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一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2415
  第十六章

  一

  玉华当夜逃出虎口,心里很是慌乱。她完全没有料到能够走得这样快,这样顺利;她有个逃走的强烈愿望,却没有想出妥善逃走的办法,也有点担心这愿望是否可能实现。想不到那小东西那样果断,那样有办法,因此,当她离开那可怕的地方时,是有点精神准备不足,是有点匆忙。

  她匆匆地离开那舒适的牢房,只顾朝她认为是安全的、可靠的方向走。她走过花地,沿着城墙边,这儿,当她还是初中学生的时候和同学们来过,知道地方很僻静,没什么人家,也少人来往。也许她过于紧张了,也许她走得太匆忙,也许已临近产期,当她走过一段路,忽然觉得肚里那不争气的小家伙在不安地蠕动,在抽搐,肚子痛起来了,一阵比一阵紧,她想:“糟哩,要养了!”她勉力支持着,扶着肚子,弯着腰,咬紧牙关。“走!”她想,“要争取时间,离开这儿,到安全地方去!”

  她拽开步伐又走,终于离开城墙边,转进一条小巷。可是,她这样盲目走着,要到哪儿去呢?她的最安全地方又在哪儿?从她下定决心要逃走,她就反复考虑过这问题,她想回进士第,也想到监察府。但觉得两地都不妥,因为敌人发觉她逃走,首先注意的就会是这两个地方,她不能再去冒这个险。她也曾想到到老魏那儿或小林那儿去,也许他们会把她隐藏起来。可是,这些日来组织到处受破坏,能担保他们不出事?

  她想着想着,焦急不安的心情在加剧,最后她感到有点绝望。“怎么办呀?”她想,这个生身长大的城市,从没如现在这样使她感到陌生、恐怖。“叫我到哪儿去呀?”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她感到头昏,浑身冒着冷汗,腿软了,步伐像挂着千斤锤一样沉重呀。她走不动了,她找到一块石阶坐下,双手紧扶住那不争气的肚皮。阵痛在加剧。“孩子呀孩子,你为什么偏在这时和妈作对呀?”她痛苦、伤心地流着泪,“让妈度过这一关,走完这艰苦的路程再出来吧,孩子!”她又挣扎着,起身。“不能在这儿等死,”她想,“不能叫自己再落在那反动派手中呀!”她举步,她走,又挨过一段路、一条横街。

  街上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影,也不见有灯火,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问题还没解决,她要到哪儿去呀?那受苦的婴儿没有谅解她,他似乎急于要出世,要出来向这个罪恶的世界表示他的不屈意志。阵痛在加剧、在缩短,她实在太痛苦了,就是爬也爬不动了。她看见前面不远地方,有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座庙门式的建筑,她似乎认识那儿就是私立刺州女中,她曾在这儿工作过几年,曾朝夕进出过。“为什么不暂时到那儿去?”她想,“那儿还有我们的人,有老包。”她扶着一道砖墙,那是校门外的围墙,一步步艰难地走着。阵痛、手足发软,都不能阻挡她。“走,再走几步就到了,孩子,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呀!”她走着,几乎和爬着差不多。终于她到了校门口,到了传达室外,她伸出手去轻轻地在窗门上敲了两下,就不支地瘫软在地,失去知觉了。

  当她像从死亡中苏醒过来,她发觉自己是睡在草房中一堆稻草堆上,老包一手扶着她,一手拿着一碗滚热的红糖老姜汤,老包女人坐在一旁,手里抱着一只烂布包。她全明白了,孩子出世了,老包见她睁开眼才放心说:“好啦,无事了!”他女人也兴致勃勃地说:“是个男的,林太太。”说着把那包裹在烂布包里的婴孩细细的红红的小面孔亮给她看。

  玉华一阵心酸又滴下了泪珠:“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或迟点出世呀,偏在这时……”当她再张开泪眼,张目四望:“我是在……”老包让她把红糖老姜汤喝下,才抱歉地说:“是在学校菜园后草房里。很对不起,小姐,我们不是不愿你到我家里去,是情形很不好呀,保安司令部从你那天被绑后,就来搜过,党部也迫校长把当时和你有来往的老师开除了!”又低低地问,“你是逃出来的吧?我当时在门房里听见敲门声,出去一看就猜到一些……”

  玉华挣扎着要起身:“在这儿没有危险?”老包道:“也没办法,当时我见你已痛昏过去,看样子,孩子就要出世,把你直背进来,和我老婆商量,才决定暂时放你在这儿生产。这个后园平时没人进来,暂住两天,我看也没关系。”老包女人也道:“我不让人进来就是了。只怕孩子哭。这孩子呀,口大眼大,粗手大足,刚出娘胎就大喊大闹,真叫人担心。现在,他安静些,睡着了。”又问,“你自己奶他?”玉华把双手举起来给她看:“全给钉上竹针。”那十只指头满是溃烂伤痕,有几个指头的指甲也掉了,又扯开衣襟,胸前也满是灼伤,玉华难过地说:“也是反动派用火烙伤的。”那老人家一见这惨重伤痕,也泪水汪汪地说:“作孽呀,这样来对个母亲。”又对老包说:“我们宁可受累坐牢,也千万不能叫她再去受苦。小姐,你放心住下,孩子我帮你带!这鬼地方你也不能多待,等过三两天,我替你找个地方!”

  这样,玉华就在草房里躲着,孩子第二天就被老包女人转移出去,因此也不曾引人怀疑。但是第三天一早,当老包来探望她时,心情却很不舒畅。玉华觉得奇怪,问:“有人来搜捕?”老包却说:“小姐,你吃了这许多苦头,为什么还自认是**?”玉华吃惊道:“是谁说的?”老包道:“报纸都登出来了。有你的照片,还有你写的自新书。”玉华浑身震栗着,惊叫:“拿来我看看。”

  老包从袋里把当天一份《刺州日报》掏出来给她。玉华一看,反而放心地笑了:“全是假的,老包,为什么你也相信?”老包也觉吃惊:“报纸登的有假?”玉华向他解释道:“要看是谁办的报纸,狗嘴里长得出象牙?这是反动派的阴谋,迫我投降不成,又见我逃走,想用这个毒计来陷害我。只要我能离开虎口,我就不怕它,让它去造谣吧。我是纯洁的,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叫所有的好人看!”听完这一解释老包也安了心,他说:“我早想到小姐不是这类人,要不,也不会受这许多毒刑了。你放心,我已叫我老婆出去替你找躲藏地方。”

  玉华口里虽这样解说了,心里却很感忧虑。这假自新书一发表,对组织、对同志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他们不明白她被捕后情形,也许一时会被蒙骗。但她相信,党是英明的、正确的,绝不会上反动派的当;只要我能找到党,对党交代清楚,党会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的儿女,决不会去相信敌人!“对,”她想,“一定要设法找到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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