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803
  七

  许久以来没出现过的便衣,又在打铁巷出现了。庆娘想:苏姑娘的话说得对。一边通知天保娘、陈山女人叫她们当心,从此不再在窗口挂上尿片,自己却照常挑着菜担到外面去叫卖,赚几个钱度日。说来也怪,从衙门口出了那事后,她到哪儿去叫卖,总有另一个卖针线、绒绳、纽扣、木梳的担子跟着她。开头她还以为是偶然碰上,久而久之,心内也就明白了:“那狗派来盯梢的,让你去,反正我又不到自己人地方。”

  一天,她卖完小菜回家,看见大狗在吃麦芽糖,她问:“哪来的糖?”大狗也不犹豫地说:“刘叔给的。”庆娘感到奇怪:“哪个刘叔?”大狗想了一会儿才说:“就是那个爸在时,常常来看爸的刘叔。”庆娘冷了半截:“就是姓刘的那个坏蛋!”忙又问:“他来干什么?”大狗倒也诚实,说:“刘叔说是来找娘,我说娘卖菜去了,他就坐下逗**玩,还买糖给我们吃哩。”庆娘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问过你什么?”大狗见娘着急,心内也有点怯:“他问家里有人来过吗?常不常来,有哪些人……”庆娘问:“你怎样回答?”大狗见娘问话的神情不对,更怕了,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庆娘正待发火却又忍住,她想:这些日来心神不安,常常打骂大狗,把他打怕了,要是再这样追下去,他连半句实话也不会说。便换了笑容:“是叔叔自己请吃的,娘不怪。”那大狗立即活跃起来,说:“我对刘叔说,在我们家常常有人来;刘叔又问是叔叔还是阿姨?他们叫什么名字呀?……”庆娘又按捺不住,她真想给这小混蛋狠狠的几记耳光:死鬼,你坏了我的事!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该错怪孩子,对他没交代过,他又怎能知道姓刘的是个什么人?火又消了下去,平心静气地问:“你又怎样回答?”大狗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刘叔忽然生起气来,骂我小笨蛋,是阿姨叔叔也搞不清。我说,我才不笨哩,来的都是阿姨。刘叔这次高兴了,他又问:是一个人来,还是许多人来?来开会吗?谈了什么?……”

  庆娘心跳着,这孩子,话越说越不像了:“你又怎样答他?”大狗道:“我说来的阿姨可多呢,她们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你问娘好哩。”庆娘稍为感到舒畅,这孩子还机警:“后来呢?”大狗道:“他给我们一个人一角钱,临走还叮嘱不许把话告诉娘。我想这个人真怪,来找娘,又不许我把话告诉娘,到底他是一个什么叔叔呀?”庆娘这时才放下心。

  她把大狗拉进怀里,用衣角抹去他的鼻涕、泥污,又和气又爱怜地说:“大狗,你这样答很对,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有一件事要注意,以后这个刘叔来,你可别吃他的东西,和他谈我们家里事。这个人,不是好人!孩子,你该还记得,娘曾带你到第一监狱去找爸爸,人家不许见,还打我们。他们都是坏人,想活活饿死爸。孩子,你知道是谁害你爸爸坐牢吃苦的?害天保叔、陈山叔去坐牢吃苦的?都是这个姓刘的。他不是人,是狗!”说着,她先忍不住悲愤地流泪,大狗更是放声大哭。大狗痛恨地哭着:“他是大坏蛋,害人精,以后来,我不再给他进门,不和他说话,也不吃他的糖!”庆娘赞许道:“对!孩子有志气,以后你就照这样做,娘不怪你。”

  庆娘抱过小狗,一边奶他,一边在想:姓刘的为什么在这时来,背着我向孩子打听呢?一定和那次衙门口事有关,想来打听是谁叫我们去的。哼!叛徒,你别想!

  过不了两天,姓刘的又来了,想从大狗口里再套点什么。但大狗对他态度却大不相同,对他很反感。当他还想拿糖果收买他,大狗就瞪起大眼,老实不客气地警告他:“我不吃你的糖,也不许你再到我们家来,你不是好人!”姓刘的内心恐慌,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大狗,你怎么啦,我是你爸最好的朋友,怎么说我不是好人?”大狗怒形于色,愤恨地指斥他:“你是好人,怎会害爸爸去坐牢?”姓刘的词穷却又不愿放松他:“这话是谁说的,大狗!”大狗只冷笑一声抱起小狗就走。姓刘的也跟着他走,他一定要弄清这句话是谁说的。

  正在纠缠不清时,庆娘回来了,姓刘的一见她面相当尴尬,却还装着笑面:“大嫂,你回来啦。”庆娘一边收拾菜担,一边示意大狗到天保娘那儿走一转,对这皮笑肉不笑的坏蛋,却没点反应。姓刘的又假装关心问:“大嫂,我们又许久不见啦,近来生活怎样?身体还好吗?”庆娘只是一声不吭,走出走进,希望他识相些自动走开,免得她发火。但那坏东西却厚颜地赖着不走,不请自坐,又拿出烟卷来吸:“听说你们去请过一次愿,这也是应该,就是政治犯,关了一年多不判决,也没理由不让家属见。”

  庆娘没有理他,面色非常难看。姓刘的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干革命嘛,杀头坐牢是家常饭。不过能够避免就更好,他在牢里吃苦,我们在外面的也有责任,得想想办法,让大哥出来。大嫂,你说对不对?”庆娘早已一肚火,却还勉强按捺着。那狗东西却没一点自觉,又继续说:“我也真为大哥的官司着急,从出牢那天起就在找组织。可是组织却像是沉到地下去似的,一个人没找到,一点声息没听见。我找组织没别的作用,只是为了大哥,大家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让大哥早日出来呀。大嫂,有人来找过你,和你商量过这件事没有?”

  庆娘实在按捺不住,她对这副狗嘴面,越来越反感。忽然在地上啐的一声吐出口水,恨声说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姓刘的面色大变,却还假惺惺地装作不懂,他说:“大嫂,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庆娘冷冷一笑:“姓刘的,我想问你一话,日升生来和你无冤无仇,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你要害他?”姓刘的故作吃惊地问:“大嫂,你这句话是怎说的,叫作没个头尾呀!我和日升大哥亲如骨肉,他受的罪,我恨不得代他去受,怎会是我害他的?到底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挑拨我们的关系?”

  庆娘霍地一站,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刘的,呸!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我早看出你来,不是人,是狗!你想做官,没人反对你,为什么偏要出卖朋友?为什么你要陷害日升,迫得我们一家骨肉离散,走投无路?你这几天来偷偷摸摸地到我们家来做什么?你已陷害了日升,难道还兽心不足,想来陷害我!我告诉你,不管你多厚颜无耻,也不管你会花言巧语,在我这儿没有你站的地方。出去,不要用你的狗腿来玷污我们清白的门槛!”她顺手抓起一把扫帚,对门口一指:“给我滚!”姓刘的惊慌地叫着:“大嫂,大嫂,你怎么啦?”庆娘怒叫着:“走不走?”姓刘的还在喊:“大嫂,大嫂……”庆娘已抡起竹扫帚迎头打下:“狗,出去!不许玷污我的地方!”姓刘的一边招架,一边朝外逃命。

  庆娘一直把姓刘的赶出大门,正好天保娘也提着扁担赶来,喊声:“打狗呀!”又加上两扁担。一时左邻右舍都闻声而出,有人问是出了什么事,不知内情的人说:“一定是那个地痞流氓,来调戏妇女,打!”一时大家都起哄:“还了得,青天白日调戏妇女,打呀!”于是扫帚、扁担、木棍、菜刀纷纷出动,吓得那姓刘的丧魂落魄,逃命而去。

  那姓刘的被打一场,心内怀恨,他存心想整庆娘,他给朱大同打起报告说:这场暴乱经调查属实,确系宋日升老婆策动。那朱大同便命令这叛徒:从速给我抓来!姓刘的遂带齐人马前去打铁巷捉拿庆娘。当下把庆娘家团团围住,破门而入。却不见庆娘,只有大狗、小狗在。这叛徒遂问大狗:“你娘呢?”大狗一见又是那坏蛋,大为反感:“不知道。”姓刘的再三追问,他再三说不知道,这叫叛徒火了,打了他一记耳光,大狗放声大哭,小狗也哭。

  正好碰到陈山女人路过,匆匆赶去报告天保娘,不意在天保娘家和庆娘碰着了,陈山女人说:“你家出了事啦,那姓刘的在打你们大狗。”庆娘双眼冒烟:“这叛徒,把我们男人折磨了不够,还想折磨我的孩子!”就想去找他理会,却给天保娘拦住,她说:“我看这坏蛋来意不善,你等等,我先去看看。”陈山女人也说:“我看他们来了许多人,说不定对你有事。”又说,“要是有事,天保娘家也不安全,我那儿没人注意,还不如到我那儿躲躲。”说着就把庆娘拉回家去。

  天保娘一走近庆娘家果见形势紧张,巷头巷尾全有人把守,不让人家进出,叛徒已把大狗、小狗拉走了,临走时还说:庆娘要人就自己上保安司令部领。她返身就走,到陈山家说明这事。庆娘听说大狗、小狗也被抓走,一时伤心大哭:“和孩子有什么相干呀,叫他们去受苦!”天保娘明白她心事,劝说道:“别傻啦,孩子出不了事,你去可就完啦!”陈山女人也说:“还是躲躲好,这些狗一时疯了起来,什么事都会干!……”

  从此庆娘就躲在陈山家,陈山女人把她藏在柴房里,白天藏好,入夜出来。天保娘怕陈山女人一个人照应不来,大多时间也在她家里。她已从另一个自新分子女人口中打听到,保安司令部说庆娘也是**,要抓她。她对庆娘说:“料你在这里也待不住哪。设法找找苏姑娘,叫她把你送走。”庆娘一时却拿不定主意。

  在出事的那几天内,庆娘也曾反复地思索过,事已至此,要再待下去是不成了。走,孩子们怎么办?又往哪儿走?她无家,也无亲呀!不错,苏姑娘曾经告诉她,如果必要,她们会想办法把她送走。但她是母亲,孩子又正落在坏人手中,她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要管,她就得落入坏人圈套,出去自首,她能这样做、该这样做吗?反复地想着,想着,最后才想出一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孩子们委托给天保娘?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这样,在一个夜晚,当更深人静,陈山女人早已上床歇了,她就和天保娘面对面地谈了她的心思。她说:“我从小无娘,在这儿十多年,你们天保和我们日升就像兄弟,我也把你当娘。”天保娘道:“穷人不照顾穷人能靠谁?十多年来,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庆娘又说:“五岁那年我没了娘,卖给人家当丫头,十三岁还像个猴子,又瘦又弱,主人又把我糟蹋了,叫我死不了,活不下;女主人说我妖,怕长大了碍她事,就把我送人,这些财主就是这样不把人当人。日升是个诚实人,他不嫌弃我,把我当人待,只有跟着他,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这些苦情天保娘都知道,但她听了还是感动得掉泪,她一边抹泪,一边说:“孩子,当年我不比你好呀,说来穷人都是一样命运,天保爸去世早,天保下地三个月就没了爸。”庆娘又道:“只有穷人才能互相体贴、互相照顾,阿婆你对我这样,日升对我也这样,就是有钱有势的对我们不一样!他们把我们踩在地下,让我们一辈子抬不起头,你家的天保,我家的日升都给他们抢去了!”天保娘一阵心酸,泪如泉涌。“天保、日升有什么不是?说他们有错,就错在投错胎,不该出生在穷人家!”

  天保娘抹泪道:“这些日来,我也想了许多,慢慢就想开,就像你说的,天保、日升吃官司不丢人,他们站得正,做得光明磊落,不偷不抢,没有见不得人的。当初我还有点想不开,天保吃了官司,丢下我这孤苦老太婆,无依无靠怎好过日呀?现在想想,天下间这样人多的是。俗语说过,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天保也许一辈子出不来,也许过三天五天就在站笼上一站,砍头断命。算不了什么,他替穷人争口气,留下的是好名声!”庆娘欣慰道:“阿婆说得极对,我们穷人就得有这志气,好争气。反动派可以抓人、杀人,就是打不掉我们这口气!”

  天保娘频频点头,忽又附耳低声问:“孩子,你信得过我就对我说,天保、日升都是**,你呢?”庆娘没想到她会问这话,把面一红说:“我还不配。”天保娘蛮有自信说:“你勇敢,有志气,我看将来也一定是。”庆娘非常激动:“阿婆将来也一定会是!”天保娘露出缺牙大口:“我六七十的人啦。”庆娘严肃地说:“干革命不分年纪大小,只要和革命和**一条心,八十岁也当得上**。”

  谈过这次话,庆娘心就安了,对天保娘认识更深,她决心把关系交给她。因此,第二天当她们又面对着时,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阿婆,我已决定离开这儿,不再拖累你们。”天保娘吃惊道:“你不是说没亲没戚吗,要上哪去?”庆娘道:“我有个熟人,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只要找到他,他就会替我想办法。”天保娘道:“是不是苏姑娘?你说吧,我替你去找。”庆娘道:“不是苏姑娘,是苏姑娘的人。不过,阿婆要非常小心,还得保守秘密。”天保娘生气道:“你哪次叫我做的事,我不守秘密?”庆娘这才放心叫她去找老魏。

  当天,天保娘果然提着菜篮去肉摊买肉,把庆娘吩咐的话对老魏一五一十地说了。那老魏受了玉华的委托,也正要找庆娘,听了非常兴奋,他说:“叫她安心再等两天,有消息我随时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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