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

作者:勤耕 | 字数:3334
  一九四七年冬天,我随工作组到了白兆山。当时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尽快地把这一带山区开辟出来,作为前沿的后方。

  我们的组长姓赵,他是本地人,抗日时期,就在这一带打游击。几天以来,他一直在研究着山里的情况。比方哪条冲有几个塆子呀,哪个塆子里有我们的老关系呀,甚至连哪有几个山洞,哪有几座庙,都想到了。对每条冲,赵组长都根据他自己的记忆和几天来找老乡谈的情况,画了详细的地图。

  山,就是这样。当你摸不清它的底细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到处都是陷阱,简直是寸步难行,可是等你熟悉了它之后,它便成了顶顶保险的地方了。比起我们平原地区的地道来,不知又强了多少倍!情况研究得差不多了,然后就研究分工。

  我分的那个地方叫碾子冲。据组长告诉我,这是一条最大的山冲,有二十多里地长。新四军五师突围时,冲里曾留下了一个负伤的同志,名叫张岚。张岚同志是这冲里人,又是党员,只要找到他,这一带山区的情况,就算摸着底了。

  我清理了一下简单的背包,检查了一下盒子枪,压上一条崭新的403子弹,上了顶膛火,张着大机头,关上保险机。一切安排妥帖,便出发了。早晨,飘着雪花,远望大山,黑压压,雾沉沉,半山腰里,缠绕着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的乌云,没边没沿,没头没脑。山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我在平原上长大,从小听人家讲过许多山里的故事,我多么想到山里玩玩呀!可当我现在进山的时候,心里却紧张极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

  走了好半天,忽然听到一阵不平常的“呜呜”声,这声音只有在两个地方听到过,一次是过黄河,那湍急的流水声;另一次是碰到了敌人的坦克部队,无数发动机伴合着钢铁的撞击声。抬头望时,原来到了山口了。从冲里流出来的一条小河,到这里漫过一条石磴,顺着几丈高的山崖,笔直冲下来,流到山下的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里。

  石磴上,水只有脚面深,但水流却那么急,就连那么**的石头,都被它冲刷得像镜面一样光滑。光滑的石头上,长着一层绿苔,滑极了,从磴上走的人,一不小心,便有落到潭里的危险。可是要进山,非从磴上走过不可,不然,就只有爬到几百丈高的山岭上去走。常说:“宁绕十里远,不涉一步险。”对我来说,爬山虽说累一点儿,可是危险性要小多了。

  我顺着迤逦的山岭爬去。岭上,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松叶,走起来又软又滑,就像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这里,到处都是丛生的树林,有孤傲的笔挺的松树,也有丫丫杈杈带刺儿的柏树。栗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在那稀疏的黄叶子中间,有时挂着一两个没有落净的毛包,就像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小刺猬。你看那木梓树!在那高大光秃的树干上,挂着一簇一簇的白木梓,开头我还当它是干枝梅呢。还有很多树直到现在我还说不出它们的名字。多么富丽的山啊!这里头不知蕴藏着多少宝贝!

  那会儿,我可没有心情欣赏这山中美景。一个人在这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里走路,心里总是那么惴惴不安。在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监视着我!你听,那吼——吼——地叫的是什么?那是豹子。它叫得多么怕人!每叫一声,我的心都要**一下。哎呀!我看见它了,一只像小牛大小的黑花豹子,坐在对面的山崖上,两眼直盯着我,张着大嘴冲我打呵欠。我倒退了两步,一只扶着枪把的手,不由得打开了保险机,但是,我很快又把它扣上了。听人家说过,不管什么野兽,你只要不惹它,它是不会伤人的。可是你要一开枪,它便会顺着枪声扑过来,把你咬死。果然,不大一会儿,它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蹒跚地走了。

  我看了看组长自己画的那张地图,知道离我要去的地方还很远,我得快点儿走。我想到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的伤好了吗?这一年半的光景,他是怎么过的呀?他是否受到了敌人的迫害?离开党这么长的时间,他会不会变了呢?如果找不到他怎么办呢?这一连串的问题,缠绕在我的脑际。

  忽然,嗥的一声,吓了我一身冷汗。这声音是那么近。抬头看时,就在前面的一棵树杈上,挂着一个黄色的家伙,在那里紧一声慢一声地嗥嗥怪叫,等我走到跟前,它才把后腿一弹,像一支离弦的箭,嗖的一声跑了。一会儿,又在另一个地方叫起来。这是山羊子,它生着一对美丽的带叉的角,它常常是这样一纵,把角挂在矮树枝上,孤独地叫着。

  在山里,你是经常会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的。有时你会迎头碰上一群野猪,成群结队地向你走来。有时,突然会从你的脚下飞出一只野鸡,拖着一把美丽的花尾巴,像炮弹一样,呼哨着飞去。

  我深深地爱上这山了,它能给你多么丰富的知识!我想等将来胜利了,一定要在山里落户,那时候,我买一支很好的猎枪,在山里打猎。我还想等我回家以后,对那些曾经给我讲过山里的故事的人说:“你讲的那些呀,可差得远哩。”

  走着走着,眼前忽然一亮,连绵不断的大山,在这里断下来一个山腰。这是一截矮矮的山岭,岭上是一片不高的桐子树,山坡上开出来的小块小块的梯田里,长着绿油油的蚕豆苗儿。这一切告诉我,附近一定有个塆子。

  在桐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大嫂,她戴着一顶斗笠,穿一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袄,两只赤脚穿双草鞋,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离她不远,一只大水牛,在安闲地嚼着树下的枯草。

  “嫂子,张家独屋在哪儿?”我停了一会儿,走过去问道。

  “懂不到!”她显然被我这个南腔北调的生人惊住了,两只大眼直瞪瞪地望着我。

  “嫂子,我问的张——家——独——屋!”我怕她真的不懂我的话,便一字一字地重复问了一句。这回她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便朝着对面山腰里一指,说道:“努!”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就在冲对面,在那绿葱葱的竹林中间,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儿屋角,要不是她指给我,简直不知道那里还有房子。

  “到那里怎么走呢?”我又问道。

  她叽里哇啦地说了半天,用手比画了个大圈子,意思是叫我从山墙上绕过去。我说了声:“谢谢!”便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而她却赶着牛,下了山坡。好不容易才找到张家独屋,已经下午了。说独屋,真是名副其实。就在这半山腰里,砌了两间石头小屋,屋顶上盖着茅草。门敞开着,我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搭腔。我于是慢吞吞地走进屋子。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矮木桌,两把矮脚竹椅。屋角里烧着一个大树绳子,上面挂着一口鼎锅,锅里冒着热气,显然刚才还有人坐在这里烤火。

  看到这种景象,我顿时有一种冷落的感觉,这真有点儿像旧小说里所说的那种修仙学道的生活,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在部队里生活惯了的人,他怎样度过这一年多的岁月的啊!

  一阵冷风,吹得我打了一个寒噤。抬头看时,那边还有一个后门,原先虚掩着,被风吹开了。我走到后门口往外看,只见后山坡上,长着茂密的竹林。好多竹子呀!有几丈高碗口那么粗的,顶细的也有鸡蛋那么粗。山风摇曳着竹林,发出尖哨的呜呜声。这时我好像一个人置身在茫茫的大海里,虽然天气那么冷,我身上却渗出了汗珠,好像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冲着竹林连喊了几声,都没人理。我心里就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摸不清怎么回事。但是责任迫使我必须在这里找到他,我顺着林间小路,一步一停地往竹林深处走了一段。突然,两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把我拦腰抱住了。跟着,一个粗声粗气的嗓子说道:“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幺姑,拿绳子来!”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袭击,把我吓得够呛,我极力想挣脱那双抱住我的手,但那双手却像环腰打了箍似的。我只好说道:“你放开,别误会,我是自己人。”

  “哼!自己人,装得倒像!你们那一套鬼板眼,老子领教够了。”

  这时,从竹林深处,走出一位年轻大嫂,她右手拿根木棍,左手拿根棕绳。一面走一面说道:“就是他,刚才向我问路的那家伙。”

  “好,先把他捆起来,盘问盘问他,然后出出老子这几年的窝囊气。”

  我听着他们的口气,心里慢慢明白了几分,便说:“你们放开我,是四哥叫我来的。”

  “四哥?”他的手**了一下,但马上又抱紧了说,“你找谁?”

  “我找张岚。”

  他听我说出这个名字,手慢慢地松开来,因为在这一带,是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的,只有在部队上,才有人知道。这时,他转到我的对面,两只手颤抖着但是紧紧地抓着我的膀子,激动地问道:“赵瑞来了吗?”

  他问的正是我们组长的名字,我高兴极了,便脱口说道:“来了!他便是我们的组长。”

  刚才还是那样一个硬汉子,这时变得像小姑娘一样,两只深陷的眼睛,直盯着我,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忽然,一下搂住我的脖子,颤声说道:“你们……可回来了……”随着那颤声掉落的眼泪,我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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