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发卡(二)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5723
火车站。
彩凤下了出租车,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拎着包儿,肩上是挎袋儿,一边不时回头看,一边匆匆走向检票口。
彩凤东张西望,不见哑巴的身影。
广播声催促着乘客,再过几分钟,某一次列车就要开走了……
彩凤通过了检票口……
行驶着的列车上,彩凤在过道中间向前移动着,寻找着座位。一名穿公安警服的四十六七岁的男子,起身让座。他是县公安局的老张。
彩凤因他那一身警服而略显不安。
老张:“坐吧,我再过几站就下车了。”
彩凤犹犹豫豫地坐下。
老张对她身旁两个吸烟的男人说:“两位,孩子小,怕烟呛,把烟掐了怎么样啊?”
对方不好意思地将烟掐了。
老张:“怎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啊?”
彩凤笑笑:“没法子。孩子他爸常年不在家。”
老张俯身逗孩子——孩子可爱地笑笑……
老张:“他爸干哪一行啊?”
彩凤:“在部队上,边防。当指导员。”
彩凤说假话时,一点儿也不吞吐,几乎是张嘴就来。分明地,她在拐卖儿童这条犯罪路上,已经变得沉着果敢,随机应变,是个老手了。
老张肃然起敬:“原来你是位军嫂嘛。”
彩凤不好意思地笑笑:“军嫂可不敢当。俺们女人,嫁给大款是福气,嫁给当兵的那也是一份儿荣耀。反正俺挺看重俺这份儿荣耀的。”
老张:“这话我爱听。冲你这话,不管你年纪比我小多少,你还是军嫂!我要也是当兵的,非给你敬个礼不可!”
他说完,见彩凤的拎包放得碍脚,弯腰拎起,替她举放到了行李架上……
彩凤口吻亲近地:“大叔,能不能替我倒杯水?孩子在发烧,得吃药。”她说着,像一位有经验的母亲似的,低头以自己的脸颊去贴孩子的额。
老张:“你有杯子吗?”
彩凤摇头……
老张:“那我去乘务员室给你借个杯,保证是消过毒的。”说完起身去了。
老张片刻回来,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太热,得凉一会儿。”
彩凤:“大叔,谢谢了。”
老张:“谢什么啊。我已经跟乘务员交代过了。我下车后,她会常过来关照关照你……”
夜。冷雨潇潇。
彩凤冒雨抱着孩子,拎着包儿,肩搭挎袋儿,避开公路,沿着铁轨向小火车站走来——那正是她被哑巴所救的那个小火车站——只有几盏孤灯在雨夜中亮着,像是几只大睁着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走着,走着,走得很不容易,很吃力,趔趔趄趄,歪歪栽栽的。
她已经用两件不同颜色的,偷来的衣服裹住了孩子的身体,孩子的脸被衣服遮罩着。
一列货车静静地停在铁轨上。它使小火车站的情形更加像哑巴救她时的情形了。区别仅仅在于,那是早晨,而此刻是雨夜。
但是她显然并没有心思想到那个早晨,以及那个早晨的她和现在的她所处的不同境地。
她走到一节货车车厢前,在可以稍避雨处蹲下,用一只手拉开了拎包,将孩子放在膝上,从拎包里接连扯出两件衣服,胡乱将胳膊伸进袖子。接着又从皮包里扯出两件衣服裹在孩子身上……
闪电……
闷雷……
她不禁一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孩子也险些掉在地上——孩子已由低烧转为高烧了,处于半昏迷状态……
彩凤有些心惊胆战地四望——分明地,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辨别出了这一个小站,也联想到了那一个早晨自己在这个地方所遭遇到的凶险。
依稀之中,在闪电的瞬光下,她似乎看到两个人贩子正向她逼近,情形如当时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闪电已逝——所见的情形当然是幻觉。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地站起,想了想,决定舍弃皮包——拎起来朝车厢顶甩去。
力度不够,皮包掉了下来——她只得将皮包朝车厢底下一丢,心虚至极地四顾片刻,抱着孩子仓皇而去……
彩凤抱着孩子走在通往哑巴小屋的山路……
闪电……
雷声……
雨大了。不说是瓢泼大雨,也差不多了。
她滑倒了。
孩子重重地摔出去。
孩子终于发出了哭声,听来很大声。
她慌乱地朝孩子爬过去。爬的过程掉了一只鞋,掉了药瓶。她一爬到孩子跟前,便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孩子的嘴。
她抱起孩子仓皇地跑……
她在林中跑着的身影……
彩凤终于跑到了小屋前,用肩一撞门——门开了。她险些跌进屋里,站稳后,用脚朝后一勾,关上了门。
屋里自然没有蜡烛亮着——她用背抵着门,在黑暗中仰起脸,后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着,仿佛有一百只狼正追来,并已包围了小屋。雨水从她脸上身上往下淌,湿了一片地。她怀中,裹着孩子的几件衣服也湿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稍稍**定了,环视小屋,低声叫着:“哑巴!哑巴!……”
自然没人回应她。
她大叫:“哑巴!哑巴你在哪儿!”——那是人陷于孤立无援之境惊恐的、本能的呼叫。
回应她的是羊的咩咩声。
她抱着孩子,身子紧贴着门往下一滑,坐在那儿了。
她紧紧地搂着孩子哭……
老张家。
这是一个普通的公安人员的家,处处显出日子的寒酸。与前面那个暴发户的家相比,显然地反衬出了清贫的窘况。
老张已回到了家里,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电视。
他妻子在一旁织毛衣。
电视是黑白的,图像也不太清楚,正播着晚间新闻。
妻子:“你过来试试毛衣肥瘦。”
老张:“待会儿,听完新闻再说。”
播音员:“下面是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继三起小保姆拐走儿童案后,今晚九点三十分左右又发生了第四起。犯罪嫌疑人实际年龄不足二十岁,但看去发育超常成熟,作案后极有可能伪装为少妇……而孩子正在发低烧……”
老张擎着杯子愣住。
他忽然重重地将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骂了一声:“妈的!”——霍地站了起来。
妻子愕异地看着他。
老张:“我想我见着她了!在火车上!……”
他说完扯下晾在衣架上的湿警服一披,往外便走。
妻子:“哎你哪儿去!”
老张:“我得到局里去汇报!”
妻子:“那也得穿件干衣服啊!”
老张:“反正都得湿!”
老张蹬着自行车冒雨驰过镇街……
公安局会议室。
这儿那儿靠着雨伞,搭着雨衣——七八个人湿头湿脸湿衣湿鞋挽着裤筒儿坐成一圈儿……
局长:“紧急将大家召集到这儿,是因为有了一个新情况。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新线索,如果老张的直觉……像他自认为的那么可靠的话。老张,你谈谈吧!……”
老张:“是这样,我不是到近郊农村去了解拐卖儿童案的情况了吗?今天刚回来,在火车上,我碰到了案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老张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是个在破案能力方面不太被同事们佩服的人;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同事之一:“老张,你有什么根据认为你碰到的就是案犯?”
老张:“晚间新闻里说,孩子正发低烧。她抱的孩子也正发低烧。”
同事之二:“就因为一个女人抱的孩子也正发低烧,你就断定她是案犯?”
同事之三:“你还凭什么判断的?”
老张:“再,凭的就是……直觉了……”
同事之四:“咱们老张也开始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众人低声哂笑起来。
局长:“大家别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顿时严肃。
局长:“我倒有点儿相信老张的直觉了!”
孩子身上盖得很厚——彩凤搓着手,急得团团转,一会儿走到门那儿侧耳倾听,一会儿走到窗前朝外望。
她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孩子的脸,掀开孩子身上盖的东西去贴孩子的光身体……孩子身上的热度使她心内更加焦急,不知所措。
她发疯地摔东掼西。
她抱起孩子急得哭,一边哭一边惶惶地说:“冬冬,冬冬,好冬冬,你睁开眼看看小姐姐……”
她将纸塞入一个小鼓肚瓶子里点燃——显然是要自作聪明地给孩子拔火罐。却面对着孩子的光身子,不知该往哪处按下去——她对此缺少起码的常识,只在农村看别人操作过罢了。
她终于决定将小瓶朝孩子的心口窝放下去——孩子的细嫩皮肤竟被瓶口烫得起了一阵烟。
孩子疼得一张嘴……
她怕孩子叫出声,赶快腾出一只手去捂孩子的口鼻。
孩子的头被憋闷得**着。
她用另一只手去拔那小瓶——拔不动……
又使足了劲儿一拔,终于拔下了——而捂着孩子口鼻的指缝间,有血流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染血的手,看着孩子半死不活的脸,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天亮之时——彩凤在屋后栽好了一棵树,正蹲那儿,用半块旧砖拍树根的土……
孩子已被她折腾死了,并埋在那儿了。
她目光呆滞,拍土的动作很机械,脸上的表情很冷漠,接近冷酷。
她回到了小屋里——见哑巴的堂姐正从小挎兜里掏了什么往自己兜里揣。
彩凤:“掏出来!”
哑巴的堂姐讪笑着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东西放在桌上。
彩凤:“哑巴呢?你堂弟跑到哪儿去了?他怎么不去接我!”
哑巴的堂姐:“你别生气嘛!出了点儿岔子,哑巴因为聚赌被搂进去了。这事儿是谁都想不到的嘛。不过你甭担心,他会被保出来。一个哑巴,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兴许一时半刻就回来……”
彩凤找出了自己装钱那个小匣子,一看已被破坏,里边空空如也。
她将小匣子摔在地上。
哑巴的堂姐:“你……没成功?别泄气,你偷的东西也是钱嘛!我看能比一个孩子还值钱。我帮你倒卖!咱们四六劈成。要不三七也行……”
彩凤一字一句地:“我、成、功、了!”
哑巴的堂姐:“那,孩子呢?怎么?用不着我了!不愿劈钱给我了?上道儿了,开始吃独食了?……”——她冷笑起来。
彩凤:“孩子死了。被我埋在屋后了!”
哑巴的堂姐望着彩凤,见她不像是撒谎,信了,感到事态严峻,表情渐变。
彩凤伸出了一只手:“我的钱呢?”
哑巴的堂姐:“在我家呀!我都给你保存着哪!你不是托我去替你赎你妹子的吗?”
彩凤冷冷地:“现在不用你了!走,我跟你去取!”
哑巴的堂姐:“这……不妥吧?还是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回去取,马上就会给你送来的!”
彩凤坚决地:“不!我跟你去取!”
哑巴的堂姐又冷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想跟我去取了钱,直接一逃了之对不?”
彩凤:“对!”
哑巴的堂姐:“如果案发了怎么办?我和我哑巴堂弟不成了你的同案犯?”
彩凤:“你本来就是同案犯!你还是主谋!少啰唆!走!……”——她擒住了对方的腕子……
对方一甩胳膊挣开了:“好好好,依你!你先头里出去观观风儿……”
彩凤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哑巴的堂姐两眼露出凶光,从墙上摘下了一把砍柴刀……
彩凤听到响动,猛一回头,立眉竖目,厉声地:“你想杀我?昧了我救妹子的钱?!”
哑巴的堂姐:“对!要命就快滚!要钱我就非杀你不可!”——举着砍刀威胁地朝彩凤逼近。
彩凤后退着,瞟见案子上放着满满一盆面粉,突然端起朝对方扣过去。
哑巴的堂姐顿时从头到脚变成了一个“白人”,砍刀落地。
彩凤扑过去,二人扭打起来,相互扯头发,发狠地撕咬。女人玩起命来,有时比男人还凶狠。
哑巴的堂姐毕竟力蛮一些,终于占了上风,骑在了彩凤身上,双手扼住彩凤的脖子。
彩凤渐渐被扼得失去了反抗力,一只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了砍刀柄。
举起的砍刀狠狠落下。
扼住彩凤脖子的双手放松了。
哑巴的堂姐双手捂着头——她白色的脸上淌下了红色的血。
她从彩凤身上栽倒了。
彩凤翻起身来,连连举刀朝对方身上砍,一边恨恨地说:“还我钱!还我钱!你还我救我妹的钱!……”
血——溅在彩凤脸上,身上,一溅,再溅……
哑巴回来了——他照例是乐观的,哼哼呀呀地从外边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屋内的情形,大愕。
哑巴扑过来,抱起——不,准确地说是拎起彩凤,像扔一只粮袋似的,一下子就扔到一边儿去了。
彩凤被那一扔,撞在墙,撞得昏头涨脑地跌坐于地。
哑巴抱起他堂姐的身子,哇啦哇啦地叫着——人自然是已经死定了。
哑巴扑在堂姐身上号啕大哭。
哑巴跃起身对彩凤发狠,扯着她头发将她抡过来抡过去,哇啦不止。
被抡倒在地的彩凤,又本能地抓起了砍刀。
哑巴瞪着她,她瞪着哑巴。
彩凤闭上双眼,缓缓举起砍刀,要刎自己的脖子。
哑巴扑过去夺下了砍刀。
哑巴紧紧搂抱住她哭——看得出,尽管她杀了他的堂姐,他还是那么爱她。
彩凤也哭。
她双手捧着哑巴的脸说:“哑巴,哑巴,你救了我命,我杀了你堂姐,我对不起你!可是她先起杀心的啊!原指望你们能帮我救我妹,谁承想结果会变成这样啊!这是我彩凤前辈子命定的劫数啊!……”
哑巴也许听懂了,也许并没听懂,总之哑巴拍着自己的胸脯,指指尸体,指指彩凤,急急地比画着,哇啦着,那意思是——你快逃吧!杀人是要偿命的,由我来担当罪名吧!只要你心里时常想起我……
彩凤当然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摇头,泪涟涟地:“不,不,我不能!一人做事一人担!……”
哑巴又做手势,又哇啦,意思是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先死给你看了!——他当真抓起砍刀朝自己比画……
彩凤被哑巴对自己如此之痴的爱心深深打动了——她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床前,扯下一床被子盖住尸体,然后开始脱衣服。
彩凤的衣服一件件落地。
彩凤仰躺在床上——她要再给哑巴一次以图报答……
哑巴伏在她身上,搂抱着她的身体,吻着她的身体,哭着,咿咿呀呀着——他对她,也可以更直接地说,对他所宝贵所喜欢的这美好的小女子的身体,是那么的无法舍弃!
彩凤的脸——毫无表情的,面膜般的脸。她大瞪着双眼,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屋顶……
彩凤和哑巴在门口依依惜别……
彩凤刚迈出门,听到背后哑巴哼了一声,一回头,见哑巴已将砍刀砍进了自己肚子。
哑巴两眼定定地瞪着彩凤,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带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似的。
哑巴将砍刀一剖。
彩凤捂上了自己的双眼,不忍看地将头转回去了……
彩凤顺着一条羊肠小路向山下仓皇逃窜……
她在逃窜中回头看了一次——树木的间隙之后,小屋的茅顶冒起烟来。
她猛地收住了逃窜的脚步——山下,搜索的人影正向山上包抄。有手中持枪穿警服的,有持叉棍的村民,有牵着狼犬的——狼犬在犬带的牵制下亢奋地扑跃着,吠着。
彩凤慌乱地横折向另一个方向——然而她看到的是差不多的情形。
她被逼得退向山顶。
她无路可逃,束手就擒地坐在小屋前的一块石头上——而小屋在熊熊燃烧着,她背后人声犬声渐近。她内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胸脯剧烈地**着,眼中流着泪,浑身瑟瑟发抖。
一个人的脚步声走到她背后停止。
彩凤缓缓回头——见是刑警老张。
彩凤猛地跃起,向门窗吐火的小屋冲去,她企图以自投火海的方式拒捕——两名刑警及时阻挡住她,迫使她站住了。
又一名刑警从腰间摘下手铐向她走去,老张制止地:“用不着那玩意儿……”
老张走到彩凤身旁,一把擒住她腕子,对众人说:“救火,保护现场……”
他说罢,拖着彩凤便走——彩凤在被动的状态下,回头望那小屋……
公安局——审讯室。
彩凤一动不动端坐着,目光呆滞而又充满敌意。
老张托着肘,手捏着下巴,绕椅子踱步,研究地瞧着她。
老张:“今天可是第三天了,还是不打算交代?”
彩凤把头一扭。
老张:“成心栽我?让我落个结不了案?”
彩凤将身子一侧。
老张:“你来这套没用的。我穿警服的年头,比你岁数还长,审讯经验总是多少有一些的。比如说,我可以一天审你好几次,一次审你好几个小时,最后使你比我还烦,于是来个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彻底交代。可我不喜欢这方式。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我何必采取疲劳战术,既折磨你,又累我自己呢?……”
彩凤装聋作哑。
老张:“再比如说,我可以装模作样地扮演一个神父似的角色,和你大谈灵魂忏悔的意义,还有罪恶的解脱什么什么的……我这人谈不来那些,换个比我会谈那一套的来审你,我看你的灵魂八成也听不进去……”
彩凤干脆将头靠在椅背上,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
老张:“当然啰,我也可以承认自己无能,根本没法儿结这桩案子。我这个人常被同事们视为无能之辈。早就习惯了。无所谓了。于是呢,总结我的教训,可能换个女的来对付你。年长的会对你说——尽管你罪恶深重,可她觉得你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年轻的会对你说——在法律面前你是罪犯,可在她面前,你是一个同性姐妹。于是呢,终于感动了你……结果还不是一样,法院判你的刑,上级表彰她。我更不喜欢这一套。你给我听明白了,在你我之间,除了审问和交代,没别的可掺和的!……”
彩凤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老张站在她背后,忽然举起了巴掌——那巴掌并没落在彩凤身上,在空中紧紧攥成了拳。随之手臂缓缓垂落,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而这一切,彩凤自然是无所觉察的。
老张走到审讯桌后,端端正正坐下。
老张:“最后那一个孩子,你究竟卖到哪儿去了?”
彩凤:“……”
老张:“你一共拐卖了几个孩子?他们的下落!”
彩凤:“……”
老张:“哑巴是不是你杀死的?”
彩凤:“……”
老张:“他堂姐是不是你杀死的?”
彩凤:“……”
老张:“小屋是不是你放火烧的?动机是不是焚尸灭迹?”
彩凤:“……”
这时,门轻轻开了一道缝,探进一名女警的头,小声地:“老张,嫂子来的电话,急事儿。”
老张突然大发雷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别干扰我!”
那女警的头倏地缩了回去,门关上了。
彩凤瞪着老张,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怀有敌意的冷笑。
老张离开桌子,走到彩凤跟前,双手撑在膝部,弯下腰,几乎和彩凤脸对脸地相互凝视着。
老张:“你冷笑什么?觉得我拿你没治了,心里很得意,是不是?”
彩凤朝老张脸上啐了一口。
老张不禁一皱眉,一闭眼。他缓缓睁开眼,并不擦,也冷笑起来。
老张:“丫头,听明白了,应该得意的其实是我。因为从现在开始,一个事实明摆着,那就是——我已经占上风了。根据是,三天来你脸上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对我的审问终于有了反应。这是我取得的第一个成绩。为此我今天晚上将会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而你今天晚上将会一刻钟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整个夜晚都在苦苦地想,是选择坦白从宽呢?还是选择抗拒从严呢?下一次审问,你的两眼将会因为缺觉而红而肿,你也许会突然痛哭流涕,也许会突然歇斯底里……”
彩凤咬牙切齿地:“我恨你!我什么也不会交代!就不给你受表彰的机会!你们枪毙我吧!我认了!”
老张直起了腰,仍冷笑着,极其克制地:“你正在照我的话来着!”
他转身走到桌前,按了一下桌角的按铃,于是两名刑警进入,其中一名抓住彩凤的胳膊朝外带她。
彩凤挣脱,又啐了老张一脸唾沫,并对他乱挥胳膊,气焰嚣张地:“我就是抗拒!就是不交代!就是要抗拒到底!就是要让你结不了案受不了奖邀不了功升不了级!气死你这只老蛤蟆!……”
老张一愣一愣地连连往后退。
另一名年龄大些的刑警朝外挥了挥手,彩凤遂被强拖出去……
年龄大些的刑警看了老张一眼,无声地笑了,亦庄亦谐地说:“兜里没手绢?”——说罢掏出了自己的手绢……
老张光火地:“别惹我!小心我跟你翻脸!”——从对方手中夺过手绢,擦了擦脸,擤了一手绢鼻涕,将手绢朝地上一扔,大步跨了出去……
食堂。
刑警们在排队打饭……
他们相互议论着:
“不但拒不交代,还特嚣张!听说今天啐了他两口,骂他是老蛤蟆!”
“这样的,干脆甭审,趁早崩了算了!”
“上边限期破案,三天了,还没问出一个字,老张这次可又碰上较劲儿的了!”
他们中有人发现老张就排在后边,相互使眼色,收住了议论。
老张冷着脸,佯装充耳不闻……
老张占据着一张长桌的一端吃饭——他旁若无人,一勺接一勺大口大口地吃着,那样子根本不像一个人在吃饭,而像一台吞咽机在机械地吞咽着。
长桌两侧他的同事们,似乎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迫,一个个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碗,吃得鸦雀无声,气氛几近于肃然。
这时一个倒霉的家伙端着碗过来了,大模大样地往老张身旁的空椅上一坐,开口挖苦道:“我说老张,你到底审得出口供审不出口供哇?”
老张一口饭刚入口,停止了咀嚼,瞪着对方。
对方:“如果不行,就应该主动跟头儿打招呼,换个能力强的人接替嘛!别贪功心切,反而误了结案日期呀!”
老张缓缓站起,将一盆汤扣在对方头上,接着将吃剩的饭菜都泼拉在对方头上,并在对方头上擦了擦筷子、勺子,之后将筷子、勺子往自己上衣兜一插,扬长而去……
老张因而受到训斥。
局长批评他:“往同事头上扣汤盆子,太不像话!”
老张坐着,闷头吸烟。
“连那种年龄的一个女嫌犯都对付不了!你如果不能按期结案,叫我向上边怎么解释?”
老张猛抬起头,脖子一梗,语气极倔地:“你怎么知道我对付不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按期结案?”
他狠狠按灭烟,起身便走。
顶头上司被他顶撞得直眨眼……
晚上,老张在台灯下翻案卷。
床上的女儿翻了个身,**地:“妈,灯晃我眼,烟还呛我,我能睡着嘛!人家明天还考试呢!”
老张不禁回头看女儿。
妻子:“你把头蒙上一会儿,啊?这案子对你爸爸很重要,关系到他升级、涨工资、咱家换房子呢!”
女儿:“那考试还关系到我升学呢!”随后赌气用被子蒙上了头。
老张面有愧色地掐灭烟、关了灯……
黑暗中——老张和妻子躺着低声说话。
妻子:“很棘手,是不?”
老张轻描淡写地:“有什么棘手的?小案一桩!不过就是……有点儿气人罢了!……”
他不愿和妻子多谈案子,翻过了身去……
彩凤进入了审讯室。
审讯室完全变了样子——首先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幅不见了,满墙都是放大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女人,年轻的、中年的、年老的,都在因为丢失了儿子、女儿、孙儿女、外孙儿女们而痛哭,而悲诉,而愤恨,而绝望。有一家一户的照片,也有单人的大特写。
这面墙上有照片,那面墙上也有照片。
照片上那些眼睛似乎都在瞪着彩凤。
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似乎都将从墙上扑下来……
审讯室变成了这个样子,显然是彩凤所没料到的——她的心灵和对审讯的敌意,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四面望着望着,终于,竟忍不住转身欲往外跑,而门从外面关着。
她竭力镇定住自己,走到椅子那儿,想坐下去,却发现椅背横梁上也贴了一幅“宽银幕”照片——一个女人哭得大张着嘴,仿佛不是人的照片,而是什么犬科动物的大特写。
彩凤竟不敢坐下去,怕那大张着的嘴会咬她的背似的。
桌上的一台录音机这时发出了声音——哭声——男人的、女人的、喊儿的、唤女的、诅天的、咒地的……
彩凤不禁紧紧捂上了耳朵,仰起了脸——然而顶棚上也贴满了同类照片和大特写。
彩凤闭上眼睛,捂着双耳尖叫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芊子!芊子!……快来救姐姐啊!……”
她尖叫的尾音,变成了哭声。
她的哭声与录音机里的哭声混在一起,有时她的哭声压倒了后一种哭声,有时后一种哭声压倒了她的哭声。
她从这面墙扑到那面墙,发疯般地往下撕扯照片。
几面墙上的照片被撕扯得狼狈不堪,支离破碎。
满地是撕碎的照片纸屑,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的彩凤,手里仍在撕着,越撕越碎。
老张已坐在审讯桌后了。
老张:“采取这种方式,是你逼我。”
彩凤:“……”
老张:“芊子是谁?”
彩凤声音精疲力竭地:“是我妹……”
老张:“可是据我看来,她是救不了你的。”
彩凤抬起了头,迎视住老张的目光,流着泪说:“可是,就算把我枪毙了,我变成了鬼,也要救我妹!……”
老张:“你妹怎么了?”
彩凤:“我和我妹,是一块儿被人贩子拐卖的……”
老张一愕:“你!……我审你多次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彩凤:“我能对谁去说?对你?我已经是攥在你手心里的犯人了,会指望你大发慈悲,替我去救我妹?……”
她冷笑起来——笑得又冷又凄惨。
老张:“你总该相信,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吧?”
彩凤:“好人?在人贩子卖我妹的那个村子里,当时就有人说说笑笑地围着看,我哭,我求,怎么没有一个好人出面可怜我们?……”
老张被反问得一怔。
彩凤:“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如果不是你那么快就抓住我,我一定能把我妹救出来!那些丢了孩子的有多恨我,我彩凤就有多恨你!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恨你!……”
老张默默听着,凝视着彩凤。
老张:“恨就恨吧,随你便……”——说着,从桌上厚厚一摞案卷夹中抽出一册,翻看起来,似乎一时忘了彩凤的存在,根本不打算再理她了。
彩凤的目光中,便有了几分困惑。她张一下嘴,欲主动开口说句什么的样子,但由于心理上存在着强烈敌意的缘故,将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也要忘了老张的存在。
老张抬起头看了看她,思忖着,犹豫着,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拿着案卷夹走到她跟前,将案卷夹展示在她鼻子底下。
老张:“这两个人你见过没有?”
彩凤睁开眼,目光一落在案卷夹上,表情顿变,夺过案卷夹细看——上面有那两个人贩子的照片。
她目光中充满仇恨,欲扯下人贩子们的照片——老张赶紧将案卷夹夺过去。
老张:“那么是他们了?只要是他们,就能知道你妹妹被卖在哪儿了。”
彩凤:“你……你也把他们给抓住了?”
老张:“那倒不是我……大案要案,也不好全叫我一个人破了……这几天你也确实把我僵得够累的,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嗯?……”
他说罢,放下案卷夹,向门口走去——彩凤扭头望他。
老张刚走到门口,彩凤猛地站起,叫道:“你别走!……”
老张转身,望着彩凤,不出所料而又耐心地期待着。
彩凤却又缓缓坐在了椅子上。
老张走到她跟前,低声地:“有话说?”
彩凤仰脸望他,望着望着,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扑通双膝跪在了他面前,流着泪说:“只要你能救我妹,我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什么都交代……”
老张:“你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彩凤反而搂抱住了他双腿,哀哀地求着:“大叔,我知道我已经救不了我妹了,求求你,一定替我救救她吧!”
老张:“起来!我叫你起来听见没有?”
彩凤:“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老张:“好吧,听清楚了,我答应你。”
彩凤半信半疑地放开他双腿,缓缓起身坐到椅子上。
老张:“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彩凤:“只要你能救我妹,我就老老实实交代,什么都交代……”
老张一言九鼎地:“你再给我听清楚了,我就是玩命,也要把你妹救出来!”
顶头上司的办公室。
局长:“没那么简单吧?”
老张:“只要她一开口,五六户人家,就可能找回自己的孩子。该冒的险,得有人去冒。”
局长:“你怎么能乱答应一个犯人的请求呢?”
老张:“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对待犯人,该讲信用的时候,也应该讲信用。”
局长:“万一她仍不交代,你不是反而耽误了结案时间,反而等于被她利用,白冒一次险了吗?”
老张:“救她妹妹也是咱们的职责,谈不上被她利用不利用的。”
局长:“那么,你想要多少人手?两个三个可以,多了我没法儿抽派。”
老张:“一个也不要。只希望头儿给当地同行打个招呼,协助我一下。”
夜——人贩子卖芊子那个村。
老张扛着芊子的身影从村中潜出——芊子乱踢着双腿,塞了布的口中发出呜呜声。
一个老太太的喊叫突然响起:“快来人呀!我家媳妇被人扛跑啦!……”
一群人影从村口拥出——举着火把的,持着械物的。
老张扛着芊子跑,人群在其身后追。
两个接应老张的人出现——老张肩膀一斜,将芊子掼在地上……
老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快!带上她开车走!我把追的人引开……”
两个人中的一个担心地:“那你!……”
老张:“还啰唆!快呀!……”
老张说罢,向另一方向跑,边跑边故意喊:“这姑娘老子抢定了!有能耐就来追吧!”
老张被追赶者们围在了一座崖头上,对方的械物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老张高举着手枪,朝天空放了一枪……
人群中有人喊:“别怕他这一套!他只敢朝天放枪,哪敢朝人放枪!”
老太太:“他不说出我媳妇在哪儿,就活活打死他!打死了我偿命!”
人群向老张逼近着,老张一步步后退。
老张望见远处的车灯光,欣慰地笑了——那车灯光证明,芊子已被救走。
老张已退到了崖畔,低头看——河水静静地流。
老张将手枪往枪套一插,严厉地:“以后再来跟你们算账!……”
他纵身跃下了崖……
关押所。
老张和芊子在长长的走廊走着——老张的脚有点跛,他一只胳膊吊在胸前。
芊子挺着怀孕的肚子。她走得很慢,双手捧腹,看得出,她对于孕儿是非常在意的。
彩凤坐在审讯室——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激动。
门开处,芊子挺着肚子走入……
芊子:“姐……”
彩凤望着她,嘴一扁,流泪了……
芊子向彩凤走去。
彩凤竭力克制着,不动,不开口,不哭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走近自己的芊子,由于克制着不愿哭出声,脸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扭曲。
芊子:“姐,苦了你了……”
芊子也流泪不止。
她们终于都忍不住,都向对方扑去,搂抱在一起。
彩凤放声大哭:“芊子,姐的妹呀!姐可见着你了!姐都是为赎出你,才落到这地步啊!……”
她们一时哭得天昏地暗……
门上方的玻璃后,老张的脸,不忍看地转了过去……
姐妹二人哭过后,已相互紧握着手坐下了……
芊子抽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儿,打开,是彩凤的蓝发卡。
彩凤:“怎么在你手里?”
芊子:“我见在村上一个孩子手里,就替姐讨要回来了……”
芊子用手绢儿擦了擦发卡,替彩凤戴在头上……
芊子:“姐,我信你的话。”
彩凤:“什么话?”
芊子:“你娘会保佑你,大案化小,小案化了……”
彩凤苦笑……
门外——老张自言自语:“怎么想的啊!”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和一个极小的可做烟灰缸的东西,却引得一阵腰疼,咬着牙倒吸凉气。
他贴墙蹲下,用吊在胸前那只手托着烟灰缸,吸起烟来……
审讯室里传出彩凤和芊子的对话:
“妹,你怎么还白了?还胖了?”
“省心呗……”
“省心?……”
“一开始我不吃,不喝,光哭,光闹,瞅机会就逃,他们一家就捆我,拴我,打我,**我……后来我服了,他们一家又开始对我好。我怀孕了,他们就对我更好了,连活儿都不让我干了,都盼着我给他们家添个大胖小子……”
老张聚精会神地聆听,摇头。
“要是生个姑娘呢?”
“那他们也高兴啊!他们说是姑娘就卖了,让我再生。姑娘卖了也是一笔钱啊!……”
“卖了?……你舍得?”
审讯室。
芊子微微一笑,笑得大有那么几分无所谓的味儿:“姐,人呢,只要想通了,凡事,也就随它去了呗!”
彩凤毫无表情地:“这么说,你早已经想通了?”
芊子默默点了一下头,一副单纯得近乎弱智的模样儿。这种模样儿,对于一个她那种年龄的小女子,若在寻常情况之下,甚至会显得有几分可爱。但是这会儿,对于彩凤而言,她的模样儿就颇具有秒杀性了。
彩凤:“你想通什么了?”
芊子:“咱一个农村女子,才上了三年学,嫁什么样的男人还不是嫁?宁嫁蠢汉当宝贝,不嫁好汉当苦妇——这点一想通,也就全都想通了。姐你这样子看着我干啥?我的理说错了吗?……”
彩凤:“你现在被救出来了,又是怎么打算的?”
芊子沉吟片刻,垂下目光,低声而又怯怯地:“也没什么另外的打算……”她用一只手轻揉着肚腹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何况我男人对我还行,我还得回去替他生孩子,做老婆啊!……”
彩凤:“可你是被卖到那人家的!”
芊子:“嫁去的也罢,卖去的也罢,对我,反正还不是一回事儿……”
彩凤猛地拍了下桌子:“可我呢?可对我呢?”
芊子被吓得一哆嗦,抬起头,仿佛还困惑不解地望着彩凤。
彩凤叫嚷:“可我为了赎出你,拐卖孩子,犯了国法!就要被判刑,就要下大狱,你倒没事儿人似的,还说要回去给一个王八蛋男人生孩子做老婆!……”
彩凤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芊子两记耳光。
芊子双手先后捂脸,始料不及地呆望彩凤。
彩凤揪住了芊子的头发,发疯地:“我打你!我打死你!……”
芊子:“姐!姐你别打我!别打掉我的孩子!”
彩凤将芊子推倒在地:“我没你这样的妹子!我今天非要叫你流产不可!……”
彩凤用脚踏向芊子的肚子,芊子一滚,躲开了,双手护住肚子,坐在地上向后畏缩着身子……
门外——老张急忙掐灭烟,揣入兜里,闯入审讯室;彩凤正高举着椅子砸向芊子,被老张抢前一步挡住,并夺下了椅子。
芊子连滚带爬地逃离审讯室……
彩凤恨得全无了理智,一头翻向桌角,撞昏于地。
老张扶起彩凤的身子,用一只手按住彩凤流血的额头。他兜里冒起烟来,又只得用那只手去拍衣兜,一时顾此失彼……
审讯室。
彩凤头上缠着药布,和胸前吊着手臂的老张都端坐着,相互注视。
老张:“你性子太暴烈了吧?”
彩凤:“……”
老张:“你又不打算彻底交代了吗?”
彩凤:“……”
老张:“我为了救你妹,可是豁出性命的啊!”
彩凤:“别提她!”遂将头一扭。
老张:“又是三天过去了,我的记录簿上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如果你是我,你能有我对你这种耐心吗?你再想想那些丢了孩子的家庭,那些当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人……”
彩凤倏地将脸转向老张,生气地:“你别唠叨了!……”
老张一时缄口,挠挠头,掏出烟来,刚叼上一支,瞥见“禁止吸烟”的字条,将烟狠狠掐断,烟盒使劲儿往桌上一拍。
彩凤:“你说到做到,我也说到做到……可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老张以严厉又不信任的目光望她。
彩凤:“大叔,求求你,再信我一次吧!我,我想去给一个人上坟、烧纸……”
老张:“谁?……”
彩凤低下了头,声音极小地:“哑巴……”
山上。
哑巴小屋的废墟旁,两堆新坟——彩凤在其中一堆坟前烧纸——她双手被铐着。
老张站在不远处吸烟,若有所思。
彩凤用一张纸钱撕成个小人儿,用一根树枝狠狠扎在另一坟头——
毫无疑问,那是哑巴堂姐的坟,彩凤恨她,用自己相信的方法报复。
彩凤一回头,见老张在看她——老张并没表示什么。
彩凤朝哑巴的坟跪下,磕了三个头,缓缓站起——她表情极为虔诚,头磕得也极郑重。
彩凤:“如果我彻底坦白了,真会轻判我吗?”
老张:“坦白从宽,是法的一条原则。”
彩凤:“啥叫原则?”
老张:“就是……就是你必须相信的意思……”
彩凤:“那,我就信你的话……”
她捡起一块石头,走到井口旁,敲井台的砖——敲下一块,又敲下一块,于是出现了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小本儿。
彩凤将小本儿交给老张:“卖到哪儿去了,经什么人卖的,都记在这小本儿上了……”
老张急看小本儿。
老张:“来,我给你打开手铐,我要请你下馆子!……”
老张和彩凤往山下走的背影——他那只没折的手臂,从背后搂着彩凤的肩……
小饭馆里。
老张:“吃饱了?”
彩凤:“饱了……”她打了个嗝又说:“大叔你真好,我是犯人,你还请我下馆子……”
老张忧郁地笑笑,摸了她头一下……
他们从镇街上经过。
彩凤望着一家录像放映厅的广告说:“大叔,我还想看一场电影,行吗?”
老张犹豫地看看表,之后爽快地:“行。”
放映厅里,放的是香港喜剧片。
彩凤看着,似乎一时忘了自己是犯人,独自投入地笑。
老张斜视着她,表情更加忧郁。
审讯室。
彩凤在交代着,老张的手握着笔飞快地记着。彩凤说到伤心处,抹眼泪,掩面而泣。老张停止记录,以手掌撑住额头。
彩凤抬头看他,见他竟也在侧转身抹眼泪,内心极为感动,望着他那种目光也变得极为亲昵了。
老张:“你一气儿说了三个多小时,说累了吧?”
彩凤摇头。
老张:“不累也到这儿吧!”
彩凤:“大叔……”
老张一愣:“以后不许叫我大叔。尤其在我审你的时候不许这样叫。要叫我张警员,记住没有?”
彩凤:“记住了大叔,我想问你,监狱里是不是还教犯人学文化?”
老张:“对。”
彩凤:“还教犯人学手艺?”
老张:“……”
彩凤:“对不对呀?”
老张:“对……”
他声音很低。
彩凤:“这就好……我要学文化,学手艺……”
老张望着她,表情忧郁得一时苍老了许多。
老张家。
妻子女儿在熟睡——老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张悄悄爬起,光着脊梁,穿着裤衩,坐在桌前翻阅厚厚的案卷。他大口大口地吸烟,陷入难解的思索……
关押所食堂。
老张在和同事们吃饭……
一同事:“嘿,饭吃鼻子里去了,想什么呢?”
另一同事:“老张,你近来可深沉多了啊!自己的案子顺利结了,还使别人的案子有了突破性进展,功劳大大的啊!”
老张:“你们说,徐彩凤的案子,会绕过死刑去不?”
“绕过死刑去?拐卖了五个孩子,死在她手里一个,还另有两条人命与她有关,除非国家早已废除了死刑!”
“你是装法盲啊,还是明知故问?”
老张:“是啊,怎么绕得过去呢……”
审讯室。
老张:“现在,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对你非常重要,你可要听明白了,想好了再回答。”
彩凤点头。
老张:“你拐卖儿童,是不是受哑巴的堂姐指使?”
彩凤点头。
老张:“你不要点头。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彩凤:“是。”
老张:“那个死了的儿童,是不是死在哑巴手里?”
彩凤连连摇头:“不,不是……”
老张:“不是?你不是交代,哑巴那天没去接你吗?如果他去接你了,情况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彩凤:“是……”
老张:“情况有所不同,孩子也就不会死了,对不?”
彩凤:“对……”
老张:“那不就等于,是死在哑巴手里了吗?”
彩凤:“这,你要这么认为,就算这么回事儿吧……”
老张:“不是我要这么认为。你别把我绕进去。你要自己回答,是不是死在哑巴手里?”
彩凤犹豫。
老张:“我再说一遍,这些关键问题,对你别提有多重要。是不是?”
彩凤:“是……”
老张:“哑巴的堂姐,是谁杀的?”
彩凤:“我……她先想杀我……”
老张:“对,她先想杀你,你是被迫自卫。可你又怎么知道,真是你自己杀死了她呢?……”
彩凤困惑。
老张:“我的意思是——当时的情形是不是这样的?你砍了她两刀,可她并没死,也不会死,后来哑巴进来了……”
彩凤终于领悟了老张的用意,目光充满了感激,充满了良心的不安,但却在不由自主地点头。
老张:“要用明明白白的语言回答!”
彩凤:“是……我认为是哑巴,杀死了他堂姐……”
老张:“你认为,为什么?”
彩凤:“哑巴他当时……受了刺激……疯了……”
老张:“你亲眼所见?”
彩凤:“对,我……亲眼所见……”
她流泪了,感激的泪,良心不安的泪。
老张:“到了法庭上,会有辩护律师为你辩护,你可要和刚才的回答一样!过来按指印吧!”
彩凤在记录上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法庭。
辩护律师:“徐彩凤,你拐卖儿童,是不是完全出于想赎出你妹妹的目的?”
彩凤:“是……”
律师:“最后一个儿童,是不是死在哑巴手里?……”
彩凤:“……”
听众席有阵阵私语之声。
法官:“犯人徐彩凤,快回答。”
彩凤:“不,不是死在哑巴手里。与哑巴无关,死在我手里……”
听众骚动。
律师愕然,不知所措而又强自镇定地:“哑巴的堂姐,是不是哑巴杀死的?”
彩凤:“不,不是哑巴杀死的。是我杀死的。也与哑巴无关……”
律师只好拿起案卷看,有些生气地:“你,你怎么与审讯记录上回答的不一样?……”
听众席间,穿便服的老张,表情忐忑。
他起身走了。
彩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欺骗了审讯官……”
听众席更加骚动。
老张驻足,头从肩上缓缓扭回,望向彩凤的背影……
又是一个雨天。
撑着各色雨伞的人与老张擦肩而过。雨越下越大,无伞的老张,在雨中漫无目的地缓行着。老张走到一条河边,手扶栏,仰起头,任雨淋着自己的脸……
监狱。
老张在探监室探视彩凤——老张穿便装,手臂已去了夹板。
两人相对无言。
彩凤终于先开口:“大叔,胳膊好了?”
老张点头。
彩凤:“大叔,你怎么穿便装?”
老张:“我已经退出刑警队列了。”
彩凤愕异地:“因为我?……”
老张:“也不能说是完全因为你。我的腿,为救你妹,落残了,只得改行……”
彩凤负疚地:“大叔,你是不是有点儿生我的气?……”
老张苦笑摇头。
彩凤:“我不能……哑巴有恩于我,他至死都不恨我……我没被男人像他那么喜欢过,我真是不能……”
老张:“我理解……”
彩凤:“监狱对我挺好的,说就不给我戴脚镣了……”
老张怆然。
彩凤:“听人讲,关在单牢里的,都是要枪毙的?”
老张将话岔开了:“我去给你家里送过信儿了,你父亲,他,忙……”
彩凤:“真会枪毙我吗?我什么都交代了啊!你不是说,坦白从宽的吗?……”
老张又将话岔开了:“至于你妹,你不必担心,啊?我已经说服我老伴儿,认她做义女了……”
彩凤:“我知道我民愤太大……可我……大叔我好怕死,夜夜做噩梦……”
彩凤哭了——她伸出双臂,身子前倾了一下,似要投入老张的怀抱,却又意识到了彼此的身份,收回双臂,以手捂脸。
老张摸了她的头一下,像摸自己女儿的头一样,温爱地:“夜里睡不着,就想小时候的快乐日子……”
彩凤:“可我打小长这么大,就没有过多少快乐日子……”
老张早已难于控制自己的心情,站了起来,很吃力地说出一句话:“我还会来看你的……”
他转身便走。
彩凤:“大叔!……”
老张在门口站住,没转身,也没回头。
彩凤:“告诉芊子,说我不恨她了……”
老张冲出门外。
一株大树后,露出老张的半侧身子,他双手捂脸——我们听到了一个男人痛心到极点时的哽咽之声……
公审现场。
被倒绑双臂的彩凤举目四望——她分明是在寻找老张……
台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她仿佛置身度外——却没发现老张的身影。
执刑地。
彩凤惊恐地走着,仍四望着。
她跪了下去……
她抬起头望最后一次天空……
她发现了老张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站在一处望着她。
她嘴巴一动,浮现了一丝丝笑意,两只眼睛,同时放射出某种异彩。
她渐渐地笑了。
她的目光又发现了什么——一朵黄灿灿的野**,小小的,新开的,孤独一枝,看上去生机勃勃。
她的目光盯住野**不移开了。
世界也变得金灿灿的了。
枪声……
重复几次的枪声……
世界变红了,包括那朵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