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陇海路

作者:勤耕 | 字数:3113
  今天夜间就要越过陇海路了。

  下午,大队部召开了党员干部大会,由新来的许大队长作动员报告。许大队长是个军队干部,原来在一个旅里当副参谋长。因为我们这些南下干部,平常在地方上工作散漫惯了,既缺乏军事常识,又没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性,为了使我们顺利通过敌占区,到达目的地,所以在过了黄河以后,上级特地派他来做我们的大队长。

  会是在一片松林里开的。那地方又僻静又安全。在那一株株挺拔的松树下面,埋着大大小小的坟头,其间错落有致地摆着一些石人、石马、石桌、石凳,看样子,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坟地。

  许大队长站在一座高坟头上,他穿着一身粗布灰军装,军帽上缀着一颗红五星,十几年来,他换过各种式样的军帽,从红军时代的八角帽,到今天的解放帽,不管换了什么样的帽子,但他那颗红五星始终没有丢,总是那么端端正正地缀在帽檐的上边。他腰里系着一根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支小巧的三号左轮手枪,插着一圈亮晶晶的子弹。看外表他还不满四十岁,一张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是那么威武、英俊。

  “同志们!”他带着一口很浓的湖北腔,“前面就是陇海路,这是敌人的一道封锁线,蒋介石派了重兵把守,想着拦击我们。”

  “根据我们毛主席的命令,刘邓大军在两个多月以前,就越过陇海路,进入大别山了。可是要打败蒋介石,光靠我们这些拿枪杆的还不够,还要靠你们这些地方上来的同志,去发动群众,建立**,建设可靠的根据地。这样,我们的脚跟才站得稳,屁股才能坐得牢。到了时候,我们把屁股这么一摆,就把刮民党[刮民党:国民党反动派又被老百姓称为“刮民党”。]摔到长江以南去了。”他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准确地做着手势,讲得是那么生动、那么形象,硬是把我们都听入迷了。

  他朝旁边的警卫员抬了抬手,警卫员便把一支用旧报纸卷好的喇叭烟,递到他的手上,擦根火柴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接下去说:“我们大队党委号召,所有**员,要保证完成这次过路任务。要求你们:第一要沉着,第二要沉着,第三还是要沉着!”随后,他又把行军的序列啦,联络的信号啦,对老弱妇女怎么照顾啦,发生了紧急情况怎么处置啦,每件事情都安排得那么妥帖、那么周到,使我们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充满了胜利完成任务的信心。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队伍就出发了。初冬时节,天气还不算太冷,落日的余晖,把西天涂抹得一派嫣红。在冬日空荡荡的原野上,到处是向南行进的队伍,有全副武装的野战军,有驮着弹药、布匹、现洋和中州币[中州币:解放战争时期,由中原解放区中州农民银行发行的纸币。]的庞大的骡队,最有意思的就算我们这些棍子队了。我们既不携带武器,又不运输物品,每个人拿了一条长长的棍子,走起路来拄着,像长了三条腿似的。

  大约走了十来里路,天黑下来了,这时,前面传来了口令:“走快,别掉队!”空气开始紧张起来了,原野上只听到一片唰唰唰的脚步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就连那些骡马牲口,因为人们在它们的嘴里绑了一根横棍子,也叫唤不出声音来了。

  大约又走了十来里路光景,已经离铁路不远了。这时,突然发生了新的情况,就在天黑以前,一列装甲车开到了柳河车站。一颗照明弹飞到我们的上空,一霎时照得通明大亮。跟着,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在我们右边不远的地方爆炸了。紧接着就是第二发、第三发……一发比一发更响,离我们更近,田野上冲起一个个高大的烟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儿。

  我们这些地方干部,虽说经过了八年抗战,但那不过是跟鬼子打游击,歪把机枪、掷弹筒倒是经得多,像这么大的榴弹炮,可从来没有经到过。那一声声撕心裂肝的巨响,骤然之间把我们吓得蒙头转向。我们一边跑,眼睛一边盯着东南方向,只要看到火光一闪,就连忙把腰深深地弯下去,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就在我们前边的一个分队,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跑着跑着,猛丁一个大转弯,朝北跑了下去。这一下把我们分队也带动了,不问青红皂白,跟着他们飞跑。刚跑了没有多远,只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两匹马飞快地跑到我们的前头,拨转马头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只见许大队长左手勒着那匹腾跃的烈马,右手高高地挥舞着马鞭,怒不可遏地喝道:

  “娘卖×!怕死鬼!想当逃兵!快跟老子转去!不然,老子毙了你们!不怕死的**员,跟老子走!”

  他那几个铿锵有力的短句,像一发发出膛的炮弹,不,硬是比炮弹还要厉害百倍!不但拨正了我们行进的方向,而且把我们心里的一个“怕”字,也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我心里觉着懊悔,又觉得有那么点儿委屈。“怕死鬼!逃兵!”这是多么沉重的字眼!我怕死吗?说实在的,从我离开家庭参加革命的时候,当我站在党旗下面举手宣誓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时的信誓旦旦,绝不是骗人的虚假言辞,然而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却又鬼迷心窍似的,哪怕是一刹那的,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呢?

  走到铁路边了。我们通过的是一座铁路跨线桥,桥面被炸掉了,变成一个巨大的豁口,队伍像潮水一样,从那豁口里涌过去。

  许大队长高高地站在路基上,双手叉着腰,低下头来朝我们喊道:“同志们!不要怕,大炮是吓人的,其实它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哪里有那个巧事,一颗炮弹刚好会落到你的头上呢?”炮弹就在他前后左右地爆炸,机枪爆豆般地响着,曳光弹拖着一串串红红绿绿的尾巴,在头顶上哧哧地飞过。然而,他却是那么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高高的路基上,风趣地说着:“蒋介石有他美国干老子做后台,有的是炮弹,他要闭着眼睛瞎打,你能把他怎么办?有他拿礼花礼炮给我们送行,我们行军不是更威武、更有味,保管连瞌睡虫儿都给你赶跑了。”一直等我们这个大队过完,他才走下路基,骑上马,又赶到我们队伍的前面去了。

  过了铁路以后,又急行军了三十里,到宿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两架国民党的红头小飞机,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在我们宿营地上空盘旋,它们可算是迟到的送行者了。

  这里,是豫皖苏根据地的边沿区,老乡们热情地接待着我们。一担担铺草,一桶桶开水,一箩箩煎饼,都预备好了。

  我们这个分队,住在一间磨棚里,围着磨台,周围铺着厚厚的麦秸草,十几个人围着磨台坐了一圈。一夜急行军,大伙本来都累得够呛,可这会儿谁也不想睡,在那里闷头不作声,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不痛快。

  许大队长走进磨坊里来。一夜之间,他好像瘦了许多,脸是苍白的,眼圈是乌的,但他那一双大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他坐到我们的草铺上,拿起一根麦秸草,在手里挤着,喃喃地说:“同志们!我是来向你们赔礼道歉的,昨天晚上我的态度不好,太**了,还骂人,讲狠话,这哪里像**员!说明我的军阀作风的残余还没有肃清。同志们批评吧,你们要是心里有气,就狠狠地骂我几句,不要紧,我吃得消的。”

  一霎时,我的眼睛湿润了,喉咙里像堵上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不,大队长,是我们错了,你是对的。”

  “我对个屁!你们无非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缺乏战斗经验,一时没把情况弄清,这有什么了不起!”他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深情地望着我们,说,“我相信,同志们都是好样的。艰苦抗战八年,现在为了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你们毅然离开解放了的家乡,告别了自己的亲人,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南下……可是,我却说狠话伤害你们,还说你们是‘怕死鬼’‘想当逃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是那样严厉地谴责着自己,态度是那么诚恳,他的话深深打动了我们的心,不知是谁唏唏嘘嘘地抽咽起来了。

  “好了,”许大队长站起来说,“过去的就算了,让我们大家记住这个教训。现在的任务是要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把腿子加上钢,脚底板抹上油,准备迎接更艰苦的行军。”他转身面对着我,用手指头重重地戳着我的肩窝说:“伙计,你要是不给我把这一班人带好,说不定我还要骂你的人咧!”一句话,把大伙又都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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