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三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248
三
吴启超应林雄模的邀请,抽空到池塘住了两天。林雄模对他说:“你来就住在我这儿,我要推到为民镇去,我把老鬼交你去对付,我自对付许天雄去。”又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这老鬼难应付,七太倒**、标致,我是不敢领教,你有兴趣不妨和她打打交道!”他把这堂堂的陆军中校带去拜会许为民,又带到镇上去拜会许添才。
当吴启超回城,就听那小东西说,朱大同叫人把她带出去过,觉得奇怪:“带你出去干什么?”小东西心有余悸:“带我去抓人。”当小东西把经过一说,吴启超便骂起娘来:“妈妈的,老朱坏了我的大事!”也不多言,径投保安司令部找朱大同理会。那朱大同一见面就说:“你那迟开的玫瑰刺真多。”吴启超不满地说:“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动手?”朱大同道:“我看你也该死掉这颗心,这臭娘儿和那林天成都是一班死硬货,这次我硬来,给她上了三次刑,连针灸也用上了,还是打不出个屁来。”吴启超跌足道:“你坏了我的计划!”朱大同道:“看你那样有信心,我现在就交还你。不过老哥,我们还是有话在先,如果你再攻不破,我还是要要回来。我不相信她真是铁打的,不要命!”说着,叫把玉华移交给吴启超。
蔡玉华受过几次刑后,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如火烧的一样,她用昏花迷糊的眼睛望着她那十只刺痛红肿的手指,它们都曾被逐个用竹针刺过。每当一根竹针刺进她的指甲,就像刺在她心上一样,她痛昏了,死了过去,被冷水喷醒,反动派又迫她:“认不认?”她还是那句:“我什么也不承认!”于是又有另一竹针敲进她的手指甲,她又痛昏过去了!就这样,他们一支竹针一支竹针地钉她,迫她供认,她咬着牙根坚决地拒绝供认,于是十只手指都被钉上竹针了。后来,他们又用火烙她,她还是不说,在她心里没有惧怕,没有后悔,只有一个憎恨!
这样,过了几个昏死和可怖的日夜,当她再度睁开眼,她发觉自己已不是在那污秽潮湿的独身牢房,而是在一间布置华丽、阳光充足、家具齐全的房间里,她躺的也不再是血迹斑斑的稻草堆,而是那柔软舒适的弹簧床。“我在做梦吧?”她想,“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地方呢?”她想挣扎,她想起身,可是那刺心的疼痛又使她昏迷过去。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她看见一个人,一个瘦瘦细细的小女孩,站在她床边。她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有点面熟,对,她想起了:就是这个人把她骗出学校。她睁着愤怒眼睛,气愤地叫她:“走开!”但那个胆怯的、神色惊惶的小女孩,却低低地在劝导她:“小姐,不要动,你伤的太厉害了,我是来替你换药的。”同时还有一个人在摇头叹气,她回转头去,可不是吗?在她后面正站着那个卑鄙无耻的吴启超。也在说:“你醒过来了,真叫人不放心。都是我不好,有事出去,迟了两天回来就出事。你的伤很重,浑身都是伤痕,现在要好好敷药,休养。”
她完全明白了,又是落在什么人手里。当那小女孩颤巍巍地替她揭开白布单,要替她敷药,她才发觉她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中躺在那儿,她伸出那麻木、僵硬的双手,想拉住那布单,挣扎着怒喊:“滚开!”但她的双手早被绷带裹住,刺心的疼痛又使她昏过去了。
当她还在清醒时候,当她还有点力气挣扎时候,她一直拒绝那小东西为她敷药。不吃不喝,也不睁开眼睛看谁,咬住牙关,忍受疼痛,双手紧紧地护住那被单,内心却复杂地在交战,她想死,这种日子并不比死好。她受刑罚、侮辱,在反动派的虎口里。让我死吧,活着没什么意思!可是肚里那幼小无辜的小生命却在搐动,似乎在那儿叫喊:我有权利活,我要活,要到这个黑暗世界,和它抗争!她又懊悔了,也许我不行了,可是我们还有下一代,他们会做出比我们更大的事业。为什么我不想活?作为一个**员经不起考验是可耻的,为了下一代,我也要活!我要活!!
那小东西是被吴启超命令来侍候病人的,他对她谈过,这个人很重要,要把她的伤养好,叫她尽快地把健康恢复过来:“看住她,跟着她,万一她死了,逃了,我就剥你的皮、喝你的血!”因此那小东西很慌乱,很烦恼。她曾在她健康的时候见过她一面,那时她那样地鲜丽,那样地逗人喜爱;现在她受摧残了,受伤了,就像被雷雨打折翅膀、在污水中挣扎求生的小鸟,变得那样阴惨、那样不幸。
看见玉华痛苦,自己也痛苦,想起在她那可爱的家乡,在所有反动统治下的人民,也有千千万万人这样痛苦过,现在她完全明白这个快做母亲的人为什么会被捕,为什么会受刑,而吴启超为什么又那样重视她。她感到难过,难过自己在特务进行罪恶逮捕时,也有她一份,她的双手也沾着玉华身上的鲜血。她又怕,怕她死去,吴启超说过,万一玉华有事,就要剥她的皮、喝她的血!
由于悔恨,由于同情,也由于她被授予特殊任务,她不敢离开病人一步。白天她坐在床边,晚上她睡在地板上,当玉华拒绝敷药、拒绝吃喝,她就焦急,就害怕,泪水汪汪地看着她。她很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那玉华不正眼看她,不对她说一句话,她把她看作是那些刽子手中的一个。“她也是他们一伙的,别以为她会哭,哭得多伤心呀,”她想,“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她对这儿的一切,一切人,一切陈设,只有反感,只有仇恨。
经过了几天休养后,玉华的健康有了一些进展,不全是因为治疗,而是她的健康状态一直就不坏。她清醒得多了,心思也更多,她想念党,党知道她被捕了吗?党会知道她这时的心思吗?她是坚贞不二,决心一死的;她想念大林,他现在怎样啦?被害了吧,或者还在受那惨无人性的酷刑?她坚信他会和她一样,坚持到最后时刻,正如他们曾相互期许过的一样,为了党的利益,献出赤诚的心。可是,他想念我吗?想念我们的孩子吗?她又想念起妈妈和弟弟,他们都是那样无知,为了大林和自己的事,一定也在受极可怕的精神上的打击,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哀求伯父的帮助,或是在呼救无门,哀天恸地?她想了很多,泪水一直没干过。
审讯是暂时地停止了,但那卑鄙的小人吴启超,却还常常地来,为她送花、送水果,露出那可耻的假惺惺的嘴面,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把孩子养出来。”见她不吃不喝,又说:“不要再傻了,你想死,可是孩子是无罪的呀,你不想到自己,也该想想孩子。”每次一见他的面,听见他那伪善的声音,她就起着强烈的反感。她不理他,不发一言,闭着眼,当作没这个人、这种声音;她恨透了他!直斥他是刽子手、卑鄙的小人!
当她能够转动,能够坐起来时,当她经过了这些时日的观察,她发觉这个日夜不离她的小东西,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坏。她很单纯,但懂得不少事。当夜深人静,当周围没有一个人,或是当她见玉华睡不着,心事重重时,也会从地底下爬起来坐着,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充满泪水。玉华偶尔去看她一眼,发现在她眼中闪烁着善良、同情的光。
玉华想:“也许她真不是个坏人,也许她是被迫而不得已,也许她是被利用,也许她还有点良心。”又想到,“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反动派为什么突然会把我优待起来?他们存的是什么心机?到底要怎样来处置我?”她又想起大林说过的一段话:“在反动派里面,也不是个个是坏人,是铁板一块。他们中也有好人。我们只要肯做工作,就能从里面找到朋友,找到自己人。”玉华想:“这小家伙看来也有满腹心事,我为什么一定不理她,一定要那样恨她呢?也许她能帮我了解一些情况,也许她能替我做点事。”慢慢地,慢慢地,她对这小东西就不再采取仇视态度了。
她开始不拒绝她为自己敷药、用她的手碰触自己皮肉,拿来的东西也愿意吃了。这使那小东西惊喜交集,话也多了,她说:“小姐,你真好,你这样做就是帮了我的大忙。”玉华问她:“为什么?你们不是想把我活活磨折死吗?”小东西张皇四顾,忽然掉下眼泪:“他们见你不吃不喝,拒绝敷药,便认定是我服侍不好,要剥我的皮,喝我的血!”玉华觉得她的话里有话,故意问:“他们是谁?”小东西低声地说:“吴中校,就是那吴启超!”
玉华又问:“他是你的什么?”小东西把声音放到不能再低的程度:“那人坏,坏到不能再坏了,是蓝衣大队的人!我是他的什么人?是他的泄气筒,是他的奴隶!”这话叫玉华吃惊,那小东西又说:“反动派在围剿苏区时,把我从故乡俘虏来,那时我还只有十四岁,先把我拨充军妓,以后又卖到**,后来朱大同把我送给这吴启超……”玉华问:“你就当起他的太太来?”小东西苦笑着:“是狗和主人,什么太太,他把我当狗,高兴时,把我摸摸捏捏,不高兴时……”说着,她双眼闪出愤怒火光,把衣服往上一揭。“你看,”她悲愤地说,“这儿是他用马鞭打的,这儿是他用香烟头烧的,这儿是他用口咬伤的,就像那死特务头朱大同对小姐一样,只是吴启超不像他那样一下子地伤你,却慢慢地,逐日地来磨折人……”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过的就是这样的地狱生活,平时他把我监禁在房里,不让我出门一步,见个生人,这次还把我拉下水,叫我把你从学校里骗出来。”小东西说得真切,玉华想不到竟有这类事,而小东西竟是这样的人,同情和阶级的爱,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她:“你也是个苦命人,你的苦难和我一样呀。”两个人紧紧地搂着,都哭了。“当初那大坏蛋叫我来,”小东西哭着说,“我蛮想对你多做点事,赎我的罪过,我是不该帮他们做坏事的。可是,我看见你那样恨我,把我当他们的人看,我难过极了,我只有暗暗地在哭……”说着又哭。
玉华也一样难过:“小妹妹,你也不能怪我,当时我实在不了解你,我想这儿的人都和那些坏蛋一样。”小东西承认道:“这儿是没个好人呀!只有一个……”玉华问:“一个好人,就是你?”小东西摇摇头:“还有一个,叫李德胜,看守班班长,我听他叹过气说过,他曾在你家里见过你。”玉华感到愕然。“他还认得林先生。当初林先生被拉夫,就是他把林先生送到你家里的。”玉华依稀地想起来了,有这样一个人。“他不满朱大同把你打成这样,他说:即使是**也不能在人家这个时候上这样毒刑,等孩子养出来再审讯也不迟。”玉华问:“他也是好人?”小东西道:“我以前不认识他,这次搬到这儿来才认识,他现在带着人在看守你。”
玉华问:“这是个什么地方,监牢吗?”小东西笑道:“监牢可没这样客气,是有钱人住的洋楼哩,在城边,四周都没人住,只有一片花地。”玉华又问:“他们为什么不把我关在监牢里,却送到这儿来?”小东西道:“这也是那大坏蛋吴启超出的主意,我偷偷听见他说过,对这样的**要威抚兼施……”玉华全部明白了,朱大同给她那样重的刑罚用的就是“威”,现在吴启超这大坏蛋用笑面、鲜花,大概就是所谓“抚”了吧?让他来吧,反动派!
认识了小东西,从她那儿又知道了李德胜的情形,使玉华在黑暗、绝望中发现一线光明,她在想:奇迹为什么不能创造呢?也许是幻想,也许有此可能。她把思路又转到另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