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的大学(二)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8623
她心情非常不安。她万万也没料到,自己刚成为这女大学生宿舍的一员,便在同学之间引起了冲突,便使这显得特别拥挤的空间里充满了一种火药味儿。对徐小芬,她当然是心怀感激的。并且确信,徐小芬肯定是一个像侠肝义胆仗义执言的男子汉一样值得深交的姑娘。对赵薇,婉也希望在将来的几年大学生活中能与之友好相处。尽管她不知究竟为什么,赵薇特别瞧不起她似的。不,也不是似的,而是根本就那么回事。作为全县的高考状元,婉的智商并不比任何一名大学新生低些。她真的不知为什么。因为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她一向是班干,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向受到老师和村民们的夸奖,一向受到同学们的尊敬,甚至可以说一向被当成楷模。真的,在她迈入这一所大学的这一学生宿舍前,她从未被瞧不起过。即使在来北京的列车上,那些列车员们,也无不对她敬爱有加。都说自己要有她这么争气的女儿多好!要有她这么争气的妹妹多好!……
从小受到过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夸奖和表扬,并未使婉变成一个矜傲的姑娘。那种种的夸奖种种的表扬,毕竟的,只不过来自穷僻乡村的小学、中学和高中啊!只不过来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淳朴的村民们,和同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以教出好学生为最高荣耀的老师们心里啊!它是由衷的,但也是有限的,甚至是很节制的。它除了勉励的成分,再没有另外的成分。它实在是并不能污染一个勤奋好学的农家女儿的。恰恰相反,婉内心里隐藏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因而也是非常深刻的自卑。这自卑使她本能地总结出了隐忍的经验。那经验渐变为她主要的性格特点。那经验又时刻告诫她——婉,只要你善于忍,那么最终,没有人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她心里甚至有点儿暗暗埋怨徐小芬——不就是一句两句伤人自尊的话吗?干吗因此就非跟赵薇过不去呢?这不是会在我俩之间播下矛盾的种子吗?你的仗义执言还莫如我的忍。我忍一忍不快不是转眼就过去了吗?……
婉当然已从姚红口中知道了赵薇的名字。于是她走到赵薇床前,隔着帐子细声细语地说:“赵薇,别生气了。我身上刚才是有味儿。我自己也闻得到。大夏天的,三天里没冲过身子,能没味儿吗?……为了使咱们大家都高兴起来,我唱家乡的土调歌儿给你们听吧!……”
于是她爬上姚红的上铺,蜷腿一坐,身子前仰后合地唱了起来。
如果婉的容貌像她的嗓子一样好,那么婉就真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农家女子。遗憾的是,在好容貌和好嗓子之间,命运只给了她后者。
婉唱了一曲,三名同学都没反应,各自干着各自的琐事。
婉并不觉得没趣儿。独自笑了笑,又唱起来。
唱罢第二曲,徐小芬和姚红鼓起掌来。连赵薇也在帐子里赏识地说:“唱得不错!”——并从帐子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将一包杨梅抛给了她……
接着另外两名女生韩芸芸和赵萌也回来了。徐小芬向她们介绍了婉以后,也上了床。
韩芸芸和赵萌一会儿结伴洗澡去了。
于是宿舍里安静了下来。婉不知韩芸芸和赵萌什么时候回来的。因为她和衣躺在光板床上,枕着自己的包袱,就那么倦乏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张老师早早地就来到了婉她们的宿舍,徐小芬和姚红带着婉,在校内各处跑了整整一个上午,指点婉办完了一系列正式入学手续。而且,替婉争取到了一千元的穷困学生入学补助金。
在这件事上,婉活到十八岁,第一次面临了诚实与欺骗的矛盾和选择。
婉不清楚还有补助金这一政策。所以她自己并没提。
是徐小芬替她提出来的。徐小芬对张老师说,婉来自灾区,家被洪水淹得什么都不剩了,按困难情况应该享受一等补助金。
张老师问婉是这样吗?
婉点头说:“是的。”
张老师又问:“带了多少钱来上学?”
数秒钟的犹豫之后,婉撒谎了。她说她已经仅剩下几元钱了。而事实上,她还有整整一千元没动呢!县教委的那位干部亲自替她募捐的钱,其实并没有三千元之多。点数清楚之后,是两千四百多元。她将一千元留给了父母。她实在不忍自己将两千四百多元全都带走啊!水灾过后,父母和弟弟怎样生活,从她离开家乡那一天起便一直是她心里的大忧虑……
张老师一听她说自己仅剩下几元钱了,便替她着急得跺起脚来,说:“陈婉你怎么自己不主动开口讲呀?说你要买被子买褥子啊?还要买一些生活必需的东西吧?还要买课本吧?还要按照教学要求买一些课外书吧?还要再买两套衣服一双鞋吧?你不可能大学时期无论夏冬总穿你身上这一套衣服这一双鞋吧?……”
姚红从旁替她申辩地说:“张老师,您就别数落她啦!您没看出她是一名多么怕给老师添麻烦的学生吗?这样的学生应该受到理解受到表扬才对嘛!咱们还是赶快带她办理补助金去吧!……”
可负责补助金事项的财会人员说,这学生虽然够享受补助金的条件,可是报到晚了。补助金已经发放完了。爱莫能助了!
张老师竟跟人家吵了起来,说什么叫爱莫能助呢?说只要是贫困生,只要够条件,那就应该发!不发,让我的学生怎么上学?报到晚了不是我学生的过错,是由于水灾!而我这名学生正是从灾区考来的!补助金发放完了你们也得替我学生想办法!……
婉内心里当时忐忑极了,因自己的欺骗行为后悔莫及。她讷讷地说:“张老师要不算了吧,别替我申请了,让我自己想办法吧!”
张老师又对婉发起脾气来。说:“陈婉同学你这是什么话?你在北京举目无亲,你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我所做的,是一位老师的责任你明白吗?”
人家说:“这样吧,张老师您也别在这儿犯急别在这儿嚷了。您对您的学生们多么负责任那也是有口皆碑的事儿,我们都很敬重您这一点的。您干脆去找校长吧!不就一千元钱吗?只要校长批了,从哪儿我们也能挪出一千元钱先发给您这名学生!反正钱补助给了来自灾区的学生,怎么追究起来也不至于是罪状的……”
于是张老师让三名学生等着他,而他转身就去找校长。
半小时后,张老师满面流汗兴冲冲地回来了,真拿回来了校长的批条。
婉填表签字的时候,财会人员在她对面唰唰地点钱。婉尽量要求自己的目光不向那双手和那些钱瞟,但她的目光还是自由主义地瞟了几次。多新的一千元钱啊!婉的手还从来没接触过那么新的钱。一想到自己填完表签罢名,对方点数那些钱以后,那些崭新的钱钞便属于自己了,婉的心不禁激跳起来。耳听着那些崭新的钱钞被手飞快地点数时发出的脆性的摩擦之声,婉的字甚至也写歪斜了。
婉明白自己带来的一千元是绝对不够支撑自己读完大学的。明白父亲以后是很难做到按时寄钱给她的。
她真的特别需要那一千元补助金啊!
当那些钱递到了她手里,一个声音也同时在她心中对她的品行发起了强烈的谴责——陈婉,可耻!可耻!你这是在骗钱!而骗钱是和偷钱一样可耻的!……像是张老师的声音;像是徐小芬和姚红的声音;像是那和张老师年龄差不多的女财会人员的声音;也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婉觉得不仅张老师,不仅徐小芬和姚红,不仅那女财会人员——财会室里当时在场的一切人的目光,似乎全都盯在她身上了。
她简直没了勇气抬起自己的头。
她的手拿着钱欲揣又欲还地僵着。
姚红说:“麻烦您,再给我同学个信封嘛!”
于是女财会人员将一个信封递向婉。婉内心里是矛盾到了极点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最可耻的一个人了。她暗自追悔得几乎要哭起来了……
“不……”
婉没接那信封。连手里的钱也放在桌上了。却并未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个“不”字。但张老师和徐小芬和姚红,以及那位女财会人员,以及周围等着报销的忙着给报销的人,是都的的确确听到了从她口中吐出的那个“不”字。它听来低微又清楚,犹犹豫豫又惴惴不安……
“陈婉你作什么秀哇?不什么呀?”——徐小芬替她接过了信封,替她从桌上抓起钱,替她将钱装入信封,而且,替她拿着,另一只手扯着她的袖子往外便走……
下午,徐小芬和姚红陪着婉买齐了东西。
吃过晚饭后,婉将姚红引到校园里的僻静之处,将自己的欺骗行为彻底坦白了。她觉得自己如果不向一个人坦白,自己那种欺骗行为必将变成自己永难治愈的心病,而自己终将会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她不敢首先向徐小芬坦白。怕徐小芬一翻脸,顿时嚷嚷得全系同学都知道了。进而形成丑闻散布全校。那自己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她也不敢同时对徐小芬和姚红两个人坦白,怕她们两个人的看法不同,当着自己的面,因自己而争吵起来。
姚红听了她的交代,沉吟半晌,试探地反问:“已经既成事实了,那你……”
婉明白姚红的意思是问她打算怎么办?退钱、写检查还是继续隐瞒下去?
她也试探地问姚红:“你看,我有必要也向小芬坦白吗?……”
“我这就去把她找来!”
不料姚红转身就跑。望着姚红的背影,婉张了张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又是一阵追悔莫及。本是天知,地知,唯自己心里知道的事,倘自己不向人坦白,鬼都不知道!可已经坦白了,追悔也来不及了!哪儿承想姚红会根本不发表任何看法就跑去找徐小芬呢?徐小芬来了结果会怎么样呢?婉不敢往下想了,不停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就像电影里一个内心七上八下的人一样……
没多一会儿徐小芬来了。
徐小芬不待婉主动开口就对婉说:“你省点话吧,姚红都告诉我了!”她看来也并没有多么生气似的。也许因为他口中正嚼着一块口香糖,脸腮不停地动,生着气婉也看不出来。
她让婉“省点儿话”,婉就真的一时无话可说了。紧闭着嘴,无地自容地望着她,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
徐小芬一把抓住她手腕,又说:“走!”
于是婉乖乖地跟她走。
于是姚红也默默跟在后面。
徐小芬将婉带到了张老师家。张老师错过了调到本校之前的一次公房分配的机会,一家三口仍住在筒子楼里。两间房,在走廊做饭。张老师没有儿女。爱人是某印刷厂的工人。厂里效益不好,“内退”了。张老师家的第三口人是他爱人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婉她们进门时,张老师一家三口正吃晚饭。
张老师将她们请到另一房间,问有什么事儿。
徐小芬仍舍不得吐掉那块口香糖,继续嚼着,朝婉翘了翘下巴。
在张老师的注视之下,婉又如实将自己的行为坦白了一次。为能说清楚自己当时的心理,也讲了她能来上大学是多么不容易……
张老师听罢就用一根手指揉起太阳穴来。
姚红低声说:“张老师,我认为……我认为对于新生,应该实行坦白从宽……”
张老师摇头道:“也别这么说。这么一说,好像问题的性质在我们几个人这儿就已经变了似的。”
张老师说完,将目光望向了徐小芬。婉也随之将目光从张老师脸上转移到了徐小芬脸上。婉看出在自己的问题上张老师挺重视徐小芬的态度。她心里不免紧张。仿佛徐小芬一言既出,便足以决定她的命运。
徐小芬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一片餐巾纸,撕下一角,将口香糖吐在纸上,左包右包,包成一个小纸团,准确地弹进了张老师家纸篓里。
她以跟谁辩论似的口吻说:“仅仅因为陈婉同学带了一千元钱来上学,她是全系家庭最困难的困难生的事实就不成立了吗?”
张老师立刻说:“对!这么看问题我完全同意。”
徐小芬又说:“不过陈婉在您和我和姚红面前撒谎太不应该。她必须有一种检讨的表示。”
姚红说:“刚一入学,就因为撒谎在全系做检讨,那也太损害一名新生的自尊心了吧?何况她是咱们女生。我不赞同这样处罚她!”
张老师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方式要慎重。以不至于伤害同学的自尊心为好。”
徐小芬说:“检讨的表示就只能以检讨的方式来达到呀?我的意思是,让陈婉对全系同学讲讲她家乡受灾的情况,讲讲她亲眼所见的解放军战士救灾抢险的英勇事迹,讲讲围在一座小山包上的人们,怎么样为她能来上大学而捐钱……她刚才讲时,我心里特不是滋味儿。我觉得同学们听听这些是有益的……”
姚红说:“我不只心里特不是滋味儿,眼里还几次充满泪水呢!”
徐小芬瞥视了她一眼说:“别夸张。”
其实婉讲得很平静,也很简略,几乎可以说是不带感**彩的。因为她的心理空间完完全全被坦白意识所占据所主导了。坦白内容以外的话语,只不过成了坦白的一部分。
张老师又频频点头道:“这个建议好,好,很好。陈婉,你自己同意吗?”
婉有几分懵懂地回答:“同意。”
“那就这么定了吧。至于陈婉撒谎没撒谎,我看咱们就不要求陈婉讲了吧!”张老师眼望着徐小芬和姚红,将一只手亲切地拍在陈婉肩上又说:“陈婉,你自己也别太当成回事儿。你应该获得补助金。所以,你没有必要撒谎。所以,你也根本没撒谎。再而论之,让你讲讲你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那些事儿,是一次活动。单纯地就是一次活动,与补助金的事儿无关。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婉说听明白了。却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她的问题,在张老师那儿,似乎没自己想的那么严重。也似乎获得了原谅。除了这一点,她并未明白别的什么。
张老师又问徐小芬和姚红听明白没有。
她俩也都说听明白了。
离开张老师家回宿舍的路上,徐小芬对姚红说:“来,咱俩拉钩!”
姚红眨眨眼,不解地问:“拉钩干什么?”
徐小芬说:“你要是真听明白张老师的话了,就给陈婉个放心!”
姚红又眨眨眼,拖长音调“噢”了一声,郑重地向徐小芬伸出了小指。
“还信不过我呀?”
“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你那张没有保险装置的嘴!”
听着她俩相互这么说,看着她俩表情庄严地拉钩,婉双手一捂脸,背转过身去——十八岁的婉,此前在品行方面,还从未有过任何需要别人替自己掩盖的污点。两名多好的同学呢!多么温暖人心的一种友情呢!从踏入大学的校门到这会儿,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获得如此友情又是多么值得欣慰呢!可这友情又毕竟包含着护短的成分呀……
泪水从婉的指缝渗出来……
在向全系新生讲述自己来到大学前的难忘的经历时,婉几次泣不成声。不少同学也热泪盈眶。接着就连续出了几期墙报——向解放军学习的专栏、同学之间发扬团结友爱精神的专栏、珍惜大学学习机会的专栏,等等。
大学一年级,对于普遍的新生,似乎意味着是经历了高考“黑七月”之后的一次长期的休假。每一个同学的状态,都是自升入中学以后最放松的。好比非洲草原上的角马们,经过千辛万苦的长途奔迁以后,来到了水草肥美的地方。在“它们”身后的迁途上,留下了一具具同类的“尸体”。所以“它们”在身心得以彻底放松的同时,又无不感到极大的幸运——如果角马们也有类人的意识的话。区别是,对于角马们,一年一度的奔迁,随群到达目的者是绝大多数,牺牲者只不过是少数。而对于从“黑七月”中突围出来的大学一年级新生们,恰恰相反。他们和她们人人都明白,自己们是极少数,“牺牲”在“黑七月”中的同龄人才是大多数。“牺牲”者们虽然不是死了,但却几乎个个都是遍体鳞伤。高考落第虽然并不意味着是人生的毁灭,但却毕竟是人生的重大挫折。是“心口永远的痛”。这“痛”将伴随一生,最后成为无药可根治的神经性的“痛”。
大学一年级新生们既都明白着这一点,那庆幸之感也就当然的起码十倍于到达目的之角马们。他们和她们,吮咂那一份庆幸,如同婴儿本能地吮咂自己的手指。从前看电影少的,几乎每个星期都去市内看电影;从前看书少的,一有时间就去逛书店。虽然学校的图书馆藏书多多,每天看十本大学期间也看不完。但那不是自己的,是学校的。他们不仅要看书,而且要开始拥有自己喜欢看的书;一入学就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组织能力的,便经常凑在一起策划举办活动,四处打探北京形形色色的名人们的电话号码或家庭住址,一旦打听到了就“宜将剩勇追穷寇”,使某些名人饱受滋扰之苦——对大学新生犯急自己不忍;不犯急大学新生们纠缠不休……
而不爱看电影不爱看书不爱自我表现不爱参加活动的,则每个星期早出晚归游览北京——从市区游览到郊区;从故宫、北海、圆明园到北京那些又古老又很出名的胡同。赵薇便是这样的新生之一。而且从不结伴儿。回校也挺晚。带回各种各样的门票,仔细地夹起来留作纪念。她从不向别人讲她去了什么地方,更不谈她的感受。仿佛游览也是她的一种隐私。
以上都是家庭生活条件优越起码较好的新生们的特点。家庭生活条件很困难的新生,比如婉和姚红,连星期日也是较少迈出大学校门的。他们和她们,清楚北京市里有种种**自己的事物。他们和她们,心理上具有一种本能,害怕被**的自卑。因为他们和她们也十分清楚,那每一种**都是需要钱去满足的。而自己们最缺少的东西从前是钱,成了大学生后仍是钱。与其受**,莫如远避**,不接近它们,不去想它们的存在。婉与姚红在此点上交流过看法。她们并没有相互问很多,答很多,仅仅几句话而已。姚红就是那么想的。婉当然也是。所以她们更愿在星期日享受宿舍里、图书馆里、校园里的处处安静。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看书。校图书馆有那么多书可供她们白看,尤其增加了她们是大学生的幸运感。她们相互坦率地承认,各自上大学前,几乎没看过什么文学方面的书。有的星期天她们也结伴离开校园。却并不进市区去,仅在学校附近的集市上逛逛,花上三元钱你请我,我请你,在小吃摊上喝碗豆腐脑儿,或吃碗馄饨什么的。也舍得钱在地摊上买一元钱挑一件的小东小西,比如梳子、指甲钳、小剪刀之类。婉最没实际意义的一次“高消费”,便是当时一咬牙一狠心,花五元钱总共买了十二个钥匙缀儿。它们是由十二生肖组成的。因为婉一次就买了五元钱的,因为婉掏出学生证给人家看,证明自己是没有收入的大学生,还因为姚红从旁苦苦地坚持不懈地帮着婉砍价——地摊小贩最后也一咬牙一狠心,赔本儿赚吆喝了。婉买它们,纯粹是出于喜欢。因为她长到十八岁以来,只不过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那就是开宿舍门的钥匙。婉是属虎的,她仅将生肖牌儿上有虎的那个钥匙缀儿,套在自己唯一的一把钥匙上了。其余十一个钥匙缀儿都收藏起来了,留待日后大学毕业了,带回家去给爸爸给妈妈给弟弟各一个。其余的呢,她想,将来自己会拥有许多把钥匙的,开办公室门的、开家门的、开办公桌的、开家里放存折的小柜的、甚至还会有开汽车门的……
婉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一套安徒生童话集;几本三毛的散文集;一套文字很少的,供儿童看的连环画册《毛虫凯蒂》。她喜欢安徒生的童话是因为它们实在是太优美了。上小学时,语文老师操着家乡语调为她们读过《海的女儿》、格林的《石头王子》。她喜欢三毛是因为三毛其实一点儿也不漂亮,从照片上看就那么的不漂亮。而小报上说,三毛本人的容貌比照片更逊一筹。她买下《毛虫凯蒂》是因为它们实在卖得太便宜了,才三角钱一册。买下所有那些书她花了十三元。安徒生童话集和三毛的散文集非常旧了,纸页泛黄了,封面破损了,是十年前的版本。但却并不脏。婉一带回宿舍,立刻就用光滑的挂历页的反面包上了书皮。在洁白的书皮上,婉用秀丽的字体写上了书名。这使两套书看起来像是新生了一样。那套《毛虫凯蒂》就是另一番面貌了。因为是画册,纸页厚,倒没怎么破损。但是有些内页却脏兮兮的,粘着饭粒、油渍、鼻涕疙疤,显然是不懂得应该爱护书的孩子的“再创作”。婉就用一条毛巾浸了清水,逐页地揩干净。
姚红说十年前电视里播放过同名动画片。十年前婉八岁,正是看动画片的年龄。但十年前婉家里买不起电视机。她家的电视机是前年才买的。前年婉已高中了,一心考大学,根本舍不得时间看电视。除了刻苦学习,婉每天起早贪黑地帮家里干活儿。她一心想在自己还生活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多帮父母干活。她对自己能考上大学从未失去过自信。也从未动摇过一定要考的念头。她明白,考上了,她也就几乎不再是家里的成员了,尽管仍是父母的女儿,小弟的姐姐。大学期间,她将不再能帮父母分担辛劳。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接着有了自己的家庭,显然也不能了。还能做到的恐怕也只不过是经常往家里寄点儿钱。她觉得这对父母太不公平。所以尽管帮父母分担过很多辛劳,却仍嫌自己干的太少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或许也就是说,穷人的孩子心里装的家愁多,想要减轻父母辛劳的思虑多吧?……
婉认为,她买那些书所花的十三元钱,是花得最值的钱。虽然认为花得最值,她还是决定那一个月不吃荤菜。而且,她做到了。一直坚持到下月的三号,才买了一盘青椒炒肉丝。
助学金是根本不够每月饭钱的。每月再少也得补五六十元。婉将从家里带来的,和学校发给她的一千元补助金都存上了。她希望能靠这两笔钱细水长流地往每月的饭钱里补。每取出五六十元,她心里就产生一种无名的惶恐。存上的钱都花光了该怎么办呢?婉常想这个问题,又不敢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绝不能向家里写信要钱——这就是她每次想后的结论。
徐小芬和婉以及姚红一样,星期天也是不怎么到校外去的。不留在宿舍里,也不去图书馆。徐小芬常夹着厚厚的笔记本单独躲到某一个教室去。后来她向婉和姚红承认——她在写小说,而且是在写长篇。她的人生理想是当一位女作家。她要求婉和姚红替她严格保密。她俩当然守口如瓶。全系师生至今没有另外的人知道。表面上似乎对“文学”二字反应淡漠的徐小芬,做作家梦久矣了!……
韩芸芸和赵萌都是北京同学。韩芸芸并不经常住校,或者反过来说,经常回家去住。回家去住对她是很方便的事,只要打个电话,小汽车就开进学校,在她指定的地方等着她了。她打电话也很方便,因为她有手机。她是北京某一所深宅大院里的革命前辈的外孙女。她的妈妈爸爸据说也已经是高干了。据说她不姓韩,也不叫芸芸。韩芸芸是她的化名。正如她妈妈的爸爸当年是地下党需要化名一样。都是据说而已。她穿得挺朴素,也不像赵薇似的身上有小姐的骄娇二气。她对老师礼貌。对所有的同学都一视同仁地友好。积极参加系里和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但从不过分积极地表现在前头。她在同学中没有朋友。男生女生都对她既客气又敬而远之。她并不在乎在同学中有没有朋友。也似乎从小就习惯了被敬而远之地对待。
大约是婉成为新生的第四天或第五天,韩芸芸整理自己的铺位时,不小心将枕下的手机拂到地上了。她捡起来试拨了一个号码,见没坏,又见同学们都对她刮目相看,便笑了笑说:“我忘告诉你们我有手机了。以后你们谁打电话,随便用好了。往家里打长途也行!只要别用我的手机聊长天就行!……”
婉她们便也都无声地笑。一个个笑得傻傻的,怪怪的。似乎都很感谢她的好意,也似乎都没见识过手机,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因而不明白韩芸芸的话……
她们仿佛互相发誓了似的,以后谁都没用过韩芸芸的手机。
赵萌的父亲是一位中年画家,母亲是小学教师。但是她显然并没从父亲身上袭承了什么浪漫的艺术气质。她对文学、戏剧、影视、音乐,包括她父亲所从事的绘画艺术都不太感兴趣。她基本上属于沉默寡言的人。是女生中除了婉以外话最少的。婉的沉默寡言是由天性所决定的。赵萌却不是。赵萌的沉默寡言分明是后天自我修行的成果。据说她高考的第一志向是北大哲学系。她父母曾竭力反对。她母亲甚至还为此哭过几次。父母都非常困惑——自己女儿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出对哲学的爱好?在二十世纪的最末一页,在中国,在许多中国人对许多事情都懒得思考的今天,一个女孩儿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自己将来要当哲学家,多么的令父母迷惘,多么的奇怪呀!在父母的逼迫之下,赵萌按照父母的意愿提前参加了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专业考试,而且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她虽然从高一开始便对哲学情有独钟,作文却从初一开始便是佼佼者了。她的作文以思想性的灵敏见长。中学老师和高中老师都一致认为,在她的同龄人中,像她那么肯深入地思考问题的女生实在是凤毛麟角。
中央戏剧学院负责去年招考的老师曾约她的父母面谈了一次,说只要她不改志愿,说只要她在其后的全国文化课统考中分数过线,中戏一定录取她。说低几分也没什么,中戏依然会录取她。说她具有太好的理念分析能力了。说中戏太缺戏剧理论和戏剧批评教员了,后继乏人,打算在这方面对她进行重点培养,保证毕业留校,甚至许诺送她出国留学。说中央戏剧学院将来怎么可以没有戏剧理论权威呢?而就目前看,倘不及时发现人才,倘不重点培养,将来还也许真的就没有了……
不难想象她的父母是多么高兴。这几乎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呀!这几乎和保送没什么区别呀!
可是等父母满心喜悦地回到家里,笑逐颜开地向她报告好消息时,她的反应却相当冷漠。
“戏剧理论?我看已经有太多的中国人善于做戏了,他们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戏剧理论,而且他们的那一套戏剧理论比戏剧理论家们还要高明,哼……”
她一说完就走入自己的房间不理睬父母了。父亲久久地站在原地发呆,母亲则追入她的房间,质问她:“你爸爸是画家,你将来是戏剧理论家,对于我们这个家,究竟有什么不好?”
她反问:“我爸爸是画家,我将来是哲学家,对于我们这个家,又究竟有什么不好?”
结果母亲也像父亲一样被反问得久久呆住了。
父亲闯入她的房间接着问:“那……那你还参加中戏的考试!”
她说:“你们逼我去考,我是你们的女儿,我能连那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你们吗?那不太让你们伤心了吗?”
父亲说:“你现在这种态度就不叫我们伤心了吗?”
她说:“我已经给你们面子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肯也多少给我一点点面子?”
……
赵萌高考那几天正是例假期,不知怎么了,身体反应强烈,所以考场发挥不好,结果总分低于北大录取线……
她既失去了跨入北大校门的机会,也失去了跨入中戏校门的机会。
对于失去后一个机会,母亲替她懊丧得病了一场,她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立志文秘专业毕业后,考北大哲学系研究生。她枕旁的书几乎全是关于哲学的。从中国哲学史到西方哲学史,从孔孟老庄到尼采、叔本华到当代美国的韦伯。韦伯这个乍听起来仿佛中国农村称谓的美国人的名字,全系的新生是闻所未闻的。是在一次关于社会伦理问题的讨论会上听赵萌说了才知道的。别的同学都在发言中引用中国从前的和现在的国家领导人的话,偏偏赵萌引用的是一位当代美国哲学家兼社会学家的话。
那句话是——“事实上,我们可以从根本不同的基本观点并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上使生活理性化——这一简单的论点常常被人们所遗忘,现在我们应该把它放在每一篇试图探讨理性主义的论文的开头。理性主义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它包含着由各种各样的东西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
可以想见,同学们当时对赵萌是多么的刮目相看。这不仅由于大家从未听说过韦伯,从未接触过韦伯的书,而且更由于大家根本不明白韦伯那些话的意思。大家都默默地自愧弗如地望着赵萌,使原本热烈的讨论在她发言后中断了十来分钟,不能续之踊跃起来……
赵萌发言后,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环视着同学们,脸上浮现出一种惊诧的表情。那一种表情的意思是——怎么?你们真的从未听说过韦伯?你们真的不明白我刚才引用的他的那段话的思想?……
随即她低下头去,看拿在自己手中的一本哲学书。并且,再也没将头抬起来过……
有的同学曾认为她当时脸上那一种惊诧的表情是佯装的,甚至认为具有羞辱大家的意味儿。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不能不从此对她心生油然的敬意。她在系里引起了一股悄悄形成的“韦伯热”——不少同学都以不知韦伯为耻,开始四处打听从哪儿能买到韦伯的书……
至于赵萌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受什么现象或什么人的影响便痴迷于哲学了,以及她当时脸上那一种惊诧的表情究竟是不是佯装的,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清楚。
总之她给同学们的印象是见解深刻、理性、并且崇尚理性定力,崇尚理性思考,有点儿不合群但是又不愿使大家感到她拒人千里。她和韩芸芸虽同是北京同学,关系却淡淡的。往最好了说,也只不过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而已。
有个星期六的晚上,韩芸芸主动问她:“赵萌,你要是也回家,搭来接我的车吧。我会让司机先把你送回家。”
韩芸芸的主动分明使她很出乎意外。她略一愣,立刻微笑着感激韩芸芸,说她不回家。
可韩芸芸离开宿舍还没五分钟,她也离开宿舍回家去了……
现在,墙报出到十几期了。差不多每月一期。关于向灾区人民献爱心和向抗洪救灾的解放军学习的内容,早已被时间从他们那一届新生的普遍记忆之中抹去了。自从听了婉的亲历“报告”以后,同学们一年多里已经没被什么事感动过了。更没因什么事集体地落过泪。本期墙报的内容是关于当代大学生如何转变择业观念。是徐小芬想出来的。负责墙报的徐小芬,为能确定某一话题供同学们在墙报上讨论,真是愁死了。徐小芬常在同学中说这样的话:“哎,谁能帮我预想出下一期墙报的话题,我给谁磕三个头!”——同学们听了只是笑笑而已。大家都对她深表同情。也都暗自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承包”了出墙报这件事儿的是徐小芬,而非自己。也有同学很残忍地打趣她,说如今这个时代,最难想出,因而也最有宝贵价值的,莫过于一个能吸引人参与共同讨论的话题了!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她应该明码标价,想出一个那样的话题给多少多少钱。商业时代嘛,一切都要按经济规律办嘛!至于钱,她应该理直气壮地去向校方讨要。还有同学见她愁得怪可怜的,主张她干脆辞职再不当什么墙报主编。或趁哪一期实在想不出话题,就将墙报从此干脆停了算啦。要强又自尊的徐小芬,却既没辞职,也没停办过一期。精神可嘉地悲壮地坚持着往下办……
按说当代大学生如何转变择业观念这一话题,应是大学应届毕业生们的话题才对。但应届毕业的学兄学姐们,除了个别去向确定且感到满意的,大多数如热锅上的蚂蚁,皆惶惶然不可终日。心里无着无落的,哪里还有半点儿好情绪参与任何话题的讨论呢?
按说刚刚升入大学二年级的婉他们,似乎离择业问题还远,却深受学兄学姐们尴尬命运的影响,大多数也都心里惶惶的,瞻望前程,不寒而栗,学习热情消极,人生目标迷惘。于是墙报上就出现了一首集体创作的打油诗式的“卖身契”,标题是《强力推销——谁预购我?》……
张老师看到了很生气。不久校党委也知道了,召集全系老师开会,在会上狠狠进行了一通批评。说刚刚升入大二,精神面貌就如此灰颓,能顺利读完大学吗?读完了又怎么样?能成为国家的有用人才吗?责问中文系的老师们,平日里是如何从思想上从人生观上教导学生的?
张老师按照系领导的指示,与同学们座谈,希望参与“集体创作”的同学们主动承认。说主动承认了也没什么嘛,师生共同讨论嘛,择业观端正了就行嘛……
没一名同学主动承认。
系领导受到着校领导的压力,说没同学主动承认还行?没主动承认的那就展开调查鼓励揭发……
没谁配合调查。更没谁揭发检举。
后来由学校的前任老校长出面替同学们说话了。他拄着手杖闯入校党委,替同学们提出**——说大学生毕业工作问题本来就是一个一年比一年严峻的社会问题嘛!连国家都承认这一点,几名同学只不过超前表达了对自己前途的忧虑,你们当学校领导的搞什么搞?!……
前任老校长是上海人,又是某**党派的副主席,德高望重的社会著名人士,批评中夹带了数次“搞什么搞?!”
这就将现任的校领导们批评得诺诺连声,连自己们也搞不清自己“搞什么搞了”……
于是“卖身契事件”才不了了之。终于同学们都知道了——前任老校长是被张老师请出来替同学们说几句公道话的。张老师自己一向是很敢替同学们说公道话的。这一次却胆小了,不敢了。因为学校正在盖教员宿舍大楼,张老师有望分配到一套新居。他虽对校方的小题大做颇为反感,虽并不情愿充当系里安排给他的角色,自己却是没勇气公然替同学们说公道话的。同学们知道了这一点,便都自觉地相互提醒,为了张老师分到房子,千万别再做使校领导不高兴的事了……
“张老师,如果你是什么私营公司什么私营企业的老板,您招聘咱们同学中哪几个当你的文秘呢?”
张老师讲完课,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的自由提问时间里,有同学突然大声发言。
张老师低头沉吟片刻,望着那同学反问:“为什么你要特别强调是私营老板呢?”
那同学说:“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国营公司国营企业都那么不景气,都在裁员增效,哪位老板还敢冒工人阶级之大不韪公开招什么文秘啊?”
那同学话音方落,又一名同学紧接着大声说:“文秘又不是技术工人技术人才,一位老板一个就够了,据我所知他们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想有也不敢非有不可哇!”
“再说文秘也不是小蜜,国营公司国营企业的老板不敢三天两头地勤换,更不敢一人有几个,所以我们不将国营单位当成我们的市场!”
“对,咱们的市场在私企那儿!私企老板们换不换秘书,用几名秘书,是他们自己的自由!我们的机会在他们的自由里!”
“我们的机会和市场也在合资企业那儿!”
“还在外企那儿!”
“这一点我们早就看清楚了!”
“都别乱嚷嚷了,听张老师怎么说吧!”
“对,让张老师想象他是私企老板,而且是大老板,让他从我们中选!……”
于是教室里肃静了,一双双眼睛盯在张老师脸上。
张老师竟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而且,分明的不好意思起来了。
他窘笑着说:“我要真是私企的大老板,我一定将你们全都招聘了!”
“这等于没回答我们的问题!”
“再有实力的私企老板也不需要五十几名文秘!”
“张老师,对同学要讲真诚!实话实说!”
“对!实话实说!”
“只许你最多选五人,你究竟从我们之中选谁?”
在同学们乱嚷嚷成一片造成的逼问气氛中,张老师的脸更红了,表情更不自在了。他更窘地笑着说:“我选……”
他的目光望向同学们,从婉的脸上移过,从姚红的脸上,在徐小芬脸上停了几秒,也无形的水似的流淌过去了……
他的目光从赵萌脸上一瞥而过。显然,赵萌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赵萌耸耸双肩,表现出一种理性的无所谓。他的目光望向韩芸芸时,韩芸芸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目光便立刻转向了别处。韩芸芸的脸永远是不露声色的,大智若愚的。仅就这一点而言,像猫的脸。在班里,在系里,乃至在全校,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与韩芸芸有关的。这倒不是说她不参与。许多活动她都是参与的,但在许多活动中她又似乎永远是看客。仿佛这个世界上虽然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件,却任何事件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既然各种各样的事件都与她毫不相干,那么她似乎就没什么前提激动,那么她似乎虽参与了,也只能以看客的角色参与。又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能有一件与她相干,足以使她激动起来的事发生,而迄今为止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张老师对韩芸芸的态度也常显出某种别扭来。似乎他承认她是自己的学生;又似乎他十分清楚,自己在这种师生关系上不必也不可太认真。她对他很礼貌。他对她很客气。而别扭就别扭在,一位身份是教授的老师,居然对一名学生客气到像他那么一种程度。客气得如同外交官对外交官。
张老师的目光望向韩芸芸时,嘴张开了一下,那样子仿佛想说——“若我是大老板,我希望的文秘当然首先是韩芸芸!”——而他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别处,又似乎暴露了这么一种内心活动——“可我即使是什么大老板,又哪儿配有韩芸芸这样的文秘呢?她反过来雇我当文秘还差不多!”
他的目光转移开去时,他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
当他的目光注视在赵薇脸上,他那张开了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很自然地变成了一种微笑的样子……
终于地他说:“那么第一个就选赵薇吧!……”
赵薇也微笑了。她正期待着这样的结果。也正期待着这样的荣幸。
而就在这一时刻,下课铃响了。张老师如释重负地转过身去擦黑板。当他重新面向同学们时,急骤的下课铃声已响过了,同学们却并没像往日那样纷纷起身。同学们仍坐着。教室里异乎寻常地安静。
“你们都怎么了?没听到下课铃啊?”
张老师不禁奇怪了。
第一个起身离开教室的是赵萌。她就像老师刚给她一个人上过一堂课似的走了。不,简直就像讲台上没有老师存在似的走了。既不看任何同学一眼,也不看张老师一眼,走得旁若无人。
接着起身的是韩芸芸,她左右瞧瞧,见再无同学起身,又坐了下去。在许多场合,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之下,要尽量和全体同学行动一致,行为一致,不表现个性,尤其不表现丝毫的特殊性,是她的原则。此原则起初是父母灌输于她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高中,经过长期的意识培养,已变成她自己的原则了。
她才一坐下,犹犹豫豫地又站起来了,望着张老师小声问:“可以走了吗?”
张老师一只手在规整讲义,另一只手朝教室的门挥了挥……
于是韩芸芸放慢脚步走了出去。如同在音乐厅里正听着音乐,由于什么重要的事不得不悄悄地提前退场似的。她离开座位时环视着同学们抱歉地笑了笑,那意思仿佛是在无言地说——大家提的问题真有趣儿,我真愿一直听下去……可是我必须走了……我绝不是要成心和大家不一致……
张老师规整好讲义抬起头,见同学们仍坐着不动,一个个仍目不转睛地望他,仍有许多问题要向他提出,要听到他的解答似的。他困惑地问:“怎么了?谁向你们施了定身法吗?都聋啦?都没听到下课铃响呀?……”
“这是一个错误。”
说此话的是徐小芬。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那么严肃。
张老师将目光望向了她,分明地更困惑了。
徐小芬又说:“是文秘专业的错误。也是校方的错误。”
“你什么意思?从何谈起?”
张老师的表情也很是严肃起来了。
“老师您自己最应该明白!希望您能向校方建议,修改我们文秘专业下一届的招生简章!”
徐小芬一说完,霍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同学们也紧接着纷纷起身,顷刻走光。教室里转眼间空空荡荡,只剩张老师一人如木如石,一动不动地呆在讲台上……
徐小芬的话,等于公开捅破了一层窗纸。在张老师听来,她似乎并没说明白什么。而在同学们听来,她是将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了。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文秘专业,这一个在中国许多高校新兴的,开科历史才十来年的,一度在社会上曾很时髦的专业,对高中女生们曾相当具有吸引力的专业,它虽然不像文艺院校一样对考生有明确的身材和容貌的要求,但社会则是按这一先决条件来招聘文秘的。在电视和报刊的广告中,在人才市场上,此一点虽然讳莫如深,但却是心照不宣的事。想想吧,连某些大宾馆大饭店招聘侍应小姐都对身材和容貌有所要求,何况一位老板对自己的文秘呢!也不仅私企老板们这样,国营企业亦如此。而几乎一切中国大学里的文秘专业,却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几年前,文秘专业毕业的大学生们,是离开了学校,分散到了社会上,企图按自己所学专业求职时,才如梦初醒,才恍然大悟,才受挫,才失落,才沮丧,才领教了社会的另一条法则的厉害。那是一条冷冰冰的法则……
而如今,新生入学不久,就开始如梦初醒了,就开始恍然大悟了。他们和她们的受挫感、失落感、沮丧感,也根本无须分散到社会上就开始弥漫在内心里了。上几届的毕业生们的命运,间接地向他们和她们验证着社会法则的厉害。也不仅那些在身材和容貌方面毫无骄人之处的女生心灰意冷,大多数男生也不例外。他们都无法相信,自己毕业了会真的学有所用。只不过他们都本能地对这一点避而不谈。私下里也不谈。因为那差不多是在互相伤害自尊心啊!
而他们这一届新生,普遍的体形条件和容貌条件,是都挺遗憾的……
怔呆在讲台上的张老师,毕竟是老师,静静地一想,对同学们的反常,也就彻底想明白了——他是等于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公布了一个事实呀!而那事实是——即使自己是大老板,在专业水平相当的前提之下,择优招聘的,起码也是赵薇那类外表挺招男人喜欢的女生。文秘专业的学生,即使互有水平上的差异,又能差异到什么程度呢?那么,择优的标准,岂非不言而喻吗?
作为老师,他大意地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公布了这一点;而社会,其实早就在按此原则择“优”了……
张老师一明白同学们反常的原因,两腿更像生了根似的,想要迈动也迈动不了啦。
他原本以为,一切只不过如同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节目。他讲课形成了一种个人传统,每节课尽可能留出十分钟或十几分钟的时间,让同学们得以在极其轻松的,完全不拘师生身份的气氛中,自由地,甚至思想放纵地提些问题,而自己也诚恳地,实话实说地回答些问题。他认为这是增进师生间相互了解的好方式。不承想竟犯了实话实说的错误!
他有一种中了计谋的感觉。
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暗骂自己愚蠢,后悔极了。
有些话,是不能实说的。
有些现实,有些事实,经由学生们提出,身为老师的人,那是必须巧妙地绕过去,必须机智地含糊过去,必须顾左右而言其他的呀!
唉,唉,亏自己还是教授,怎么连这一起码的常识都忘了呢?
自己犯的是最不应该犯的错误啊!那么当然也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了!
他怀疑同学们是预先集体地策划了,存心诱他跌进实话实说的“陷阱”的。但却一点儿也不责怪同学们的狡狯,只觉得是自己伤害了同学们。伤害了同学们的专业信念和情结……
他由后悔而深感内疚。
……
事情似乎并不像张老师想得那么严重。以后的几天里,普遍的同学们的思想,也并未发生多么明显的波动。仿佛,同学们的学习态度,反而更认真了似的。这使他好生的困惑。为了解开谜团,他找徐小芬谈话。
徐小芬说:“老师您太多心了。没您想得那么复杂。我们这一届同学将来毕业后如果四处碰壁,也不会认为是您的罪过哇!”
听了徐小芬的回答,他反而觉得事情无疑的很复杂了。
于是他又找姚红谈话。
姚红装傻,一问三不知。
最后他找婉谈话。要求婉也实话实说。
徐小芬和姚红早已叮嘱过婉了,所以婉也说:“老师您太多心了,没您想得那么复杂。”
“那……那为什么明明响过下课铃了,同学们都不起身,还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为什么?”
“……”
“说呀,为什么?”
“……”
“陈婉,我可就指望由你来告诉我个明白了!”
“张老师,您别逼我了!”
“陈婉,老师这怎么是在逼你呀?我……我是在请求你告诉我呀!”
张老师急得跺了下脚,婉则快急哭了。婉不忍心看张老师急成那样,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了。
婉告诉张老师——那一天同学们回到宿舍后,一个个情绪反应很强烈。有些男生嚷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自己当初报文秘专业是天大的误会;有些女生默默流泪了,担忧自己既然先天条件不适合当什么文秘,又无法改学别的专业,将来到了社会上,身无长技,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可怎么给父母个说法?接着大家就聚在一起相互安慰,渐渐地统一了一个认识,那就是——不管将来命运如何,总之目前不能对不起张老师这样的好老师,装也要装出热爱专业,孜孜而学的样子……
婉眼中盈满了泪。
婉说:“老师,您逼我实话实说,我就实话实说了!您……您装也要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啊!这一层窗纸,何必非从两边捅破呢?……”
“原来如此……”
张老师说出这么四个字,再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老师眼中也不禁盈满了泪……
……
不久,韩芸芸退学了。
确切地说,从张老师在课堂上实话实说那一天晚上她回家以后,再没来过学校。她的一切退学手续,是她母亲公司里的一个人来代办的。再确切地说,是她母亲的秘书来代办的。她母亲当然是女人,那么她母亲的秘书当然是男性。有几名同学说自己见过他——在系办公室,或校办公室。说他非常年轻,看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他英俊、潇洒,典型的帅哥。仿佛十年前来到中国时的费翔,气质别提有多么的佳了。说人家可并非文秘专业毕业的。说人家学的是考古,而且是位博士。这一点使全体同学的心理皆受巨大的严重的摧毁。连学考古的都捷足先登抢占领地般地甘当秘书不当什么考古学家了,待自己毕业后,还去哪儿捧文秘之饭碗啊?外表是一看便能得出结论的,人家一表人才非不承认也无济于事的嘛!而他是学考古的,是博士,那几名同学又是从何知晓的,却没谁认真想了……
总之那一天夜晚,韩芸芸她妈妈的男秘书,自然而然地,不约而同地,成了同学们的又一番话题。不分男生女生,几乎每个宿舍都在谈。
在婉她们的宿舍里,赵萌的话,具有总结性的意味儿。
她说:“从哲学上讲,这就叫物质的外因内化现象。”
赵萌本未参与卧谈。她坐在蚊帐里看哲学书来着。大家沉默了,似乎再没什么可谈的时候,才慢条斯理地说那句话的。
如果没人接话,卧谈也就结束了,总结性发言也就真的是总结性发言了。
偏偏姚红接了一句:“哎,大哲学家,跟哲学有什么关系呀?再说听你也不像是在谈哲学,倒像是在谈化学。不懂,不懂!”
她是真不懂。
她这一接话,赵萌来了启蒙教育的情绪。一撩蚊帐,钻出颗头说:“哲学也包括化学现象。哲学无所不包。韩芸芸她妈妈也罢,韩芸芸她妈妈的帅哥秘书也罢,首先是什么呢?是人。人又是什么呢?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水嘛,再加点儿骨质的东西。如此而已,仅此而已。是物质。韩芸芸她妈这一物质,由于有钱了这一外因,就起了内部的变化了。她的秘书呢,由于帅这一外因,也起了内部的变化了。可也是的,考古这一行用不着那么帅,那么帅而考古是自身条件的浪费。俩物质的内因都因外因起了变化,所以就吸引到一块儿去了。化学上叫分子式的改变,物理学上叫物态的改变……”
“酸!我听你们的话,都酸溜溜的!都是望着葡萄吃不着的狐狸相!”
赵薇替韩芸芸以及韩芸芸她妈抱打不平了。
她关了她床头的灯说:“人家韩芸芸她妈妈的公司是私营公司。人家有一亿多个人资产!有一亿多个人资产的女人,就配有那样英俊潇洒的男秘书!这叫资格!有个人资产就有特殊资格!我要是韩芸芸她妈,我也非高薪招聘那样一位男秘书不可!看着眼睛舒服,心里边愉快,起码这样!……”
赵薇一番话,对大家全部的卧谈水平进行了颠覆性的扫荡。等于是总结的总结。讥讽的矛头,连赵萌也未放过。
赵萌的头缩回蚊帐里去了。
她一向不肖于与赵薇争论。常以沉默表明,赵薇和她不在一个思想档次上。
但徐小芬恰与赵萌相反。越是在赵薇占上风的时候,徐小芬越是要单出头,偏跟赵薇针尖对麦芒不可!
徐小芬说:“赵薇,你听着——第一,伊索的寓言也可以换一种讲法,狐狸终于吃到了那串表面看起来非常诱人的葡萄,但一吃到嘴里就立刻连连往地上吐,还说:‘果然酸!果然酸!看来表面诱人的葡萄确实不见得一定是甜的!’第二,你不是韩芸芸她妈。今后也不会是。永远也不会是。哪怕你有机会是,韩芸芸也不会答应。第三,你别做梦你将来也会有一亿资产。你并没有韩芸芸她妈那样的老爸。女人光凭点儿小姿小色聚敛一百万还行。一千万也有可能。一个亿可能性极小。第四,即使你以后有了一个亿的个人资产,劝你也千万别找一位考古博士当秘书,小心哪天像解剖古尸一样把你给活活解剖了!……”
“你才是古尸呢!泡过的古尸,哪哪儿都没点儿曲线!你……”
赵薇近乎气急败坏地尖叫反击。
“赵薇!”
她正欲将她的反击推向凌厉难以招架的程度,猛听到婉喊她的名字,顿时收话——因为婉的嗓门,比她的嗓门还高,夹带着伤心到了极点的愤怒。婉一向低声细气儿地说话,从没嗓门那么高地喊过。不仅赵薇,徐小芬她们几个也都惊愕了。
几分钟的惊愕之后,婉又开始说话了。
婉说:“咱们这样,对吗?好吗?韩芸芸做了什么对不起咱们的事吗?没有吧?那为什么我们要在背后伤害她呢?一口一个韩芸芸她妈如何如何,用刻薄的话说咱们一个同宿舍同学的母亲,这……这算什么呢?……”
婉的话,又低声细气儿起来。
宿舍里又是一阵肃寂。
啪嗒——徐小芬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宿舍的灯拉灭了。
黑暗中,那一种肃寂是那么的压抑人心。
唯独婉,并没参与卧谈。
只有婉,以自己的高声一喝,和自己低声细气儿的批评,彻底将似乎无休无止而且引起了激烈冲突的卧谈结束了。
黑暗中,仿佛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黑暗中,婉的眼角,缓缓淌下了一滴泪。
婉又回忆起自己上大学前的种种经历了。
婉的眼前,又出现了滔滔洪水,出现了自己家那头老黄牛惨遭淹死的恐怖情形;出现了解放军们救自己的情形;出现了那个叫王北川,为救自己而死的战士那年轻得尚未褪尽稚气的脸庞;出现了许许多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家乡人,在被洪水四面围困的小山岗上为自己开欢送会的情形……
婉又开始思念家乡,思念自己不存在了的家,思念爸爸妈妈和弟弟,思念同村的小姐妹们了……
她们是多么羡慕自己啊!
她们又是多么以自己为荣啊!
婉的眼泪一滴又一滴默默往下淌,濡湿着她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