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727
  三

  苦茶比三多提前一步回家,进门就对婆婆说:“多叔接了个新客人回来。”三多娘问:“什么样人?”苦茶道:“和大林一起来的,看样子也是自己人。”三多娘便紧张地张罗起来:“是自己人就得好好地款待。”这老人家虽是家贫却一贯好客,她常常对苦茶说:“三多交的朋友就是咱家的朋友,他交的兄弟,就是咱家的兄弟,不能叫他在人家面前失体面。”又说:“穷山村,好吃好喝的没有,人情千万不能少。”陈鸿、大林来,每次都受到她的热情款待,现在老黄来了,她当然不例外。

  为了款待客人,苦茶换了身家常衣服下厨,忙着烧水、煮饭、洗菜。三多娘也在堂屋里团团地转,尽可能把地方弄干净整齐些,好叫客人坐了舒服。

  不久,客到。老黄、大林都向老人家问好,老人笑着说:“地方脏,不像样,比不上大城。”一边请坐,请喝水,一边把三多拉进灶间:“人家从老远地方来,是天大人情,你打算怎样款待?”三多道:“大嫂都安排好啦,今晚吃住都在咱家。”刚刚赶过圩,吃不成问题,住她倒有几分犹豫。苦茶却插嘴道:“娘,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我房里,我和你合铺。”老人拍着手说:“亏你想得周到!”看来一切都有儿子媳妇张罗,她也放心啦。

  老黄已改变了装束,不像在路上那样使人觉得怪。他原是一个乐观愉快的人,这个家庭对待客人亲切、热烈的气氛,更使他显得年轻活泼。他和三多娘很快就扯上,几句话把老人家说得笑逐颜开,可乐哩。他不但和老人家谈家常,也谈天下大事,谈地主、反动派的笑话。谈来通俗有趣,深入浅出,叫听的人不断发笑。不到半顿饭时间,整个堂屋已是热烘烘,充满愉快笑声。同屋住的人也都围过来听,苦茶在灶间耐不住,也偷偷溜出来倚在门边偷听,有时也忍不住放声直笑。

  老人家对这个客人印象极好,心情也很舒畅,拍拍他说:“老黄,我只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从前老陈来也是这样,有学问的人都会说笑话。咱家三多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大事不懂,小事也不懂,你得好好教导他。”

  灯上了,矮四方桌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苦茶又把热烘烘的饭菜,还有一壶酒端上来。三多娘起身要走,老黄一把扯住,一定要留她喝两杯,她说:“你们男人家有大事商量,我和苦茶一起吃去。”她走进灶间后就问苦茶:“房间收拾好了吗?”苦茶道:“我就去。”

  三多替大家斟酒:“娘难得这样高兴,我们也难得这样高兴,来,我敬老黄同志一杯。”老黄酒量好,一饮而尽,大林却说:“还是老规矩,你们喝酒我吃菜。”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这次谈的却不是笑话,而是有关当前革命斗争的重大问题。

  老黄说:“在市委时,就听到有关青霞山的传闻,这次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山高林密,正是进行革命斗争的大好去处。”大林却说:“我们在这儿天天见面,日日见面都看不出它有这样好处,老黄同志一来就连声叫绝,我们的水平真是太低了。”老黄却不以为然地说:“这话不对,不能怪你们,过去党委对刺州工作方针不明确。到底是以城市工作为主,还是农村包围城市?有各种不同的看法,长期来动摇不定。现在是比较明确了,要用**同志的路线,来对付猖狂的敌人,不然我们的损失还要来。”大林点头称是,也很有感慨:“这些日来,我们的损失可真不少呀。”

  三多是没有多少理论的,但他很有实干精神,他说:“我一直对这山沟沟的工作不安心,现在看来还是大有作为。”老黄道:“自然有作为。”三多又道:“比起小许同志来,我总觉得惭愧,他是从城里来的,工作起来就比我这土生土长的要强。他在这儿住了这几年,都快变成下下木人啦。”大林问:“听说你娘想替他讨个媳妇?”三多道:“可不是,对象都选定了!”说着,大家都笑。

  三多娘从灶间出来问:“你们笑我什么?”大林连忙让座,说:“伯母,我们在说小许的婚事。”三多娘也很兴奋,她说:“我对小许说过,你从小没爹没娘,落户到咱乡,拜了我做干娘,我不替你主持主持大事,不等于白拜!说真的,那杏花姑娘,百里挑一,也真不马虎,对人温和,女红好,思想进步,只是……”她看了三多一眼,叹口气,就不再说下去。

  正说着,小许裤脚卷得高高的,拖着木屐,杏花赤着足,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侧门过来,一到灶间口,杏花就被苦茶拉住:“别进去,他们正说到你。”杏花大吃一惊:“说我什么呀?”苦茶对堂屋努努嘴:“你听听。”只听得堂屋里老黄在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说伯母操心,我们做同志的哪个不希望他们也能有**终成眷属。”又听得三多娘在说:“三多,小许,你们都来听听这位老黄同志的话。”杏花嘟着嘴说:“丑死了,专谈人家的闲话。”苦茶却问:“你们谈妥没有?”杏花道:“小许说过,三多哥和苦茶姊的事没个着落,什么也不能谈。”苦茶笑着说:“也真是,又拉上我……”心里却兀自感动。

  饭后,三多带着老黄、大林、小许去看过三福。三福也正要过来看老黄,大家就在他家座谈。三福家只有父母、寡姊、妹妹和他五人,父母均年在五十以上,都是纯朴农民。寡姊本嫁在邻村,夫死受不了翁姑的**,三年前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三福二十七八年纪了,还是个光棍,他父母指望把他幼妹银花嫁出去换个新媳妇进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婆家。银花这小姑娘却又有自己的打算。

  他们在三福家坐了一会儿,又到村上一些地方走动走动。这村建在半山上,形状像只大草鞋,正面在五里路外有上下木,村头通白龙圩,村尾叫榕树角,背靠大山。在高低不平的山坡地上,聚居着五千多人,一姓许。多年来,由于打强弱房,在面对上下木的几条通道上都筑有碉堡,这些碉堡平时成了青年人集会和寄宿的地方,人们称之为俱乐部。三多和三福一直就住在俱乐部里,只有吃饭和干活才在家。当他们一行人走进俱乐部时,里面正闹哄哄的,有的在拉,有的在唱,也有的在谈天。

  入门正面有面木屏风,屏风上挂有块黑板报,是小许的杰作,他按时把国内外大事和本乡要闻写在上面,三面成凹字形搭着板床,每铺床的床头都挂着步枪和子弹带,房间正中一只八仙桌,十来条木头凳,桌上又是只陶水罐,十来只粗瓷碗。

  当三多把老黄介绍给大家时,各人都在纷纷猜测,老黄却说:“同志们会唱吗?我来替大家拉琴。”他拿起琴,架着腿,拉了支“四季相思调”,拉得又熟练又中听,大家都很乐,叫着:“再拉一个!”而老黄不但拉了,还唱。唱来也是歌喉婉转,音韵悠扬。老黄还很关心他们的生活,问了好多情况,最后又顺手取下墙上的枪支,扳枪机,查机件,对各种枪械的性能也很熟识。几个动作,几句话把大家说得直点头:“这位老黄,真是文武全才。”三多对他也有很深印象。

  他们走了大半个乡,巡视了四五个俱乐部,最后在回家途中,他就对三多问起有关青霞山的情况。三多说:“青霞山很大,山高林深,我虽在这儿土生土长,也仅走过几个地方,只听老人说:有九峰十三层,一层山高过一层山,重重叠叠,几个月也走不完呀。从我们这儿到南县大同就要过三层山,一个主峰叫青霞岭,岭上有座古寺叫青霞寺。各地公路未开,从刺州上南县主要是走这条路,公路开后,加上青霞山闹匪,这条路没人走,那古寺也荒废了。”

  老黄问:“你走过这条路?”三多道:“有二次到过南县大同,青霞岭倒是常去。”大林从旁插嘴:“苦茶大嫂就是大同人。”老黄问:“听说新编**旅高辉就是大同人?”三多点头道:“他和我们这儿的许天雄都是自称青霞王,不过高辉自从被收编调出‘剿共’已经完啦,许天雄还有一点实力。”三福也说:“听说那高辉一进苏区只打了一仗,还仅仅和赤卫团接触就溃不成军,亏他腿长逃得快,没当俘虏。”说着直笑。

  老黄问:“这样说来,高辉实力全垮哪?”三多道:“也可以这样说,也不能这样说,他的老巢还有个高**,就是他的弟弟,在坐守。大同比我们下下木大,万多人分住七个自然村,土地很肥,都是高家的。高家炮楼上吊有一面千斤重大锣,据说大锣一响,锣声到处土地就全属高家所有了,那大锣可以声闻百里内外,也就是说在百里内外土地山林全属高家所有。全大同乡人,除非是高家人,要种地全要向高家纳田租,高家又规定好地一律要种**,不许种粮食,所以那儿遍地是**烟田,闻名刺州的‘南土’就是出在那儿。高家靠**烟起家,老百姓却穷得只能喝米粥度日。高家又在大同抽丁,两男抽一,充当高辉的子弟兵,高辉实力,靠的就是这帮子弟兵。”

  老黄问:“你大嫂家现在还有人?”三多道:“大嫂姓白,有兄弟两个,大的人家称他为老白,小的叫二白。”老黄问:“家境怎样?”三多摇摇头,说:“要是家境好,也不会嫁到我们这穷山沟来。他们家原也是租高家田种,老白从来就不大服高家,他说天下间哪有这样道理,你把大锣一敲土地就归你?这话传到高家耳边,高**就说:全大同人个个服,只你姓白的不服,老子叫你饿饭!把田都吊了,老白一家人只好上山砍柴烧炭过活。高**又说:不管你上山下地,所有地方全是高家所有的,逼得老白一家无路可走。当时他已年过三十,尚无力成亲,恰好我家三成大哥要讨媳妇,自家有个闺女,有人从大同过来说亲,我娘说:哪儿人都成,没有嫁妆也成,只要聘金不多。苦茶娘也说:我嫁女为的是要讨媳妇,嫁过山没关系,聘金再少也不得低过一百大洋。这样,双方来回地跑了几转,算是谈妥八十大洋。不久,大嫂就嫁过来。当时我还记得很清楚,人是由老白一人送过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进门就对娘说:‘亲家娘,我妈说家穷陪嫁不起,有不是处万请包涵。’大嫂也只穿了一身半新衣服,背着一只小包袱,其他什么也没有。大哥被许天雄杀害后,三年孝满,大嫂要求回娘家一趟,娘叫我送过一次,一个月后又去接回来,这样我算来回两次。不过那时老白、二白都不曾见到,亲家娘说都叫高辉抽去当了兵。”老黄又问:“现在老白、二白下落如何?”三多道:“多年没有来往,情况不明。”

  说完高辉,他们又谈起许天雄。三福问:“关于我们和上下木打强弱房的事,老黄同志听说过?”大林道:“我已对老黄同志介绍过。”三多道:“这许天雄和高辉又有不同,他靠的是无本生意起家,近十年来人人出山做官,他就只守住这老巢,靠打家劫舍为生。手下有三几百条枪,又收容一些小股散匪,号称千人。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名是他亲生女儿,叫许大姑,此人从小跟着天雄打家劫舍,惯使双枪,因此又叫双枪许大姑。年已三十五六,发誓不嫁人,却喜欢骑马打枪,平时剪男人头,穿男人衣,在匪群中出出入入没人敢小看她。她经管许天雄匪股一切行政事务,掌握经济实权,称为二头目;另一名叫许大头,是员能冲善打的猛将,带有一支队伍叫作‘飞虎队’,许天雄打家劫舍,靠的全是他,称为三头目。有了这两个人经管内外事务,许天雄也不大管事了。看来,他对山林生活也有些厌倦,人人都在说,他早布置好了后路。”老黄问:“许天雄没有其他儿女?”三福道:“有两个儿子,十多岁时派人送出去,从此就不知下落。”老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也许是布置后路去了。”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说着说着,他们已回到了三多家。

  苦茶低声对三多说:“给老黄和大林住的房间空出来了,你带他们歇去。”三多就请他们两个去休息。小许、三福也乘机告辞。

  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是苦茶十年前和三成成亲的新房。十年来人事变动很大,房间的摆设还保持原来的模样。一张雕花眠床,一只梳妆台,一张五斗红漆桌,两只红漆方凳,井井有条地摆列在它应有的位置上。房间不大,潮湿、阴暗,只有一面小小的百叶窗,空气不流通,在门背后又放了只便桶,因此有股霉臭气,初进去颇使人昏闷,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室内灯火荧荧,室外是一片宁静;山区人为节省灯油,习惯早睡,虽说入夜不久,下下木已在沉睡中。老黄伸手舒脚,松了松身上肌肉,说声:“好个宁静山村。”大林却问:“赶了一天路不累?”老黄道:“算不了什么,过去我一天赶一百五十里,一天一百八十里,常有。”大林脱了鞋先上床盘坐着:“今晚怎样个安排?”老黄解开陈嘉庚球鞋也赤足上床和大林对坐着:“现在是酒喝够,饭也吃饱了,干他个通宵如何?”大林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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