘦小的身体,还能挑得起吗?
婉实在是太惦家了!也实在是太体恤父亲的难处了!
她激动得要命,穿反了鞋自己还不知道,拔腿就欲跑。
同学告诉她鞋穿反了。
同学说:“陈婉,你先别太激动啊!说你先把自己左右脚的鞋换过来呀!说我敢肯定那个乡下人绝不会是你父亲,因为他看去比你的年龄大不了几岁……”
婉满腹狐疑来到学校后门,见那乡下后生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婉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却先让婉掏出学生证,证明自己确实是陈婉。
他一开口说话,婉便相信他是自己的家乡人了。
久违的乡音,使婉感到一阵心里热乎乎的亲切。
婉的学生证一向是带在兜里的。
老乡看过她学生证以后,交给她一个封了口的信封,让婉等他走了再看,说她一看就明白了。
老乡说完转身便走。婉连声叫他站住一下他也不站住。恰巧开来一辆小公共汽车,他在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婉对那封拿在手里的信起初有点儿不安,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害怕。那信封太轻太扁了,仿佛里边只有半页信纸。仿佛那半页纸上,肯定写着某种对婉最不吉祥的咒语似的……
婉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扯开了封口。内中连半页信纸还不到,只不过四指宽的一条纸。另外,还有一张百元钞,很新的一张百元钞。
纸条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陈婉,每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请你一定要到你学校的后门来。那么就会有人同样交给你一个信封。别问为什么,只要记住我们都是你在北京打工的老乡就行。我们什么也不图,所以你千万不要有顾虑。如果你到了日子不来,你的某个老乡就会一直傻兮兮地等下去。我们不寄给你,是怕你同学知道了你上大学还有这点儿资助,会减少你的助学金……
歪歪扭扭的字,将纸条的正反两面都写满了。
婉没回宿舍。
她坐在小河旁的一块石头上,反反复复地默读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反反复复地看那很新的百元钞不忍对折……
她内心里感动极了。又感动又混乱,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这一件事。
婉是个对别人的善意帮助特别敏感的人。又是个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的姑娘。按说,在阴险世相层出不穷的今天,此事足以令人产生警惕。
但婉却一点儿也没起疑心。她相信纸条上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所表达的家乡打工仔们的善意。正如她相信那很新的百元钞绝非假钞。
如果下一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当面退还,那不是太伤别人的心了吗?
如果以后的这一天这一时候干脆不到校门口去呢?
纸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来的某个老乡会一直傻兮兮地等下去吗?
他们不从邮局寄给她,而是以后每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亲自送来——他们考虑得多细啊!
如果纸条上写的不是“一些”来京打工的家乡人,写的是“一个”,那么婉也没什么可沉思可考虑的了。谁知此人的善意的后边,是否包藏着难料的歹念呢?但“一些”家乡人就不同了啊,他们合谋了算计她这样一名其貌不扬的穷女大学生能有什么目的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婉从他们的角度推想来推想去,却推想不出个所以然……
至今,五个月过去了,婉已接受了“一些”家乡人送给她的五百元钱。接受?那也是接受吗?实际上她每次都是拒绝的。而且每次都企图连同已经“接受”了的钱一并还给他们。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事与愿违。他们见了她面,将信封塞给她,对她说几句珍重之类的话,转身便走。五次来过四人,其中一人来了两次。都那样。有人甚至连话也不说。仿佛双方是在“接头”。他们的年龄,比婉大不了几岁。有一个据婉看来,似乎还比她小,脸上还没褪尽少年的稚气。总之,婉又多了一个整整五百元的存折,不是接受,也等于是接受了。没法儿不接受。学校后门也并非清静之地,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拨拨的人进进出出。婉实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和他们拉拉扯扯、给给拒拒。那多让别人犯猜疑呢?
婉将他们的钱另立存折存起来,决定了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一分也不花他们的钱,等到适当的时机一总还给他们。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花了,毕业后找到了工作,也是要加倍还的。还时也要虔诚深谢的。婉知道,他们挣一百元钱不容易啊!那是要受许多累许多屈辱的啊!那是要付出许多汗水的呀!……
在六月下旬的一天,婉的这一个秘密,终于向一个人公开了。
对方是姚红。
姚红六月初住院了。住院前姚红常觉左脚踝部有些疼。她左脚在高一的一节体育课上崴过。当时没在意。谁没崴过脚呢?贴了一贴膏药,好了,也就再不去想。后来又崴了两次,仍是左脚。仍没去医院检查过。仍靠贴膏药贴好的。她爸妈说,哪只脚崴了以后又崴了,是常事儿。好比桌腿儿椅腿儿脱楔的地方以后又脱楔了是常事儿。姚红认为爸妈的话不无道理。工人家的女儿能太娇气吗?崴了脚也值得小题大做地上医院吗?何况学业那么吃紧,她自己也舍不得耽误了课时去医院检查呀!……
六月初的日子里,她左脚踝部疼痛得渐渐难忍。后来去上课都需婉或徐小芬搀着了。再后来从宿舍到厕所那么一小段室内的距离自己都走不了,没人搀着只得扶墙一小步一小步前移……
一天夜里姚红脚腕子疼得无法成眠,嘤嘤哭泣。
婉和徐小芬都觉得情况严重,不可小视。半夜三更敲开了张老师家的门,向张老师如实汇报了。
张老师听了很生气,责问她俩,既然姚红的脚腕已疼了好几天了,为什么才告诉他知道?
她俩吭吭哧哧地说,姚红不许她俩告诉他,想忍过考试以后……
“糊涂!究竟考试重要,还是看病重要?!……”
张老师一边训她俩一边跨出了家门。
而徐小芬一边和婉紧随张老师身后,一边悄悄对婉说:“咱俩反倒挨训,真没地方讲理去!”虽然,婉和徐小芬都替姚红颇感不安,但却谁都没往太坏处想——也许是长了骨刺啊?她们都这么认为。
当夜张老师从学校要了车,和婉和徐小芬一道,将姚红送往医院。
照过片子后,医院将姚红留下住院了。那一天夜里,婉和徐小芬都觉得,张老师像一位父亲,姚红像是他女儿,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的,姚红全由他背着抱着。
见张老师、婉和徐小芬要走了,姚红又哭了,泪眼汪汪地说:“你们可千万常来看我呀!可别不管我了啊!……”
张老师保证地说:“那当然!那当然!……”
婉和徐小芬也不禁眼泪汪汪起来……
几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从系办公室传出,姚红患了成骨肉瘤——也就是骨癌。如果还没扩散,那么将被齐膝以上锯掉左腿;如果扩散了,生命也就不长了……
这消息使同学们,尤其使和姚红同宿舍的婉她们,一个个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连似乎一向不知愁滋味的赵薇,都不止一次地在宿舍里小声问大家:“怎么办?咱们能为姚红做什么?咱们总得替她做点儿什么呀!……”
当厄运突降在朝夕相处的别人头上,除了是敌人和仇人,普遍的人性,都会显出善良的一面。因为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使每个人都由对别人的怜悯而想象自己战胜厄运的可能……
婉和徐小芬是最不肯相信那消息的。
中午,她俩又去了张老师家。
张老师的爱人说张老师不在家,仍在系里。问婉和徐小芬,找张老师是不是想打听关于姚红的事。
她俩说是的。
张老师的爱人劝她俩先别去,说张老师肯定仍在系里谈工作。
她俩问张老师的爱人清楚不清楚。
她说她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又说她也很喜欢姚红。认为姚红这个工人家庭的女儿朴实可爱。
但婉和徐小芬看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离开张老师家,她俩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得去系里找张老师问清楚。
张老师已不在系里了。锁了的门上用图钉按了一页纸。张老师潦草的笔迹写满了那页纸——“我在小餐厅!”也不知是留给谁的。
婉和徐小芬又专执一念地赶到了学校开办的小餐厅——谁在那儿宴请客人,对谁必是一件郑重的事。
已经一点多了。
已经没人在散座用餐了。
只一个单间还敞开着门,一些人还在围着满桌菜肴热烈地谈论什么。徐小芬眼尖,发现张老师在单间里,急扯了婉一下,双双闪至门旁等候。
原来客人们是些记者。电台的,电视台的,报社的都有。还有显然极重要的一位,便是那位曾赞助系里开联谊会的摩登女郎。她穿得仍很摩登。化了妆的脸上,表情仍那么矜持又自信。
婉和徐小芬耐心听了一会儿,有点儿听明白了——在谈如何发动社会向姚红献爱心的事。
那女郎的话最多,喋喋不休,不住口地尽说尽说——说既然要当成一次活动,那么就要几方合作,周密策划。首先要拿出一份令几方都满意的策划书是不?说她的公司绝不在乎捐几万元钱。但起码要捐得隆重,捐得值。策划的第一条,首先得给她个机会宣传宣传自己公司的实力吧?得动员一位市领导参加吧?得有大学生代表读一封感谢信吧?她还问记者们此事是不是准能登在第一版?多大字号?公司的全称如何突出在标题中?能在电视的第几频道哪一个时间段播出?……
记者们显然都没她想得那么细。都被她问得一时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的。
她说时,张老师一直在吸烟。一大口接一大口地吸。
见记者们被问得发怔发愣,张老师使劲儿按灭烟,忍不住开口了。
张老师说:“我听来听去,你不就一个意思,也要成功地为你们公司做一次广告吗?我不反对你做广告。我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但……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没时间等你那儿拿出一份高明的策划书!如果要保住我学生的命,医院说得用外国进口的药,住一个月院就得三万多!得住多久院没医生能说得准!我们是大学!为了救我们学生的命,我们希望得到社会各界的捐助,但请别强我们所难,把这样的事做成了热闹,做得太俗气了!……”
婉和徐小芬听张老师说话的声音不但那么大,而且口吻也分明的等于是在训人了。她俩不由得朝单间里**,见张老师情绪特别冲动,双手扳着桌边,仿佛随时打算将桌子掀翻似的。也见坐在张老师斜对面的一位年轻女记者在用手背抹脸——看来,是张老师的唾沫星儿溅在她脸上了……
“张老师,您说太俗气了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能解释解释吗?……”
女郎的脸板起来了。用一根筷子拨拉着一只盘子里的虾,将它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口中的话,也说得冷冷的。
“我……当然,您也别误会。我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哪怕往最好处想,我学生失去一条腿也是无疑的了……那她将来可怎么办呢?我们不也是在为她的将来……”
张老师的话软了下来,表情也变得非常不自然。
“但敝公司不是保险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做什么事,一考虑经济效益,二考虑广告效益。如果两个目的都达不到,那样的事我们何必做?就这么简单,失陪了!”
女郎说罢,倏然起身,走出了单间。她高昂着头走到服务台那儿,打开挎包,取出钱夹,刷刷刷抽出几百元钱,甩扑克牌似的往桌上一甩,对服务员说:“这顿饭我买单!不必找钱了……”说罢,扬长而去。
婉和徐小芬收回目光,再往单间里看时,见张老师呆在那儿,见记者们都茫然地望他。
那名年轻的女记者低声问:“张老师,这……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半晌,张老师嘴里才吐出一句话:“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记者们面面相觑一阵,也纷纷离去。
婉和徐小芬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明白了这样的意思——咱们什么也别问张老师了。
她俩本打算也悄悄离去。刚走到外边,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了。她们又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手牵着手,返身径直走向那单间。
张老师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
她俩都想劝慰张老师几句,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好。
婉轻轻叫了一声:“张老师……”
张老师这才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她俩。他眼神儿有些懵懂地望着自己的两名学生。
徐小芬说:“张老师……我们……我们能替姚红做点儿什么?……”
张老师张大嘴,长长地有声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吸烟。吸了两口,头也不抬地说:“姚红她父母来了,住学校招待所。你俩,代表全体同学去看看吧……”
她俩等着张老师能再说几句话。
张老师却什么话也不说了。
她俩默默退出单间,才又听到张老师的声音:“把门关上。”
徐小芬就轻轻将门关上了。将张老师一个人关在那单间里了……
离开小餐厅没多远,婉觉得自己内心里一阵恐惧般的发毛,双腿一软,走不动了。
她蹲下了。
“陈婉,你怎么了?……”
徐小芬也诧异地站住了。
“没怎么,蹲会儿就好……”
婉深埋着头。
“没怎么就起来!咱俩去看姚红她爸妈……”
徐小芬将婉扯了起来。
二人走到一棵树前,婉又站住不走了。她双手捂脸,头抵树干,呜呜哭开了……
徐小芬被她哭得心慌,搂着她肩问:“陈婉,你哭什么呀!哭什么呀!别哭,别哭嘛!……”
婉一边哭一边说:“我怕,我心里怕极了!我想家……我想我爸妈……想我小弟……”
徐小芬明白婉说她怕是怕什么,鼻子一酸,心里一阵难受,搂抱着婉,也陪着哭起来了……
幸而那会儿校园里静悄悄地四周无人,容她俩互相搂抱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后来她们互相瞧着,决定不代表同学们去看姚红的父母了。因为她们的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的……
她们回到宿舍,赵薇和赵萌恰从午觉中醒来。赵薇和赵萌看出她俩哭过,却谁也不问她俩什么。仿佛一切都不问自明。
徐小芬说:“赵萌,姚红的父母来了,住学校招待所。张老师让我俩去看看他们。我觉得,你比较理性,懂得应该怎么劝。所以,我的意思……最好你去吧。赵薇你陪赵萌去……”
赵萌和赵薇交换了一下目光,仍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赶紧穿鞋。她们都穿好鞋以后,赵萌说:“我们去了。”
于是和赵薇离开了宿舍……
婉和徐小芬没想到赵萌和赵薇很快就回来了。去归大约也就半个小时。而且,她们的眼睛也是又红又肿的。
徐小芬问她们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
赵萌说:“理性又怎么样?不理性又怎么样?谁去了还不是只能陪着哭?与其陪着哭,莫如表达了份心情就赶紧走……”
赵薇说:“早知姚红会这么不幸,我一定对她特别友好!”说完扑到床上,抱着被子,将脸埋入被中……
其他人觉得她说的纯粹是小孩儿话,也就都不睬她,任由她自己个儿那样子后悔,难受……
过了几天,学校里展开了向姚红献爱心的活动。
又过了几天,姚红的不幸见报了,电视新闻也报道了。
但那个月份里,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刚刚被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过,北京人都在关注着南斯拉夫的战况,姚红的事几乎没能引起社会的一瞥。除了本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们捐了一万多元钱,再无社会方面的捐助。姚红的不幸,还在于厄运降临在她头上的时候太不是时候。进一步说,不是媒介缺乏话题足可以利用了炒作的时候。许多人都这么认为……
婉带来上学的一千余元,和入学时学校补助她的一千元,已用去了十之七八。如果不是她格外节省地用,其实根本不够维持到六月份。婉每次写家信,都再三声明自己不需要家里寄钱来,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长期家教的工作,每月的酬金足够伙食费。她当然是在说谎。北京人雇家教很是挑剔,认为大学一年级学生没有资格。婉曾和徐小芬还有姚红去到过某些劳务市场自我推荐,也曾站立在早市街口,胸前挂着一个写有“应聘家教”四字的纸板牌期待过,结果当然是自信而去,沮丧而归……
婉最大宗的一笔钱,便是那自己发誓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绝不取出的五百元的存折了。
为姚红,她三次去往储蓄所,三次在储蓄所门前久久徘徊之后返回了学校。依她想来,确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在全校师生为姚红而发起的捐款中,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一份儿呢?怎么可以呢?但……但那五百元,对自己也是多么的重要啊!倘自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就在她第三次从储蓄所回到学校那一天晚上,几名男生不知从哪儿摘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摆在她们这个女生宿舍,等着看一场足球赛。理由乃婉她们这个宿舍是模范宿舍,张老师一向反对同学们在宿舍里看足球赛,但却肯定不会在晚上巡查到她们这个宿舍。几名男生再三恳求,她们答应了。据说,那一天的新闻节目中,有记者在医院里对姚红进行了采访。她们是那么想念姚红,都希望能从电视里看看姚红怎么样了,而这才是她们答应了那几个男生的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条新闻使婉的心理受到了从未遭受过的猛烈的袭击,情形不亚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的狂轰滥炸。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条北京人早已司空见惯,连茶余饭后谈论谈论的兴头都没有了的小新闻——几名外省的打工仔与一建筑承包队的头头发生了劳务纠纷,原因是他们的工资被克扣了,纠纷导致斗殴。斗殴中一名承包队的头头被愤怒的打工仔们当场打死……
新闻节目主持人以警世的口吻说——虽然此案仍在审理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几名丧失理性的打工仔,将在监狱中度过他们漫长的一段人生……
打工仔们的脸一一从十四英寸的黑白的电视屏幕上闪过,婉认出了他们正是那“一些”每月按时送给自己一百元钱的家乡人。
这是绝不会错的。
婉是太熟悉他们的脸了!尽管她和他们中的三人仅仅见过一面。
但那是最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面啊!
真的,他们的样子,经常浮现在婉的脑海里。
谁会对自己心存大感激的人印象模糊呢?
事实就是事实。
正是他们!
那一时刻,婉如受当头一棒,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怕自己连人带椅栽倒于地,也怕自己心理失控,做出什么令同学们惊慌失措的反常之事,便强自镇定地,缓缓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头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意识——别让同学们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千万别让同学们觉得自己不对劲儿……
她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转身向门走去。
她听到徐小芬的声音在她背后问她:“陈婉,你干什么去?可能下一条新闻就该是对姚红的采访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屋里太憋闷了,我出去透透气儿……”
她听到赵薇和赵萌也各说了句什么,大概也是让她先别离开的话。
她连看都没看她俩一眼,根本没听到她俩的话似的走了出去……
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散步的人很多。这儿那儿,传来着歌声,传来着笑语。校舞蹈队的女生们,占据了篮球场在排练舞蹈。她们的录音机,播放着热烈的西班牙舞曲。淡蓝色的月辉下,她们的舞影轻快曼妙……
婉不禁想起了自己从一本外国诗集中读到的诗句:
正因为厄运没落在我身上,
所以我们要尽享快乐。
……
婉习惯地走向小河边,那儿人少些。在自己曾多次坐过的大石头上,婉像一片落叶似的,悄无声息地坐了下去。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已经分离开了似的,觉得更有分量的倒是自己的意识似的,否则身体怎么会变得落叶般轻了呢?
她呆望着河面。河底有什么东西在闪亮着,仿佛某种童话里的神秘之物,仿佛在等待着她涉水走过去捞起,仿佛它能带给她某种神秘的法力……
哦,是了,那是她抛在河中的小镜子呀!
那块大石头,因为只能坐下一个人,所以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在婉来到之前,便只有大受冷落地存在着。
校园里流行着恋爱风。
大学生们,尤其男大学生们的理由是——女人在是女大学生的时期,起码不会像电视里某些做广告的女人一样,面对名车、别墅、珠宝和钻戒娇呼——哇,这才是我的挚爱!
在**横流和物欲横流之间,他们若不趁着她们的心思没流向后者之前亲爱她们,更待何时?等她们到了社会上,等她们的前一种心思变得理性了,等她们的后一种心思变得炽烈了,还有他们亲爱她们的机会吗?他们又能以什么贵重的东西作亲爱她们的资格和资本呢?
而女生们的想法则是——离开了大学校园,社会上哪儿还有地方提供如此许多的亚当供自己选择实习爱情呢?大学校园里的亚当们的优点是浪漫——他明知你并不真爱他,明知你只不过在通过他实习,但却宁愿想象你是真爱他,宁愿配合你实习之——他们要一个吻一次拥抱做回扣的现实态度,远比要什么真爱更迫切。
小河的那边,稀疏的树影的掩护下,亚当和夏娃们早已盘踞了一切可供两个人坐的东西。从石凳到装点河岸的石头。
一对对的恋爱实习生中,十之七八也只不过是在排练爱情。他们和她们排练得都那么投入,如同一些体现爱之主题的连体雕塑。如果不目不转睛地盯望十分钟以上,是很难发现那些身影改变了的……
婉忧郁地望着那些身影,内心深处所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情愫,却根本与爱情无关,而仅仅是无比**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婉更想家了。更想爸爸妈妈更想小弟了……
还想姚红……
据赵薇和赵萌讲,姚红的父母,是将自己后半辈子的全部憧憬以及希冀和安慰,百分之一千地寄托在姚红身上了。
这一点,姚红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是一样的啊!
自己和姚红也是一样的啊!
她曾从报上读到过一大篇文章,题目是——《家境既穷既困,何必还考大学?》。
依写文章的人想当然地看来,分明是由于人的自私心理作祟。报考大学的穷家儿女是自私的。他们和她们的父母也是极端自私的。都认为——反正只要我考上了,社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读不起,总会有某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乐于相助。这一种依赖他人依赖社会的心理,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依写文章的人的观点,那就是人必须认命。谁家穷困,这是命。穷你还一心考大学?你读到初中就应该清楚你没资格成为大学生!你学习好你也没资格!你考上了、成了大学生而读不起,纯粹是你自找的!婉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两个没明写着的字是——活该!
写文章的人还认为,世人根本不应从社会问题的角度来分析百万穷困大学生的现象。而应从道德与不道德的角度进行评说——明明读不起,却偏要报考,考上了又偏要读,是很不道德的。不认命进而麻烦社会进而形成对社会的滋扰,难道是道德的吗?如果百万穷困大学生及他们和她们的父母们都能这么理智又明智地想一想,哪里还会有什么穷困大学生现象?媒体不是也会空出些栏目开展轻松愉快的话题吗?……
当时只有婉一个人在宿舍里,婉读着读着,脸红起来,发烧起来。仿佛,从报上浮现出了一张面孔。像男人的面孔,也像女人的面孔。那是一张似男似女非男非女的面孔。一张因而代表某些具体的中国男人和中国女人的面孔。婉知道他们和她们是确乎成批地存在着的。甚至,在校园里,在同学们中,也确乎地存在着。那篇文章公开了他们和她们对婉和姚红这一类穷困大学生的真实的看法……
突然宿舍门开了,姚红回来了。婉怕姚红也看到那篇文章,赶紧将它折起。那篇文章的标题字好大,比火柴盒小不了多少。
姚红恰恰是回来找婉手里那一张报看的。她听人议论那一天的那一份报上有那么一篇文章,在别处没找到,想起了宿舍里好像有一张……
趁姚红这找那找,她起身带着那张报离开了宿舍。她躲到女厕所去,将那张报撕得粉碎,冲下了便池……
那一天夜里,婉难以入眠。她在心中暗问自己:陈婉,陈婉,你是自私的吗?你的爸爸妈妈是自私的吗?……
不,不……
婉在内心里替自己辩护。
婉上大学,主要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为了改变家庭的穷困状况,进而改变父母的命运和小弟的命运。
爸爸是自私的吗?
妈妈是自私的吗?
爸妈也不是自私的呀!他们勤劳,他们节俭,他们含辛茹苦。他们原本相信靠了他们的勤劳和坚忍,是供得起自己女儿读完大学的。他们从未有过依赖别人更未有过依赖社会的心理啊!
谁能想到一场水灾将他们一家四口冲成了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人呢?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父亲不是对她说了很刚强的一番话吗?
她当时也是认命了的呀!
她又联想到了姚红。联想到了许许多多和自己和姚红一样的穷大学生们——穷大学生们谁不是企图通过自己一个人的奋斗,而为中国减少一个穷困人家呢?只要他们和她们坚持到了毕业,只要他们和她们找到了工作,只要他们和她们以后每月能往家里寄三百元钱,那么他们和她们的家庭就与从前大不一样了!父亲和母亲们的脸上从此便会多了笑容,生了病也舍得花钱买药了,弟弟妹妹也从此在年节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了!什么办法能使自己的家庭每个月多三五百元收入?而且长久,而且无比可靠,而且无风险?
这样的办法就是支持自己的儿女上大学。
百万穷困大学生毕业以后,如果就业顺利的话,就几乎等于中国有百万个穷困人家从而脱贫呀!
这即使说是自私,也是可以理解的自私吧?
婉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思绪如潮,感到孤独、迷惘而又委屈。同时感到,内心里一阵阵发冷。
几名家乡打工仔的脸,一一浮现在她眼前。像过电影慢镜头似的。
他们的人生,也许从此都完了,再也没有转机了……
这想法使婉的心抽搐不止……
据徐小芬讲,有一本外国的小说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婉没看过。也不想看。
她断定那肯定不是为自己这类在现实得没法儿更现实的人生中疲惫着的人写的书。
她常想自己才刚刚十九岁!却像十九年来一直在拉着一辆沉重的车那么累。十九岁的婉的感觉是深深切切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婉多渴望能以一种享受生命的人生状态体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幸福啊!
那除了是幸福,是幸运,竟会也是什么了不得的值得写成为一本书来向世人倾诉的痛苦吗?……
婉的脸上,又在不知不觉中淌着两行泪了……
婉回到宿舍时快夜里了,宿舍里已熄灯了。徐小芬已躺在床上了。
黑暗中,婉听到徐小芬在蚊帐里低声说:“陈婉,你过来一下。”
婉轻轻走了过去。
徐小芬撩开一角蚊帐,望着她又说:“你说出去透透气儿,怎么才回来?”
婉无言以对。
“姚红变了,瘦极了。她在电视里向我们问好,说非常非常想我们……”
“外边下雨了……”
婉终于也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立刻谴责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呢?
“陈婉,你真的没事儿吗?”
月辉从窗外洒入宿舍。洒在徐小芬脸上。徐小芬脸上有种研究着婉似的表情。
婉觉得月光也同样洒在自己脸上,却想象不出在徐小芬看来,自己脸上有种什么样的表情。
婉摇摇头,低声说:“真没事儿……我又会有什么事儿呢?……”
徐小芬手臂一垂,蚊帐落下了。
“没事儿就好。有了什么事儿可千万别瞒着同宿舍的同学……”
自从姚红住院以后,徐小芬在宿舍里是更像一位种种家庭责任和义务系于一身的长姐了。仿佛总在担忧会有另一种什么不幸降临在另一个妹妹头上似的。
赵萌在蚊帐里叹了口长气……
赵薇在蚊帐里小声说:“我收音机又播《泰坦尼克号》的插曲了,一块儿听听吧?”
谁也没接她的话。
“那我可就算获得同意了!”
自从姚红住院以后,赵薇也明显地变了。变得通情达理了。甚至也可以说变得善解人意了。变得可爱了……
婉上床后,宿舍里响起了《泰坦尼克号》那荡气回肠的爱情主题歌。在那一个夜晚,在那一个时候,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导弹刚刚又轰炸过南斯拉夫,而风靡全球的美国大片中的那一首主题歌,却仍能不可思议地感动和安慰到她们几个不知爱滋味儿的中国女大学生内心里去……
“他妈的美国!……”赵萌含意丰富而又不明地骂了一句
……
第二天霏霏细雨仍下个不停。
婉第四次去到了邮局,毫不犹豫地将那五百元连本带息全取了出来。取出来后雨下大了。婉没带伞。她不管不顾地奔下邮局的台阶,冒着大雨跑回学校。
系办公室门旁设了一个捐款箱。姚红学生证上的照片被放大了,贴在捐款箱上。照片上的姚红,神情有点儿愕异似的,大瞪双眼看着婉。
婉将五百多元钱分几次塞入了捐款箱。她转身时,见张老师正望着她从走廊那一端走来。她低了头,紧走几步,想在和张老师走到对面时,抢先到达楼梯口那儿,奔下楼去逃之夭夭——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似乎怕起张老师来了……
却恰被张老师在楼梯口那儿拦住了去路。
张老师问:“陈婉,你也捐钱了?”
“没……没有呀……”
完全不必撒谎的事,她竟撒谎了。唯恐张老师问得太多,而自己陷于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境地。
“我明明看见你往捐款箱里塞东西了,不是钱,还会是别的吗?”
张老师果然问她怕问的话。
“我……只捐了几十元……我不能……”
婉一时真的语无伦次了。
“理解,理解……你怎么把自己淋成这样?”
“……”
“陈婉,你转告同学们,就说我说的,让大家抽空儿去看看姚红。钱固然对姚红挺主要,但现在也不是最主要的了……”
“同学们本打算分批去看姚红的,考虑到医院的探视纪律,也怕反而对姚红不好……”
“医院方面,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现在,你们也别有那么多顾虑了……姚红她想念同学们,非常想念你们,明白吗?……”
“明白……”
“给,小心着凉感冒了……”
张老师将他手中的雨伞递向婉,婉接伞在手,立刻脱身……
婉果然感冒了。发烧来势汹汹。连续三天烧到三十九度不降。校医务室的医生担心她烧成肺炎,更担心她的感冒传染同宿舍的同学,决定她必须住院。不是住到学校的合同医院去,而是住到校医务室的病房去。校医务室的病房也有十几张病床,学生们将生病住到那儿去叫“临时收容”。婉在烧得糊里糊涂呓语喃喃的情况下被“临时收容”了……
待婉退了高烧回归到宿舍里,已经是七八天以后的事了。
她迈入宿舍,一眼就看到姚红的床位腾空了。床上什么都没有了。光溜溜的床板上,却并没放别的同学的任何东西。仿佛,那张床在期待着哪一个睡上铺的同学搬下来睡,或从别的宿舍搬来的同学占有它。在婉看来,它的沉默如棺材的沉默。
婉的心顿时像灌满了铅,沉甸甸地直往下坠,会从胸腔坠到腹腔似的。
徐小芬、赵萌、赵薇那会儿都在宿舍里。婉觉得她们迎接她那一种亲热假假的。分明,是要以那一种有点儿夸张的亲热掩饰什么。
婉于是知道——姚红走了。不是随父母回家乡去了,而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姚红走得也太快了!
命运真冷酷。
果真有什么天堂吗?
婉什么也不问。问什么呢?还有必要问吗?
她内心里盘桓着关于命运和天堂的悲观的思想,一边缓缓地坐在姚红的床上了。她将一只手搭在床栏上,轻轻地来回地抚摸着,同时也假假地向徐小芬们一笑。笑罢,赶紧起身爬上自己的床,仰躺下去了……
以后,婉也没向徐小芬们问过姚红什么,徐小芬们也从未提起。仿佛姚红并不曾与她们朝夕相处过;仿佛她们从未有过一个叫姚红的同学;仿佛讳而不谈是她们之间一种原则性的默契……
但一直没谁往姚红的床位上摆放过东西。
每个人负责打扫宿舍卫生时,都会仔细地擦擦姚红的床……
六月末,考试结束了。
在这个宿舍里,几名女大学生的成绩名次如下:赵萌、婉、徐小芬、赵薇。
赵萌似乎天生是那种为了考试名次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姑娘。不,这么说也不对。实际上赵萌并不多么用功。她每次考试成绩优秀全凭聪明。她的记忆力之好是令人嫉妒的。婉却是非常用功的学生,徐小芬也是。徐小芬的成绩名次上半学期在婉前边。这一学期因为她写小说分散了不少精力和时间,所以名次落在婉后边了。但她颇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尤其在乎名次落在婉的后边。正因为在乎,才偏显出不在乎的样子。真不在乎的是赵薇。赵薇的既定方针是——只要各科都及格了就行。赵薇英语好,电脑应用能力测试成绩也好,平均分在专业里一向保持着令她自己满意的中下水平。成绩刚一公布,赵薇就给父母写信,报告父母自己取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绩。她很爱她父母,常对同学说她妈怎样怎样,或她爸怎样怎样。有次上课时,一溜嘴,还管张老师叫起“老爸”来,引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她自认为浮夸成绩也表明她对自己父母的深爱。她的理由是——如果好成绩会使爸妈高兴,干吗不浮夸?不浮夸白不浮夸。浮夸成绩对她自己最直接的好处则是——不久便又会收到父母汇来的一笔钱。这使她热爱考试。对于校园里少考试的呼声,她是大不以为然的。这一学期考试也确实减少了。为了保证自己收到的汇款单不减少,她就编造出几次考试结果煞有介事地写信通报父母。有时盼汇款单心切,则干脆到邮局去打长途电话通报之……
考试一过,赵萌消失了数日。白天不见她身影,晚上也不归校。这在赵萌是很反常的。宿舍走廊有电话。某天晚上十点多钟,赵萌给徐小芬打来一次电话。她在电话里对徐小芬说,后天她就回校。让徐小芬替她在张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掩护”一下。徐小芬关心地问她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父母病了拖住了她?她说不是。她说在电话里一时说不清,容她回到学校再交代。徐小芬告诉婉和赵薇,赵萌肯定是在马路边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因为能听到汽车喇叭和嘈杂的市声……
后天晚上六点多钟,赵萌果然回来了。她变了个人似的,一套西服衣裙挺时尚,脸上还化了淡妆。半高跟的皮鞋,使她的个子明显地高了,也仿佛苗条了,有几分亭亭玉立了。俨然一位正值芳龄的白领丽人似的。
她使婉她们不禁地刮目相看而又疑窦重重。
她带进宿舍一股香水味儿。
“都别这样瞪着我。都别开口问什么,谁也别开口问什么。现在,都跟我走,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吃饭去。我请客。吃饭时咱们来个实话实说,我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们,并且保证坦诚回答你们的一切问话……”
赵萌连推开的宿舍门都不关上,站立在门口,用鞋尖儿抵住门,随时准备一转身率领大家就走。
婉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仅刮目相看,不仅疑窦重重,而且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的了。
“可我们……都吃过晚饭了呀……”
婉没了主意地望徐小芬。
徐小芬注视着赵萌若有所思。
赵萌向耳后拢了一下头发,耐心有限地期待着。
徐小芬终于果决地说:“走,那咱们三人就都跟她去!”
赵薇紧接着说:“这就对了!我拥护。有人请客,不去白不去!……”
赵萌微笑了:“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样样都点你们平时吃不着的!反正你们都是馋鬼!撑一顿也不算害你们……”
四人走出学校,赵萌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北京快一年了,那天晚上婉第一次坐出租车。也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坐出租车。尽管那是辆“夏利”。但婉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名享受中国最高助学金的穷大学生,而是每月起码挣一千元钱的人了。
徐小芬有言在先地说:“赵萌,你偏要求我们出来的,你付车费啊!”
赵薇说:“我也带着钱包呢,车费我付。”
赵萌从前座儿扭回头说:“给我份愉快,省你十几元钱买零嘴儿吧!”
赵萌不时指点着司机这儿拐那儿拐,天黑,婉辨不清街道,也不知究竟被拉到了哪儿。
在一处偏僻的街角她们下了车。那儿有一幢两层的饭庄。门前高挑着两只大红灯笼。门左右的两棵树上,盘绕着一匝匝小灯泡,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半条街两旁停满了车。显然车主们都正在饭庄里大快朵颐。
赵薇望着那两棵树嘴尖舌快地说:“我怎么觉着这儿妖气森森的呢?把树搞成蛇精似的,多疹人!”
徐小芬低喝:“不是在宿舍里,说话考虑点儿。”
婉心里忽地又想家想父母想弟弟了。还想到了姚红。并由姚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两句诗:
正因为厄运没落在我身上,
所以我们要享受快乐。
……
的确,一旦离开了学校,确切地说一旦离开了宿舍,眼面前一旦不见了姚红曾睡过的那张床,不唯赵薇不唯赵萌不唯徐小芬,也包括自己在内,便似乎从心头驱散了阴郁的云雾似的。
人啊!
人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人因与自己友好的人死了而引起的悲伤,怎么不像自己所以为所愿意的那么有质量呢?
是世上的一切人其实都如此,还是只自己和自己这几个同学如此呢?
婉也想到了张老师这位特别爱学生的好老师。
那么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候,张老师又在干什么呢?
是仍沉浸在姚红的死给他带来的悲伤中,还是正在吸着烟看警匪片影碟?张老师一向最爱看的是美国警匪片。认为好看的美国电影不占领全球市场反倒是咄咄怪事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了中国使馆,他是否仍像以前一样爱看美国警匪片吗?如果已经不,那么他将靠什么另外的方式取代他那几乎唯一的消遣方式呢?……
赵萌率领婉她们刚一进入饭庄,有一位招待小姐立刻眼尖地发现了她。饭庄的生意好不红火!餐桌摆得那么近,人们似乎也不嫌互相影响心情。那小姐绕着一张张餐桌走到赵萌跟前,笑容可掬尊为上宾地说:“助理您来了?单间给您留好了!”
婉她们随着那小姐进入单间,对方躬身而退。大家刚坐下,立刻有早已守候在那儿的另一位小姐,以炫耀的技法,用壶嘴二尺多长的细嘴壶为大家沏上了八宝茶。
徐小芬说:“小姐,请你先出去一会儿。”
她盯着那小姐退出,正了脸,继而盯着赵萌说:“刚才她们称你什么?”
于是赵萌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取出香喷喷的名片一一发给大家。
婉见赵萌的名字上,有一行头衔是“总经理助理兼秘书”。
赵薇立刻“友邦惊诧”起来:“呀,赵萌,你真行,还没毕业就有第二职业了?”
赵萌无比严肃地说:“我可是个做什么事都很专一的人。要么是大学生,要么是经理助理兼秘书……”话到关键之处,她反而不说下去了。
婉小声问:“那你究竟……”
她不知该如何问得明白而又不被赵萌认为唐突,话说一半,也不说了。
她觉得赵萌已经清楚她问什么了。
“从现在起,我专一的当然是后者……”
赵萌认为,她这么回答,已经回答得清清楚楚。她的表情向她们表明了这一点。
正所谓心照不宣,何必废话?
徐小芬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不打算再读下去了?”
赵萌点头。
“哇——噻!……”
赵薇又一次“友邦惊诧”。惊诧中带有“服了”的意味儿。
“可……可饭馆儿老板要的什么秘书呢?”
婉在许多时候对许多事儿总也改不了太认真的毛病。尤其事关赵萌,她的认真就更发自内心了。同时也就更显得是难以克服的毛病了。
“第一,这儿不是饭馆儿,是饭庄。北京市相当出名的一家饭庄。第二,这家饭庄的老板,另外还在北京市拥有三家连锁店。第三,他的几家饭店加起来,等于固定资产八千多万。不是他配不配有秘书的问题,而是什么人配是他秘书的问题。我很荣幸,因为他觉得我很配。”
被婉认为对哲学研究得挺深刻挺深刻的赵萌,把话说得那么理性,那么有逻辑,又仿佛那么不容置疑。婉觉得,赵萌真是把话说到了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的份儿上。
她因自己那一句蠢话而脸红了。
她被赵萌说得频频点起头来。
徐小芬瞪她一眼,板着一向严厉长姐似的面孔冷冷地问:“陈婉,你乱点的什么头呢?”
婉看了徐小芬一眼,一时不知所措,端起杯,低下头呷了一口茶。
赵薇却旗帜鲜明地对赵萌表示支持:“你的决定对头,对头。我要是你,也先当大款的秘书再说啰!”
她故意把她的话说出四川籍革命老人们的口吻。
而这时开始上菜了。几乎全是海味。从龙虾到三文鱼到婉没听说过的贝类。赵萌见婉她们拘谨,便替大家往小盘里夹。
徐小芬吃一口生龙虾肉时,由于芥末蘸多了,辣出了眼泪。她用餐巾纸擦过眼泪,接着擤鼻涕。包好了鼻涕,却不知该往哪儿处理。赵萌朝招待小姐使了个眼色,招待小姐用托盘将她包鼻涕的纸收走了……
赵薇偷偷一笑。
婉觉得没什么好笑的,暗暗捅了赵薇一下。
徐小芬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着赵萌的脸又问:“你是怎么认识这儿的老板的?”
像审讯。
于是赵萌开始“交代”。她说,她和他早年是同一个院的邻居。早年他就挺喜欢她的,只不过从没表示过。他返城后一无所有,先摆地摊儿,后来做“板爷”,再后来由“板爷”上升为“倒爷”。再再后来,渐渐的,就由“倒爷”混成一位老板了……
“我不久前偶然碰见他,才知他是老板了……”
“等等”,徐小芬制止地竖起了一只手掌,“你不是说你们是邻居吗?”
口吻更像审讯了。
“但我上中学时,我们那儿就动迁了。动迁后老邻居们就没来往了。”
“他是返城知青?”
“对。”
“那么,他和你父亲是同代人啰?”
“他是七四年才下乡的,小知青。”
“小,也比你父亲小不了几岁,是吧?”
赵萌点头。
“你说早年他就挺喜欢你的,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你们都没被叔叔辈的人喜欢过?”
“可你还说他从未表示过。”
“不错。我说了。我又不傻,一个叔叔辈的男人心里是不是喜欢我,我会看不出来?”
“哇噻!这话题要是提供给崔永元,那才来劲儿哪!”
赵薇为赵萌的话显出无比激动的样子。
“你激动个屁!”
她被徐小芬骂得张口结舌,幸而当时招待小姐不在场,否则她们都会因徐小芬那句粗话而陷入尴尬。
徐小芬弦外有音地又问:“你这小女孩儿变成了女大学生,他那当年的穷叔叔变成了老板,久别重逢,他是不是比当年更喜欢你了?”
赵萌迎视着徐小芬的目光,半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地回答:“正是这样。”
她的坦率令她的三个同学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自己们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徐小芬索性单刀直入:“他早有老婆了吧?”
赵萌回答得无遮无掩:“对。”
“也有儿女了吧?”
“有。儿子。才上中学。”
“那么……你,意欲何为呢?……”
“跟着感觉走。”
婉她们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各自慢夹合自己口味儿的菜,比赛斯文似的吃着。
赵薇突然问:“赵萌,你是不是想傍他?”
婉替赵萌**道:“你怎么说话呢?多难听!”
赵萌却并不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仍说:“跟着感觉走。”仿佛那句话成了她的外交辞令。
赵薇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旦机会成熟,还企图第三者插足吧?”
“跟着感觉走。”
“机会不成熟,创造机会也要硬插?”
赵萌笑了,用一根筷子轻敲酒杯沿儿,哼唱了一句流行歌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一时刻,婉不禁觉得,赵萌是开始有那么点玩世不恭了。她的微笑,也仿佛不再是使自己感到亲近的了,仿佛有几分算计别人没商量的意味儿了。
婉不禁开始出言谨慎了。
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节龙虾钳的徐小芬,冷不丁嘴里冒出一句话:“赵萌,你可是个有哲学头脑的人……”
于是她们都将目光望向了她,静悄悄地洗耳恭听她说下去。
徐小芬却什么也不说了,连头也不抬一下,成功地从虾钳中剥出一块肉,但并不急着塞入口中吃,而是用筷子夹着,在佐料汁里左蘸右蘸,漂涤一片毡子似的。
“哲学如果不能指导具体的人生,哲学有什么用?我的哲学头脑告诉我,哲学的母体不是别的,正是钱。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那种不为钱而向人类贡献思想成果的人,据我看来在地球上早已绝种了。克隆都克隆不出来了!因为人类根本没有那样的基因了!……”
赵萌的语势一反方才的温文尔雅,带有了打算与谁唇枪舌剑辩论一场的激烈色彩。
婉和赵薇的目光便从徐小芬身上转移到了赵萌身上。
徐小芬终于用筷子将那片龙虾肉塞入口中,垂着目光津津有味地嚼。
赵萌隔桌面指着赵薇又说:“你不是说我傍大款吗?不错,我正是这么决定了的!在咱们当代中国大学女生中统计统计,如果都有勇气诚实地回答,内心里真不愿傍大款的有几个?别人认为我整天捧本哲学书看是神经有毛病,而这里的老板说他喜欢的恰恰是哲学女孩儿的深度!他许诺每月给我开一万元的薪金,一年半以后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一辆小汽车了!如果我还是虚荣地需要一份文凭,他许诺送我出国直接攻读硕士、博士!我如果没了那一种野心,他答应再专为我开一家分店,让我去当经理,而且分给我股份!你不是还说我第三者插足吗?那又怎么样?我插成功了是我前世的造化!那么,冲我们的关系,你们还愁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吗?陈婉,你就给我当秘书!赵薇,你给我当公关部主任!工商税务一干人等,全交付你去摆平!至于小芬,你给我当位副经理不算大材小用吧?我是老板娘了,哪怕八千多万有我一半支配权,你们几个就一辈子都没有了失业的后顾之忧!……”
连徐小芬也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赵萌了,她停止了咀嚼,分明的,已显出一副神往的样子……
“如果我早就是我希望的那样了,姚红会走得那么快吗?不就是因为没钱维持她长期服外国进口的药,她……她……我要是早有大宗金钱的支配权,我不负责送她到国外去动手术我是狗!……”
赵萌眼眶湿了。徐小芬擎起了酒杯:“为了你最后的几句话,干!”
于是杯杯相撞,各自一饮而尽。
那一个夜晚,婉她们喝光了一瓶红葡萄酒。接着纷点流行歌曲,各展歌喉,唱了一支又一支,唱到十点多钟才散。
散时,赵萌的BP机响,她匆匆招了一辆出租车,应呼而去。婉看得明白,呼她的准是她那位老板叔叔无疑。四个人中最高兴的还要数赵萌。她希望有人支持她的人生决定。她选择了婉、赵薇和徐小芬。有人支持,她才能自信她的人生决定是正确的、合理的,值得一往无前去实践的。她心理上才没障碍。而她的三个同学最终能领悟了这一点。她们领悟到时,已被赵萌推到了没有另外选择的境地。如她们反对她的人生决定,她则誓必和她们辩论不休。而真辩论起来,她们三个“同仇敌忾”也非她的对手。何况,她的人生决定,毕竟是她自己的事,她们又干吗偏要和她辩得面红耳赤呢?所以,她们虽没说出支持她的话,但都装出充分理解的样子。理解万岁啊!理解和支持,本是分界不清的。赵萌也就一厢情愿地将理解当支持,达到了寻求理念同盟之目的。而这显然对她很重要……
赵萌请求徐小芬将一封厚厚的信转交张老师。
徐小芬答应了。信封封了口。
回到宿舍后,赵薇拿在手里掂着说:“咱们撕开看看如何?要不总会觉得是个谜。”
徐小芬夺过信,斥道:“你心里就装着个谜不行吗?”
第二天傍晚三个同学一起去张老师家送信。考试之后,每天几乎没课,张老师还不知道赵萌的事。所以对赵萌给他写了那么厚一封信,又差遣同宿舍的三个同学一起送来,大为奇怪。
徐小芬只得简明扼要地将赵萌退学的原因和永远不悔的人生决定替赵萌陈述了一遍。
“连退学手续也不办了?”
“她说她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
“背叛!这是背叛!公然的,可耻的背叛!我不看!我不看她这样的学生写给我的信!……”
张老师不听犹可,一听之下,勃然大怒!将信撕得粉碎,恨恨地又团又攥,扔入了纸篓。
婉她们从没见张老师气成那样,慌乱地离开了张老师家。她们走在路上,才发现各自脚上穿的都是张老师家的拖鞋。不得已,又回张老师家去换鞋。忐忑不安地第二次推开张老师家的门,却见张老师正坐在桌前一大口一大口地吸烟,而拼对在一起的信纸,一页页铺满了桌面……
张老师严肃地要求她们,不许向任何同学透露赵萌退学的真正原因……
在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几分钟,张老师自己向同学们宣告:“对了,有件事儿我还没讲过,那就是——咱们的赵萌同学,纯粹因为家庭经济情况发生了变化,请求学校允许她休学一个学期。学校经过研究,破例批准了。她毕竟是咱们学校学习成绩一向优良,品行端正的同学啊,学校应该对这样的同学怀有特殊的感情,是吧同学们?……”
他们明白张老师这样说的意图。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是!……”
那一种一致,在婉和赵薇以及徐小芬听来,除了表明都迫不及待地准备冲出教室,不再表明别的什么。
他们不知该为赵萌欣慰,还是该为赵萌难过——在世纪的最末一页,似乎每个人除了自身的命运,以及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再也分不出心思,再也不愿分出点心思关怀他人的命运他人之事了……
婉觉得,人心的空间是开始明显地变小了。正如患脑血管心血管阻塞的人越来越多。
但张老师的脸上,却分明地呈现出欣慰的表情——同学们并没因赵萌的“休学”而私议纷纷,猜测种种,这就好……
放假了。
一九九九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没什么迹象地就与夏季连在一起了。而夏季一如既往地酷热。
绝大部分外地同学都回家乡探家去了。
徐小芬本不打算探家的。但放假的第五天,她忽然对婉和赵薇说,她实在是太想家了,想得连续几天夜里睡不着觉,所以她又改变主意了,决定探家了。
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但同时非常清楚她想家的原因——她在整整一个学期里偷偷写完并改了两稿的三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在几乎全国所有的大型文学月刊和出版社“旅行”了一圈之后,又回归到她的箱子里了。她为它手指磨出了茧子,搭上了近三百元的邮资。她家的经济条件虽然还过得去,但三百元对她也是举足轻重的啊!
有次退稿是婉替她捎回来的。婉本不愿那样做。她了解徐小芬的自尊心有多么强。但眼见包那一捆手稿的纸已破烂不堪,怕她的心血遭受损失,几经犹豫,还是替徐小芬捎回来了。是在宿舍里没第三个人的情况之下交给她的。
“这很正常。我经得住这点儿小考验。全世界许多大作家起初也被退过稿……”徐小芬当时无所谓地这么说。她一说完,就一手将自己的手稿抱在胸前坐到床上去了,并放下了蚊帐……
在蚊帐垂落那一刻,婉看见她脸色煞白,紧咬下唇,两眼饱含泪水……
徐小芬动员婉也回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说从她家乡到北京的某一次列车的一名列车员是她小表姨,婉可以免费乘坐,而且保证有卧铺。那样,婉再从她的家乡转车回自己家乡,近多了,可省一半路费……
婉比徐小芬还想家。
但一半的路费婉也舍不得花啊!
婉打算在暑假挣点儿钱。哪怕是去小餐馆洗盘子。如果在暑假里竟挣不到点儿钱,开学后,婉就陷入一筹莫展的经济危机了……
徐小芬走那天晚上,赵薇亲昵地请婉坐到了她的床上。她的床一般情况下是不许别人坐的。而且,赵薇将自己的枕头递给婉,让婉垫着腰,坐得舒服。
赵薇问:“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
婉不解地反问:“我奇怪什么呀?”
“我又不在乎路费,我怎么也不探家呢?”
婉还真没这么想过,于是又问:“为什么?”
“为你。”
“为我?!……”
“对。”
“怕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寂寞,所以留在学校陪我?……”
婉不但一时感动,而且有点儿受宠若惊起来。
不料赵薇这么说:“不是要陪你。是希望你陪我……”
婉不明白了。
“希望你陪我到南中国去。具体说,到珠海去。珠海知道吧?海滨城市,没有冬天的城市,风景优美,人口不多,经济却挺发达……”
“陪你旅游?……”
“必须有这样的决心——此一去,不混出个人样,这辈子就永远也不到北京来了!”
“那……你……不是也等于退学了吗?……”
“如果你有决心和我一起走,退学就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了……”
这话题太意外,也太突然,婉瞪着赵薇,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她想起了张老师说赵萌的话,感到赵薇对自己的劝诱,严峻得近乎密谋着叛国。
赵薇笑道:“我没把你吓着吧?”
“可……可你……”
婉竟怀疑赵薇是在开玩笑。
“陈婉,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是认真的事儿。实话对你说吧,我爸妈犯事了……”
“?!……”
“因为贪污受贿,他们都被判刑了。我爸判了七年,我妈判了五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想给他们送礼,想贿赂他们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能……现在才犯事儿,也怪不容易的……我觉得他们够了不起的了……”
赵薇的语调很平静,表情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仿佛在评述报刊上的事,而不是在谈自己的父母。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萌请咱们吃饭的第三天,我姨专程来北京告诉我的……”
婉没见到赵薇的姨来找过她,料想徐小芬也肯定没见到过。婉心中暗一掐算,已经是两星期前的事儿了。婉不禁地对赵薇顿生佩服,家中遭了如此之大的变故,她竟能若无其事似的承受到今天,整日照样笑盈盈无忧无虑的!即使装的,那也是第一流的装的本事吧?
好一个赵薇!
赵薇蜷腿而坐。婉抱膝而坐,下颏抵在膝上,以沉思默想的目光望赵薇。仿佛赵薇是画家,而自己正按她的要求,给她当模特。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发誓,你爸妈的事儿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婉低声说,语调又同情,又值得信任。婉一向憎恶贪官污吏,但现在贪官污吏是自己同学的父母,她憎恶不起来了。
赵薇笑道:“哭?我当时都没哭,过后也一直没哭过,现在哭什么劲儿?我不愁。听我姨讲,赃款大部分都退了,估计还会减刑。那他们服刑的年头,不就比我们上大学的年头还短了吗?就当他们接受一种特殊的封闭式教育了吧!……”
“你……不是很爱你爸妈的吗?”
“那当然呀,这还值得怀疑吗?所以我不因他们感到耻辱。”
赵薇说,她的家在当地属于一个大家族。用香港话讲,也是一个人气很旺的家族。亲戚套亲戚,光成年人就三四十口。而那些成年人中,是官员的着实不少。从省里到市里,从党政到商企到司法,都有亲戚在职。所以,据她想来,一定是纸里包不住火了,也一定是怕牵连出一串儿,她父母才干脆自我牺牲一下,交代出自己,保护住大家。说既然如此,影响一平息,是官员的众亲戚,能不想方设法把她爸妈保出来吗?说不过就是以后再也做不成官了。做不成官就下海经商呗。说她姨父,曾是外贸局的副局长,也因为犯了事,服了两年刑,一出来就开了一家酒店,生意好得没比,反而发了。当副局长时坐的是“桑塔纳”,当酒店老板后坐“凌志”了。说她爸妈早就当官当腻烦了,早就打算辞职下海的。纯粹是为了家族的总体利益,才当官当到今年的。如果早下海了,哪至于会有现在的下场呢?……
婉终于是从赵薇口中听出了一点儿幽怨。甚至也算不上是幽怨,只不过是对家族的抱怨,替父母感到的遗憾罢了。这一种话语成分,在赵薇的讲述中,淡淡地存在着,若有若无。也许,是婉觉得有,才似乎有。其实本没有的。
“陈婉,跟我到珠海去吧!”赵薇几乎是在请求了。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婉变相地回绝着。
“因为,我现在最最需要的……是一位朋友,一位可以与之同甘共苦的朋友,一位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我觉得,我没看错人,你正是我所需要的朋友。我不愿受任何人操纵,你永远不会企图操纵我;我不愿被任何人整天教诲,应该这样,或者不应该那样,你没这毛病。即使你反对别人的时候,你口中说出的话也是委婉的,不至于使别人受到伤害;我从小个性很强,而你那么善于容忍;我怕被朋友出卖和抛弃,而你是那种宁愿人负你,不愿你负人的人……”
婉第一次听到赵薇以如此诚恳的表情说出如此诚恳的话语,她被深深地感动了。既感动于赵薇对她的诚恳,也感动于赵薇对她的信任。不是特别的信任,赵薇又怎么会将自己父母的事告诉她呢?当然,她还感动于赵薇对她的评价。那评价带有赞美的性质。但她相信赵薇说的是心里话。
“可……可我们怎么对赵萌解释呢?”
“对赵萌解释什么?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让咱们毕业了都去她那儿吗?”
“嗨,陈婉呀陈婉,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也许不等咱们毕业,某一天就从法制报刊上发现了她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和一桩什么女子沉沦案连在一起!我们头脑正常的人,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她那种傍大款的同学身上吗?……”
“……”
“我存折上还有一万来元钱。到了珠海,够咱俩花一个时期的了!再说我小舅在珠海,是一家外企的全权中方代理。我已经和他通过长途电话了,他欢迎我去投奔他。你是我朋友,冲我他也不敢委屈了你呀!……”
“你小舅……和你……也是赵萌和她那位叔叔的关系吗?……”
“你想哪儿去了!你就为这一点不放心我呀?好,那就给你个放心!……”
赵薇说罢,下了床,从床底拖出自己的皮箱,打开取出了影集。然后坐婉旁边,翻着指着,告诉婉哪位是她爸,哪位是她妈,哪位是她小舅……
赵薇一家和她小舅合了不少影。她小舅看去也不小了,四十多岁了。几乎过早地秃顶了。
“别看我小舅长得不怎么样,能力特强,外商特赏识他!”
显然,赵薇对她小舅相当崇拜。
婉却仍犹豫不决。
“陈婉,你再想一想,就算你省吃俭用地熬到了毕业,在北京哪儿找份好工作去?别怪我嘴直,就你这先天条件,会有老板聘你当秘书吗?那,文凭还不是废纸一张呀?……”
赵薇的话像一把盐,撒在了婉心头最敏感的地方。婉自卑地垂下了头。赵薇最后说:“这样吧陈婉,现在就让你做出决定也太难为你了!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你还不主动表态,我就只好和你拜拜了。三天内,我也不再动员你了……”
婉默默点了一下头。
三天内,她们同时起床,同时洗漱,同时去食堂吃饭,结伴儿逛街,结伴看了一场电影——赵薇买的票。但就是谁也不提去珠海的事儿……
第四天早晨,赵薇醒后,听到婉在上铺说:“赵薇,买票吧!”
赵薇沉默了许久才反问:“买几张?”
“两张。”
婉的声音很细小,很细小。
“乌啦!乌啦!……”
赵薇一跃而起,赤着双脚在地上欢呼雀跃。接着爬上婉的床,搂抱住婉,在她脸上咂咂有声地连亲了几下,高兴地说:“这是历史性的决定!陈婉,你以后一定会对我感激不尽的!”
……
因为婉没乘过飞机,赵薇坚定不移地买了两张机票。虽然花的是赵薇的钱,但婉还是心疼得要命,认为是完全不必要的浪费。嘴上却又不便说什么,因为赵薇纯粹是为了填补她“人生的空白点”啊!
登机检票前,赵薇去了次邮局,回来交给婉一张汇单条,嘱咐婉保存好。说以婉的名义,往婉家里寄了一千元钱。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允许……”
婉冲她嚷起来。
“有些事儿,我认为不必非得到你的批准。我有我的自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赵薇得意扬扬地笑。
“可……可我爸妈会怎么想呢?一千元……这也太多了!他们会怀疑我的钱的来路!……”
“我在留言边条上写了,是你家教挣的钱。”
“你使我的感受像乞丐!”
“别嚷了,让周围人看着什么样子!失态!也别那么娇气。拒绝善意也是一种娇气!”
婉哑口无言了……
飞机在云层以上平稳地运行着。
婉坐在靠舷窗的座位上,望着无边无际的云海,心绪茫茫。
她还没告知父母自己人生的重大决定。数次提笔,却没勇气写完一封家信。
张老师夫妇回老家为他的父亲奔丧去了。
她和赵薇倒是联名给张老师留下了一封信,也给徐小芬留下了一封信,两封信都留在宿舍的桌子上。都是婉执笔写的。写前,婉似有千言万语要表达。而真写起来,却又觉得每一行字表达的意思都是那么不准确,所以两封信其实都写得很短。中心内容无外乎就是——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一年多,而且关心爱护自己像长姐的好同学……
婉仿佛又看到了张老师因赵萌的退学而生气的样子;仿佛又听到了张老师怒不可遏的声音:“背叛!这是公然的可耻的背叛!……”
张老师,敬爱的张老师啊,您是否会因您的学生接二连三地退学,并且都连手续也不办了,都连档案也不要了,而觉得这个时代背叛之风盛行呢?
婉也想象得到,徐小芬兴冲冲地回到学校,进了宿舍,见除自己的床以外,所有的床都空了,会多么惊讶!想象得到徐小芬看了她留在桌上的信以后,又会多么伤感。虽然婉的决定是在她离开学校以后做出的,虽然婉在信中再三替自己解释了这一点,但徐小芬又怎么能相信呢?
婉仿佛看见徐小芬在空荡的宿舍里这张床坐坐,那张床坐坐,忽然双手捂脸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陈婉,陈婉,你不应该对我隐瞒得那么严密呀!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眼泪从婉的眼角缓缓流下。
她抹去眼泪,扭头瞧赵薇,见赵薇在打盹儿。
她又想到了赵薇对自己带有赞美性的评价——“我不愿受任何人操纵……”
婉觉得,自己却仿佛已经开始受到赵薇的操纵了……
前边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么重大的改变和多么重大的影响呢?是福?还是祸?是柳暗花明?还是山穷水尽?……
婉瞧着赵薇,在心里说——赵薇,赵薇,我陈婉一半儿的人生已经被你牵着了,我应该信任你到什么程度呢?你可千万别坑害了我呀!……赵薇仿佛猜到了婉心里正在想什么,闭着眼睛说:“陈婉,放心睡两个小时吧!飞机不会失事,我也不会把你拐卖了!……”
婉刚闭上眼睛,飞机一阵剧烈颠簸。她紧张得全身一缩,仿佛自己的整个人生,也在经历着万米高空之上的剧烈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