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坝(二)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4810
在这个静谧、感觉不到任何凶兆的黎明,让他们相信确确实实大祸临头了,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又没失火,敲他娘的什么钟呢?
“文革”岁月,钟是一种权威,一种神圣。“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各种内容的“大批判”、分派农活……钟声一响,人们顷刻集合钟下,谁也不敢迟到。迟到了是思想感情问题,是政治立场问题,是劳动态度问题。扣工分。那年月工分才是养家糊口的**子。现今翟村没有工分这一说了。翟村的土地本就少,承包给十几户人家了。现今翟村大多数人学会并且善于挣现钱了。靠跑县城卖鲜菜,靠做小买卖,靠搞家庭副业什么的。现今往昔那种种严峻的“问题”早已不存在了,已从人们的生活字典中消失。好几年内没听到钟声响过了!那口残破的古钟早已成了撒谎的孩子“狼来了”那句话的翻版之证!早已失去了它的权威性和神圣性。没谁仍将钟声当成回事儿……
太阳不还是从老地方正升起来着吗?多晴朗的一天!男人们集合到一块儿去,完完全全是出于一种早已大大退化了的责任感的淡薄意识。好比需要全村人商议一件什么鸟事,户主代表全家。现今他们觉得,与自家利益无关之事,大凡都是些不值得商议的鸟事……
芊子没惊动翟老根一家人。她虽然并不太记仇,却怎么也忘不了翟老根的女人当年如何攥住她的双手尖酸刻薄地嘲讽她。那女人至今没对她有过什么忏悔的表示。那女人现今还居然自称起“仙姑”来,成了替村人们“求神问卦”的个体户。倚老卖老,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她曾希望茂生加以制止,身为村长和党支部书记的茂生却说:“不信的,强迫也是个不信。信的,强迫不信也不行,不就是骗点钱财么?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儿,管那么多,我这地保也当得太累了!”
广玉死后,那女人满村散布芊子是九尾狐狸精转世,专克**之徒。芊子气得又去找茂生,在他面前哭。他却笑,说:“甭理她,让她红嘴白牙瞎咧咧去。你若真是九尾狐狸精转世就好了!别人信了她的话,离你远远的,光剩下我这**之徒不怕你克我,有什么不好?《聊斋》里的狐狸精,不都是又美丽又痴情的女性。我早年读《聊斋》入迷,夜夜巴望忽然有个姿色绰约的狐姐狸妹与我幽会,欣喜纳之。你我这不是被‘仙姑’言中了么?……”说得她破涕为笑……
但她内心里却没法儿消除对那女人的憎恨。
她但愿那女人今朝罹祸才好!
她将村西头人家的门挨户都擂过一遍之后,觉得翟老松交给自己的任务,业已问心无愧地完成了,便往家跑。旁人不相信大祸临头,她这会儿却是相信了的。无需亲眼看到冰坝,听了翟老松对茂生那么一说,她就已然明白,一种险恶在山口真是形成了。再说,如果情况不是那般万分危急,翟老松何至于破窗而入到她家里呢?茂生会慌慌地从她房顶上跳下,只说了一句话拔脚就往村部奔么?……
她在擂人们的家门时,差不多是将翟老松的原话重复一遍,而且传达出更为紧急的色彩。她十分惊异于人们为什么都那么懒于出家门。而她却又不能只顾一家,舍了百家。
跑着跑着,她放慢了脚步,终于不跑了,站住了。后来她返身往回跑,跑了挺长一段路,跑入翟老根家院子。他家的大黄狗,对她陌生,见她慌慌张张跑人院子,汪汪狂吠,就扑咬她,逼得她退出了院子。腿上已经被咬一口,幸亏还没换季,穿的仍是棉裤,倒没咬疼她,狗牙只将她棉裤撕破了。那狗欺人太甚,堵在院门口,张牙舞爪的,继续对她狂吠不止。
芊子急了,一时性起,从院墙根搬起一块大石头,举得高高的,朝它砸去,准准地砸在狗头上。那狗哀嚎着,夹紧尾巴,窜到窝旁趴下了。她抽下顶门杠操在手中,盯着那狗,走向窗前,不曾想那恶狗第二次扑上来,又欲撕咬她。芊子怒不可遏,狠狠一杠子横劈过去。那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嚎得更惨,拖着一条腿怯缩进了窝里,不敢再出来。显然,她一杠子打断了它那一条腿。
“哪个**打我家狗?!”屋里传出翟老根怒冲冲的喝问。
“我!芊子!老根伯,快起来!快让你们全家都起来!冰排在山口那儿垒起了一道大坝,说不定一时半会儿就会塌!……”“就这事儿?”“就这事儿,你没听见钟声啊?”“知道了!那你也犯不着打我家狗!”“我不打它,它咬我!”芊子这才撇下手中的顶门杠,转身快步往院外走。
翟老根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呢。耳朵也不聋。刚才钟声一阵阵敲得那么急,他哪能没听见?他是本想要出门看个究竟的,可“仙姑”纠缠着跟他犯腻,不肯让他起身。靠着“仙姑”装神弄鬼骗钱,翟老根家也从县城里搬回了一台二十寸的大彩电。“仙姑”托时代的福,日子是开始过得舒心过得红火了,只一件事儿她觉得是个女人老大的委屈——自从为老根生了第三个闺女之后,老根就不亲热她了。有时她主动俯就他,他倒显出厌烦的样子,还说:“弄你也是白弄,再弄出个闺女来,四个闺女加一块儿,得赔多少钱才能嫁出去?”并且经常瞧着三个待嫁的女儿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天长日久,行房本事很不行了。把个四十三岁如狼似虎的“仙姑”心里苦透了。电视里大作一种补药广告,灵验之词说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她托翟大麻子求县城里的朋友,从外地为老根买回了整整十盒。翟大麻子还好意思地开口向她索要了二十元人情钱。翟老根已经服了两盒,却还是那个坐怀不乱的翟老根。问他那药到底觉得怎样,他说怪甜的、像糖水。“仙姑”昨夜又逼老根加了量。老根服下之后,终于说药劲体验到了。问他体验到了什么?他只回答一个字是“困”,任她百般旖旎也不顶用,鼾声震耳地说睡便睡了……
“别起!别听那小狐狸精的!要真像她说的那么凶险,村里还这么静?还不早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啦?她还不早光顾自己个儿逃命要紧,会来菩萨心肠叫咱们?不定就是找人到山口那儿义务劳动,疏河什么的!……”
那女人赖在他怀里。“我起来去看看咱狗给打成什么样了!……”
“狗不是不叫了嘛!”“那也该起了啊!居家过日子,咱做父母的不能领头睡懒觉哇!让女儿们学的啥榜样么!……”“我就不让你起!你不再想要儿子啦……”“……”“你死心了,我还没死心呐!你甭绝了念头,说不定我真怀上了,就是个儿子!我掐算过,今天这个日子,这个时候最好……”翟老根被纠缠不过,只有依她……芊子离开他家院儿,回头望了一眼,见他家门还没开,就又走到了他家窗前。“老根伯!老根伯!……”屋里毫无动静,翟老根连应一声也不应了。“老根伯!你可千万别不起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来由一大清早骗你呀!再不起我砸窗了啊!……”屋里还是毫无动静。芊子重新操起顶门杠,学翟老松的榜样,“哗啦啦啦”一阵砸,砸得翟老根家一扇大窗破碎不堪。在那一阵砸中,她觉得自己的义务是彻底尽到了,同时感到终于对那女人进行了公开的报复,心里很是畅快。住手后,将顶门杠也从窗口顺进了屋……
“芊子你个不得好死的骚狐狸精!你偷汉子的丑事儿当老娘不知道哇?老娘饶不了你,非给你张扬个全村人都当面啐你不可……”芊子复往院外跑时,听翟老根那女人在屋里破口大骂。她奔跑在半路,碰到了茂生。
“你怎么还在村里啊!”他一见她,火了,“你以为这都是在闹着玩么?连我也不信么?”“信,信!”芊子不得不解释,“你老丈人命令我把村西头的人家都叫醒,他那凶神恶煞似的样子,我敢不从吗?”“都叫过了?”“都叫过了。”“那村里怎么不见多少人?”“都不信!最可恨是翟老根家,我一急砸了他家窗子,惹得他女人破口大骂……”“那你快往山上跑吧,你的任务算完成啦!”“怎么没听见你广播?”“嗨!那一套东西多年派不上用场,谁知早坏了!我鼓捣半天没修好!你快往山上跑吧!”“你呢?你不跑还干什么?跟那些人一样等死哇?”“别管我!我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每年一百元操心费白拿的啊!这关头,我死了是应该活该的!”
茂生不再多说,奔向村中央悬挂着那口破古钟的地方……敲钟的是翟老松的儿子金锁。“我说你们,我一阵阵敲钟,也不是要把你们召集起来,一块儿在这等死的呀!你们蹲在这儿站在这儿干什么呀……”
那少年大声嚷嚷着,虔诚地尽着自己对同姓人最无私的义务。一个人说:“我们等你爹!”“等我爹干吗?不用等我爹!你们先逃吧!我的爹我知道,这时刻他还会逃在你们前面!”“不等你爹来问明白,光听了你一个小孩子的话,我们就带着全家老少没头羊群似地往山上跑?笑话,翟村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哎呀!哎呀!还有啥不明白的?你们不信我可先逃了啊!……”
“小子,你逃吧!你逃吧!……”男人们哄笑起来。那少年干瞪着众人不知再说什么好。他内心里其实是早已开始恐惧。然而他不逃。他不愿抛下他爹。又一个人说:“金锁,你见着那冰坝了?多高?”“我当然亲眼见着了!是我指给我爹看的,不骗你们!老高老高的!你们谁不信爬上这棵树自己看!”真有人爬上树。“看到了,看到了,像一堵城墙!”“你下来,我上去看看!”于是这一个下了树,那一个又上了树。“嘿,好景观!银光耀眼的,可不真像一堵城墙啥的呢!”“哎呀!谁家失火啦!”树下忽然有人叫起来。树上的人便不看冰坝了,在树上向村中瞭望道:“是翟老松家!老松家失火了!”
金锁一听,撒腿便往家中跑。没跑多远,被翟老松拦住。“站住,哪去!”“爹,咱家失火了!”“我放的火。”“……”锁子不认识爹了似地望着爹。“不烧,也明摆着是保不住的。”翟老松望着冲天大火异常平静地说。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又说,“听爹的话,现在爹就看着你往山上跑!别停,你要一口气儿跑到山上去!”“爹,我跟你在一块儿,寸步不离!要活,我和爹一块儿活!要死,我和爹一块儿死……”“混账!快跑!不跑老子揍你!”“……”儿子倔强地站着不动。“给我跑!……”翟老松用枪托狠狠捣了儿子屁股一下。儿子仆倒了。爬起来,无声地哭了。眼泪汪汪地望了望爹,跑了。“不许停下!不许回头!你敢停下,老子开枪打死你!……”翟老松**地吼。儿子头也不回地,飞快地向村外跑。在这一个黎明,在这一个丧失了权威,甚至也丧失了威望和信任,丧失了互相之间的仁义,丧失了普遍的群体意识和责任感的村庄,翟老松终于明白,他这个现今已不被尊敬的人,要将一千多口子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召集到一起,谈何容易!
他要用大火来警示人们。村中又有一处着起大火来。那是村长或曰“地保”茂生的家。翟老松明白了的事,也是他明白了的事。所以他也只能采取同样的方式来警示人们,放火之前,他没忘了将养兔栅所有的笼子一一打开……
瞧着那许多喂得极肥的肉兔不跑,他心中不免有些怆凉——妻子回来时,家将不存在。如果自己也不存在了,妻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七百多只兔子会使她背上一万多元的债呀!……
这一时刻,他才觉得,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来,他没真心实意地爱过她,简直是种罪过……
翟老松急急走到聚集在一起的男人们那去,对他们说:“你们看到了吧?我已经把家烧了!为啥烧?不烧也是一干二净,也是个没!冰坝一塌,这村屌毛也剩不下一根!……”
有人望着大火,有人望着山口那边儿,有人怔怔地听着他的话,有人面面相觑……
茂生走来,对人们说:“我也把家烧了。你们选我当村长,我现在以村长名义要求你们,往山上逃!逃得快算命大,逃得晚谁也别怨!就这话!……”他的话音刚落,但听山口那边儿一阵轰响!人们一齐朝山口那边儿望去。
只见一股汹涌的河水载浮着冰排泻下,一眨眼河床就满了。小木桥被冰排撞塌,桥骸顺流而去……
不必翟老松和翟茂生再多说一个字,众人顿时四散而去。
“**员给老子站下!老根你是党员!”翟老松大吼一声,并砰地朝天开了一枪。
“谁还是党员?老子现刻退党了!”翟老根哪听他的!
人们顷刻间跑光散光,除了他的女婿还站在原地没动,再不见一个**员。
却没有往村外跑,全都往家里跑。一跑回家,便喝五吆六,插院门,顶屋门,堵窗口,爬树,上房顶……想要他们撇下富起了的家业,两手空空逃到山上去,那看来将是更难的了!
富了的家里都有电视机、录音机、值钱的家具、一件件置下的好衣服啊!几年当中增添的代表一个富字的一切的一切啊!人们仿佛要与他们的家业共存亡。仿佛自信他们采取的种种措施,是可以避免灾难临头的。
冰坝只不过从绝顶坍塌了一小角。载负着冰排的河水不多时又浅了,以湍疾的流速奔泻向远方,渐渐地河床内又干了,只将无数巨大的冰排遗弃。如同无数涧滩的银筏子。它除了摧垮那座小木桥,并未造成什么毁灭。
翟村发出了一片片庆幸的欢呼。人们以为灾难已经过去,欢呼他们自己和他们富裕了的家业安然无恙。翟老松和翟茂生翁婿二人的家却已烧成了一片废墟,仍冒着弥空的青烟。满村飘散着呛人肺腑的烟味。“老天爷慈悲,老天爷慈悲啊!”翟老松扑通跪在村当中,朝山口那边连连叩头,虔诚地为翟村人祈祷:“山神、河神、土地,诸位神神爷,救救翟村的人们吧!在这关头,你们若肯帮我翟老松一把,我死后变犬马为你们效劳!……”“爹,起来吧!这不是求神的事!”从不轻意叫他一声“爹”的女婿,给了他一次与之亲近的机会。“不求神求谁?你说!求谁?!”翟老松极度愤怒了,似乎受到了女婿的侮辱。他起身后,将双筒猎枪从肩头取下,压入膛两颗子弹,咬牙切齿地说:“烧!放火烧!你烧,我给你助威!就是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也要把人们撵出村子,撵上山!……”
“我也这么想。”女婿坚定地表示赞同。火!火!火……村中各处燃起了冲天大火。大火将不情愿离开家院的人们从各自的家院中驱赶出来了。女人哭,孩子叫,男人骂,老人发抖,鸡飞狗跳……翟村一片混乱。天空不那么晴朗了。黎明不那么静谧了。“翟茂生,**十八辈祖宗!”“你个千刀万剐的,不得好死!你个偷**的淫棍,老子们非到法院告你不可!……”
“翟老松!我和你拼了!……”
然而翟老松手中有枪,看他那恶鬼附体般可怕的样子,是绝不怕开枪打死人要偿命的,就没有哪一个真敢跟他拼。
翁婿两个任凭人们一蹦八丈高地骂,都像聋子,都不吭声。一个双手握着猎枪护驾,一个双手各持火把,在村中来来回回奔跑,东一家西一户放火。对谁家也不“恩典”,哪一户也不放过……
芊子跑到河边时,正欲踏着冰排过河,猛地发现翟大麻子仰面朝天躺在一块冰排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瞪着太阳,吓得她尖叫一声。他仍将小漆匣子紧紧抱在胸前,背底下压着他的孙子。双腿钳在两块冰排之间。她壮起胆量接近他,蹲下身,将一只手放在他口鼻上,已是毫无生息,死死的个人了。在离他两米远的另一块冰排上,是他的被冰排切掉的一截带袖子的手臂。他孙子的头发,露出在他的右肩后。
芊子赶快将他身上的皮带解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拥起他的身体,松手一推,他的脸朝下砸在一块卵石上。她觉得什么东西溅了她自己满脸。她顾不得擦,急忙连被抱起那孩子,却感到被中是空的。打开一看,毛骨悚然,又尖叫一声,捂着脸失坐在冰排上,浑身瑟瑟发抖地哭了。
被中一团肉酱……那孩子只一颗头是完整的……翟村已成火海。
第一批人被翟老松挥舞着猎枪大吼大叫像赶牲口似的驱赶过来了。
芊子一见,立刻就不哭了,掰开翟大麻子双手,捧着他那小漆匣子,跃起身,迎着人们奔去。她一心要接迎那些抱孩子的女人。她连连被阻路的冰排绊倒滑倒……”人们一伙一伙、一群一群、一批一批,被翟老松和翟茂生驱赶而来。男人们牵着牛马驴骡,女人们携带着形形色色的东西,要让人们什么东西都撇下舍下,是根本不可能的。孩子们被老人们扯得跟头把式的。狗们寻找着主人在人群中乱窜……
火海般的村子里终于是再也见不到个人影了。鸡鸭鹅被火烤得扑着翅膀乱飞,不知该往哪儿躲哪儿钻。十几只猫爬上了一棵大树,喵喵恐叫。
翟老松双手仍紧握着猎枪,**两腿站立在两条村路十字交叉的中心点。他的獾皮帽子早已不知失落何处了。满脸唾沫的痕迹,是些个女人们啐在他脸上的。
“还有人没逃命去么?”他高喊了一嗓子。
一头猪不知从哪儿冒出,哼哼着跑到他跟前,站住后,眨着猪眼研究似地瞅了他一会儿,又哼哼着跑开了。
“做事要做到底。”他想。一种仿佛受谁控制受谁操纵的使他感到非常之高贵的使命感,在他心里继续对他发号施令,督促他再在村里转一圈儿,帮助可能仍没有逃命去的人逃走。
结果在翟老根家作粮仓的一间小偏房里,他发现翟老根八十九岁的老娘盘腿坐在铺着条脏毯子的炕上,闭着两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
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们,在仓皇的逃奔之中顾不上她,将她撇下了。幸亏那小偏房紧把院门,与主宅并不毗连,之间有二十几米的距离,没被主宅的火势引着。否则,她已化灰了。
许多猫,许多鸡鸭鹅和她家那条被芊子一顶门杠打断了腿的狗,炕上地上,也挤在那间小偏房里。“三奶!”论辈数,翟老松该屈尊叫她三奶。老妪缓缓睁开眼,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口中却仍念念有词。
“三奶,全村老少都走光了,我背你走!”他跃上炕,俯身欲背那老妪。她不念念有词了,说:“别碰我。”声音很小,但翟老松听得出来,那口气是相当之严厉的。
“三奶,我是您小辈人,我应该背您走哇!三奶,来,来,让我好好背起您……”他一边劝说,一边要强背起她。那老妪枯槁的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鼓槌似地擂他背,接着拧他脸,拧他脖子,咬他耳朵。“三奶,别咬我耳朵!……”他没法儿背起她来。“儿子不孝,媳妇打骂,孙女们不把我当人看,我这么大岁数了,早该死了,还逃命干什么?今天不是阎王爷给我个机会么?……”翟老松愀然了。他低问:“三奶,还……要我替您老人家做什么事不?”老妪又睁开眼看了他一次,说:“帮我打开地下那口箱子,里面有我早年为自己做下的妆老衣,你就帮三奶穿在身上吧……”翟老松闻此言毫不犹豫,迅速跳下地,打开一口破箱子,从箱底儿翻出一套压得像纸板一样的,浆过染过的旧蓝布裤褂,复跃到炕上,急不得快不得地将那套二十几年前的衣服穿到了老妪身上。
“你……再替三奶把窗帘拉上……我怕见着什么情形……”翟老松拉上了窗帘。
他一时不禁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惯常偷三奶鸡窝里的生鸡蛋喝,有一次被三奶抓住,却没骂他,也没扯着。她找他爹娘告状,而是说,吃生鸡蛋闹肚子,若以后再口馋了,就来对她讲,她一定给他煮熟的吃……
“三奶,您老人家还有什么事儿要我做么?”老妪微微摇头,不再睁眼。“三奶,您放心,逢您的祭日,我一定给您老人家烧纸……”老妪微微点头,表示听到了并且信任他的话。“三奶,那……我这小辈人,给您磕送终头了!……”他说罢跪下,给翟老根的老娘连磕了三个响头。鸡、鸭、鹅、猫、狗以类人的眼神儿安安静静地瞧着他。他缓缓站起,抹了一下眼角,低着头一步跨了出去……
村长倒是没有放火烧村部。因为村部没有任何个人财物,所以也就没谁冒死守着它不肯离去。
此时它的门四敞大开,播音器摔散在门口。翟老松经过时,听到电话响个不停。他略略犹豫了一下,大步走过去了。这种生死都在不可料测的关头,他不愿接。可那一阵比一阵急促的电话声追着他响,仿佛一个人在乞乞地召唤他。鬼使神差地,他站住了,终于不再犹豫,跑入村部一把从桌上抓起了听筒。
“喂,喂!翟村吗?”
“是翟村。你哪儿?”
“我县委!你们村人发现冰坝没有?”
“早就发现了,人都撤到山上去了!”
“好!我命令,立即将冰坝炸开!河水在上游泛洪了,三个村子都淹了,一百多口人在房顶上待着呢。听明白没有?”“……”“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你是谁?”
“翟老松!”
“翟老松,我这里记下了你的名字!误了救人,我定拿你是问!”那边挂了电话。他也缓缓放下了电话。
这会儿,只有这会儿,当他明白了自己仍不能离开村子时,他才感到一种死难关头对孤独的恐惧。那是甚于对冰坝的恐惧的。
打电话的是谁?县长?还是县委书记?亦或一般的工作人员?不管是谁,代表县委,是命令。似乎执行也得执行,不执行也得执行。似乎那命令就是对他翟老松下达的。老县长老县委书记,他认得。他们也认得他。不会对他的名字感到那么陌生,不会用那么一种严厉的口气跟他说话。如今县官已换了三届。他认得的官极少了,知道他翟老松是何许人的官也极少了。
但他分明已等于接受了命令。“他娘的,还要拿老子是问!”他一枪托将电话机砸毁了。
翟老松跨出村部便往村北面废弃了的碾坊跑——在那儿,在被半人多高的蒿草掩蔽了的石磨底下,藏有足够炸塌冰坝的黑炸药,一米多长一截导火索和几个雷管。那本是他当村长时村里采石所剩的公物。后来实行承包,分配公产时被他藏在那里,占为己有。他打猎的子弹,就是用那种烈性的黑炸药自己填装的。雷管他曾带到河上游很远的地方炸鱼用掉了几个,还剩下一些。
这是他为翟村人效劳三十多年中唯一的一次贪污行径。除他自己,没第二个人知道。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在冰坝那儿一条腿还受了伤,刚才混乱时他并不觉疼,现在很疼起来,就有些跑不动了。
你跑什么?他放慢脚步,心里对自己说,你向县里的人接受了炸冰坝的任务,你就等于是向县里的人表示你心甘情愿去死!你以为你能既炸了冰坝又活下条命么?翟老松、翟老松,你个倒霉到家的老东西,你干吗非接那电话不成啊!你还慌慌地跑什么?嫌自己死得迟么?……
于是他不跑了,肩着枪,一步步,慢慢腾腾地走。他居然仍舍不得丢掉猎枪,以为在自己死前,它兴许还能对他有点什么用。
忽然他又咬着牙,忍着疼痛跑起来了。他想到了河上游那些被水淹的村子,那些栖在汪洋之中的房顶上盼条生路的人们。
他想,他们的命是全通过县里的人托付给我翟老松了,还是跑几步吧!
四周一片火。有的宅屋火势已颓,烧落了架子。有的宅屋火势正熊。一个活物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烟却很浓,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鼻涕并流。
村里的人们该是都上到山坡安全的地方了吧?
他感到委屈,感到孤独,感到憋气,感到天大的不公平!然而却继续咬着牙,忍着腿疼,督促着自己快些再快些地向碾坊奔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迅速爬起又跑……
上了山的人们,从山顶望到了冰坝狰狞凶险的全貌,不再咒骂翟老松和翟茂生了。只是望着村中的大火,惋惜他们的巨大损失,忧虑他们今后的一无所有。
白天扯破了黎明锡箔色胎衣,雾气散尽之前,揩去了大自然最后一抹玫瑰色的宫血。旭日从冰坝后两山峡谷之间的“湖”中轻盈一跃,庄重而辉煌地整个升起来了。那“湖”面浮满了冰排,在灿烂的日照下银光熠熠,且在仍然上涨的河水的作用下互相压迫着,重叠着,垒砌着,形成一座座小冰山,景象壮观无比,乃翟村人见所未见。
巍峨陡耸的冰坝愈加显得宏伟。凶险在它那脆弱的荒诞的虚伪的结构之中继续以十倍百倍的速度和力量暗增着。
“那是谁?那是谁还往村里跑?!”
“呀,那不是芊子么?”
“她疯啦!快喊住她!”
于是一些男人和女人呼喊:
“芊子!……”
“芊子快跑回来!”
“芊子!冰坝就要塌了!……”
芊子耳闻人们的呼喊跑过河去,拼命往村里跑。她边跑边呼喊:“茂生!茂生!……”翟茂生却在村里到处寻找翟老松。“爹!爹!爹你在哪儿?……”
芊子循声找见茂生,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茂生,我回来找你来了!人都上了山了!你还在村里转悠什么啊,快跟我跑吧!……”
“你混蛋!谁叫你回来找我的?”他恨不得揍她一顿。见她要落泪,他朝山上一指,又喝道:“别哭!你休要扮演生死冤家,走!立刻走!……”
她却说:“哪个想回来跟你一块儿死?我不过是担心你……”
“你呀,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那快跟我一块儿找我爹,找到他一块儿逃!”“爹!爹!……”“老松叔!老松叔!……”于是他们合力喊。“别喊了!我没死呐!”翟老松却猛地从他们身后出现,只穿着内褂和坎肩,用棉袄兜着什么拎在手里,仍枪不离肩。“爹,咱们快走!人都安全了!……”“你俩走吧,我不上山了!”“爹你……”翟老松将县里的命令说一遍,茂生和芊子怔住。翟老松望着两只手握在一起的女婿和芊子,眉头皱了起来。茂生却什么也没意识到,自告奋勇地说:“那你和芊子快走,我去炸冰坝!”“我接的命令,用得着你逞能么?!”翟老松怒道,“你走!芊子留下和我一块炸冰坝!”芊子和茂生互相看一眼,而后都定定地望着翟老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仿佛一时没能完全明白他的话。“你还不松开她手走!”翟老松冷峻的目光盯着女婿,似乎同样站在他面前的芊子是根本不存在的,是他所看不见的,语气**。茂生立刻放开芊子手,讷讷地说:“爹,这不妥!这怎么行!让芊子走,我和你完成县里交给的任务!……”“少啰唆!你走!你赶快给老子走!”一个念头在翟老松心里已经固定了,好比铁水在沙漠中成形了。
他并不认为他自私,更不认为自己狠毒。谁是一个当了老丈人的人,不替自己女儿排难解忧?他理直气壮地思考着,一把牢牢抓住芊子手腕,拖她走。
“爹!爹你不能这样!”茂生伸开双臂拦他去路。
他放开了芊子。芊子刚要扑到茂生身边去,他已从肩上顺下了双筒猎枪,将枪柄夹在腋下,一手平端枪身,食指勾扳机,枪筒逼在芊子胸口。
“你不听我的,坐地打死你!”他那森冷的语调,如同一个毫无心肝的人。芊子一双好看的眼睛注视着枪筒,惧怕地被翟老松逼迫着一步步倒退而行。“爹!”茂生步步跟随他们身后,苦苦哀求,“爹,你如果想让我们两个今天非死一人不可的话,我愿陪你死!别这么逼芊子啊!”“你是村长!全村人今后还有依赖你的地方,芊子死,是她的光荣!”翟老松恨恨地说,看也不看女婿一眼。“爹!……”“你再敢跟一步,我就开枪!”翟老松怒吼起来。他那仿佛说一不二的跋扈,将他的女婿定在原地了。“大叔!老松叔!你接的任务,不关我芊子的事儿呀!我不干!我不和你去炸冰坝呀!……”芊子哭了,簌簌落泪。然而乌黑的枪口紧逼在她胸口,使她不得不继续倒退向山口,向冰坝……“爹!……”翟老松倏然转过身——砰!一颗子弹擦着女婿身体飞过。“听着,这一枪是警告你!第二颗子弹就是她的!我喊三个数,你小子仍不往山上跑,她就不用想走到山口那儿!……”“芊子,快逃!……”芊子猛醒地刚要逃,翟老松的枪口已掉转,又对着她胸口了,几乎触她胸上。翟老松侧着身子,一边用枪逼着芊子继续走,一边扭头望向女婿,高喊:“一、二……”翟茂生跑了起来。“芊子,芊子啊!芊子你真不该回来找我啊!翟老松你不是人!我做了你女婿后悔一百辈子!……”他边跑,边望着他们,喊着,骂着。
芊子终于明白了翟老松此刻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一旦明白,不哭了,不落泪了,不怕死了,不对翟老松说可怜话了。一种高贵的自尊使她强硬。
她两眼咄咄地瞪着翟老松冷笑道:“你把枪放下。不用逼我。我陪你死。不就是个死么?你翟老松不怕,我也不怕!我该死。我死了,不正好除了你女儿一块心病么!……”
芊子的自尊和强硬,他的真正动机之被识破,使翟老松因自己的行为而内心感到羞愧。逼在芊子胸口的枪筒垂落了。芊子并未趁机而逃。
她说:“我来拎炸药吧。你也歇歇手!”就伸出只手来接炸药。翟老松竟不由得将兜在棉袄中的沉甸甸的一大捆炸药递给了她。
他的双手也确实都累了。一接一递之际,有什么东西从芊子衣襟里掉在雪地上——三捆钱。芊子对茂生说的还没工夫存的那三千元钱。两人都瞅着钱发了一会儿呆。芊子先说:“快走吧!”不捡钱,领先大步走。
翟老松却没动。他望着芊子,又低头瞧地上的钱,一时间,他刚才那被一个狠毒的念头所侵蚀的心肠,变得极度的仁慈极度的软化了。他仿佛看到芊子心里去了。他理解那年轻**本是多么爱生命多么爱生活的了。唉唉,她才二十七岁个女人!她怎么能比得自己没了青春也没了什么生活的强烈愿望的个老头子啊!翟老松翟老松,你不对啊!……你缺德啊!……
“站下!”芊子站下了,回过头来,似乎有些奇怪。“炸那冰坝,我一人也行。你……快追上茂生跑吧!我等你们跑上山再点炸药……”芊子愣愣地站在那儿,有几分不相信他的话。“把炸药放下!”芊子乖乖把炸药放下。“还不跑!愣在那儿干什么?!”芊子眼望着他,脚下在移动,提防着他背后开枪。“我不暗算你,快跑!”芊子一转身撒腿就朝茂生跑去。“站住!”芊子又站住了。“接着!”翟老松弯腰捡起那三捆钱,一捆捆抛给她。芊子三捆钱都接住后,翟老松说:“你告诉茂生,不许他不要我秀梅!也不许他欺负我秀梅!你俩!今后不许再有那种事!……”说罢,他拎起炸药,扔掉猎枪,迈着大步向前走……山上的人们能望到仍处在凶险之中的三个人的情形,却无法知道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更听不到他们互相喊些什么,说些什么。见翟老松走向山口走向冰坝,他们大惑,猜测不已。
“爹!爹!爹呀!……”翟老松也听不见儿子焦急的呼唤。他依恋地朝山上的人们望了一眼。这一时刻他觉得,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憎恶翟村的人。包括那些他往昔认为不是人的人,他们的大安大危却仍怀在他心里。他望到了儿子。儿子立在一块显眼的山石上。儿子不停地向他招手。他站住了一会儿,也向儿子招了招手。他眼湿了。他心里对儿子说:唉,金锁,你爹不是甘愿去找死啊!这是你爹命该如此,谁叫你爹贱手贱脚走人村部接了那么一个电话呢!……
翟大麻子的女人捧着芊子交给她的小漆匣子,号啕着丈夫死得惨。
而她的儿子和媳妇在为失去了他们自己的儿子而痛哭。哭声中夹杂着对父亲对公公的诅咒。
当儿子的哭一阵,不哭了,走到娘跟前说:“娘,这匣子还是给我吧!你捧着我不放心,万一……”
坐在山坡上的那女人叱骂道:“你爹死了,你就想从我手里夺钱匣子么?一准又是你那小妖妇教唆的你!我还没死哩!你休想休想休想!……”
她儿媳妇像只猞猁似地扑将过来抓挠她。那女人见儿媳妇来势甚凶,跃起身就在人群中东钻西蹿,边嚷叫:“儿媳妇想要婆婆的命啰!好人们呀,主持个公道呀!……”
于是几个男人逮住了那当儿媳妇的。她拼力挣扎,还咬人手。一个男人劈面给了她一耳光,她才老实了,又哭她那死于非命的儿子……
翟老根的女人则在给二十多个女人看手相。她们团团包围她。她神乎其神地说:“这场灾,是咱翟村的劫数!咱们翟村人姓的这个姓不好,村名起的也不吉祥!翟——说溜嘴就说成个“灾”字!天天挂在嘴边上,能不降灾么?这场灾我八天前就知道了!……”
“闭住你的臭嘴!八天前就知道了你不早说!”翟老根横眉竖目朝她一指。望着烟火腾腾的村子,他忽然可怜起被自己撇下不顾的老娘来。他暗怕自己因这一罪过遭天谴,或到了阴间遭报应。他几欲奔下山救老娘,又不敢冒死。想对谁忏悔自己的罪过,亦恐人唾弃。心里便如同有一百条毛毛虫在啮咬着一般。
“我想说,不是神灵不许么!你懂个屁,滚一边待着去!我能算出你们谁谁家的财物这场灾过后还能找回多少!粗算五毛,细算一块!没现钱?没现钱的先等会儿!等会儿我让我闺女记账。有现钱的优先!哎呀大妹子,你的手相可不咋样呀!……”
她很想得开——天塌下来众人的头顶着。一无所有了家家都一样。反正能带在身上的值钱物,逃出家门前都让三个女儿携着了,眼下抓几个零花钱也是有必要的。
翟老根顶不信他女人那一套,“哼”了一声,走一旁去躲耳根清静……
冰坝,冰坝,怕你塌时,你让人望着心惊胆战地好像一眨眼就要塌;要你塌时,你怎么就不塌了?偏偏等着我走你跟前来炸你!莫非翟村一千多口子人,今天你单单非要我翟老松一个人的命不可?……
翟老松这样想着,已走到了冰坝基下。现在从山上望不到他了。他也望不到山上的人们了。冰坝礼帽檐儿似的茓出的顶部,遮住了他头上方的天空。坝基下寒气袭人,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想再看一眼太阳,可是看不到。在冰坝的巨大的阴影以外,阳光却很明媚。
他心里对自己说:老松,你别磨蹭了,磨蹭也没用。生死由命,你逃不过命……
翟老松刚刚放下炸药,坝顶骤然坠落一块冰排,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他严严实实地埋葬在一堆碎冰中,那堆碎冰如同为他而变成一座水晶的大坟。
刚跑到山脚的翟茂生和芊子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望在眼中。
两人同时站住了。翟茂生说:“他交代啦。”芊子说:“真惨。”他又低声说:“芊子,轮到我了。如果他没对我讲电话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不去情有可原。但他对我讲了。我知道了。谁叫我是村长呢?谁叫我入了党呢?……你今后凡事多珍重吧,我去了!”
不待她回答,他已朝冰坝飞跑而去。他一跑到埋葬着翟老松那堆冰前,连气儿也不喘匀,就凭着一双手搬大大小小的冰块。远望冰堆不过像坟堆,近了才知比十座坟堆还大。他越想更直接更快地扒出炸药来,越觉得浑身劲儿使不到双手上。
半天,他才十指鲜血满头大汗地扒出了炸药。幸亏炸药和导火索、雷管包在棉袄中,一点儿没受湿。他采过石,当过点炮手,一切做来迅速而正确。
他从翟老松袄兜里翻出了火柴。双手搬过冰,水淋淋的,不慎将火柴盒的磷纸弄湿。划断好几根火柴都划不着火。刚划着一根,却被风吹灭了。这山口地带,风太大,尽是冰,看着刮不动什么,耳边却风声呼哨。“我来了……”他吃惊地一抬头,又是芊子,蹲在他对面。“你!芊子……你不能这样爱一个男人啊!你犯不着陪我死……”
“我不是为了陪你死。老松叔的话,不只是对你一人说的,是对咱俩说的。望着你点不着炸药,我能不跑来帮你么?……你划吧,我双手替你拢着……”
翟茂生痴痴呆呆地瞧着这跟自己没缘分而又与自己真心相爱的女子,犹豫不决。芊子却在一声不响地脱棉袄。脱了棉袄,又脱线衣……脱得上身只剩一件小花布衫和里面的紫红兜胸。“你干什么?……”“我急跑向你,忘了该把钱放在山上水淹不着的地方……”她将三捆钱紧紧裹在线衣内,又学翟老松兜炸药的方式,将线衣卷在棉袄中,两只袄袖打成个死结,之后瞧着他问:“这样……过后兴许能让谁捡到吧!……”
“能……”他低声回答,完全是为了安慰她的煞费苦心。
“能就好。”她淡淡一笑,“谁捡去了也比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强,都是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积攒的。现在你划火柴吧!划呀!我替你拢着……”她更凑近他。他手抖得厉害,又划断了几根火柴。
“我来划?”
“不,还是我来……”
“嚓……”终于划着一根。她立即用双手拢住。他点燃了导火索。
导火索才一米多长,“哧哧”地冒着火星儿。
他们定定地瞧着它越缩越短。
他自言自语:“跑也白跑……”
她说:“我知道……这么死会是个啥感觉呢?”
“啥感觉也没有……”
“我冷……”
他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闭上眼,不看,就不怕……”
她早已闭上了双眼。他也想闭上双眼,但没来得及。他们什么也没听到。紧紧搂抱一起的人的身体,瞬间崩为无数躯块,放射般飞上天,与满空碎琼乱玉混杂,随即纷落在咆天哮地的仿佛世纪末日的硬性狂澜中……感知那省略了死痛之恐怖的,也许唯他们恋生的灵魂——它们悸翱在冰涛浪谷的上苍,顷刻泯灭。
翟村消失了……
县长到曾有过翟村的这个地方来了。没灾情可视察。因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见。大地也被严重改变了容貌,如同沤烂的皮子。县长掉泪,说了一大番抚慰翟村人的话,鼓励他们重建家园,接着问:“你们村有个翟老松吧?”他们都回答有的。“快找他来见我。”“他死了!”“死了?……”“为炸冰坝死的!”县长默然。心想:我只命令他炸冰坝,可没命令他死啊!当时也真顾不上考虑他死活……县长心情沉重地又说:“翟老松死得其所,你们要为他立碑,给翟村的后人树个光荣榜样!”翟老根说:“我们一穷二白了,要立碑教育后人,得县里出钱啊!”县长说:“县里不会不管大家的!要拨款救济大家。立碑的钱,县里当然更舍得出。”翟老根连忙又说:“另外还死了两个呐,一个是村长。也立碑么?”县长沉吟地说:“那要看怎么死的了。”“当然也是为炸冰坝死的……”翟村人异口同声证明这一点。“立碑!我们要和怀念翟老松一样永远怀念他们!”翟老根紧叮一句:“那除了救济款,县里要再多拨立三座碑的钱!砖坟,青石碑,加工棺木,人工,搞得体体面面的,没三四千元下不来!”“要这么多钱!”县长考虑了一会儿,坚定地说,“给!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你们再选个村长吧!”
翟村人见翟老根会讲话,会办事儿,一致推选翟老根。
他们说:“选他!选他!他是党员!……”
在下游四十多里的地方,某村人捡到了芊子的棉袄包儿,打开一瞧,惊喜得没法儿形容。三千元湿透了。为烘干,铺满了他家两张炕面。他女人笑得合不拢嘴。他警告他的俩孩子:“不许说出去!”俩孩子严严肃肃地点头。非常懂事的孩子。
“金锁,你望到爹死时的情形了?”
“嗯……”
“你讲。”
“没啥讲的……”
“你撒谎,你什么都没望见!”
“我望见了!”那少年固执地对他的姐姐大声嚷,“我什么都望见了!……”
“那你讲!讲你姐夫怎么死的?讲……你芊子姨又是怎么死的?……”
那少年一句话也不再说,就跑到山口那儿,对着空旷的山谷喊:“爹!……要给你们立碑!立三座体体面面的碑!……爹你听到我的话了么?……”
县里的救济款不久就拨给了翟村人。翟老根对大家说:“这地方不吉祥,保不定哪一年又来一遭。莫如把款分了,都别处找安身之地去吧!”翟村人认为他说得有理,遂将救济款分了。包括为三个死者立碑的四千元钱。从此翟村存在过的那个地方没有姓翟的人家了。翟村人各奔东西南北。他们心里怀着点儿感激的,不是翟老松,也不是翟茂生和芊子,而是翟老根。他们什么地方偶尔碰到,便互相问:“老根在哪儿?那人,行!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候敢出头!县长面前也不打怵!行!……”“是啊,是啊,不亏他,哪能户户多分几十元钱啊……”翟老根不知去向,反正在我们的大千世界无疑。秀梅不要应分给她的那份钱。她带着弟弟也远走高飞了。翟老根没对任何人说过她不要那份钱的话……
冬天里,一只闲在的乌鸦啄一只挂在树梢上的尖尖翘翘十分窄小的鞋。那是翟老根老娘的。鞋里仍有点儿冻了的东西,使那只无聊的乌鸦颇感兴趣,不厌其烦地啄,啄……忽然它被什么所吸引,俯视过去,见山口那儿,不知是谁草草垒起三个土坟,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行祭。雪地上,两行脚印,来自遥远而又遥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