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7067
像台风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风雪的来势是惊心动魄的。人们最先只能听到它可怕的**,从荒原黑暗的遥远处传来。那不是吼声,是尖厉的呼啸,类似疯女人发出的嘶喊。在惨淡的月光下,潮头般的雪的高墙,从荒原上疾速地推移过来,碾压过来。狂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将厚厚的雪被**地从荒原上掀了起来,搓成雪粉,扬撒到空中。仿佛有千万把扫帚,在天地间狂挥乱舞。大地上的树木,在暴风雪迫近之前,就都预先妥协地尽量弯下了腰。不甘妥协的,便被暴风雪的无形巨手折断。暴风雪无情地嘲弄着人们对大地母亲的崇拜,而大地,则在暴风雪的淫威之下,变得那么乖驯,那么怯懦……
八百余名知识青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震慑住了。许多人从连队匆匆出发,穿戴得并不暖和。一路上,差不多已经冻透了。而现在,暴风雪的无形的触手只从他们身上一抚而过,就带走了他们身体内的最后一丁点儿热量。火把,顿时熄灭了半数。
人群骚乱起来。
“别让火把都灭了啊!”
“快将没灭的火把扔到一起!”
“点火堆!”
……
几条具有号召力的粗犷嗓门儿疾呼大喊。
火把,一支,两支,三支……纷纷投聚到一起。
篝火,一堆,两堆,三堆……熊熊燃烧起来了。
有人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桶柴油,浇在火堆上。光焰升腾着,蹿跃着,在暴风雪中“垂死”挣扎着。
人群分散开,围向十几堆篝火旁。
一阵折裂声,一棵大树“扑通”倒下。又一棵,又一棵……有人在锯团部大道两旁的杨树——也许就是他们当年亲手栽下的杨树。
劈砍声。砰……砰……砰……听声音,不像是用的利斧,而像是用的大锤。也许根本不是大锤,而是别的什么铁器。一截截树骸连枝带杈被拖向火堆。
篝火旺烈起来。
小瓦匠见大家围在火堆旁,一个个也还是寒冷得瑟瑟发抖,忽然说:“跳舞吧!”
“跳舞?哪有这份闲情逸致!”
“大家跳吧!跳什么舞都行,比如,‘忠字舞’……”
小瓦匠在火堆旁跳起了“忠字舞”,跳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台上“献忠心”。
也许是受到他的蛊惑,也许是由于抵抗不住寒冷了,大家先后跟着小瓦匠跳起舞来。起先跳的还算是‘忠字舞’,后来跳的便什么舞都谈不上了。
围在其他火堆旁的人们,也跳起来。
所有火堆旁的人们,都跳起来。
在这个暴风雪夜,在严寒和篝火的环形夹缝之间,动作古怪地跳动着八百余名被冻得半僵的躯体。生产建设兵团团部笼罩着一种中世纪非洲土人部落的野蛮、原始而神秘的气氛。
“他妈的!这些代表们,怎么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有人开始咒骂。
“关系到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命运的大事,总得给他们点时间啊!跳吧!不要停下来……”小瓦匠像一个消防队员,谁刚刚冒出点怒火,他就立刻说一句息事宁人的话。
哐……哗啦!
是玻璃破碎的脆响。
接着,是一阵门窗的木框被劈砍的声音。
“听!”小瓦匠停止了“跳舞”。
大家都伫立住了。
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脆响。
“有人在砸机关食堂的门框和窗框。”一个男知青判断地说。
“准是为了往火堆里烧!”一个女青年说,“这也太过分了!”
“我们去看看!”小瓦匠朝机关食堂跑去。
“这是什么时候,还管闲事!”一个小伙子嘟哝了一句,却第一个跟在小瓦匠身后,也朝机关食堂跑去。
“他俩别吃亏啊!”到底是一个连队的,有人担心了。
“男的都去,女的留下,继续跳你们的舞吧!”
于是工程连的男知青们,都离开火堆,朝机关食堂跑去。
机关食堂的门被撬开了。知青们在食堂里翻找吃的东西。有人掀开蒸笼,叫起来:“包子!”大家同时围了上去。几十双手在黑暗中抢夺着。
“生的!”
“呸!呸!呸……”
“点火!蒸熟它!”
“别费那事,连蒸笼一块儿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
“好主意,抬!”
几个人将蒸笼抬出了食堂。
“咸菜要不要?”
“要!凡是能吃的,都要!”
于是有人捧起咸菜坛子往外走,被门槛绊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咸菜疙瘩滚了一地。
后来的几个人,什么吃的都没翻找到,狠狠地骂:“这伙自私的强盗,扫荡了个一干二净。”
“嘿!发面缸里还有发的面!”
“有发面也不错,火堆上烤酸面包吃!”
他们把发面团也用衣襟兜走了。
小瓦匠跑到食堂,果然看见有几个人在砸食堂的门窗。
小瓦匠跑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住手!”
他们中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半截黑塔似的,不屑地扫了小瓦匠一眼,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斧,继续劈砍窗框。
“你们这是搞破坏!土匪!”小瓦匠扑了过去。
对方一拳,就将他打得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小瓦匠呼地跳起,骂道:“你妈妈的!这机关食堂是我们工程连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老子今天就是不许你们破坏!”他被激怒了,又毫不畏惧地朝对方扑了过去。
他胸前又挨了狠狠一拳,又跌倒了。
“这小子找不自在,揍他!”他们团团围住了他。
工程连的男知青们赶到,一见小瓦匠果然吃亏了,纷纷动起手来。
正打得难解难分,老政委孙国泰走到了这里,喝止住了他们。
两伙知识青年虽然不再厮打,却虎视眈眈。老政委横身在他们之间,厉声问:“怎么回事?”
小瓦匠一指机关食堂的窗子,狠狠地说:“你问他们。”
老政委这才发现被砸毁的门窗,心中立刻明白了,问那几个破坏者:“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我们,我们……”为首那个彪悍魁梧的,嘴里讷讷着,一转身想跑。
其余的几个也想跟着跑。
“都给我站住!”老政委猛喝一声。
都乖乖地站定了。
“说!哪个连队的?”
“木材加工厂的。”声音低得勉强能听见。
老政委从地上捡起一节被砸散的窗框木,盯着为首的那个破坏者,问:“要投进火堆?”
对方畏怯地点了一下头。
“这不是你们木材加工厂做的吗?”
“是……”
“亲手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要离开北大荒了,就一点值得北大荒人怀念的都不留下?”
“……”
“我本有权将你们一个个当作破坏分子逮起来……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拿去吧,烧吧,烧你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吧!当它燃烧的时候,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行为吧……”
“……”
“拿去,拿去烧吧!今天夜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可耻的几个,滚!”
他们一个个默默地转过身,渐渐地走开。
“站住!”
他们站住了。
“把它拿走!”
他们犹犹豫豫地互相望着,终于有一个人扛起了那扇砸毁的窗架子。
他们走远了,消失在黑夜之中了。老政委将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收回,望着身旁的这一伙知识青年,问:“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小瓦匠回答:“我们是工程连的。”
老政委“哦”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单书文……”
“小瓦匠……我知道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一天认识……”他伸出一只手。
小瓦匠迟疑了一下,握住了老政委那只大手,他感到了那只手的劲力和厚厚的茧子。
“让我说一句俗话吧,后会有期!”
老政委苦笑了一下,放开了小瓦匠的手,对其他人点点头,说:“多谢了!”大步走开。
暴风雪以更加猛烈的来势扫荡着团部区域,几堆篝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受到严寒威胁的人们立刻分散开,围聚到仍在燃烧的火堆旁。他们像羊群似的,互相紧紧靠拢着。与其说火堆的存在才不致使他们冻僵,莫如说他们是用身体组成围墙,守护着火堆不被暴风雪扑灭。而暴风雪是那么嚣张!它嘶叫着,想将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们从大地上扫荡起来,扬到空中。
聚在篝火旁的人的围墙渐渐缩小着,缩小着。
最里层的人喊:“别挤了!要把我们挤倒在火堆上了!”
“我的衣服烧着了!让我挤出去!让我挤出去!”
最外层的人,却**着,蜷缩着,蹲下去了,卧倒下去了。
又一堆篝火熄灭了,引起一片恐惧的骚乱。
“有人昏倒了!”
“快!快背到火堆旁来!”
昏倒的是个女知青。
“她都快被冻僵了!得把她背到谁家里去!”
于是有人背起她朝附近的一幢房子跑去。
砸门声,狗叫声,呼喊声……
团军务股长就是当年工程连的老指导员,他和老连长调到团部后,曹铁强和郑亚茹才被任命为工程连的连长和指导员。他家住在靠山坡的最后一排干部宿舍。
他没有睡,站在家中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卷烟。卷了一支,吸上几口,就扔在地上,踏灭,再卷一支。他出神地望着外面一堆堆篝火的光焰。
他老婆也没睡,坐在炕沿上,陪伴着他。
“你,睡吧!”他说,并没有对女人转过身。
女人被烟呛得咳了起来,边咳边说:“我看,你……今晚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
军务股长一动也不动。
“你不听我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孩子们……”女人抽泣起来。
“别来这个!”股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仍不转身。
女人止住了抽泣。她从墙上摘下股长的手枪,走到股长身边,轻轻推了股长一下:“要不你身上带着这个……”
股长这才看了女人一眼,见她递给他的是枪,顿时火了,一掌将女人推了开去:“你叫我拿枪对付知识青年?!”
“你……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也好吓唬吓唬他们呀……”
“胡说!你给我把枪挂到墙上!”
“别的团里,知识青年不是割掉过一个军务股长的两只耳朵吗?”
“谣言!”
“你亲口对我讲过的!”女人也火了。
“我……我……我揍你!”股长凶狠地对女人挥起了拳头。
“你,你打吧!给你打!用枪打!打死我!”女人委屈地哭起来,往股长跟前凑,将手枪塞在股长怀中。
股长不得不接住了枪。
“你开枪呀!你先打死我呀!别让我亲眼看见你叫知识青年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高。
啪!股长打了女人一记耳光。
女人哇地放声大哭。
炕上的孩子被惊醒了,也“爸爸”“妈妈”地喊叫着哭起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刘迈克首先一步跨进屋来,后面跟着两名知青,三人肩上都背着步枪。
他们出现得这么突然!而且连门也不敲一下。
女人马上不哭了,从炕上拖过孩子,紧紧搂抱在怀里,目瞪口呆,神色惊恐地瞅着三个不速之客。
股长也愣了一下,随即镇定,若无其事地将枪挂到墙上,之后,从容而端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股长,对不起,我们没敲门就……”刘迈克开口道歉。
股长看着他,问:“什么事?”
“请你立刻就去打开档案柜,为知识青年办理返城手续。”
“是你们请我?”
“不,是政委。”
“政委?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这……我有政委亲笔写给你的命令。”刘迈克从兜里掏出折叠着的纸条,递给股长。
股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站起,又坐下去,问:“你们是靠枪从政委那里得来的这张纸条吗?”
刘迈克赶紧解释:“股长,枪,是政委同意发给我们十几个人的。今天夜晚情况特殊,我们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纠察小队。”
股长摇摇头:“刘迈克,我不相信你。”
刘迈克急了:“股长,你……你这是跟政委过不去呀!你不跟我们走,我们可要……”
“要怎么样?”股长瞪起了眼睛,“要用枪逼着我跟你们走?”
广播喇叭忽然响了。
“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讲话,我命令你们,将知识青年接到你们各家各户去。机关食堂、礼堂、招待所,所有办公室,今夜都要容纳他们。我同时命令你们,立即担负起各自的职责,做好明晨七点开始办理知青返城手续的种种准备,不得有误。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
股长注意聆听着政委的每一句话,从政委的声音里,没有听出违心或被胁迫的屈服语调,他暗暗吁了口气。
“我们走吧?”股长第二次从椅子上站起,披上大衣之后,想了想,从墙上摘下手枪,对刘迈克说,“我也算你们那十几个人中的一个。”
股长跟着刘迈克他们出了门,股长女人抱着孩子跟到门外,不安地目送他们。
四人从宿舍区往机关区大步匆匆地走。刘迈克走在最后,和股长三个人相隔十几步远。他的左腿开始疼痛了。从挂斗车上摔下来时受的伤并不轻,流了不少血,棉裤和伤处被血粘在一起,每迈一步,都撕扯着伤处,他都吸一口冷气。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准是还没睡,在等待着他从团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别人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他也希望是个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对得起“北大荒人”这四个字。他,一个城市知识青年,将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扎下自己生活的根,并且为北大荒增添了一个小北大荒人,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他这么认为,不管别人对这件事如何看待。别人都离开了,他要留下来。他在城市里的所有亲友都会替他惋惜,甚至责骂他。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不能将妻和孩子抛弃在北大荒,只身回到城市去。他刘迈克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她对他那么好,婚后两人还没有红过一次脸呢!他不能想象,没有了她,生活还有幸福可言。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而她,就像是整个北大荒的化身,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心中也会肃然起敬,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她并不漂亮,但她健壮,充满了青春气息,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他和对生活的爱情。她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善于体贴人,那么能吃苦、能劳动……
他,一个矿工的儿子,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被许多人视为“公敌”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纯朴而富有同情的心,融化了他对工程连每个人都怀有的敌意。她重新设计了他。她像给小孩子洗脸一样,洗去了他个性上的种种劣质,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
不但是爱情,而且是恩情啊!
这样的妻子怎能遗弃?怎能舍得遗弃?
当……当……当!
物资仓库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刘迈克抬头望去,见库房升腾起一股浓烟和火焰。股长三人,已经迈开大步朝那里跑去了。他追在他们后边跑了几步,左腿的伤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双手紧紧按住左腿膝盖,想借此减轻一点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裤里子和伤处扯开了,他感觉到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淌。
“妈的!”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忽然,他发现一幢房子里有光亮在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电筒的光亮。
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他警觉起来。他顿时忘记了疼痛,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
他一步跨进屋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
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但他并没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步枪,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缓缓地贴着墙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识并没有从他头脑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蹿出门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从地上跪了起来。又拄着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到了门外。月光下,银白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后山跑,拎着一只大手提包。
“妈的,跑不掉你!”他靠着门框,举起了步枪。步枪变得很沉重,手臂颤抖着,瞄不准。他遗憾地放下步枪,托枪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种温热的黏糊糊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愤怒了。愤怒使他倏然产生了一种力量。他第二次举起步枪,手臂不再颤抖了。人影被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咬住了。
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扳机。
砰!枪声很脆。
那家伙一跟头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
一丝冷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上。
他瞄的是后脑勺。
“妈的……老子打发你……”他嘟哝着,拄着步枪,像老人拄着拐杖一样,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家伙走去。
走近被击毙者身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凝滞,但全部地摄录了一颗灵魂的最后**——贪婪。月辉反射在这双眼睛里,使它们发出幽冷的光。接着,他看清了一张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脸,咧着嘴,仿佛在临死前要喊叫出什么。
羊剪绒的棉帽子,拆洗过的黄棉袄,崭新的大头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识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枪,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他已走不过去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他曾听人说过,临死前抱住不放的东西,死后也不会放开。
“抱紧,抱紧,抱紧……我要抱得紧紧的……”对自己的生命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他的头,蓦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六
暴风雪最初的淫威发作过了,天地间从混沌状态澄清下来,四野暂时恢复了寂静。严寒,则愈加肆虐地折磨着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被冻僵了。她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大脑还能按照神经信号进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著名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真希望衣兜里装着一盒火柴,不,哪怕仅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幻觉,但意志受这种幻觉的**,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冻得硬邦邦的手,在衣兜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么也没有。她苦笑了。她以为自己苦笑了,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呈现在她脸上。
严寒“凝结”了这张脸。
要进行思考,不论想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进行思考。要保持住意识的清醒,千万千万不要让意志也被严寒所“催眠”!这是此刻她整个人的唯一生命火种了。她一遍遍地这样警告和命令着自己。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换岗啊!
她想转过身朝团部的方向望一眼,但她的双脚像被和大地焊住了一样,无法转动。
火,团部那里有火。有熊熊的篝火。到团部去,到篝火旁去,或者,回到连队去,回到大宿舍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催促着、劝说着。
不,不能够。我是哨兵。我站在边境哨位上。今夜是我第一次站岗。
她冷酷无情地答复了自己生命的求存的呼叫。
“今夜是你第一次站岗,你会感到害怕吗?”
“不,不怕。我很兴奋。”
“等你下岗,我来接你,在白桦林旁……”
“不……你不是要到团里去开会吗?”
“我从团部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呢?现在不能对我说?”
“好多话,现在……来不及了……”
她回想着上岗之前曹铁强和她的对话。
她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他要说的话早该对她说了。可他却非等到今夜来接她的时候才说。为什么当时不对她说呢?好多话?不,不,她只要听一句话就够了。
他要说的话,不是应该在两年前就对她说的吗?不是应该在驼峰山上那顶**里就对她说的吗?
她真恨他!
哦,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那烧得彤红的大火炉!棉**里,只有他和她。整个驼峰山上,只有他和她。整个世界……仿佛也只有他和她。
那条战备公路上,洒下了工程连队的多少劳动汗水啊!
为他掌钎,那是她最愉快的劳动。他抡着十八磅的大锤,一下接一下砸在钢钎上,声音那么有力,那么有节奏。在她听来,那简直是一种音乐。虎口都被震裂了,手都被震麻木了,手指从早到晚紧握钢钎,放下钢钎,都伸不直了。吃饭的时候,都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了。然而劳动中的心情是多么欢畅啊!她真希望那条公路无止境地向前伸延,他天天抡大锤,她天天为他掌钎。双手磨起了多少血泡?一点水也不敢沾。洗脸的时候,只能叫别人替拧一把湿毛巾,胡乱地擦擦脸了事。可是她和他一块儿采下了多少路石啊?十几吨?几十吨?上百吨?从秋季一直到第二年夏季,绝不会比女娲补天的石头少!虽然没有计算过。
那一次她是多么……神经过敏啊!
当他拄着锤柄,撩起肮脏的衣襟擦汗时,她放下了钢钎,抬头望着他。一块巨石就悬在他头顶上,瞬间就要塌落下来。她尖叫一声,朝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将他扑倒,搂抱住他,在刚刚铺好石头的路面上滚出十几米远。大家都被她这一迅猛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和他从地上爬起,巨石并没有塌落下来。这时她才看清,巨石是不会塌落下来的,它连着半面山壁,除非用十公斤以上的炸药炸。险情不过是她的幻觉。人们哄然大笑。她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他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了一句:“神经过敏!”
“我……”在周围的哄然大笑中,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耍了什么可笑把戏的猴子。她一扭身跑开了。一直盲目地跑到山背后,蹲下身,双手捂脸,哭了。
她觉得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最隐秘的情感,滑稽地暴露给众人了。
而这正是她最最不愿被人所知的啊!
他竟也不能够理解她!
大家的哄笑对她是多么不公平啊!
姑娘的心受到了多么严重的羞辱啊!
虽然大家的笑声里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嘲弄的成分,不过是劳动休息时一种驱除疲累的无谓的大笑而已……
公路一直修到第二年冬季才竣工。
最后一天,大家都从山上撤回连队去了。只剩下了一顶**,没吃完的粮食、蔬菜,没用光的炸药、工具。
她没有和大家一块儿下山,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守东西。她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个人打算,她要一个人留在山上,将**烧得暖暖的,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她预先就物色好了一个大油桶,用雪刷干净,在里面是可以洗得很舒服的。从第一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全连哪一个人也没有洗过澡。山中有一口小泉眼,但那是炊事班做饭用水的“井”。洗脸水是按供给制限量的,每人每天一盆。在炎热的夏季也不放宽供给。冬季,大家都是用雪来擦脸的。
她,却已经整整七年都没有洗过一次澡了。知识青年返城探家,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洗澡。谁也不会放过多在城市的浴塘里洗一次澡的机会。到家的第一天,往往最迫切要实现的愿望,便是洗澡。离开城市的那一天,最愿意再获得一次享受的,也是洗澡。
她七年内没有探过一次家……
可是,在她那一天晚上将**里的温度烧暖了,并将那只大铁桶费尽气力从外面挪进**,认真仔细地刷干净,和大铁炉并靠在一起后,他却回到山上来了。
那天,他清早就搭一辆顺路的汽车到团里去汇报筑路工程。她以为他会住在团里一天,或者直接赶回连队去的。所以当他走进**,出现在她面前,她意外得有些沮丧。
“你……怎么又回到山上来了?”
“我以为大家不会都回连队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留下来?”
“我……看守东西。”
“山上又不会有贼,真是多此一举。”
“排长……排长说……需要留下一个人。”
他在大铁炉旁坐下了,看她一眼,然后摘下棉手套,一边烘烤,一边问:“于是她就指定你留下来?”
她从他的语调中分明听出对排长郑亚茹的某种积压已久的不满,赶紧解释:“不,不是,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下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她的铺位瞅了一眼,用商量的口气问:“可不可以……把你褥子底下的草分一半给我?”
“当然,当然可以……”她走到铺位前,掀起了褥子。
“我自己来吧。”他立刻站起,走到她身边,抱起一抱麦秸草,似乎觉得抱得过多了,又放下一些,说,“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抱着草转过身,目光在整个**里扫视一遍,走到**口旁堆放劈柴的一个角落,将草铺在地上,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对她问道:“我就睡这儿,不……妨碍你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从自己的铺位上抱起一大抱草,铺在离火炉不远的地方,然后说:“你该睡在这儿,**口很冷。”
“不,我就睡这儿。”他在自己铺好的草上坐了下去,身子靠着柴堆,摆出一副舒适的样子。
“随你的便。”她一转身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放下褥子,背朝着他坐在褥子上,从枕头下摸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写什么。
“你还写日记吗?”
听见他问,她抬起头来,侧转过身,发现他已将**口那抱草抱到了火炉旁铺下,正坐在上面吸烟。
“我从来不写日记,没事儿在纸上随便画……你别乱扔烟头,烧了**我可要负责任的。”她合上了笔记本,重又压在枕头下。
她和他差不多是面对面地坐着,之间距离不到三步远。她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对他说,连自己也感觉得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极不自然。
“有什么吃的没有?”他终于又问了一句。
“有……”她从枕头旁拿起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馒头,接着从兜里掏出小刀,将馒头细心地切成片,走到火炉前,放在炉盖上烤。
他显然是没吃晚饭,已经饿极了,几片馒头被他狼吞虎咽了下去。吃罢,脱了棉袄,往草上侧身一躺,将棉袄蒙头往身上一盖,似乎就要这么睡了。
忽然,他猛地掀掉棉袄,坐了起来对她问道:“有毯子吗?”
她一声不响地从自己的褥子底下抽出毯子,递给他。
他站起来,将毯子展开,搭在毛巾绳上。
毯子成为一道“墙”,将他和她分隔开了。
她站在“墙”这边,问:“有这种必要吗?”
他站在“墙”那边,回答:“这样不是对你……方便些吗?”
她将毯子拉下来,抛给他:“你盖在身上不是更好吗?”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又躺下了,将毯子盖在身上。
她,将马灯的光亮拧暗,退回自己的铺位,缓缓地坐下,从枕头底下再次摸出笔记本,可是并没有打开,拿在手中一会儿,又塞在枕头底下了。她深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捧着腮,郁郁的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炉膛内闪烁的火亮,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忧情苦绪。
他朝她看了一眼,欠起身,盯着她的脸,低声问:“你想什么呢?”
“我……真想洗次澡啊!”她回答,声音同样很低微。这句话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的,话一脱口,她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火热起来。什么话呀!她追悔莫及。
他又缓缓地坐起来了。
她窘迫地避开他的目光,垂下了头。
他随即站起身,走到炉前,拨弄炉火,将炉火拨得又红又旺。他又走到柴堆前,抱了一抱劈柴,轻放在火炉旁,一块接一块地往炉膛里塞。塞满炉膛之后,他拿起脸盆,一声不响地走出了**。一会儿,他从外面端进来一盆雪,倒进她刷干净了的那个大铁桶里。
“你……这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
“雪很快就会化。”他这样回答,拿着脸盆又走出了**。
他第二次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倒进铁桶里时,她又问:“为我?……”
他点点头。
“我不会……”她本想说,“我不会当着你的面跳进桶里去的。”但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过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你别当真。”
“你不洗,我自己洗。”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次又一次出出进进终于将铁桶里倒满了雪。
雪在桶内渐渐融化着。
他们都保持着沉默,仿佛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愿主动开口似的,目光也都尽量不去注意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桶内发出了水热时的响声。终于,热雾弥漫,**里的空气由干燥而潮湿了。
他走到大铁桶跟前,一只手伸进桶内,试了一下水温,弯腰从铺地草上拎起棉袄,转身向**外走。
她倏地站起来,抢先几步走到**口,回转身,面对面地拦住他,说:“既然是你自己想洗,那么应该出去的是我。”
他不回答,默默地盯住她的脸,分明地用目光对她说:“你心里是知道的,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别这样对待我真诚的好意吧!”
在他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她不忍再与他僵持了,从**口闪开了身子。
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战胜者颇得意的表情,一步跨到**外面去了。
她呆呆地站立着,心中忽然竟有些生他的气。他在强迫我。他!分明是的。我为什么要对他妥协呢?我这傻瓜!
然而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热水澡的**竟那么强烈!她简直无法抗拒桶内冒着蒸汽的热水的**。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桶前去,一个手指伸进水里泡了一会儿。水,热度正好。她挽起衣袖,整只手都伸进热水里去了。泡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溶解在水中了似的。
她忽然从桶内收回手,走到铺位前,开始急迫地脱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身上脱下来,外衣、绒衣、**……胡乱地被扔在褥子上。
当她光着双脚,全身**地站在地上之后,她一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惧。马灯的昏黄的光亮,将她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橘黄色。她那线条优美的**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的帆布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可怕的魔怪,几乎失声惊叫,下意识地从褥子上扯起一件衣服,围罩在身上。同时,她那恐惧的目光,迅速朝**口一瞥。
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外面洒进**。
仿佛只在这时她才发觉,周围的世界是多么宁静,一种神秘的宁静。**里是多么暖和!炉火烘烤着她的身体,像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她。
围罩着身体的衣服无声地落在地上了,像跳舞似的,她用脚尖走到铁桶前……
啊!
在这个夜晚,在这座山林中,在这顶棉**里,在一只铁桶内,颗粒状的陈雪融化、加热的水,浸泡了她七年没有洗过一次澡的身体。
她瘫软在水中了。
水没过她的肩部,头枕在桶边上,下面垫着毛巾——一次真正的“盆浴”!
她娴静地闭着眼睛,微微张开着嘴唇,双手交替地,动作极轻缓地搓洗着身体。好像生怕将水搅浑,生怕将一滴水溅到桶外似的。她从容地、不断地朝肩上、脸上、头上撩泼着水。
她真实地体验到人的一种似乎是极端快乐的享受。
她快乐得想唱歌,想欢叫。
“啊……”
但是从她口中只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类似轻微的**般的声音。
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两臂抱着双膝,将头也沉没到水中了。她在水中潜了足有半分钟才冒出头来。身体贴着桶壁**了一阵,开始漂洗自己的黑发……
她洗了好久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出水。穿好衣服,在火炉边烤干头发,往褥子上仰面一躺,展放开四肢,她就一动也不想动了。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在空中飘浮着,比一根羽毛还轻……
她竟那样渐渐地睡着了。
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身体感到冷了,才猛然醒来。
哦!天啊!他……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外。月光之下,她看见他站在离**挺远的地方,没有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不停地跺踏着两脚。
她呆住了。
两人一同走进**后,他首先走到炉前,将落架了的炭火拨旺,塞进炉膛几块劈柴,这才站起身,瞧着她的脸,问:“洗得还好吗?”
她很难为情地回答:“好极了!”
他,微笑了。
那是非常亲近的微笑。
他第一次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微笑。
她感激地望着他,说:“如果今天夜里这件事,让连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不知会对我……和你,作何想法?”
他那双也在瞧着她的眼睛里,有某种奇特的亮光闪过。
他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一定是你自己告诉这个人的。”停顿片刻,他又说,“生活中有些事情,还是永远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好。”
他这句话使她的脸红了。
他走到马灯前,要拨亮灯芯。
“别……就这样,挺好。”她轻声制止他。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脸上更加火热了。心,也无缘无故地急跳起来。她掩饰地拿起脸盆,走到铁桶边去了。
“还是我来吧!”他走到她身旁,从她手中轻轻夺下了脸盆,说,“你刚洗完澡,冷风一吹,会感冒的。”
“不,不,这……太过分了!”她要把脸盆从他手中夺回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手。
“难道都不给我一次报答你的机会吗?你曾救过我的命。”
她知道他提起的是哪件事,低下了头,讷讷地说:“可是,那一次……并没有危险……”
“难道那块石头果然塌落下来,我才应该对你说感激的话吗?”
“……”
“有些事情,只有过后思考,才会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慢慢抬起头,可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又立刻将头低下了,许久没有勇气再抬起头正视他一眼。
他的眼睛在那一个夜晚好明亮!
他不再和她说什么,开始一盆接一盆地往外倒水。
当她坐在自己的铺位,他坐在草上,默默相对时,炉火旺起来了。
她毫无困意。他分明躺下也是睡不着。
外面起风了,**帘被吹得啪啪响。
“我们谈点什么不好吗?”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语调中带着恳求,仿佛此时此刻的沉默对他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她用勉强能令他听到的细小声音问:“谈……什么呢?”
“你觉得,你们排长是个怎样的人?”
“这……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
“大家?”
“我们女排的姑娘们……”
他忽然生起气来,大声说:“可是我并不了解她。我曾想努力去了解她,却很难做得到。如果她是你,我相信自己早就了解她了……”
她抬起头,吃惊地瞪着他:“你……”
他不容她打断自己的话,继续说:“我是一个烈士的儿子,我父亲是在这块土地上牺牲的,我在生活中处处受到另眼相看,就是犯了错误也会得到庇护,即便做了蠢事也会得到原谅,但我厌烦这个!我是我自己,我要走我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不是烈士,我不过是烈士的儿子。可是她却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太不会利用你的政治资本了。你是一个政治上的浪费者!’而且摆出一副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样子,我不能忍受这种教诲……”
她突然叫起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顿时哑然了。
“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不要对我说到她,我不想听,我今天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忽然双手捂住脸,侧转身,低声哭了起来。
他不能理解自己说的这些话为什么伤害了她,他怔怔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双手从脸上移开。
她不肯仰起脸来,满怀苦衷地摇着头。
他不放开她的双手,将她拉了起来。
“不,不……”她仍在摇着头,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但他将她的双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
“我……我……我……”他的呼吸那么急促。她甚至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在胸膛内怦怦地跳。
“放开……我……”她**般喃喃地说。她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她几乎要昏倒了。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扶住她,使她慢慢坐下去。
“我……我……也许,我是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他的语调中带有几分歉疚。
她将头垂得很低很低,交换地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双手被他握得很疼,手背上留下了他的浅浅的指印。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上,接着,又是一滴……自己的泪。
她感到内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并没有伤害她。她紧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没有放声哭出来。
“我并没欺负你呀!”他的话显出急躁来。
“别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轻声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凄婉地一笑。
他一动不动地在她面前站了片刻,猛然转身走开了,并随手拧灭了马灯。
**内黑暗了。黑暗中,她听到他在草上躺下去的声音。
一声粗重的叹息之后,黑暗邀请来了寂静。
她,也轻轻地躺下了。然而,她无法入睡。
一阵窸窣之声告诉她,他又爬了起来。炉中闪耀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身影。他在拨火、加柴。他站起身,他呆立了一会儿。他向她走来,在她的铺位前站定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了被子,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他……双膝跪了下去。她立刻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凭直觉,她判断他正在俯视着自己。她的脸上感到了他的呼吸,男性的缓重的呼吸。这呼吸扑到她脸上,使她心慌意乱。然而她屏息静气,仍然一动也不动。她的双唇,却微微张开了,本能地要求承受某种接触……
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感觉到他慢慢地站起来了,轻轻地离开了她。
又是一阵他重新躺在草上的窸窣声……
当她从沉睡中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炉火还在燃烧着,**里依旧很暖和。她的毯子,盖在她的被子上面。
他已经不在**内了。
她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朝山下而去的脚印……
排长郑亚茹和另外两个女知青跟车到山上来拉载最后一批物品。
排长见了她的面,没跟她打招呼。她和她们共同往车上搬东西。她并非由于过分敏感才觉察到,排长异常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你昨天夜晚一个人留在山上怕不怕?”
“睡得踏实吗?”
另外两个姑娘在排长不注意她的时候,一人一句,几乎是同时问她。问过之后,似乎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相互交换着含意玄妙的微笑。
她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她们,只是默默地一件接一件地往卡车上搬装东西。
装完车,两个姑娘钻进了驾驶室,她爬上了卡车车厢。
“排长,你坐驾驶室吧?我坐车厢。”一个姑娘见郑亚茹还站在车下,打开驾驶室的门,对排长讨好,但又空卖人情,并未跳下来。
“不,我要坐车厢上。”郑亚茹说着,爬上了车厢,坐在她对面的一捆麻绳上。
汽车开动了。她和排长虽然面对面地坐着,却谁也不瞧谁一眼。
当汽车在下坡的山路上减慢了速度,排长忽然开口问:“他昨天夜晚和你一块儿在山上?”犀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脸上。
不待她回答,排长又说:“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和这句话同时说出的潜台词是:“你无法否认的。”
她以同样的目光迎视着排长,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是的。”也附带着一句潜台词:“那又怎样?”
“他……和你……睡一顶**里?”完全是逼问的口气,但吞吞吐吐。
“山上不就剩一顶**了吗?”她故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并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回答感到满意。
“这一夜……你们是……怎么度过的?”
“审讯吗?”
“回答我,我有权利问你!你知道我和他是怎样的关系!虽然现在不像我们刚到北大荒的头几年那样……约束严格了,但对道德败坏的事连里还是要追查的!”排长羞恼了,语势中含着威胁。
“无耻!”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排长那张好看的脸扭歪了。
她也被自己的胆量所震慑了,立刻将目光从排长脸上移开,茫然地瞭望着冬天的荒野和远山的银色轮廓。
她内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畅快。
汽车在公路上飞快地疾驰,她们时时被颠起来,碰撞在一起,彼此却再没说一句话……
回到连队,他几次迎面碰到她,都侧脸而过,不理睬她,严重地伤了她的心。
一天,全连都在大食堂看电影,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连部守着电话机,记录电话会议。
她突然闯进了连部。
他手里拿着电话机,吃惊地瞪着她。
“我……我有话和你说。”
“我在记录。”他生硬地回答。
她扑到他跟前,一下子从他手中夺下电话听筒,使劲摔在桌上,大声嚷:“你……我恨你!”
“岂有此理!”他霍地站了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唇抖动着,目光盯着他,两只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那是从心底的感情之泉涌出的泪水。
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张了几次嘴,才低低叫出她的名字:“晓芸……”
他第一次在称呼她的时候将她的姓省略了。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
“别,别这样……”他拥抱着她、抚摸着她。
她却止不住自己的哭声。
他冲动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疯狂般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额头……
他的双唇封住了她心中的泪泉。
桌上的电话铃嘟嘟地响着。
他冷静下来了,朝电话机看一眼,替她拭干眼泪,轻轻将她推开。
她,也理智了,难为情地背转过身。
“喂,是我。我守着电话机呢!刚才……一个家属和丈夫吵架了,对,两口子吵架。我已经把他们劝走了……”他已经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听筒。
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扑哧笑了。
他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凝视了他一刻,悄悄地退出了连部。
……
第三天,他带着一队人到师部参加水利大会战去了。她,则留在了连队。一次长久的分离——两年半。通信是保持的,但仅仅几封,几封很短的信,他告知她水利会战的工程情况,她在信上对他讲述连队发生的种种事情……
再后来呢?再后来,再后来,再后来……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什么也不能够再回忆起来了。
水……
多热的水啊!
炉火……
熊熊的炉火!
她觉得自己此刻身在两年前大山林中那顶**里,泡在那只大铁桶里,又潜没到雪化的热水中去了……
突然,她的两只眼睛异常明亮起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站在面前。不是别人,正是他!她的他!
啊!他到哨位来接她了。
她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搂抱住了他。
“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水太热了,真烫啊!不,冷……我真寒冷啊!我眼看就要冻僵了!抱紧我,抚摸我,吻我……我觉得我的双唇好像两块冰一样冻在一起了,用你的嘴唇融化了它吧!吻我,吻我,吻……”
其实,她一个单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而她感觉到了他的拥抱、他的抚摸、他的亲吻……听到了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她的耳畔喃喃絮语,又像是从相当遥远处,从太空对她呼唤:“晓芸,亲爱的姑娘……”
她挺立在哨位上,像“六号坐标”一样。月光将她的黑色身影,投映在边疆大地银白色的底片上。
她面对黑龙江,大睁双眼,枪上的刺刀闪耀着寒光……
她脸上浮现着微笑……
“黑豹”像跑马场上进入亢奋状态的一匹赛马,以疯狂的速度跑回了连队,直奔知青大宿舍。它如猛兽般,撞开男宿舍的门,冲了进去。空无一人……它木立了一刻,腾跃起来,在空中返身,又蹿了出去,扑进女宿舍。女宿舍也空无一人……它在男女宿舍间蹿来蹿去,往返数次,发出呜呜的低吠。它彻底失望了,焦急地摇动着尾巴,站在大宿舍的过道走廊里,怒吼了两声。它发现了团部方向的火光,一动也不动了。突然,它箭一般向团部奔去……
在团部,在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中,在十几堆篝火间,在物资库的救火现场,在每一处有人群的地方,这只狗横冲直撞,寻找着工程连的知识青年。
“嘿!这狗真肥,捉住它,捉住它!烤狗肉吃。”围聚在一堆篝火旁的几个男知青,四面围住了它。有的握着刀子,有的持着木棍,有的拿着石头。他们要结果它的性命,要剥下它的皮,要肢解它肌腱发达的身体,放在火上烤熟,吃掉。
他们是又冷又饿。
不知哪一个首先朝它扔出了石头,击打在它头上。它嗷地叫了一声,向后退,而后胯上又挨了狠狠一棍。它摇摆了一下身栽倒了。他们立刻围上去,一个绳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勒紧了,把它拖拽到一棵树下,吊了起来。求生的本能和兽性在这只驯良的狗身上勃发了。它侧头一口咬住了绳子,用锐利的牙齿将绳子咬断,从半空掉在雪地上。
他们又朝它围上去。它像一头豹子一般跃起,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人,它扑倒了他,朝他的脖子咬下去。他用手一挡,它咬住了他的手。一声惨叫,它觉得自己从那只手上咬下了什么。它口中含着咬下的东西,龇着白森森的利牙,呜呜低吠,竖起了脖颈上的长毛,伺机再扑。
在痛叫声中,他们惧怕了,退缩了。
两根手指从它嘴里吐在雪地上。
它突破包围,向救火现场奔去。
在那里,它在纷乱的救火人群中,第一个发现它的是它的主人。他扛着一箱手榴弹从火海中冲出来,刚刚放在安全的地方,它立刻蹿过去咬住了他的裤角不肯松口。他低头看见是它,骂了一声:“滚开!”用另一只脚将它踢得翻了个身。
“工程连,跟我来,赶快扛手榴弹箱!”他大喊着,又冲进了火海。
十几条人影跟随在他身后,也冲进了火海。
“黑豹”又发现了小瓦匠,蹿上去咬住了小瓦匠的裤角。
小瓦匠蹲下身,拍着它的头说:“黑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帮不了一点忙,去吧,去吧,回连队去吧!”
它迷惑地松了一下口,小瓦匠挣脱裤角,也冲进火海去了。
“工程连的,组成人墙!”
火海中,它辨听出了主人的大喊声。
一道人墙隔立在火海之中。他们手挽着手,靠得那样紧密,火舌舔着他们的后背。更多的人在他们的掩护下去扛手榴弹箱。
“黑豹”也想冲进火海去,但大火的烈焰令它害怕。它在大火外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奔跑之中俯下头啃了几口雪。
它突然又朝驼峰山上的哨位奔去……
刘迈克怀孕的妻子在家中期待着他。她安静地坐在炕上,一针接一针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做小衣服。
孩子不会见不着父亲了。这将在北大荒出生的小生命,在她腹中轻轻地动弹呢!她为孩子而庆幸,也为自己感到了幸福。她那颗将要做母亲的心,此刻踏实极了。她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信赖和深情,也充满了感激。
听到狗叫声和狗爪子的扒门声,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下地开了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黑豹”就挤了进来,口中叼着一只棉手套。
“‘黑豹’?”她从它口中取下手套,立刻认出,是裴晓芸的。在全连的女知青中,她和裴晓芸最要好。她是连队后勤班班长,裴晓芸曾是后勤班的唯一一个知识青年。缺少友谊的上海姑娘,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裴晓芸上岗之前,还背着枪来到她家里,笑盈盈地问她:“秀梅姐,你看我像一个哨兵吗?”
这只手套破了个洞,是她当时给补好的。
“黑豹”围着她转,咬住她的衣服,将她向外面扯拽。
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遍布她的全身。
她慌忙地穿上大衣,扎上围巾,跟着“黑豹”走出家门。
她跑到马房,拉出一匹马,跨上马背,还没坐稳,就喝马朝驼峰山飞驰。
来到哨位上,她跳下马,见裴晓芸朝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迎接她。
她几步跨到裴晓芸身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但立刻又缩回了自己的手。裴晓芸那只失去手套的手,像岩石一般硬!
她呆住了。
“晓芸,晓芸,晓芸……”她喃喃着。
微笑依然呈现在裴晓芸脸上。
“裴晓芸……”她嘶声大喊。
泪水顿时蒙住了她的两只眼睛。
她又向裴晓芸扑过去。
可是……女哨兵颓然地、僵直地朝后倒了下去,倒在铺雪的大地上,恋恋地瞪视着夜空。
“裴晓芸……”她扑在女友身上,泣不成声地呼唤着。
“黑豹”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