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坝(一)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9500
  “爹,你看!”

  “我的天……”

  翟老松呆住了——在黎明湿漉漉的雾障中,在左盔山和右盔山之间的峡谷里,巍巍然呈现一道银色大堤,宛若飞来绝壁,落地城垛,将世界向翟村人朝朝挂出太阳的那一条垂空给挡严了。

  “爹,是啥呀?”

  “冰……坝……”

  “爹,冰坝又是啥呀?”

  “……”

  “昨儿晚上咱们入山还没有啊!”

  “……”

  翟老松被惊慑在那儿,想扯儿子转身跑,却两腿发软。四周是出奇的静。冰坝闪耀着幽蓝的神秘的光。最初的奇诧猛抽搐一下,瞬间变为巨大的恐怖,从来不知害怕是什么的翟老松心悸地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好像迎面碰到一头熊。吊在枪筒的两只野兔,落在松软的雪地上。

  “爹,你……”

  “快去找你姐夫来!”说时,他那双被狐皮帽子齐眉压住的老眼,异常警觉地凝睹着仿佛坚不可摧的岧峣陡耸的冰坝。他那怵栗的语调向儿子传递了他内心巨大的恐惧。忠实的猎狗的黑鼻尖,在空气中唏唏嗅着,似乎也嗅到了某种威慑之物近在咫尺,竖起耳朵,呜呜低吠。

  “爹……它,了得吗?……”

  “快去!”

  儿子撒腿便跑。恐惧如同遮天巨手,以泰山压顶之势彻底将老猎人压垮了。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林子里濡出更浓的雾,悠悠荡来,冰坝幻象般渐渐逸去。他揉揉眼睛,侧耳聆听,四周并非那么静。从奶汁似的浓雾中隐隐传来断续的声音——咔……咔……咔嚓……咔……好像一座百丈大厦缓缓坍塌时壁倾基裂的闷响。那种声音使翟老松惊心动魄。

  猎狗突然发出暴躁的吼叫,携着股桀骜不驯的狂怒之飙冲向凶险的雾障。“赛虎回来!……”它不回来。翟老松迅速往枪膛里压了一颗子弹,连瞄也没瞄,“砰”的一枪就将心爱的猎狗撂倒了。他眼见它在疾奔之中向上一蹿,紧接着头颈耷拉下来,身体在半空一卷,两条后腿不可思议地甩到前面去,黑皮领子似的掉在地上,随即伸展开来,一动不动了。

  “赛虎……”他难过得想死。他不能任由猎狗向那冰坝挑战——一只蛤蟆的撞击,也兴许会使那巍峨的冰坝崩溃于一瞬。他这么认为。这亦正是冰坝一旦形成的可怕之处。恐怖在他内心里无边无际地扩散。浓雾飘去,冰坝又现。他将它看得更清楚了——一层压一层的冰排,重重叠叠,龇出一列列獠牙般的望去锋利无比的锐角,白森森上下参错。初看那么壮观,细看那么狰狞。翟老松感到,枪响后整个冰坝震了一下,颤巍巍的。其实它岿然不动。

  朝暾的深晕如橘红色美酒,徐徐从冰坝乃至两山后漫染上来,将冰坝映得金碧辉煌,折射彩虹般光芒。死亡之虹巍峨而险恶,壮观而虚伪。两山峡口上游,大河浮载万千冰舸,无时无刻不在聚集着一股股报复性的摧毁性的力量,势在冲垮它。冰河一泻十几里碾过的地方,还会留存下点什么呢?……

  十几里远的事翟老松操不了那份儿心啦!但翟村就在他背后啊!

  男女老少一千多口子人啊!冰坝它还能撑持多久?也许不等儿子跑回村里,转眼之间便会崩溃了吧?老天爷保佑啊!地藏菩萨显灵啊!一辈子没信过神没信过鬼的翟老松,虔虔诚诚地为每一个翟村人,也为他自己和他的儿子祈祷。

  他想站起来,不仅两腿不听使唤,全身都瘫了。他曾听上辈人讲过冰坝的厉害。那还是光绪年间,冰坝在峡谷间形成,河床被堵断,上游的冰块越积越多,太阳一出,冰坝崩融,将大小四五个村子从这片土地上铲掉了。好比拾粪人冬天从雪壳上铲起一摊摊牛屎那么彻底。互相冲撞的冰排切割人的身体如同用铡刀铡一样!铡断再碾,磨盘碾豆似的。

  过后连截有形有状的胳膊大腿也找不见。一群群乌鸦只得费事地从泥浆中东一爪子西一爪子拨拉出人肉块叼食……

  可怜的赛虎,你死得好冤枉好糊涂,你千万别恨我翟老松啊!……赛虎,赛虎,翟老松也许比你死得更惨,一千多口子人也许都比你这条狗死得更惨啊!……

  咔……咔……咔嚓……咔……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现在是听得更为真切了。仿佛有万千张嘴在冰坝后面一时比一时更加紧张地啃……咔嚓……咔……咔……冰坝最上层,一块突出着锐角的巨大冰排,受到一种力量的撞击,猝然滑动,结果一半悬空,一半担在冰坝的边缘,跷跷板似的扇悠着。又被撞击了一下,终于翻转着骤落。“轰”的一声,摔成四块八瓣,碎琼乱玉飞溅。空中一片美丽的闪闪烁烁的珠玑。

  翟老松那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哗……哗……被阻的料峭早春的河水,一阵阵倔强地涌出坝上。顺着陡耸的冰坝流淌,洗刷着冰坝一排排尖牙利齿。好像洗刷干净是为了饕餮人肉。

  那壮观而狰狞的冰坝这时看上去如同庞然鲨腭。哗……哗……翟老松眼见齐坝之水,又轻而易举将几块巨大冰排垒到坝上。他呆似泥俑。我的娘……他的灵魂亦开始打哆嗦了。他回头望一眼,十四岁的儿子也正呆呆伫立在村前那座小木桥上望他——显然由于他开枪打死赛虎。儿子的兴奋大大多于恐惧。儿子没听说过冰坝的残忍和厉害。它大概是儿子连在梦中都不曾见过的奇观。

  而翟村仍静温地安睡在一片洼地之内。尚没有一户人家的烟囱冒起炊烟。一个月后才是农忙季节,眼下是男子汉们在被窝里早早晚晚恋女人的大好日子。他们正搂着女人在黎明时分的慵懒中睡回笼觉。

  翟老松朝儿子挥手。儿子反而往回走。他被激怒了。

  “快去找你姐夫来!要不老子也一枪撂倒你!……”

  他恫吓地朝儿子举起了枪。儿子不怕,往回跑。

  “你个孽种!”

  他嘟哝着,又往枪膛里压了一颗子弹。砰!……

  儿子站住了,害怕了,一转身跟头把式地蹚着深雪奔向村里。其实他朝半空开枪。

  他从自己内心驱除一些恐惧,挣扎了起来。

  他望着冰坝犹豫一阵,提着猎枪,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向壮观而狰狞的银色大堤,好像那支猎枪,是一根能够使他在冰坝骤然崩溃之际得以自救的魔杖。

  他想要知道那银色大堤是否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么脆弱,亦或坚固得很——翟村的千把口子人可就来得及逃命了!老天爷保佑啊,但愿如此……

  走到猎狗跟前,他不由得站住了。昨夜入山他本是为结果一头老狼,那狡猾的畜生却未出现。两只野兔是猎狗逮住的。一条好猎狗哇!有人曾想出四百元高价买去,他没卖,还骂了那人。

  他蹲下去。猎狗那双死后的眼睛,困惑而悲戚地瞪着他。子弹从猎狗左前肋射入,从脖子右边穿出。一颗填足了黑色炸药的“炸子”,为屡次犯村的老狼预备的。它几乎将猎狗脖子炸断,仅剩破碎的皮将头和身子连在一起。白皑皑的雪地上一摊殷红的血,业已凝固。他罪过地抚摸着猎狗尸体,还温乎乎的。

  我的好赛虎,也许我不该打死你……

  他那一枪是在被巨大的恐怖压垮了理智的情况下开的。在他看来,那巍峨岧峣的冰坝,的的确确是一根手指都会触塌的,危若累卵。

  他匆匆扒个雪窝,将心爱的猎狗埋了,还掉一滴老泪。

  他又提着枪,小心翼翼地继续朝那银色大堤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格外轻。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他情知自己是一步步接近一种被壮观所虚饰的凶险,一种极可能突如其来粉身碎骨的死亡。他并没止步不前。因他内心里同时又涌升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一种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一种对于同类的大慈大悲,一种对于生命的怜悯。还未曾有过某一时刻,他翟老松深切地体验过这样一种情操。那乃是一种超人意志的力量,一种使他身不由己的力量。一旦在他胸膛内萌发,他便只有听由它摆布。

  尽管他鄙夷翟村的很多人,厌恶他们像厌恶耗子。是的,他不但鄙夷他们而且厌恶他们。甚至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在一切高等的包括较高等的活物之中,比如鸡狗鹅牛马羊之类——再也没有比愚劣的人更能引起人厌恶的东西了!

  他是翟村的老村长、老党支部书记。他的一多半岁数,是在为翟村人做名副其实的公仆中度过的。即或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年月,他也竭尽全力保护他们不受“政治”的伤害。如果说翟村中的某些人依然受了伤害,完全不是他翟老松的罪过,而是因为他不管多么想保护他们却终归没能保护得了他们。可他们非但不知飨恩报德,去年秋上反而哄抢了他承包的一片果林。当时那情形就像“胡子”打家劫舍,使他三年来育林的辛勤劳作付之东流,一无所获,欠下两千多元贷款。幸亏女儿秀梅已靠养兔发家致富,替他还上了那笔债。否则他翟老松只有上吊或抹脖子的份儿……

  那场事件惊动了县法院和县公安局。公安局开来吉普车,逮捕了为首的几个人。县法院认为他应该起诉。他没起诉。他和所有翟村人的血管里,据说流的都是同一位祖宗的血液。这一点原本是有辈辈传下来的族谱以供查证的。可惜那厚厚的发黄的册子“失传”了,至今没谁知道是他在“文革”期间烧的。他烧了发黄的族谱依然相信全村人无一不是他的族人。事实上许多人确实是他无须查证族谱也毫无疑问的本家。可他们参与哄抢他的果林时,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受压迫被剥削的穷汉们对付地主老财一样,丝毫不留情面。那片果林现在荒着,没人继他之后再承包。大部分果树因无人侍弄而病死枯死。他们的目的仿佛并不在于哄抢果子,而更在于毁树。倘说是出于报复吧,他不曾得罪过他们,更不曾坑害过他们。倘说是出于嫉妒吧,似乎也不尽然。这几年翟村人一半以上盖起了新房,正开始过好日子的并不止他翟老松啊!

  法院的人讯问一些哄抢者,他们坦然地说:“别人抢,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是傻蛋吗?不抢白不抢!”

  都这么说。说时都坦然的样子,并不觉得羞耻。

  法院审那几个为首的人,他们反问:“是翟老松告我们吗?这六亲不认的老家伙!”法院如实讲,他还没告他们呢。他们便一个个笑将起来,甚至对法院的人有几分嗤之以鼻了。

  他们说:“翟老松并未告我们,你们凭什么逮我们?凭什么审我们?”

  他们说:“那片果林原本是村里公有的。公有的时候,不结果,他翟老松承包去,只侍弄了两三年,就结果了,还不该抢吗?”

  他们说:“谁占了大便宜,就算是占了老天爷的大便宜,我们抢谁!要不这世上没道理啦!何况我们抢的是本家人!”他们振振有词。他们说时也都坦然的样子,也都并不觉得羞耻。法院认为他们是一群“法盲”。他们却一个个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愤愤地自辩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法盲”。抢犯法,这起码的法律常识他们说他们懂得的。“懂得你们还抢?”法院的人十分光火。“懂得就不抢了吗?我们不是已经讲得明明白白了吗?我们也为那片果林流过汗、出过力,可我们却什么回报也没得着过!果林的好处当然不能尽让他翟老松得了去!没那个理!”他们也十分光火。法院不认为他们是一些“法盲”了,而认为他们是一些刁民了。

  督促翟老松写“状子”。有了“状子”,法院就重判刁民。“放他们。放他们了事。”翟老松翻来覆去只这一句淡淡的话。法院的人以为他胆小,不敢写,劝他拿出点胆子,什么也别怕。

  法院给他做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却瞪起了眼:“你们咋知道我胆小?你们咋知道我不敢写?我怕谁?这村里我翟老松怕过谁?!”法院的人大惑不解。他不起诉,法院也就只好放了那些逮去的人,事情不了了之。

  在这件事上,翟老松自有他的一套思想逻辑。他若起诉,法院必重判他那些本家弟兄和族人。他们的老婆孩子脸面上必蒙耻辱。他们的家庭失去了主要劳力,将怎么过日子呢?放了他们,他则可以从此具有鄙夷他们、蔑视他们、厌恶他们的特权了。这也许对他们更是一种惩罚,更是一次教训。对他自己亦更是一种补偿。被他翟老松,啊哈,为翟村人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人物所鄙夷、所蔑视、所厌恶,更主要是被他所宽恕的人,倘不引咎思过,还算个人吗?……

  然而他大错特错。逮去了又放回来的那些本家弟兄和族人,当天又在那片遭劫遭难的果林里肆无忌惮地发泄了一番。毁了几十株果树。末了还将他们的猪撵到果林中去,让猪尽情享用那些地上的没被抢尽的果子,并结伙找到他,当面对他说:“老松,你别生气。我们不冲你,我们冲一个理!”

  “老松,我们一天天富了,你也可以一天天富,但得一天天的!像你这么富起来不行!我们不抢你,万把元眼瞅你到手了!你自己想想,你比我们也富得太顺当了吧?照你这么富,几年后你成财主了!我们倒成富起来的穷人了!如今不是讲共同富裕的吗?何年何月,抢要成为财主的人也总归没错吧?再者说了,我们不过就是抢你的果林,没到你家去抢呀!我们心里是念着族分和辈分的!”他们说得率真,说得虔诚,说得推心置腹,说得理直气壮。

  他一把从墙上摘下猎枪,恨不得一枪枪崩了他们。

  “老松,你干什么你?!……”

  “老松,你可是党员!你!当过村长的人!这么一次便宜都不肯顺心顺气地让大家伙占吗?!……”

  他怔怔地望着他们,完全气糊涂了,一时反倒不甚明白,究竟他翟老松有理,还是他们有理。

  他们却趁他糊涂的那当儿,扬长而去。

  以后更加反了过来——被鄙夷、被蔑视、被厌恶的,不是他们,竟是他自己。他至今也不能明白他们凭什么。而他们认为他心里当然应该明白。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那糊涂不过是装糊涂。

  于是从那以后他渐渐从情感上抛弃了这个村子。或者反过来说这个村子抛弃了他也可以。他再也不愿为这个村子效什么劳了!他再也不听广播里“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础”那套话了。彻底不相信了!他原本是抱着极大的乐观,期待翟村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之后,变得更仁义、更友善、更有人情味儿的。而翟村的现实给了他一个大的失望。翟村的人们之间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亲近关系。一些人并不仅仅满足于自己富起来,还时时诅咒别人仍在穷着。因别人的倒运或公开或暗地里幸灾乐祸。

  他在山林中搭了一个小木屋。更多的日子他远远躲避开翟村,和他的狗孤独地生活在那山林中的小木屋里。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与翟村不相干的人。并且渐渐地习惯了这一点。翟村的人也似乎渐渐地将他遗忘掉了。只有偶尔听到他的枪声,才想到翟村还曾有过翟老松这么个人。

  翟村人人都在富。富了的许多翟村人,以狼那种歹毒的目光觊觎着本家人和血脉相连的族人们,算计他们是不是比自己更富了。如果是,他们就很痛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甚至恨得牙根疼。翟老松常常独自回忆起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或者更其久远的三十几年前的许多往事。他认为那些年的翟村人差不多都是好人,又穷又好的人,善良,富有同情心,肯于互助。而如今是差不多不同程度地都变坏了,变得使他感到陌生、使他憎恨了。

  他那女婿,翟村的现任党支部书记兼村长茂生,断然不能接受他这种观点。照茂生看来,翟村人过去也好不到哪去。仇视文化因而仇视文化人,自以为能在众人眼里竖立起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就算是天底下最优秀、最完美的一个人了。并且呢,极端的驯服,奴性十足。这要归根于一种与族传统关联紧密的深远影响。倘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后者在辈分上长于他,他那并不由衷然而低眉顺眼的毕恭毕敬,是做得很恶心人的。用茂生的话说,翟村人目前正在钻一截由穷到富的竹筒,因而就不能责怪他们在某些方面变得太像蛇。翁婿俩观点如此相左,翟老松跟女婿也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他极少踏入女儿家门槛……

  冰坝自上而下向内倾斜,仿佛倒置的礼帽。翟老松仰起脸,竟看不到它的顶端。獠牙也似的冰排的利棱锐角,如一层层嶙峋的峣岩镇压在他头上。冷水从一层层冰排的缝隙之间渗出。那种令他惊心动魄的咔咔的声响,在冰坝后混成隐约的轰鸣,如同万千巨石在一口大锅内煮开着、翻滚着,互相碰撞着。冰坝绝顶一阵阵涌出的河水,似滂沱大雨,转瞬淋透了他的棉袄。置身在冰坝之下,他却对它不那么感到恐惧了。他甚至敢于用枪托捣它。

  尽管它势如险壁,却纹丝不动。

  一块两间屋子那么大的冰排,又被冰坝后汹涌的河水推了下来。在半空砸断无数龇出的冰排,轰然坠落,底部粉碎,上部倒向冰坝,如一扇门,将他掩在了凹处。碎琼乱玉堆成一座小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像一只被堵住了洞口的獾似的爬出来,腿伤了,猎枪却没丢掉。冷水从他领口浇入衣内,他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他没法儿估计冰坝会在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后崩溃。看来那是听天由命的事儿了!

  “爹……爹你干啥?……”儿子站在河床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喊着问他。

  “你姐夫呢?你姐夫呢?”他急迫地,一瘸一拐地朝儿子走来。

  “不在家里!”儿子答着,从那块大青石上蹦下,咄咄地质问,“你为啥打死赛虎?你说!”“他怎么不在家?!”“不在家就是不在家呗!门虚掩着,炕上连被褥都没铺,鬼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你说你为什么打死赛虎?!”翟老松不再多问,鬼知道的事他也早就知道。他恨恨地骂了一句:“这混账东西!”“你无缘无故打死赛虎,我再也不跟你入山打猎啦!”儿子愤怨地说,永远不屑于理睬他了似的,气咻咻地跑向冰坝。“你要干什么?”“爬上去玩玩!”“作死呀?给老子滚过来!”“不听你的话!”儿子回头顶撞了他一句,猿猴似的,灵活地蹬着一层层寒森森的冰的尖牙利齿往上攀爬。翟老松奔将过去,拽住儿子一只脚,将儿子从一人多高处扯了下来,爷俩一起摔倒。他爬起来就扇了儿子一耳光。“死到临头,你还玩!”他拖着儿子,一瘸一拐地向村里猛跑……

  “你得走了……”

  “别动……”他将她**的身子更紧地搂在怀里,用嘴衔弄着她的耳垂儿,喁喁地说,“想撵我走?我要搂着你睡到天白大亮呢!”

  “你没听到枪声?”

  “听到了。”

  “那是他回村了呀!”

  “他回村了又怎样?他有他的家,我有我的家,井水不犯河水!”

  “你就不怕他晓得了?”

  “不怕。”

  她便将身子往下一缩,头拱在他怀里,哧哧地笑一阵,随后娇嗔地说:“我才舍不得放你走哇,怕你走时被人瞅见……”

  “被人瞅见又怎样?”

  “我倒不在乎。”

  “那谁在乎?”

  “你。”

  “我?哼!”

  “你嘛,大村长,党支部书记,县妇女代表的男人,就这些还不够你怕的吗?你怕你那厉害又出了名的老婆,你怕村人们戳你的脊梁,你怕你们党处分你,你还怕丢了你自己的名誉……”女人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指点他心窝。他本欲跟她再火热地温存一番,她的话使他大扫其兴。

  “行啦行啦,就算我怕!我走!他将她从怀里推出去,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抓过衣服闷声不响地就穿。

  “你生气了?”女人惴惴地问,一双俊俏的凤眼情意缱绻地瞅着他的脸。

  “没……我凭什么生你气!”

  “你是生气了!我不让你带着气走……”女人几乎哀求地说。

  他苦笑一下,脱去刚穿上的**,又钻入被窝,将她那柔软的热乎乎的身子复搂在怀中,恣意抚爱。女人猫似的偎在他怀里,秀眼惺忪,双睁迷醉,脉脉含情,芳心舒泰地享受着他的抚爱,娓娓地捡些使他轻飘的话尽说尽说……于是两个又忘乎所以地百般风流万种温存起来。翟茂生这一辈子最大的惋惜,恐怕莫过于就是怀抱中这个叫芊子的女人没成为他的妻子。他对她说过,这于他翟茂生是千年垂恨、万载垂伤的事。而她当时听了泪潸潸如雨,又感动又绝望,哭得喘不过气儿来。

  他很情愿为这个女人冒翟村之大不韪。在翟村的历史上,还没有过男女间苟苟且且的丑闻发生过。起码不曾被发现过。而他轻蔑它这一纯洁的历史。他对此怀着一种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憎恨。尽管他还没有勇气公开宣布或流露出他的憎恨,但能趁个机会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对它进行亵渎,也使他多多少少获得某种类似报复了的满足。

  他爱怀抱中这个女人是他自己没法了断的事。这位翟村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既谴责又放纵,却并不内疚。因为芊子作为一个**是那么需要他。而他受用这个女人有如一头骆驼受用一片葳蕤的绿草。他被她那**的旺盛的**所包裹所溶化所燃烧着的时候,才真实地感到自己是一个男人,并且不枉是一个男人。别的时候不是。别的时候他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是县妇女代表的丈夫,是被翟村人们普遍的敬意所冷淡所抛弃了的翟老松的女婿。如此而矣,仅此而矣。

  二十九岁的茂生和二十七岁的芊子曾是县一中的高中同学。那是县境内唯一的“高等学府”。毕业生统统被公认是知识分子。不是小知识分子,不是什么所谓“知识青年”,而是神圣含义上的大知识分子。前些年,也就是金钱还没将文凭彻底打翻在地的那几年,尤其被这么公认。而现任县长和县委书记,除了年富力强等等,更其主要和重要的,都正是因为有一中的高中文凭,才被作为知识型的干部推上领导岗位的。而据说他们当学生的时候,不过都是学业平平的中等生。县里如今又办起了两所开设高中班的中学,一中却仍是梦寐以求想考上大学的男女儒家弟子的跳板。如今一中的毕业证书是加压塑胶薄膜的了,但若不能进而以它博取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比起前两个十年它那种简朴的厚纸皮儿的毕业证书,就一钱不值了。希望得到它的人,可以花六百元进它办的“各届高中速成班”,不需要考试。

  当年茂生和芊子放寒暑假的日子双双从县一中回村的时候,村人们无不以看待才子和才女的眼光看待他们。连长辈们也无不向他们表现出几分对未来的学究的讨好和敬意。

  “茂生哇,预备考大学么?”

  “那是当然!”

  “考哪家大学哇?”

  “清华!或者北大!”

  “那又是什么地方的大学呀?”

  “北京呗!”

  “北京……谑谑!好,好,有志向!那是天子脚下的地盘儿啊!”于是村人们对踌躇满志的翟茂生愈加刮目相看。

  “芊子,你呢?”逢被问,芊子总是充满自信但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回答:“和茂生一样呗!”

  “也考清华北大呀?”

  “茂生他考清华北大,我还能考别处么?”

  她凤眼天真眨动的样子,似觉人们问得奇怪。“往一块儿考好,往一块儿考好,往一块儿考多好哇!”村人们对他们共同的志向慷慨地给予大大的赞成和鼓励。

  他们的父母更是殷切地盼望那样一天早日成为现实,备加体贴和关怀他们。农忙季节也不让他们出力,惟恐劳累坏了他们的龙凤之躯。他们自己呐,他们自己都没考虑过万一考不上怎么打算。好像对于他们“万一”的后顾之忧是根本不存在的。当年他们的心怀简直盛不下他们那份儿天大的自负和自信。他们是高中班里数一数二的学习“尖子”,是他们的老师的骄傲。就算全县只有两名学生考上大学吧,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当年他们吃着村里打下的新粮时,端着饭碗满心间都涌动着一股股眷眷的乡情,都已然认为他们实际上不再是翟村的人了,只怕今后想再吃一口家乡的新粮也没得机会吃上了。他们在翟村虽说不上浪漫却不乏野趣的花前月下,共同编织着他们美妙的前程。那前程是真正的鹏程万里,远大得不可限量,绝对超出于最富有想象力的翟村人的想象。

  “芊子……”

  “嗯?……”

  “为什么我报考哪儿,你也报考哪儿啊?”

  “你坏,明知故问!”

  “你说嘛!”

  “偏不说,问你自己去!”

  在河水绕过翟村的甩弯处,在一个静悄悄的晚上,在那像一幢河上阁楼的小木桥下,他第一次抛弃了高中生的矜持和彬彬有礼,大胆地对她进行亲狎的挑逗。

  翟村人的道德是不允许小伙子和大姑娘如此这般在一块儿的。亲兄妹之间也是有所忌讳的。然而对于他们,顽固的严厉的翟村道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甚至可以说已经宽容到了所谓“姑息养奸”的没原则地步。

  月光洒满河面,河面映出芊子的倩影。他心猿意马地从明晃晃的水平如镜的河面上欣赏她那张俊秀的脸。她不吭声,羞赧地勾下头。他便放肆地将她轻轻放倒在河边茵茵的草地上。

  若非她首先从乍惊还喜的迷乱中好歹挣扎出了狼狈不堪的理性,那一次两厢情浓真不知将该如何收场。她推开他,一边掩着襟怀,一边嗔道:“你怎么就急成这样啊?早晚芊子还不是你的人么?馋猫!……”

  然而那一年他名落孙山。她也是。第一堂数学考下来,一对答案,各错了两道大题,他们的心自然是都惶措得乱了方寸。接下来的几门,更是考得一败涂地。分数莫说远远挨不上清华北大的边儿,离本省分数线最低的师范还都差着十几分呐!……

  普遍的翟村人们的心态很古怪,很难琢磨,变化无常。他们的名落孙山使很多村人觉得是件喜庆之事。他们的可悲可叹的下场使某些村人连续高兴了不少日子。他们为他们的自负和自信所付出的代价使某些村人乐不可支。尤其那些曾以为他们将来必是在天子脚下作高深学问的学究无疑,对他们讨好过流露过敬意的人,更是恨不得用挖苦、讥笑和嘲讽逼他们去死。仿佛他们是一对儿无耻的骗子。仿佛往昔对他们的讨好和敬意是无端的损失。老天有眼,大大地报应了他们,活该得很!

  “茂生,还不去么?”

  “往哪儿去啊,叔?”

  “进北京哇!上大学哇!咋,不想去啰?”

  翟茂生只有掉头便走。

  “你们家祖坟的那股青烟,刚要冒,可惜又被土地爷一把黄土闷住啦!哈哈……”背后掷来这么一句话,和解气的朗声大笑。那位与他姓同一个“翟”字的叔,似乎忘了他们原本极可能是一个埋在坟冢的祖宗。

  “芊子!”“嗯?”“过来,让我瞅你手!”“婶,我手有啥瞅的?”“瞅瞅,瞅瞅嘛!哟,瞧这双手,细皮嫩肉的,真胜似小葱白!

  十指尖尖如笋呢!你这可不天生是那捏笔杆子的手么,往后却得做庄稼活了,多让人心疼劲的!”“婶,瞧你说的……”芊子想缩回双手,无奈被婶牢牢握住手腕不放。

  “芊子,你呀,你天生是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你说你那么想考上大学,咋就偏给你来个考不上呢?不服命行么?”

  听来似是同情。婶脸上也大写意地浮现着同情。同情的后面却分明暴露着刻薄尖酸的马脚。鼻翼旁的那一条脸纹勾勒出的一丝极含蓄的冷笑,没逃过敏感的芊子的眼睛。

  “婶,松了我手吧!……”芊子窘得面红如血,要哭,使劲挣脱双手,一扭身赶紧往家走……

  “哭啥?哭啥咧!考不上怨谁?是谁咒你才没考上的么?”又遭了娘一顿数落。

  ……

  翟村人有种普遍的心照不宣的担忧,都生怕从他们这些祖祖辈辈和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中,大爆冷门儿蹦出个什么人物。仿佛这种事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桩祸事,是种危害,是种危险。他们顶容忍不得这样的事发生。而谁一旦真被公认是个人物了,他们是预备并且可以将谁视为神圣恭恭敬敬地虔虔诚诚地供起来的。若谁差点儿成个什么人物,终归没能成个什么人物,在他们心目中,便连个通常的人都不是了。他们践踏这样的人的自尊,是不觉得良心不安的。谁叫你差点成了个什么人物却终归没能成了个什么人物呢?这你的自尊还不该被大伙儿践踏践踏么?他们并不坏。庄稼人难得有多少机会羞辱别人。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他们舍不得错过,并且感谢老天爷没忘了也给予自己一次这样的机会,因而认为天经地义。

  他们原本是更其希望彼此彼此的。同在一个村住着,同姓一个“翟”,俗话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彼此竟不太一样了,则他们觉得他们自己的自尊倒是受到伤害、受到侵犯了。

  他们真的并不坏。撇开这些而公平论之,差不多也都还算是好人。

  随着时代的进展,他们倒很能见容于那些发家致富了的人。但前提是别太顺当了。太顺当了他们仍是见容不得的。比如翟老松。发得很担风险富得艰难坎坷之人,他们还是服气的,不怎么嫉妒。他们也学得很能见容于那些挂了各种荣誉头衔的人了,比如当了县妇女代表的茂生媳妇。但前提是挂的空头衔。倘同时获得实实惠惠的好处,诸如居然拿上了什么国家干部的工资,坐上了小汽车等等,那是他们心里所不许可的。

  但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仍对墨水喝得太多的人怀有敌意。他们表面上有时可以佯装出敬重这样的人,其实隐藏在他们内心里的是真真实实的憎恨。“文化大革命”那些年,实行所谓“工农兵”上大学,县里连续几年给村里名额,推荐来推荐去,都被翟村的贫下中农搅黄了。翟村的贫下中农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推荐出一个有资格上大学的就难于上青天,而搅黄是何其容易的事!你家的后生或者闺女去上大学,让我家也觉得光荣么?胡扯!尽管都是贫下中农,可贫下中农也各长各的脸啊!尽管都姓一个“翟”,据说都是一个祖宗,若不都姓同一个“翟”并不都相信是同一个祖宗,这种事情还好商量点呐!因而偌大一个翟村,一千多口子人,却连个所谓“工农兵大学生”也没出过。翟村的某些人们,甚至认为还是“文革”时期的教育制度好,如今的教育制度不好。那年月他们完全可以做到不让翟村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如今他们似乎杌陧地感到未必还能做得到了。如今凭分数,没谁征求他们的意见了。说不定哪天又会蹦出两个当年的茂生和芊子吧?他们精神上的平等意识正受到严峻的威胁。一个远离县城的千把人的翟村,将不但要分出穷人和富人来,进而还要分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文化知识和没有文化知识的人,再进而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能区别为尊者或卑者,这种情形光想一想就够令他们忧心忡忡、令他们愤愤不平的了!这乃是翟村人当年的心态,也未必不是现今的心态……

  两家父母开始密切监视茂生和芊子,不允许他们再寻找机会接近。翟村的道德,也不再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了。

  压抑的青年有天在村口碰见了挎着小篮到自家菜地去的芊子。

  他说:“芊子,咱们明年还考!”

  芊子侧转身不瞧他,灰颓地说:“明年我不考了,要考你自己考吧。”

  “那不行,那咱俩在村里没法做人了!”

  “再考不上,那咱俩还能活么?”

  “再考,准能考上!”

  “不,我不考了。我怕了……”

  芊子说完,不管他还有话没话,低垂着头慌慌地就走……

  次年正月,芊子嫁人了。嫁的是她远房表兄翟广玉。广玉那年刚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在县城里跑私人运输,钱来得又多又便当。芊子不情愿,寻死觅活哭闹了十几天,最终还是拗不过父母,成了广玉的老婆……

  茂生恨了她一阵子,后来不恨了。后来恨的是芊子的父母和村里的人。再后来谁也不恨了。再后来他就成了翟老松的女婿。翟老松曾很为自己的女婿是翟村唯一的高中生而感到荣耀过。翟茂生对他的女儿秀梅没什么**。

  茂生刚完婚三个月,翟广玉死了。撞车撞死的。翟茂生也后悔得多次想死——晚成亲三个月就好了啊!芊子由大姑娘而**,兴许她的父母便同意他娶她了。全村的女子挨个儿比,惟有芋子是他心上人!

  芊子更恨自己的命。嫁了茂生她才能如愿以偿,和广玉她没法儿过到一块儿去。广玉是个烟鬼和酒鬼,认识的字不够写便条。只知大把大把挣钱,大把大把花钱。还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动辄请到家里山吃海喝一顿……

  他怎么不早死三个月呢?

  如今茂生的儿子已经五岁了。

  如今芊子已经守寡六年了。

  翟村的男人,除了茂生,再没一个她看上眼的……

  他亲她一阵,又将头在她富有弹性的胸脯上静静地枕了一会儿,之后放开她,低声说:“我真得走了,还是别叫人发现的好……”她却将他紧紧搂住:“你媳妇到县里开几天会?”“六七天吧。”“今夜里你还来不来?”“你愿意我还来?”“嗯。”她眸子亮晶晶地说,“这六七天我要你天天夜里都来!”“那我就来。”“有次我见了你媳妇,上赶着跟她说话,她对我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她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对。除了咱俩这会儿的事她不知道,其余什么都知道了!”“这可怎么好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有天夜里我梦见了你,叫你名,自己把自己叫醒了,她在我身旁哭……我就将咱俩一次次的事都向她坦白了……”“她呢?”“她光哭,这次她临走,我问她几天回,她反问我:‘你盼我早回还是晚回啊?’我说:‘当然盼你早回了!’她撇撇嘴:‘骗小鬼儿去吧,我一走,又给你创造了好机会!这次我带儿子去,免得儿子妨碍你们美事!’出门前,她又对我说:‘你想芊子,芊子想你,人想人,想死人。我不愿你死。你一死,我不也成年轻**了么?’……”

  “她是真话?”

  “谁知她!”

  “我觉得自个儿怪对不起她的。”

  “我觉得怪对不起你的。我不能跟她离婚……我怕上法院。我怕法院的人当面问我——‘你媳妇哪方面不好?’我答不上来;还怕儿子将来恨我……”

  她用手捂他嘴:“我不怪你。我跟你提过要你离婚么?我不是从来没提过么?……”

  他将她的手从嘴上拿下,握着,嚎哺地又说:“可你……我……总不能长久这样下去啊……”

  她叹了口气。沉默一会,低声说:“只要你明里是你媳妇的人,暗里是我的人,一半儿,不,一小半儿是我的人,我就不抱怨什么……”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也叹了口气。他从被窝里伸出条胳膊,抓过上衣,掏烟吸。烟的质量太差,简直难以吸透。他不得不使足了劲儿嘬。她将两条白皙的赤臂平放在枕上,垫着下额,睨视着他那模样哧哧笑。

  他一边使劲吸烟,一边内疚地想到他媳妇秀梅。秀梅一点儿不秀,也不像梅花那么瘦俏。而芊子的身体却如同美人鱼般诱他爱欲。秀梅五大三粗,腿比他的腿还粗一匝。不愧是翟老松播下的人种。除了模样,他真是说不出秀梅半个不字。而模样,在如今男人闹离婚的时候,又是最最说不出口的理由。那不成当代陈世美了么?翟村以外的大千世界,越来越能容得了万把个陈世美了,翟村却是至今仍难容的。秀梅很能。几年前开始养兔,如今已养得有七百多只。家里全靠那些兔子富起来,盖了新瓦房。他不能忘恩负义啊!……

  他又想他自己,居然入了党。如今村里已没什么人想往党内钻了!入党前,翟老松找他谈话,极严肃地对他说:“茂生,你入党吧!你是全村唯一的知识分子,你一定得入党。党眼下需要知识分子入党!”当时他还没成为翟老松的女婿。翟老松的态度那么严肃,又是他的长辈,又代表着党主动找到他头上,话又说得恳切之至,使他除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没别的选择。翟村有十几名党员的党支部,很久很久没讨论过谁的入党问题了。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个谁申请入党了。他们对翟茂生感到非常之奇怪。继而觉得他这份儿愿望在如今来说是那么的难能可贵。于是高兴又有一次小小的机会证明着他们现今那渐渐被人们遗忘净尽的党性的存在。于是完全同意。于是他入了党。其后不久,翟老松退位,表现开明和让贤,并且提名他当支书。十几名党员还是完全同意。现今支书已不再是有权的官,党员们并不挖空心思想当支书了。现今支书只管党内事。偌大个村,党外的事也不少,也总得有个人管管。比如谁家汉子打老婆,谁家媳妇**公婆,谁借了谁的钱不还,得有个人出头评评理,主持公道。于是翟村人又大方地将实际上早已名存实亡的村长的高帽扣在了他翟茂生头上。村长村长,听起来是一村之长,但现今不过是个“地保”的角色而已。翟村的人认为,他身兼二职,是很吃亏的事儿,于是公议决定,每年补贴给他一百元“操心费”。这一点上,又足见翟村人的厚道。他自己亦觉得他扮演的确是很吃亏的角色,并不认为一百元的“操心费”多,受之无愧。

  芊子欠身从他衣兜掏出那盒烟,弹出一支,双手轻轻搓着。他以为她也要吸,递给她火柴。她摇头,将那支搓松了的烟,塞入烟盒,弹出另一支,继续搓。瞧着她那么认真地替他做这件事,他心里又涌起一阵柔情蜜意。

  她问:“你猜我已经存下多少钱了?”

  “你还能存下多少钱!”

  “别小瞧我,你猜嘛!”

  “猜不着。多少?”

  “六千!”她十分骄傲地说,“三千在存折上,三千在家里,还没工夫去存。”

  “不多。”

  “也不少哇!”

  “比起翟大麻子,少多啦!”

  “谁跟他比。他和县里的一伙人勾结一块堆,倒卖假烟假酒!他那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

  翟村人这几年富得不慢。农民一旦摆脱土地束缚,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赚钱发财,各有一套。村中十字交叉的两条路,小酒馆、理发铺、修鞋的、烤烧饼的、磨豆汁的……形形色色的小铺面应有尽有,俨然小镇似的。翟村人,在瞅准行情,绞尽脑汁赚外人钱的同时,也不放过本村人身上的毛。不过有人拔得手狠一点,有人拔得手轻一点。芊子卖了丈夫留下的那台手扶拖拉机,在村里开了个门脸挺体面的杂货铺,供应全村的日常杂品。她买卖方面讲仁义,村人全是她的主顾。她,大富是富不起来的,所以倒也没谁暗中存着坏心眼,想要像对付翟老松那般**她,整治她。何况,她给予了人们诸多方便。

  芊子又说:“我想扩大门脸,设几张桌子,从县城请个大师傅来,你看怎么样?”“想干啥,就干啥!”“我可是说干就干啊。”“那你早下决心就是,到时候需要我帮什么忙,只管告诉我!”两人正说着,猛听得有人“咚咚”擂门。“茂生!茂生!……”分明是翟老松那洪钟般的嗓音。两人互相瞪着,屏息敛气,一时都呆了。“茂生,你赶快给老子滚出来!”翟茂生手忙脚乱,两条腿硬往衣袖里伸。“别慌!”芊子夺下他衣服,将他裤子塞给他,镇定了一下,慢声问:“谁呀?”“我!老松!耳朵聋了听不出来?快快开门!”翟老松在外面吼。“我还没起哪,什么事儿呀?”芊子异常镇定地穿着衣服。她看了慌作一团的茂生一眼,悄说:“他翟老松是鬼?你别那么怕,有我呢!”“快快让茂生出来!”咚!咚!咚!翟老松又在外面用枪托捣门,像电影里“皇军”搜查“八路”。

  芊子在屋里提高了嗓门儿:“你怎么一大清早上我这儿找女婿?我看你八成喝醉了酒,想**门前耍酒疯吧。告诉你,我这**可不是好惹的!”

  “少费话,再不开门,我砸窗啦!”翟老松从门外转移到窗外。

  这时,外面响起钟声。当!当!当!……

  敲得那个急!翟茂生脸都吓白了。他以为翟老松要召集全村来捉奸。

  “芊子,我从后窗跳出去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

  “后窗让我钉死啦!”

  “嘿!……”

  茂生连连跺脚。

  “你我都穿好了衣服,还慌什么?你给我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芊子说着,找出算盘和一本账簿,一些单据往桌上一放,呼着茂生又道,“你就讲我找你帮我算了一夜的账!”随即迅速叠被,同时没忘了应答窗外的翟老松:“你有胆量,你就砸我的窗!”

  芊子也以为翟老松要召集全村人来捉奸。到了这时刻,她反倒更镇定。爹娘前年都死了,上无老,下无小,她什么事情都不惧怕了。“你到底是开不开门?”“不开!”她豁出去,硬碰硬。“既然我帮你算了一夜账,还是开门好……”茂生也较刚才镇定许多。他暗暗打定主意,谁敢触芊子一指头,他就跟谁拼命,包括他老丈人,他也打算豁出去。

  芊子听茂生的话不无道理,正欲去开门,窗外翟老松已等不及,火冒三丈了,只听“哗啦”一声,一块玻璃被捣碎了。接着窗扇被枪托砸开,翟老松像头激怒的猛狮,从外面跃入屋中,站立在炕上,一双又脏又湿的大号靰鞡踩着红绸被子。

  “我……我帮芊子算账……”茂生倏地站起,将芊子护在身后,嘴上说着话,一手防范地将铁框子算盘操起,准备当武器使。翟老松虎着脸跳下地,跨到茂生面前,恶狠狠地给他一耳光,扇得他晃了一下身子才站稳。

  芊子将翟村的党支部书记轻推向一旁,上前一步,站定在往昔威严的老村长对面,双手往腰中一叉,冷笑道:“别打你女婿,打我。是我**他的。”

  翟老松气得腮帮子直抖,说不出话。

  “怎么?不敢碰我?你手里不是有枪么?”她解开了衣襟,暴露出贴身的绣着花的紫红色兜胸:“开枪吧!怎么?也不敢开枪?怕偿命!没那胆量你趁早给我滚!告诉你,我恨你!当初是你替翟广玉保的媒!收翟广玉的烟酒钱了吧?是你对我父母说的,从辈分上算,我该是茂生他的姑,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他!你凭什么说我是茂生他的姑?你拿出那族谱来给我们看!兴许那上面还排着我该是你姑奶奶呐!……”

  守了好几年寡又当了好几年杂货铺女主人的芊子,做姑娘时的文气早已大大减少,生活使她增添了许多泼辣。

  “你这女人!……”

  翟老松扬起大巴掌想扇她,芊子没躲闪,连眼皮儿也没眨一下,那双乌眸中凝聚着无畏的目光,直射在他脸上,使他倏忽间感到,这女人大概是轻易扇不得的。他扯着她胳膊将她抡开了,指着自己女婿厉声吼道:“听着!山口那儿垒起了冰坝,你快给我召集全村人,往山上逃命要紧!”

  听他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翟茂生略略定了心,不明白地问:“冰坝?什么冰坝?”

  钟声还在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冰排在山口那儿把河道堵了,六七层楼高的一道坝!河水已经拦得齐坝高了!那坝一塌,全村就完了!我只怕人们听见钟声也不理会,你和我,分头挨家挨户去告诉人们上山逃命!迟了就惨啦!……”

  翟老松急急地说着,见女婿似信非信的样子,不再说下去,干脆将女婿拖出屋外。

  院墙那边,一张女人的茄子脸“隔岸观火”。是翟大麻子老婆。

  “你!”翟老松一指她,“看什么?快回屋去喊醒你一家人,上山逃命!”

  那婆娘无动于衷。

  翟老松顾不上多理睬她,扯着女婿,踏着芊子家的鸡窝,蹬上了芊子家房顶。

  翟茂生终于亲眼看到了那矗立在山口巍峨的银色大堤。火红的一轮大太阳,刚从冰坝后露出一半脸。晨雾已经完全散尽。冰坝在阳光的映照之下,仿佛涂了一层鲜血。

  芊子也跟随到了院里,仰头望着房顶上的翟老松和翟茂生。“芊子!”翟大麻子老婆皮笑肉不笑地搭讪着问,“是不是茂生媳妇又到县里去了呀?”芊子不回答,捉住一只惊出窝的母鸡,往院墙头使足劲一抛,骂道:“讨厌的东西,回窝去呆着!”

  母鸡差点落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尖叫一声,茄子脸立刻从墙头消失。翟老松和翟茂生同时跳下了屋顶。茂生说:“我去村部广播!”说罢拔腿便跑。只剩下翟老松和芊子,两人不禁眈眈相视。

  翟老松压住心中对芊子的憎恨,命令道:“东边的人家你负责,西边的人家我负责!”芊子不动,抱着手臂道:“你倒是叫我负什么责呀?”“芊子,人命关天!那是会鸡犬不留的呀!今天你和茂生,我只当不知道还不行么?……”翟老松的语调放缓和了些。芊子终于开口说出两个字:“好吧……”

  翟大麻子老婆肋下夹一抱柴禾回到屋里,升起灶火之后,轻移两只肥厚的大脚走入东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盘起一条腿,垂着另一条腿,捅醒丈夫,诡秘地说:“哎,刚才我可亲眼看到场好戏!”翟大麻子受了她带近身边的凉气,打了两个大喷嚏,也不睁眼,只用被子裹严肩膀,懒洋洋地问:“什么好戏啊?”“老松从芊子屋里把茂生给拖出来了,咱那大村长连裤子都没穿好!”那女人绘声绘色,并且因为目睹的事实是翟茂生不但裤子穿得好好的,连棉袄扣子也没少扣一颗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唔?……”她男人分明精神为之一振,立即睁大了双眼。“翟老松那张脸,铁青铁青的,真怕死个人,一手还提着枪呢!”翟大麻子一翻身趴在被窝里,连连追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后来么,后来没怎样。”“没怎样?你不是说他手里还提着枪么!老松没想对他们开枪?”“没……”那男人失望又扫兴地复将头落在枕上,又闭了眼睛。“村里敲钟啥事?”

  “不知道……”

  “哼,你!一问三不知!那你还进屋来瞎叨叨啥?”

  他原以为村里谁家失火了。前些年,不去救火,起码是要在全村大会上挨批评的。如今,救火得情愿,是人缘。如今谁家着火了他也不情愿去救。他才不白施那份人缘给谁呢!再说现今因为不去救火又轮得到谁批评谁呢?所以虽然一阵阵急促的钟声搅扰了他的晨梦,却未将他惊起。

  “怪了,”闭着眼睛嘟哝,“女婿跟芊子那小**勾搭成奸,老松干吗不教训教训他俩呢……”

  他女人忽嗅到一股焦味儿,急忙离开,扑入灶间,是忘了往锅中倒水,烧着干锅,险些儿连锅盖也烤着。赶紧地泼水入锅,造成一片异响一阵蒸气,又回到男人身边,继续说道:“后来他们上了芊子家房顶……”

  翟大麻子精神又为之一振,又立刻睁大双眼,又一翻身趴在被窝里,怀着强烈的兴趣追问:“唔?他们竟打到芊子家房顶上去了么?”

  前年他家盖新房时,侵占了芊子一块院地,芊子不依,吵闹起来,结果是茂生出面,替芊子主持了一回公道,责令他家出了三百元钱,并当众向芊子赔礼。他仍耿耿于怀。

  “没到房顶上去打……”

  老婆的话又扫了他一大兴。

  “他们站在房顶上看。翟老松说山口那儿堵了一道什么冰坝,还说分头告诉大伙儿快往山上逃……”

  那女人正喋喋不休地说着,翟老松闯了进来,一把将那被子从那男人身上扯下地,怒吼:“你们等死啊?还不带领儿孙们往山上奔命!”吼罢,踏着那条被子冲了出去。

  冰坝?……

  翟大麻子心中一悸。他毕竟是个听说过一些世事的男人,对翟老松的话不像他那长舌妇那般麻木。

  他匆匆穿了衣服,趿着双鞋,半信半疑地走出屋,攀着梯子也上了自家房顶,登高一望,可就一眼望见了那巍峨狰狞的冰筑大堤。他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我的娘……”他霎时变了脸色,两腿一软,险些儿从房顶一头栽下来。

  他惶恐万状地溜下梯子,一扑入家门便大声叫嚷:“不得了!快往山上逃!……”接着是一连串麻利的动作——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爬到炕上打开一口箱子,再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小漆匣,紧抱在怀里蹦下炕,往外便跑。那小漆匣里锁着他的全部存折和现钱三万余元,是他的命。

  “你哪去啊?……”老婆吃惊地嚷着问。

  他因自己在危难临头之际,竟由于惶恐忘记了他这位一家之主对家庭成员们的责任和义务而羞红了麻脸。

  “逃命!”他已一脚家门里,一脚门外,倏忽间想到了什么,缩回迈出家门的那只脚,又返身冲入儿子屋去,顾不得犯忌,一下子掀开儿媳妇的被子,将酣睡的孙子拖离儿媳妇怀,用被子一卷,说:“你们抱上彩电什么的!……”将卷在被中的孙子往肩上一扛,一手捧着小漆匣,一股龙卷风似地卷出了家门。

  钱是命,孙子则是**子。

  他女人追至院中嚷:“老东西,不管他们小两口啦!……”

  “你看我这样,还能顾上啥!咱们先逃!他俩年轻,逃得快!……”

  他不得不站住等待老婆几秒钟。那女人犹豫了一下,从缸里舀水,一下下泼灶中熊熊的火。弄得一大团一大团的青烟白气从敞开的家门涌到院里。“我说你那是干啥!……”

  “不泼灭,失了火咋办?”

  “嗨!你!……”

  翟大麻子急得原地直转圈儿,气恼之下,决定不等上他那大祸临头还死不开窍的老婆一块逃命了!

  “千万带着我那件狐皮大衣!”那是他花一千多元高价买的。一色的银狐皮毛。他大声叮嘱一句,惶惶如丧家之犬,奔出院子……

  他一口气跑到小木桥上,听身后并无人跟着逃将过来,气喘吁吁站住了。也是实在跑累了,跑不动了。打出娘胎,没这么扛着抱着地跑过。

  钟声已经不响了。他觉得似乎也减少了许多奔逃的紧迫感。他转过身朝村里望去,见一些人蹲着的,站着的,袖着双手的,懵头懵脑地聚在一起。

  他又朝山口那边望去。变换了一个角度,并且不是站在高处,则望不到冰坝的全貌了,只能望到基部的一角,其余部分被山势挡住了。于是乎那冰坝的存在,也就仿佛不那么险恶不那么狰狞了。

  他呆望了一会儿冰坝,再次向村里望去,向家院望去——前年盖起的四间半砖瓦房,沐浴在美好的早春的明澈晨光中。看家狗卧在院门口。刚下完蛋的鸡在院子里劳苦功高地咯嗒。四间半砖瓦房是不可能驮到山上去的。还有花了许多钱置下的一切家具……

  尽管那冰坝明明是一种存在,他也有些开始怀疑,它的威胁性究竟是不是像他听说过的那么惊然,究竟是不是像翟老松预言的那么可怕了。光绪年间的事儿翟老松也是没有经历过的啊!还不也是听别人讲的!再说全村的人,除了他自己,并没有第二个谁撇家舍业地逃出村来呀!翟老松是想趁机蛊惑人心,充当全村人的救命菩萨吧?很有点说不定的呢!他继而认为老婆灭了灶火是绝对正确的了。否则,果真失火,没淹人汪洋,倒被火烧了个一光二净,翟老松是不会赔的!谅他也赔不起!……

  当他的头脑中进行过以上可以称之为思想的活动之后,连接他的颈骨和锁骨的那一根神经提醒他——该查看查看**子是否还是活的!

  于是他缓缓地以太极般的动作蹲下了身,先将装有存折和现钱的小漆匣子轻轻放在桥板上,后将煎饼卷葱一样卷着**子的被卷轻轻放在桥板上。那小木桥已年久失修,桥桩已摇晃,桥板已残缺。幸而河水被冰坝挡住,河里几乎无水。使他不必担心命和**子都有不慎掉下桥被河水冲走的不堪设想之后果。

  被子打开,三岁的孙子满脸鼻涕满脸泪,窒息得脸色发青,唇已发紫。神灵保佑,吉星高照,没死。

  “噢,噢,乖孙,爷爷委屈你啦,没法子的事儿,咱爷们儿是在预备逃命哇……”

  他自言自语说着,将赤身**的**子用被重新包裹了一番。这一次的方式方法文明了些也科学了些,不连头卷起来了。既露在被外能够正常呼吸,又以一个被角护头防止伤风感冒得急性肺炎。

  乖孙,莫哭!爷是绝不会抛弃你的!任啥情况下爷也是绝不会抛弃你的!你是爷的**子,没有了你,爷千方百计挣下的这一份儿家业将来靠谁继承着?……

  他心里这么想,鼻子竟相应地有点儿发酸。一种唇亡齿寒的骨血之怜,一种近乎于悲壮怆凉的人类的情愫,在他那自以为家业博大的农民的胸膛里翻涌。他觉得在这么一个大祸即将临头又似乎不见得果真临头的扑朔迷离的时刻,自己仿佛很英雄起来,值得赞美和称颂起来。

  而在他那种骨血之怜和那种本能的情愫下面,蠕蠕活动着的是他那农民式的永远冷静永远直面现实的潜意识——他就这么一个孙子!不错,儿子倒是年轻力壮,儿媳妇倒是生育的热情极高,但谁又能保证这一个孙子若没了,儿媳妇还会再替他生下一个孙子呢!倘一连串生下几个孙女来岂不是又白搭又沮丧的事么?何况无论花费多少钱,**如今的政策也是绝不允许一连串地往下生的!没了孙子,到了儿子那一辈子以后,家业再兴旺不是也白落给了别姓人家么?当然,那时也极可能还是会落在某个姓翟的人名下,但姓翟的可并不都是他翟大麻子的子孙啊!……

  他解下两根鞋带接在一起,系于腰间,替换下腰带,将孙子万无一失地紧紧地扎负在背上,这才又双手捧着小漆匣站起来。

  村里,聚集在一起的人更多了。却仅仅是聚集在一起而已。

  他想回村去听听人们对冰坝是怎么个看法,对究竟需不需要撇家舍业往山上逃是怎么个主张,怎么个观点。于是他走下了小木桥。刚走几步,又站住了。寻思了一阵,复到小木桥上。

  他想,在这种关头,自己可不能冒险,不能犯错误。万一走着走着,冰坝突然塌了呢?那村里的人就会立刻都朝小桥这儿夺路而逃。被夹裹在人群中的话,自己又背着又抱着,绝不会再首先逃上这桥了……

  他两脚稳稳踏在桥上,晃了一下身子,小桥也随之微微晃起来。毫无疑问,众人奔跑而过,它是承受不住的……

  他决定不回村。他在桥头坐了下去。摸摸衣兜,嘿,还装着半盒烟,还装着火柴。于是他望着村中聚在一起的人,吸起烟来。

  家人竟未紧紧相随。他吸着烟又扭头朝冰坝那儿望了一眼,既替家人们着急,亦觉似乎更可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了——也好,反正顶顶重要的东西是都在自己一人身上了,家人们“留守”村中,倘一场虚惊,家庭也不至于落得村人耻笑……

  芊子急急地挨家挨户敲窗擂门,聚集在村中的许多男人是被她从炕上喊叫起来的。他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嘟哝着,甚至骂着娘,相当不情愿地、懒懒洋洋地踱出家门。

  冰坝?……

  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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