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944
四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梅天,有个侨眷打扮的妇女,打着把黑布伞,穿了双陈嘉庚雨鞋,提着只布口袋,小心翼翼地在打铁巷出现。她一边看着份简便路线图,一边在泥泞曲折的路上打听庆娘家。连下半月阴雨,这儿又是烂泥地,到处是水潭、泥坑,路非常难走。她进入打铁巷,转了几个弯,到了一片“火烧地”。
相传在十多年前,这儿发生过一场大火,烧去一片房子,留下的只有十来间烂泥屋,后来有人临时在火烧地上搭了些简陋木屋贱价出租,因此又成了个新居民区。但居住在这儿的,都是些贫民,有挑夫、小贩、工人,甚至有小偷、**,一向被人认为是“肮脏、污秽”地方。日升、天保就是住在这儿的。
这个在烂泥地徜徉着,按图索骥的妇女,几乎走了大半个火烧地,才在一间半塌的民房门口停下。她轻轻地敲着门,有个十岁来大,衣衫褴褛,满面乌烟的孩子出来开门。他睁大双眼,用惊异不安的眼光望着这个陌生人。那妇女和气地问:“小朋友,你叫大狗吧?你娘在家吗?”那孩子更加吃惊了,在他记忆中,这一年来他们家里就很少有外面的人来过,更不用说像这样阔气的“太太”。他问:“找娘有什么事?”那妇女道:“你带我进去,我有事找她。”大狗反复地把她打量着,还是让她进门了。
来的正是玉华,她是来执行任务的。
她走进门,只觉得一片阴黑,到处是水漏,地上也是一片泥泞。她把布伞放开一边,用手拍去身上的雨滴,只听得从门后灶间,有个女人沙哑的声音传出:“大狗,谁来哪?”大狗边答着,边进内:“娘,有个太太找。”玉华正待跟大狗一同进去,那庆娘已经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年纪妇女,头发蓬松,衣衫不整,拖了双木屐,用背兜背着一个约一岁半孩子,那孩子正在呼呼入睡。
玉华迎上前去,叫了声:“宋太太,是我。”庆娘一时愣住了,哪来的风把这个阔太太送来?她不安地把她打量着。从日升吃了官司后,她们这儿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使她起了反感,因此对一些“来历不明的”总是有些戒心。她粗声粗气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玉华一直是和和气气的,微笑着说:“我是从城外来的,听说宋师傅手艺高,特地来请他去打锡器。”那庆娘见她的打扮、神态、说话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不同,而在过去,像这种自己找上门来请宋日升去打锡器的也常有,因此也信了。她的神态也变了,一面请坐,一面说:“太太,你来迟哩,日升不在家……”
玉华自己掇条板凳坐下,也请她一同就座。还是诚诚恳恳地说:“宋师傅是不是出去干活,什么时候完工回来?”庆娘是个直性子的人,一有不满就冲口而出,她既认定来人不是个坏人,也就冲口说出:“我们家当家的,不是被人请去做工,是被人用绳子拉出去坐牢!”玉华故作吃惊道:“为什么?”庆娘双眼闪光,声调激昂:“他们说他是**!”玉华表示同情道:“宋师傅一向是忠厚、正直。”庆娘一听这话就更加气愤:“这个年头就是忠厚人吃亏!”她对大狗说:“看火去,水快开啦。”小狗醒了,哭着,她解开背兜,抱在怀里,顺手把那干瘪的**塞到他口里。玉华问:“小狗有多大啦,还在吃奶?”庆娘道:“保安司令部来拉他爸时,刚半岁。孩子不足月就生下,身体不好,我说多奶他几个月,一岁多了,还吃奶。”接着又说:“日升吃这门官司,我不失望,他干的事光明正大,不偷不抢,说到哪儿我面都不红!”玉华乘机问:“这一年多来,你们一家人怎么过?”庆娘见话说得投机,也不再回避,她说:“把三餐改作两餐,稀粥改吃番薯,大不了当叫花!”
玉华原担心她对一个陌生人不会这样爽快利落,现在情况变了,肯谈,而且也接触到正题,她想:她的政治情况大家都清楚,似乎也不必那样转弯抹角,便说:“宋师傅没有可靠朋友吗?”庆娘忽然警惕起来:“他有什么好朋友我不知道。”答得也很利落。玉华倒很欣赏,这个人粗中有细,不愧是日升同志的爱人。便又道:“宋太太,你很机警,这句话我本来不该问的。”庆娘有意避开:“我叫庆娘,你叫我庆娘好啦。”玉华却紧追着不放,她说:“庆娘,你允许我和你多谈几句吗?我知道你不会信任我的,但我还是要设法争取你信任。我不是来请宋师傅,是来探望你和你的孩子。和宋师傅我们虽没见过面,但我是他可靠朋友,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你还不认识我,但我早就认识你……”庆娘把面孔一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玉华回头望望门外:“这儿谈话方便吗?”庆娘没搭腔,却向灶间大声叫:“大狗,番薯下锅没有?”大狗在灶间答道:“熟哩,妈妈。”庆娘道:“你出来。”大狗一头大汗出来。“到门外去站,有人来就说声。”大狗答声“是”便出门去。玉华问:“到你这儿来的人不多吧?”庆娘口里不说,心中却暗自在想:当年日升在时,也常有些陌生人来家,他们在谈话时,也常问:“方便吗?”日升也常对她说:“庆娘,你出去看看,有人来,打个招呼!”她就拿起小木凳,坐到门外做手活。这个人说话为什么和日升朋友说的一模一样,难道是我们的人又来啦?也低低回答说:“坏人已许久没来。”
玉华把凳子挪近她,用严肃而柔和的语调说:“庆娘同志,请你信任我,我不是普通人,我是代表组织来慰问你们的。我姓苏,你就叫我苏姑娘好啦。”庆娘睁大眼睛,重新打量这个陌生来客。“从日升同志被姓刘的叛徒出卖后,组织上一直在关心他,也关心你们。可是环境恶劣,我们的人不能出面,也不便出面。日升同志虽然不幸,但他的表现很好,组织上完全了解他,很为有他这样一个优秀的**员,对敌人不屈服、不投降的优良品质,感到骄傲!……”说时,玉华非常激动,庆娘更是感动,她双唇抖动着,泪水汪汪。玉华抹着泪,继续说道:“你,不愧是日升同志的好妻子,你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表现还是这样坚定、沉着,勇敢地承受一切痛苦;没有因日升同志的不幸,没有因组织由于环境困难,对你们照顾不周,而埋怨党、责备党!你和党一样,对日升同志的崇高行为感到光荣、骄傲。因此,你也是我们的好同志!”
庆娘实在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她扑向玉华,玉华张开双臂搂住她,当时两个人搂成一团,低低地像多年不见的亲人在一种极端困难的环境下会见了似的哭着。庆娘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日升在时常常对我这样说过,只要我能守下去,你们会来,你们一定会来!”玉华也哭道:“我现在不是来了吗?庆娘同志,只是来迟了一步。”庆娘摇摇头:“只要能见到你们,什么时候来都一样!”两个人就这样,搂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后又搂成一团,说着又哭,哭了又说。多少话,多少心里的话、痛苦的话、欢欣的话想说呀!可是,时间过得真快,她们还有多少事要做,多少问题要研究讨论呀!
小狗睡着了,庆娘把他抱进里屋去,玉华也跟着进去,她们就在床沿坐着,手拉着手,抒发衷情。玉华说:“组织上知道你这些日子生活艰苦,叫我送了点钱来,还有各地同志寄来的慰问信和一些农副产品,你一定要收下,把一家大小生活安顿安顿。钱不多,做点小买卖过活还可以。除了你们一家,天保娘也有一份。组织上还准备了另一笔钱给其他受难同志的家属,现在我都交给你,也请你代表组织对她们表示慰问。”说着,她读了那些慰问信,又从布袋里拿出三个纸包,一包是给她,一包给天保娘,另一大包给其他家属摊分,都交到庆娘手里。
庆娘虽然感到生活困苦,但对于接受人家帮助,却还不习惯,她面红地说:“钱我不要,情领啦。你能来看我们,就是最大恩情。你放心,日子再苦,我也会熬下去。”说着,又把东西退回给玉华。玉华道:“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组织的决定,不能拒绝的。”说服了半天,庆娘才叹了口气:“我该怎样感谢你们?”说说,又哭。玉华替她抹去眼泪:“除你和天保娘的外,其他受难同志家属都托你们两个去分配,该多该少,谁该给,谁不给,都由你们两个决定,千万不能暴露关系,说我来看你,防止里面有坏人。还有那些吃的,过后我也叫人送来……”庆娘点头道:“我虽不是组织内的人,道理我也懂。你们托我办的事,我一定好好办,这些受难人的家属,除了那些‘自新’出来的,我们也常在一起,不是到天保娘家,就是到我家。”玉华又道:“这就更方便啦。不过,我还有个建议,为了安排大家今后生活,也为了叫牢里同志安心,你们最好组织在一起,互相帮助照顾,有困难大家设法。”庆娘点头。
玉华又问:“你们最近探过监没有?”庆娘一听这话又是怒气冲冲了:“从日升他们出事后,我们去过也不止三五次,都叫赶出来,有的说已解走,有的说还在这儿。”玉华道:“日升同志他们都没被解走,都还关在第一监狱,只是不许和家属见面,这是敌人有计划封锁消息,好让那些叛徒造谣生事,说你们都快饿死了,有的去当叫花,有的当私娼,有的要改嫁……”庆娘非常气愤:“狗嘴里就是长不出象牙!那些叛徒真可恶,还公然跑到我这儿和天保娘那儿叫我们去劝日升、天保自新哩。他们说:只要我们答应了,就可以见面。我说,你们做梦也别想。”玉华道:“这件事我们也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大家生活安排好,让大家生活安定,以后我们要做的事还多着哩。”
庆娘心里热烘烘的:“苏姑娘以后还来吗?”玉华问:“到你这儿方便,还是另找一个地方碰头方便?”庆娘道:“初时反动派派人来,守了几个月,看看什么好处也没得到,以后就不来哩。你来时,先看看我窗口有没尿片挂着,有尿片人在没事,不见尿片就不进来。”玉华笑道:“你也学会做地下工作哪。”庆娘面红了一阵:“我是向日升学来的。”玉华和她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起身要离开,庆娘却又忙着把她止住:“你等等,我先出去看看。”她开门出去,只见大狗缩着身坐在屋檐下东瞧西望,庆娘低声问:“没坏人?”大狗摇头,庆娘返身对玉华招手,玉华打开布伞出去。
庆娘在门口,以难舍心情,望着玉华匆匆离去,一直到她的背影在转角处细雨飘飞中消失了。大狗早已溜进灶间去,这孩子成日总在叫饿,好像从没吃饱饭似的,一会儿就用粗瓷大碗装着香甜番薯出来,说:“娘,吃饭。”庆娘心不在焉地说:“你先吃,我有事。”说着,就解下围兜披在头上,朝天保娘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