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五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029
  五

  接连几天,三多和老白、二白都有接触,双方了解深了,思想见了面,最后三多才把**员身份露给他。并说,他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下这儿的情况,把大家组织起来。老白觉得兴奋,也感到光荣,他对三多说:“一见面,我听你谈吐,就猜到一些。”又对二白说,“我的话没错吧?只要我们工作,**就会来找我们的,现在妹夫不是来了?”但他认为办这件事容易,“我叫二白到各村去把我们的人找来,让你开通开通就行。”三多却说:“树大招风,这样干革命不是办法,千万使不得,万一给高**知道,对我们不利。我想,我们还是到各村去走走,我也想利用机会了解了解各村情况。”

  老白想一想觉得他的办法稳当对路。可是,他又问:“我们组织什么?组织**?”三多道:“**我们是要组织的,现在先要组织赤色农会,有了农会再把里面表现好的,干工作积极的,出身穷苦、觉悟性高的人,吸收进党。”老白点头道:“分开来组织我同意,是不是把原来兄弟会的人都叫入农会?”三多道:“我现在就要同你研究这个问题,你从前组织兄弟会自然好,赤色农会和兄弟会性质不同、宗旨不同。兄弟会是封建性组织,只是为了一时需要,如反对抓逃兵、互助。赤色农会却是个革命组织,有阶级路线,有远大目标,要组织穷人起来翻身,闹**革命,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国民党,建立苏维埃。所以,有些人虽然参加了兄弟会,但还没有革命立场,不赞成**革命,因此也不能让他们参加。有些人虽然没参加兄弟会,却赞成**革命,符合我们革命的宗旨,也要让他们参加。不仅男人要参加,妇女也要参加。男人参加农会,妇女参加妇女会。”

  老白有点泄气了,他问:“有了农会,是不是要把兄弟会解散?”三多不以为然道:“既然已经组织起来,起了作用,为什么要解散?我想经过我们审查,大半的兄弟会会员可以参加农会,没有参加农会的就让他留在兄弟会内,将来就由农会来领导兄弟会,把它做一个外围组织。”这一解说老白也通了,他说:“这叫母带子,办法好得很。”

  这样,他们就开始进行审查,先从本村起逐个地把兄弟会的人员审查过,挑出一部分人,由老白找他们谈话,成立了秘密农会小组,选出负责人。然后又出发到别的自然村去。这样兄弟会没解散,赤色农会又组织起来。三多却在考虑建立党组织问题。

  一天,三多对苦茶说:“我和老白出去走走,天黑就回。”苦茶心中有数,反问他道:“你把这儿的人都组织起来啦?”三多道:“你怎么知道?”苦茶笑道:“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才做得了大事!”她摆摆手又说,“你走吧,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苦茶在政治上是追求进步的,到大同几天,也和三多一样,一直在思考工作上的问题,她见三多在忙,自己也没空闲,一直在摸情况,了解周围的人!

  从她回来后,老白家就大大热闹起来,不但周围邻居妇女来了,远点地方的人,也常常来看她,而且大都是些青年妇女。苦茶这几年来,在小许领导下做她们村的妇女工作,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她不善于在大庭广众中进行宣传鼓动,却善于做家常式的叙谈。她很会谈话,也能谈出妇女们的痛处,吸引她们,逗她们的眼泪。

  住在穷山村的人,一向很苦,妇女尤其是苦,她们和男人从事一样劳动,上山下地,还要看管孩子,照顾家务,受男人的欺压!她就是利用妇女们在农闲时做手艺,和她们谈妇女的苦处,翻身做人的道理。在出嫁前,她是唱山歌的能手,出嫁后,有时心中悒闷,也常常一个人在唱,唱时泪涟涟,自己哭了,听的人也哭了,最后来了场大家抱头痛哭煞尾。但从她参加工作后,她已不再唱从前的老山歌,而是唱新山歌,她最喜欢唱的是一首《妇女四季调》。而这首《妇女四季调》正是蔡老六编的歌仔,经组织上修改后印发出来的。

  她就是这样开始工作的,她把妇女们吸引到她的周围,白天在家里,夜晚就到门口晒谷埕上,各人一只矮木凳,带着手艺,团团坐,边工作边谈笑,而她就对她们唱起《妇女四季调》。她的歌喉不逊于当闺女时的清脆动听,有人说:“苦茶,十年来你的歌声没有变。”苦茶却叹气道:“不唱就难过。”大家说:“再给我们唱一唱吧!”她重复地唱了,唱到大家都掉下泪,有人说:“苦茶,你这支新山歌是哪儿学来的?”苦茶道:“在我们那边到处都唱开了,怕是你们这儿还没听见?”有人说:“那你就教教我们。”苦茶道:“我可以教,不过光学会唱还不够,还得了解一下歌儿的意思。”大家齐声说道:“也请你解一解!”苦茶道:“好,那我就边唱边解吧。”

  当下她轻抒歌喉,先唱了一段,接着就解说:“这是一个穷苦妇女在唱她的苦痛。她是一个贫苦农家的闺女,因为官厅、地主苛捐重税的盘剥,迫得她爹娘不能不把她卖给人家去当童养媳……”有人马上说:“在我们村也有。”苦茶接着又说:“她的婆婆,是个刻薄阴险的人,叫她做重的,吃稀的,稍有差错就拳打脚踢,把她关禁在柴房里饿饭。好在她那未婚男人倒是个好的,同情她,爱护她,常常拿话来安慰她。”有人说:“我们村这种好男人可少见。”有人不同意:“男人也有好的,你家男人对你不就是体体贴贴的?”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只羞得那妇女满面通红,叫着:“说的是歌仔,怎的把我也拉上!”苦茶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是坏的!”有人笑着说:“我看三多哥对你就好过孝顺娘。”

  苦茶只是微笑着,等大家闹过,才又唱起下一段。唱过又解着说:“十八岁那一年,他们拜了天地,结成正式夫妻,女的想:从此苦去甘来,要过个像人的日子了!男的也庆幸得了个贤良能干妻子。他们男耕女织,平安过活。可是,一阵霹雳平地起,官府不去抗日,打百姓,硬说穷人要造反,派人强征农家人,女的哭,男的号,官府虎狼兵,做人太无情,一条麻绳,一声喊走,从此杳无下落……”

  在场的人起了阵骚动,此情此景正是大家都遇过的,苦茶大嫂首先说了话:“你哥就是这样给抓走的,当时我们全家哭叫,跪地求情都无用。”二白女人也叫着:“他们抓走大伯不到三天又来抓二白,我说男人不在家,我们要活也活不下去,要死大家死在一块。那高旅长派来的人,还踢了我一脚,骂声说:臭女人,你男人不在我养你!”

  一时议论可多,大家争着发言,有的说:“我们这个自然村除了老头、小孩还能见个男人影子?大家去求高**,高**还说:没男人你们就过不了?要不我轮着陪你们!可把大家气坏了,他有钱有势,谁敢去惹他!”有的又说:“抓去送死的都是好人,他高家的,那个狗腿子当过兵,还不是在村上作威作福,鱼肉农民,糟蹋妇女?”有的说:“高家人半夜敲那丈夫去当兵的女人家门,叫妇女陪他睡觉,不答应还恐吓:烧掉你的房子!”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变成控诉会了。

  苦茶道:“这种情形,不止咱们大同一个地方,到处都有呀。都是咱们穷人平时没有团结,怕官怕府,吃了大亏。要是我们穷人团结一致,他们也不敢!”接着,她就唱到“秋季……”又说:“八月十五月正圆,家家户户庆团圆,官方在赏灯,地主大摆宴,就只她,一个孤单女人,冷冷清清。她哭天天不应,哭地地无情……”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放声大哭,有人痛苦地说道:“一批批男人给拉走了,就没见一个回来。”有人又说:“咱们村的**都是这样来的,打了一次战,一个消息传来,就有几十人当上新**。那时真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无情,有人想不开,一条麻绳上大梁,活活地吊死了!”

  苦茶大嫂道:“这日子我也受够了,要不是红军救了你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不在世哩。”苦茶道:“穷人的命就是这样苦。”她鼻酸泪流地唱到第四季,并作说明道:“村里有个土霸,他不走正路专把弱女欺,一眼看中这如花娘子,叫人来说:我就是看中你,你的男人不会回来了,还是跟我当个小吧。女的说:我虽是穷家女,却穷得有志气,穷得光明磊落,不贪你们这些狗的荣华富贵,一把扫帚打那说亲人。那土霸平时说怎就怎,谁个敢不依?一时怎肯罢休,一声‘给我抢来’,打手就绑走那苦命人。女的说:要人办不到,要命只有一条!威胁利诱都不成,一根麻绳归西天!”

  这段歌词,唱得说得有声有色,当时十几个人都哭成一团!有人叹气说:“这歌儿说的就是咱村的事!”有的又说:“高**就是那个恶霸,他三妻六妾哪个不是抢来霸来的?怕她们将来不死心塌地跟着他,强迫她们个个染上烟瘾。又说:哪个不听我的,我不打不骂她,就断她的烟。”苦茶道:“官府豪绅、地主恶霸,都是一家人,他们吃的是穷人的肉,喝的是穷人的血,还要穷人的命。穷人要翻身,才有好日子过!”有人问:“穷人怎样才能翻身?”苦茶想起小许常常对她们说的话:“要打倒贪官污吏国民党,土豪劣绅,地主恶霸高**,穷人起来闹革命坐天下,才有好日子过!”她正说到这儿,从黑暗中传来了一阵叫好声:“说得好,说得妙!”妇女们吃惊地回头看,原来不是别的,正是老白和三多。

  老白口衔小烟斗,三多满面笑容,他们正好从外村回来,看见晒谷埕上围了一大堆妇女,有唱有说,有哭有骂的,老白对三多说:“别闹散她们,我们也听听。”拣个阴暗处,两个人蹲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她们议论完了,才突然出现。妇女们一见秘密被人听去,大起鼓噪:“男人们真坏,专门偷听人家的心事!”“丑死了,我们说了这许多话,偏叫他们偷听去!”老白笑道:“革命道理人人听得,女的听得,我们男的为什么就听不得?”他女人道:“这段歌词也说到你。”老白道:“这样,我就更应该听了!”

  埕上很活跃,山区妇女一向是比较大胆的,她们向三多进攻道:“新姑爷,苦茶已给我们唱过,你也给我们说一段。”三多道:“我要说的话都给苦茶说完哩。”苦茶嗔声道:“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三多道:“妇女们的话我说不来,我还是给大家唱一段,这歌儿叫作:翻身要靠**。”大家鼓掌表示欢迎。

  老白和三多走进家门,老白女人跟着也进来替他们开饭。老白表示兴奋地说:“这才有点像闹革命的样子,连妇女也动起来了!”他女人道:“为什么妇女就不配闹,连革命,你们男人也要包?”老白伸了伸舌头对三多说:“这几天来变化可大,连我这黄面婆子也叫要闹哩!”说着放声大笑。

  三多也暗自在吃惊,他从没想到苦茶会是这样的人,她工作得多好,多深入细致!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他们同在一张桌子吃饭,一同上山下田劳动,为什么就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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