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四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440
四
老黄听完十五的报告,十分焦急,心想:“如此一来,大林也危矣!”便对汪十五交代道:“好好地工作,稳定同志们的情绪,有事我会派人来!”他们约定碰头地点、暗号,老黄又说:“黄洛夫同志没有被捕,看来也还在这山上,设法找到他,把他掩护起来!”说罢就朝清源方向走。他想:无论如何得通知大林离开。
当他走进老六家,意外地听说黄洛夫已在这儿,一块石头下地。原来那黄洛夫从顺娘下山后,一个人在荒山上又焦急又担惊,总怕顺娘出事,他一直在洞里守住那两只麻袋,怕一离开会被人抢走似的,时间也过得特别长,坐一会儿又起来走动走动,最后索性跑出山洞。只见在潭头方向静悄悄的,他想:也许顺娘的话是对的,敌人要动手不会来得这样快。要是她能安全回来,在这荒山里多有诗意,多富浪漫色彩啊!
他坐在草地上,口里嚼着草根,它有点甜又有点苦涩,倒像野树上长出的山楂。顺娘每次上山回来,总要摘一把山楂,装在围兜里,悄悄地放在他面前说:“吃点,多好的山楂果!”有时找不到山楂,就摘“逃军粮”,他记起顺娘说过关于逃军粮的故事:“小时候,我们一家人,逃兵灾,上山,什么吃的也没有,村里住着兵下不来,娘就叫我们去摘逃军粮,她说:孩子,这叫逃军粮,老天不绝人,遍山都是,吃了止饥又止渴,有几天时间,我们都是吃这种粮食。”黄洛夫想:天一亮就找逃军粮充饥!
想念很多,愁绪很多,突然听见从村那边传来一阵枪声,他惊慌极了,当时想逃进洞,想想还远,又停住。而那枪声却越响越密,接着又是人声,又是火光,他忍不住叫了声苦。“出事了。”他想。但他还把希望寄托在顺娘的机智勇敢上,也许他们抓不着她,打不中她。他等着,等着。顺娘没回来,人声却十分嘈杂,几路火把满山遍野而来,似乎是在搜山。
他不能不相信她真的出事了,自己也在危急状态中,当时拔足就跑。盲目地跑了一段路,想起那两只麻袋都是党的财产。“我们弄来可不容易呀,能让敌人白白抢走?不!不能!”他又回头,爬进山洞匆匆忙忙藏好。待要出洞,又想起万一我们要再出版《农民报》没这些工具怎么办?又回头去找,在黑暗中从麻包里找出钢板、钢笔和一筒蜡纸,往袋里、怀里塞好,匆匆出洞。乱走了一阵,但还没解决上哪去的问题。他想:除了这儿和清源我能到哪儿去呢?潭头回不去了,生路只有一条,上清源去!他利用星斗位置,大体摸了个方向,七上八下地走了。
他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走下山,也记不起在什么时候穿过刺禾公路,在慌乱中掉了一只鞋,七上八下,多不方便,索性把另一只也丢了。衣服被野刺钩破割裂,也管不了。他只紧紧地护住那块钢板、那支钢笔和那筒蜡纸,其余的都不管了。他就是这样凭着一点记忆,一点信念,向他认为对的方向走,一直到天亮才走到桐江边。
经过这一夜惊恐、奔波,真是又饥、又渴、又累,但心情特别舒畅,他想:终于逃出虎口了,担心的是顺娘不知怎样,他到江边喝了水,洗了面,整理一下衣服,却认不清清源渡头的方向,又不敢问。他一个人悄悄地坐在江边休息了约有半小时,见有一个放牧儿童骑在水牛背上,沿江岸而来,心想问问孩子该不会有什么,便问:“小朋友,上清源渡头往哪条路走?”那孩子用手一指:“沿岸边走,一直走,再有五里地就到。”又兀自放牧去了。他按照那牧童指点的方向,鼓起勇气继续前进,也顾不了衣服已被撕得东一块西一缕了。
阿玉公孙俩正忙于摆渡,一见他那狼狈相,阿玉就忍俊不禁地笑了。他当时偷偷把她拉过一边,阿玉不待他开口丢眼又说话:“表哥,还没吃早饭吧?等会儿上我家吃去!”过了渡口,阿玉把渡船交给她公公,带他上茅屋去,一见面就说:“看你那样子,活像个叫花!”心里却热辣辣的,从他们分手后,她多想念他呀,就是没机会见面,这时见了怎不高兴?黄洛夫却说:“我是从武装敌人包围下逃出来的,要见马叔。”阿玉满怀高兴地说:“马叔不在,六叔在,我替你找。你这个样子千万使不得,人家见了会怀疑。”说着,就去翻箱倒箧,从旧衣堆里拿出一套满是补丁又粗又大的土布衫裤:“换上,难看点没关系。”将近黄昏时,又把他带去见老六。
老六听了报告也很焦急,可是老黄不在。他说:“你暂时在阿玉那儿住,有事我通知你!”阿玉这次不仅高兴地接受任务,而且十分主动。这个早熟的少女,从上次和黄洛夫见过面,住了几天,对他总不忘情,她觉得他很合自己心意:坦率、大方,有时还有点傻气,但热情忠厚,最使她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在一条小艇上过了好几天,孤男寡女,她又随便大方,他从没对她起过邪念,说调引人的话,把她当家人,当自己妹妹,在她十多年来的记忆中,像他这样的人还是第一个!渔家人到了陆地,一向是不大被人当人待的,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谁不见了起邪念?动手动足?好像从海上过来的,就没一个是正经人似的。
他走后,六叔问她:“洋学生在你那儿,没给你什么麻烦?”她就说:“洋学生好,就是太老实些。”老六问:“怎样个老实法?”阿玉只把头低着。老六又问:“你对他很有意思?”她也不否认:“我喜欢他,是个好人!”黄洛夫上了艇,阿玉便对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没个完似的,说她每次上了艇,就想起他,老放不开一个想头:“什么时候能再见见他呀?”就是不敢对六叔提。
老六不在家,老黄就对玉蒜说:“大嫂,烦你走一趟,把阿玉找来。叫她也准备准备,上城!”玉蒜出去约有半个时辰阿玉便来了,一听说要派她进城,就料定会有特殊任务,因此随身携带那套护身道具。一见老黄,和过去一样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叫了声:“马叔。”老黄匆匆把她叫过一边,低声而严肃地叮嘱:“有一封要紧的信,要你马上送进城去交给小林。还要等他回信,我在这儿等回信。”阿玉机灵地点点头。老黄又说:“你复述一遍给我听。”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点粗心。那阿玉便复述着:“有一封要紧的信,要马上送进城交给小林。还要等回信,马叔在这儿等。”老黄放心:“记性真不错—聪明。”又问,“执行任务有困难吗?”阿玉照例答声:“叫我上龙官取宝也没困难。”老黄道:“那就走吧。”
阿玉把宽边竹笠戴上,背起鱼篓,飘着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离开老六家,过了渡就向东门进发。她喜欢走东门,虽然要多走几步。那东门的守门兵和她打得特别热,人家进出要招许多麻烦,有时还要搜身,而她却十分自由。那守门兵只要一见她面,就特别活跃。虽然对她不免也例行公事地问了声:“干什么的?”那阿玉却是满面笑容,不慌不忙地说:“老娘进城卖鱼的,你没看见?”故意把鱼篓盖打开。有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走近前,她便说:“老总买两条去下酒吧,生猛得很,刚刚从江里捞上来的。”说着顺手从里面提出一条又肥又大的,交给他,那士兵张望一下见没人注意,提着就挂到城门背铁钩上,照例又说声:“没带零钱,下次一起付吧。”阿玉也大大方方地把鱼篓盖一盖说声:“小意思,只要老总吃了不嫌刺多。”对他们挤挤眼,做个怪面,便扬长过去。
那些士兵常常从她那儿得到免费鲜鱼虾供应,因而也特别照顾她。倒有一次,换来班新守城兵,要调开的守城兵交代过:想吃鲜鱼就不要去碰那姑娘,浑身是刺呀。那新守城兵中一个下士,拿了她一条鱼,见她长得俏,又是渔家,想揩油,伸手就朝她胸口摸去。她把面孔只一板,圆睁双眼,倒竖怒眉,一手就把他打回去,说:“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走你们这倒霉东门!”那些士兵见她发起威,怕下次没油水,便都过来说好话,作好作歹地把她劝开。从那次后,那下士也不敢再毛手毛足,只希望继续有鲜鱼虾吃。
那阿玉进得城,迤逦走过东门街,转过中山大街。一路见市面零落,行人稀少,从闹过那场大事后,人心似未全定。她匆匆走近贞节坊,忽见牌坊下当街一摊鲜血,有两头野狗争着舐那血水,过往的人都掩鼻绕进骑楼,不敢从牌坊下通过。她一时大意,也没注意到贞节坊上有什么,照旧走了过去。只听得两侧店铺有人在笑,她回转身,抬头一看,也大吃一惊,连声骂着:“哪个作孽,把人头挂在街中,吓唬人!”原来在贞节坊上就挂着一颗人头,她一看又是个女的,一头血污长发。她有任务在身,无心多看,从中山大街,又踅进鱼行街。
这时鱼行街几乎没人走动,大半店铺都只留下一两个人看铺面,因为是做批发不做零售的,只有清晨热闹。小林一人在守铺,一见她来就问:“有鲜鱼虾卖?”阿玉见左右没人,便跨步进去说:“要买趁早,迟了就别想吃。”小林打开篓盖伸手去翻着,阿玉早已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低低说:“马叔叫你马上回信,他在等。”小林从篓里挑出几条鲜鱼,说声:“我拿钱给你!”匆匆进屋,把信打开一看,当时就大惊失色。出来说:“我来不及回信了,你告诉马叔,我马上通知,就怕赶不及。你快走!”
阿玉匆匆离开鱼行街,把最后几条鲜鱼廉价卖了,又赶出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