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五
作者:司马文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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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那小林接到老黄通知后,心里甚是焦急,他必须立刻通知大林,告诉他陈聪叛变,迅速离开。但又怕进士第被监视,想到刺州女中找玉华,早又听玉华通知:女中也有人监视。那他怎么办呢?当下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妥善办法,最后才下了大决心:到监察府去!他把铺面请人代看,匆匆离开鱼行街,直趋监察府。
那监察府在横街上,四周几乎都是高等住宅,平时少有人往来。当他走近那横街街口,街灯已经亮了,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儿,汽车里坐着司机,在街口前后左右,又有几个面孔陌生的人在那儿走动,小林眼快,觉得有点不对,这小汽车、这几个人来这儿做什么的?是什么大人物来拜会蔡监察,还是另有其事?没敢进去,刚好在斜对面有间馃铺,他便进去买了两块甜馃,借故坐在铺门口吃,观观动静。
不久,果见有一个人匆匆从横街走出,和那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谈了一会儿,那几个人便纷纷取出火器,司机也开足油门做了准备,小林更加莫名其妙了:“难道在抓人?”正疑虑间,只见大林挟着大公事包从横街匆匆走出,刚到街口,就有人叫他:“林先生!”这一声好像是发出的信号,那群陌生人已一拥而上,大林一见来头不对,返身就走,说时迟那时快,已被团团围住,大林叫声:“你们想绑票吗?”没有人回答他,有一人挥拳就打,当场把他打昏,一声呼啸,拥上车就走。小林见大林被人绑走,只是叫苦,却不敢出门,馃铺老板对他说:“小兄弟赶快走,这世界人命贱得很哩。”
大林被绑了,小林相信玉华也一定出事,更不敢到进士第和刺州女中去。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想起老魏:“对,找他商量去!”
绑架大林的事,是经过保安司令部特务科一番布置的。
原来那林雄模押了沈渊、沈常青、陈聪一干人员进城邀功,朱大同就会同有关人员吴启超、林雄模共同进行审讯。他们先审讯了陈聪,那叛徒已麻风出上面,一不做二不休了,把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当他供到那王泉生时,吴启超特别注意,他详细地问了有关这个人的特征言行,心里早有几成把握了。当陈聪供到老宋,他也十分注意,问得更加仔细。
初步审讯完毕,三个人退到机密室进行商量。吴启超不等朱大同开口就先提出请求:“老朱,这两个人我有把握,而且一向是我经办的,请你交给我办吧。”朱大同还弄不清这两人的来龙去脉,便问:“你认得他们?”吴启超蛮有把握地说:“从犯人所供的特征看,所谓王泉生也者即是林天成,也可能就是德昌。此人我注意侦察久了,就是没有证据。至于那个所谓宋学文,我刚刚把他手刻的《农民报》和他手刻的《刺州文艺》比较过,是一样字迹,也可以肯定就是黄洛夫。上次动手迟一步,被他逃走了,现在虽没有下落,也不怕他逃出我这如来佛的掌心。”
林雄模却不敢太大意,他说:“王泉生是否就是林天成,还得对证。他现在是蔡监察手下红人,不可轻动。”吴启超道:“要对证也不难,他现在每天都上监察府去办公,我们可以把陈聪秘密藏在街口叫他认,认明无误了才动手。”朱大同又问:“你是说公开逮捕他,还是……”吴启超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秘密下手。”朱大同问:“理由呢?”吴启超道:“为了避免那蔡老头纠缠不清,也为了我对蔡玉华现在还不想动手。”朱大同笑道:“暂时留下你那迟开的玫瑰有什么用?”吴启超道:“用处大得很,林天成一被捕,林的线可能还会牵到她那儿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石二鸟。”
商议停当之后,他们又对沈渊、沈常青审讯一番。沈渊一口拒绝陈聪的指控,他说:“我是病人,从回国后什么活动也没有,关系也没有,陈聪为人卑鄙,恩将仇报,不念我给他的友谊帮助、叔叔对他的信任,却无耻地来**我弟妇,骗她的私蓄以期达到财色两收目的。我没有错,如果说错,就错在不该打那坏蛋一顿!”至于那沈常青,他也矢口否认陈聪的指控:“谁不知道我是潭头第一大户?古往今来你们听说过大资本家当**的?这陈聪不是正人君子,是个卑鄙小人,他私报公仇,含血喷人,打死我也不承认!”他们虽然多次挨打,又叫陈聪来对证,也不肯招认。最后,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林天成身上,只要这“第二号大人物”一招供,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那吴启超亲自押解陈聪到蔡监察府外横街口秘密地认了大林,陈聪说:“就是他,把他砍成肉碎我也认得出!”这样就发生了对大林的绑架事件。
大林一直被秘密绑到保安司令部特别刑讯室。审讯时朱大同、吴启超、林雄模一排列地坐定。吴启超一见面就欠身而起,故意说道:“林先生,久违了。”大林故表欣慰道:“吴先生也在这儿?那我完全可以放心了。最低限度也有一个新闻记者在场证明我是怎样被绑架来的。”回头又去责问朱大同:“朱科长,我完全不能理解你们用这样绑架手段到底为的是什么?我是堂堂的监察府秘书,有名有姓有住所,有事可以通过正式手续找我,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种匪徒绑劫行为?真太令人难解!”
这一番话把朱大同说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忽然老羞成怒地拍起桌来:“少废话!德昌,你现在已落在我手上了,放老实些,把你们党的组织人员通通给我招出来,以免我来动刑。”吴启超接着也说:“林先生,我们是老朋友,我极愿在你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不过问题还在你自己。你现在是到了非常危难的境地,要保存你的名誉、社会地位、娇妻和蔡监察的信任,就得好好招供,为党国效劳;不然要身败名裂,坐老虎凳、被杀头。何去何从,全看你自己了。”
大林笑道:“你们所说的,我全不明白。到底我犯了什么罪?”朱大同道:“你是**头子,你犯了危害民国罪。”大林只想笑:“你有什么证据?”朱大同喝道:“我们有人证!”吴启超也说:“我们早就知道你就是德昌。”大林微笑着说:“我叫林天成。”朱大同叫着:“你叫德昌!”大林还是从容不迫地说:“要栽赃也不是这样的栽法……”朱大同用力把桌子一拍:“你胡赖!陈聪已供出你来!”当下大林有点吃惊,却装作惘然不知:“谁是陈聪,他是干什么的?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人。”朱大同还是声势汹汹:“你还装!老子就叫他出来和你对证。”大林依然面不改容:“平生不做亏心事,你叫鬼来我也不怕。”心里却在想万一真有其事又该如何应付呢?从他被绑的那时起,他已下定决心:最多也不过一死!因此,他表现得特别坚定。
那朱大同见一时攻不下来,低低地和吴启超、林雄模交换下意见,便传令把陈聪带上。一会儿陈聪果然就被带上,这可耻的叛徒一见面就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叫声:“王同志,我不是有意出卖你,实在是受刑不过。我已认了,你也认吧。”那大林把陈聪上下打量了半天,才吃惊地说:“哪来这个人,我从未见过!”陈聪还说:“王同志,你是我的领导,从陈鸿同志被杀后,就是你来领导我工作的。”大林把双眼一瞪,怒声斥责道:“你这人好无理,如何敢在公堂上胡说八道,含血喷人!谁是陈鸿,我也从未见过面。你是哪来的流氓骗子,胡乱告密,自己想升官发财,可不许含血喷人呀!”把那叛徒骂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朱大同忙又喝道:“林天成,你还是不认,我可以再传第二个证人来!”说着,叫把陈聪推下,又带上沈渊。
那沈渊从被捕的那时起也自己考虑着:我为人刚直一生,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对不起党的事,虽然有时也有点小小过错,特别是从牢里放出来后,胆小怕事。原以为从此可以安定地过下去,没想到我这个打算也是错的。这些日来,我小心谨慎,唯恐出事,结果还不免落得这样个地步。人说: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我沈渊虽过去没有什么大作为过,多少也是党教育过来的,生时虽不能为党多做工作,死时也决不能玷辱党。沈渊呀沈渊,你得坚定呀,不要让你的子孙后代也受玷污,被人辱骂:曾叛变过革命,出卖过同志……
他决心不承认任何足以使他受到污辱的事。他想:“大丈夫不做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该保住清白身!”因此,当他被推出刑堂,朱大同温和地对他说:“姓沈的,只要你说出这位林天成先生是不是和你有来往,我就放你出去。”沈渊把大林一看,心里十分难过,就闹不清楚大林怎样也被牵进来了,也许又是陈聪那该死的叛徒告密的?便摇摇头说:“我没见过这个人!”大林原也十分担心,怕他变坏,像他这样胆小怕死的,一旦受不了刑,也很难说。一见他有这样坚定表示,一时也放声笑道:“朱科长,不要诬陷好人,这位先生说不认识我,我又何尝认识他?你如有所谓人证不妨再搬几个出来,我倒要请你注意,你这样无辜地陷害现任政府官员,又该受什么责罚?就算我可以原谅你,蔡监察也决不会饶你!”那三个人低低地交换了会儿意见,便叫休息。
当大林再度被传讯时,由于他的顽强抗拒,便受刑了。
在初次审讯没有结果后,朱大同和吴启超曾交换过意见,朱大同主张给他狠狠地来一下:“我不相信**都是钢铁做成的,不怕痛!”吴启超却说:“如果他真的是大人物,留点余地对我们还是有用的。”他主张“先礼后兵”,由他先以“老朋友”身份去说服说服:“不行了再动手。”朱大同也不反对。这样吴启超便到“特别拘留所”去找大林。
大林在特别拘留所里忧恨交织,情况他已慢慢摸清了,陈聪叛变,牵连到沈渊、沈常青和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件事,也不见有顺娘、汪十五和老黄。“大概他们都没事了吧?”他想,感到欣慰。
对陈聪这个人,他早看出他不可靠,必须及早处理,不知道老黄为什么还不处理,招来这个不幸。其实,也不能怪老黄,要处理陈聪的打算已有好多时候了,他对陈鸿提过,陈鸿也有这个意思,自己接手潭头工作,也有打算,就是下不了决心,有困难,陈聪和沈常青关系密切,受到信任,找人代替难,加上他们一向还是把这当作内部问题来处理,批评批评、教育教育就算了,想不到一错百错!他实在痛心:“丧失对革命敌人的警惕,就是对革命的过失!”
对沈渊的估计,看来自己过去却有点过分了,他对他一向印象不好,认为这个人后退了,在慢慢地变坏,经不起新的考验,没想到他这次的表现如此之坚强,拒绝出卖同志。他看人看得不够深刻,只看沈渊的表面,胆小怕事,没有看到他的另一面:到底还是长期受了党的教育过来,在南洋坐牢,吃过不少苦头,也还没有做出对不起组织的事,他的革命品质还是好的,只是带来更多缺点罢了,特别是摆脱不了封建的家庭关系。“革命同志能没缺点?”他想,“只要能对党忠诚,经得起暴风雨考验,基本是好的,这些缺点也就不那么重要,可以通过党的帮助教育慢慢来改变。”他感到内疚:在他和沈渊联系接触期间,对他很少帮助,在思想上提高他,只把他当作一个既不完全信任,又不愿放弃的具有严重缺点的同志来处理,有事用他,无事也就放过一边。陈聪的事,他发现原比较早,如能早提出和沈渊商量,也许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对外面非常之关心:他被秘密逮捕的事组织上知道了吗?老黄现在做什么?玉华的安全又怎样?如果组织上知道了,会怎样来估计自己?玉华如果也不幸被捕,他相信她也会坚持,对党忠诚。“可是她……”他想,“已有孩子。平时的表现也很刚强,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未受过严酷的考验,能受得住这样的风浪?”更使他不放心的是那卑鄙小人吴启超。“他对她,看来似乎在政治上有怀疑之外,还有个人的企图,万一也落在他手中……”他感到难堪。
他相信他这次被捕,情节是非常严重的,朱大同直指他就是德昌,陈聪也一口咬定他们的关系,难道他们已掌握了自己的材料?已弄清楚他在刺州党的地位?“可是,”他又想,“为什么又不敢公开逮捕我呢?”第一次审讯经过他驳斥之后,敌人也不是那样“理直气壮”,他特别注意,当他对他们提出**,并提到蔡监察对他们这种罪行将不会饶恕时,他们又是那样的慌乱,草草收兵。他想:“他们也许还没完全掌握我的材料,对我这个蔡监察的亲戚、亲信人士,也还有一番顾虑。那就这样,他怕蔡监察,我就要求他正式通知蔡监察,看他怎么办?”
因此,当吴启超用伪善的笑容,带上水果日用品等一类东西来“探”他时,他就表现得非常之自然镇定,并且对吴启超说:“老吴,你们这样来对待一个监察府的秘书,实在太不光彩太可笑了,有事我不怕和你们一起在蔡监察面前说明白,怎可以根据一个莫须有的瞎扯,来定一个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罪呢?我的为人你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和**拉在一起,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既不写文章骂人,也没任何证据可以被安上**,那你在报上写了那么多攻击现状的文章,又该被安上什么呢?”
那吴启超倒十分奸猾,他笑着说:“林先生,我是个什么人,你现在也该知道了吧,你的事和我不同,如果你做了我们的人,你再去做**地下组织的第一号大人物,甚至于公开写文章攻击现政府,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可惜,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人,而且是和我敌对的!我是你的老朋友,现在就用老朋友的地位来劝导你,放弃你的信仰和立场吧,乘人不注意时,我们可以把你放出去,让你再回到你的同志那儿去,照样做你在**地下组织中的大人物,也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监察府里你的机要秘书地位上。没有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你办个简单手续。”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份自新书朝大林面前一摆,“在上面签个字。那么,你马上就可以自由,就可以出去,以后谁也不会去麻烦你了。”
那大林把面孔一板,生气地说:“姓吴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他把那份自新书一推,站起身来就来回走动,“我和你所说的没有任何关系!”吴启超并不为此而生气,他见过这类人不少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说:“小老弟,你还年轻不懂事,政治上的事情我比你懂得多,英雄不吃眼前亏,你年轻有为,又得蔡监察信任,如果在政界上混,将来还是大有前途呀,何必为那即将被扑灭的**葬送自己前途呢?我劝你看开一点,在这样的时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算了,还是个人前途为重,地位、官阶、汽车、洋房都在等你!”
大林只是冷笑,一阵恶心,几乎使他想吐,那吴启超接着又说:“你不考虑你自己的前途,也得替你那美如天仙的娇妻考虑呀。你不回头,她将失去自己丈夫,她将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在过凄凉绝望日子。也许还不止此,还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她,她也会受你的牵连,她也会被捕,并且受到残酷的肉体摧残。你知道,我们那朱科长可不好惹,他是个杀人魔王,他对女人有特别的方法,使她既活不下去,又死不了。你替你的女人考虑过没有?她的命运也在你手上。”
他的卑劣言辞,越说越使大林反感,但他也知道在这时和他辩论没有好处,他还应该保持他和一切都无关的身份,他说:“姓吴的,你所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办法做,也无必要做,请你收回你的所有不切实际的打算吧。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那就请你帮一帮我的忙,把我被秘密逮捕的事,告诉蔡监察。”吴启超问:“那你是决心不自新了?”大林也理直气壮地说:“我什么也不是,我自新什么?”那吴启超把笑面一收,也露出狰狞面目:“你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林也大声喊道:“我立得正,我不怕一切威胁恐吓!”那吴启超虎地一站:“你真的是要死硬到底?”大林也不客气:“谈不上!”那吴启超把送来的礼品顺手收起,返身就走。临近门边,又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说:“小老弟,我看你还是平心静气地想想。”大林用手一摆:“去你的,我没有什么好想的!”
这次谈话算是失败了,吴启超向朱大同汇报之后,朱大同就说:“你那一套不行,还是看我的吧!”因此,再度提审时,大林就受刑了。
一场严刑拷打之后,大林就昏过去了,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承认、不说的,要杀你就杀,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人终归要死。自然死也有各种各样死法,有重如泰山的死法,也有轻如鸿毛的死法,我们**人要的就是要轰轰烈烈、壮志凌云的死,而不是苟且贪生,甚至于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的那种辱没自己、辱没子孙后代的卑鄙的苟生。可不是吗,我们参加革命,参加党是出于自觉自愿的,从入党的那天起,我们就随时随刻准备着牺牲,怕死就不做**人!在他昏迷状态中,他也想起陈鸿,想起日升和天保。“他们都是坚强不屈的,”他想,“真不愧是一个**员!”又想起沈渊:“同志们平时都在议论他,就是胆小怕死!为什么在面临考验时候,却又那样的倔强呢?他们都能做到的,难道我就做不到?……”他被从吊架上放下了,用冷水冲醒,又是审问,又是拷打,但他没有失去信念,什么也不说,只有一句:“不!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