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292
  第三章

  一

  老黄、大林离开下下木沿原路过白龙圩,再走七里地就是潭头乡了。

  潭头也是侨乡,在山区与平原之间,村子不大,住有三百来户人,在刺州南区颇有点小名气。全村有约百分之六十的男人出洋,而且大都在小吕宋,他们在南洋经营小商、土产收购,也有当高级店员的。收入较多,侨汇不绝,因此侨眷生活不愁,且较别乡富裕。不过这乡,阶级分化也特别显著。在平原地区尽是红砖绿瓦,且有不少高楼大厦,而在山坡上却是些泥墙烂瓦的贫民屋,既无侨汇,又无土地,男的大多上离乡五里地的为民镇充当苦力、运输工人,女的到富有侨眷家佣工。同在一个乡里,有两种人,过着两种不同生活。

  在路上,大林对老黄介绍这个地方情况时说:“潭头也是我们一个据点,三年前,办了间学校,就是负责人不得力,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困难。党的工作比起下下木也差得多,陈鸿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有据点,就不怕工作开展不了,慢慢来,不能急。”说到这间学校,大林又说:“有几个人,我要特别对你介绍,党的关系要移交给你,学校的领导关系我也要移交给你,你不能不了解一下。”

  他介绍那几个有关人物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乡有个著名富户,姓沈名常青。年近六十,在小吕宋住了四十多年,专做土产生意,发了一笔大财。此人守旧,乡土观念极强,在政治上叫作:“我当的是老百姓,更朝换代的事,概与我无关,谁掌大印,坐天下,我就听谁的!”但胆小怕事,“我吃我的饭,做我的事,别人事少理”。

  五年前,他因体弱多病,有人劝他返乡养老,他接受了这建议,花了很大一笔钱,在潭头盖了座华丽的三层大楼,人称为“洋灰房”。大楼建成后,他便带着一家告老返乡。

  沈常青平时极少出门,对外面事不闻不问。风传许天雄要绑他的票,有人劝他搬进城,或到许为民的池塘去住,他说:“不在本乡本土住,何必从小吕宋回来?”拒绝了,又花了一大笔钱把洋灰房翻修一番,内内外外都用铁板、铁网、铁门围起来,窗是铁的,门是铁的,天井也加上铁罩,前后左右又安上枪眼,请了四名长工日夜守卫。布置停当之后,这年老多病的华侨资本家,就安心地一年三百六十日,在这防卫周密的华丽监牢中养老。

  此人从小没读过书,却很热心教育事业,他见乡里教育不发达,几十年来只有一家私塾,教的又是“子曰诗云”一类的书,便说:“我少时吃亏最大是在于没受教育,我乡子弟不应再受此苦。”便捐了一笔款,号召兴学。

  沈常青有个侄子叫沈渊。沈渊虽住在池塘乡,两家来往却很密切。老人家居寂寞,一见这侄子分外亲切,来必留饭过夜。他把兴学的心事告诉他,沈渊答应为他效劳。这沈渊原是地下党员,拿这事和陈鸿商量,陈鸿当时说:“机不可失。党正缺乏经费,办了这间学校,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困难。”主张沈渊自己去主持,沈渊却说:“我有痨病在身,医生劝我静养,这担子我担不了,不过我可以介绍一个人去办。”他介绍了一个在小吕宋时认识的朋友,现也赋闲在家,名叫陈聪的去主持校务。这样“私立潭头小学”便办了起来,校舍虽是旧祠堂改建的,因为经费充足,倒也办得虎虎有生气。从此党多了一个据点,又多一份经费来源。

  沈常青的洋楼虽然盖得大,但人丁不旺,除他和那个有“心气病”的妻子外,就只有一个半白痴儿子。这白痴儿子还未足十六岁,沈常青夫妇急于抱孙,由媒说合,讨了一个只有十五岁、叫玉叶,也是侨眷家的闺女做媳妇。

  这玉叶人细鬼大,**泼辣,一进沈家大门就不满那和死人差不多的白痴丈夫。但性好虚荣,见住得好,吃得好,又得公婆宠爱,也就安心住下,只在物质享受方面追求。虽说小小年纪,已镶了一口金牙,十只手指戴了八个金戒指,金链、金耳环、金手镯、金表,珠光宝气,应有尽有,乡里人家称她为“狐狸精”。她和那白痴丈夫生活了一年,肚皮还是瘪瘪的,什么名堂也没有。

  由于时局不靖,沈常青生恐儿子被许天雄绑票,便把他送到小吕宋去。一去就是好些年,说要回来,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那玉叶日里不响,内心烦闷,在这铁笼里怎样也守不住。沈常青夫妇想给她买个儿子陪伴陪伴,她哪儿肯,问得紧,就回答:“我还顾不了自己。”……

  大林说得有趣,老黄听得也有味,他问:“你说那学校找的不得人是怎么回事?”大林摇摇头道:“谈起陈聪来,各方面意见很多,我们也伤脑筋。”老黄问:“问题在哪儿?”

  于是大林又做了另一段介绍。

  那陈聪原在小吕宋一家华侨商店当记账员,据沈渊对陈鸿介绍,当时华侨社会进步活动很多,陈聪也参加了,因此也算是个进步人士。一九三〇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华侨商业首遭打击,商店纷纷倒闭,陈聪失了业,在同乡会住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由同乡资助返国。他在家里闲住了几年,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坐食山空,处境困苦,据说把老婆一点私蓄、首饰都吃光了。在小吕宋时,他和沈渊原有多少往来,听说他也在家中闲住,便常常跑池塘找他。来必大发牢骚,攻击现状,说:“革命的风暴已经到来,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他问沈渊有没有门路:“我是决心当红军去了!大丈夫不能为革命而生,也得为革命而死!”暗示他曾经参加过党,他要找组织关系。看来沈渊是同情和信任他的,便极力向陈鸿推荐。

  此人三十多年纪,略有几点麻子,能说、善道,聪明、能干,就是人品差。他原是破落地主家庭出身,加上在小吕宋混了七八年,沾染上不少恶劣习气,嫖、赌、饮,少了个抽,样样都会,更善逢迎吹拍。他就是用这手段把董事长沈常青弄得迷迷糊糊,认为“得人”,“可信任”。

  学校是陈鸿筹备起来,一切都就绪后才交陈聪接手,陈鸿当时一见他面,也不大愉快,曾对沈渊说:“我看此人作风漂浮,只可用其长处,不可过多信任。恢复组织关系一事,暂不能考虑。”他提醒沈渊警惕。但沈渊另有看法,他说:“我看他只是作风问题,可以慢慢改造。”从此陈聪和组织仅保持了一般群众关系,党的一切活动都不让他知道。

  陈聪也不是笨蛋,他察言观色,知道在这儿走动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对陈鸿表示:“我是一心一意为革命的,这间学校就是革命学校。我知道党的经费困难,我可以从学校日常经费中节省一笔钱供党用,我也可以布置一个地方做你们活动的掩护!”他果然布置了一个“宿舍”,除自己住一间,也空出一间客房,“好让革命同志来往时,有个落脚地”。陈鸿牺牲时,他怕受牵连突然病倒,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见事情没有扩大才回学校,但已没有以前那样热情肯干……

  老黄听了也很不愉快,说:“问题不少,为什么还不处理?”大林道:“问题还不仅这个,但处理起来又不大容易。沈常青对他非常信任,认为学校是他一手办起来的,沈渊也偏袒他,认为是个难得的人才,要去掉他找不到代替的合适人。”老黄问:“还有什么问题?”大林道:“问题就出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原来沈常青家居寂寞,常常叫陈聪过去谈谈。久而久之,这陈聪就成为这洋灰房的熟客。陈聪去得多,很自然,和玉叶见面也多。此人本性难改,一见这娘儿们年轻俊俏,孤居寡守,不无非非念头,眉目间有意挑逗。玉叶独居无聊,年少孤守,自然也心烦意乱。见陈聪风流潇洒,既善言辞,又擅拍马,也有几分意思。只是没机会接近。

  一年后,陈聪向校董提出建议,为了满足本乡有志妇女要求,学校可附设妇女夜校。沈常青当时就同意,他说:“我反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男女受教育应该平等。”玉叶一听说要办妇女夜校,便吵着要上夜校,公婆宠爱了她,觉得年轻轻的老叫她在铁笼里过日子也太过分,该让她有个机会出去散散心,便也同意。

  玉叶利用上妇女夜校机会和陈聪进行接触,开头还只在课堂上眉来眼去,后来借口找陈老师补习功课,一直找到宿舍来,两个人在陈聪房里鬼混、胡闹,说是曾被人撞见两个人搂在一起亲嘴,反映到组织上来……

  老黄问:“组织怎样处理?”大林道:“我找他谈过一次话,可是他矢口否认,说他和沈渊是生死之交,怎会忘恩负义去搞他弟媳。说时声泪俱下,十分真切。我只警告他注意,群众已有反映,再胡闹下去,对他对我们都不利。他也保证以后行动小心,免予人以口实。后来,也没见有什么事情发生。”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潭头乡口。

  三福止步告辞,他说:“三多哥临走时交代,有事找小许和我。”又问,“老黄同志什么时候再到咱乡?自己去不便,只要是三、六、九到白龙圩,我们的人都在那儿。”

  老黄、大林谢了他的护送,便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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