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三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651
三
蔡玉华到了下下木后,暂时没分配工作,在受组织上审查。老黄和她谈过几次话,叫她把被捕、逃亡经过做全面的书面交代。她和黄洛夫、阿玉住在一起,除了埋头写那份材料外,有时也帮黄洛夫编编稿刻刻钢板。生活的变化是迅速而复杂的,又是那样传奇式地在进行,她一直在紧张状态中过着。即使是到了安全地区,紧张和恐怖减少了,心情依然是不宁静的。
新的环境向她提出新的问题,组织上怎样来看她的问题?特别是反动派最后对她来了最阴毒的一手后,能够交代得清楚吗?组织上能像以前一样信任她吗?她是在城市里又是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长大,平时养尊处优,过着上层社会家庭小姐生活。到了这个穷山村后,开头几天什么都觉得新鲜,可是稍为长些又感到处处不便。由于她的奇怪装束,也由于她不时无意中流露出城市小姐习惯,在这个偏僻贫困的小天地里很引人注目。开头几天有人看不惯,也有人把她当笑料,使她感到痛苦。倒是苦茶和三多娘十分同情她。对她说:乡下人少见多怪,熟了就好。果然是,对她有了了解以后,情况就变了。使她慢慢得到安慰的是当许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看她累累的伤痕,同时也知道她就是大林的妻子后,没有一个不为她的不幸而伤心。
苦茶听过组织一次介绍后,就对三多说:“我们想来想去怎样也想不出对本村妇女宣传些什么,玉华姊的遭遇不就是现成的好材料,为什么不请她对大家说说?也是一种教育。”三多问老黄,老黄也说:“设想得不错。”这样,玉华就忙起来,苦茶到处组织妇女小组请她去做报告。不久,她就成为最受妇女们欢迎、热爱甚至于崇拜的对象。有人请她过去吃饭,有人留她在家里过夜,反复地要她讲那段可怕而又悲壮的经历。但她的心情依然是不宁静的,她想念大林,想念自己孩子,也不安地在等待组织上对她这次传奇式的逃亡下最后结论。特别是看见人人都在那儿紧张地工作,自己却只能等待,等待……
这样,她过了相当沉闷的一段日子,一直到老黄再找她谈话,并告诉她组织上对她的审查工作已告一段落,小林已有报告来,说:老魏找到老包,老包说了他所知的一切。材料和玉华所交代的相同。因此老黄在特区提出:审查工作告一段落,并要分配工作给她。同时也告诉她:组织上已掌握到大林被捕后的情况,这位同志坚强得很,虽然受到敌人各种磨折,但他从没忘记对党忠贞、对敌人仇恨,他一直在顽强地斗争着。组织上也在设法营救他。
最使她担忧的一关过去了,她必须接受另一考验,是新工作的考验。特区要在游击训练班增加政治课,老黄推荐蔡玉华去担任,组织上也同意了,在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用无比兴奋心情表示:“党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第二天也就迫不及待地、急急忙忙地背着小包袱和老黄上山去。老黄把她介绍给受训的打狗队员们时虽说:这是个革命老同志,受过考验的,有过斗争历史。但打狗队员们对这位斯文温雅、看来又是体弱多病的女指导员,除了新鲜好奇外并不怎样热烈,而后又背地在议论:“怎么派了这样的人来?”有时老黄下山,又叫她代,更有人内心不服。
玉华第一次给大家讲政治课,反应也是不好的,她花了很大力气做准备,结果大家都反映:“听不懂。”威信更低了。她心里又焦急又难过:“我参加了这许多年革命,怎的却不能适应真正的革命环境?”有时当更深夜静,她在草棚里一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忍不住就掉了泪。
老黄倒是非常关心她的,他虽然常常下山,每次上山都找她谈。开头她还没有勇气说出内心的苦闷,怕组织上批评。后来实在太难受了,便一边掉泪,一边对他诉苦。老黄咬着小烟斗默默地听着,倒没批评她,只是向她提出几个问题,他问:“当大家上山砍柴烧炭时,你做什么?”玉华道:“我在准备功课呀。”老黄又问:“你从没随同大家去劳动过?”玉华道:“他们都说指导员身体不好,走不动背不起,就在家里看守好哩。”老黄笑了笑,一会儿,又问:“你讲的政治课是什么内容?”玉华道:“我是从什么叫**主义讲起,都是最最重要的理论问题。可是我的话他们怎样也听不进去,这儿又没有黑板写。即使写出来,怕他们也看不懂。”
老黄把烟斗取下,在地上敲着要表示意见了。“问题就在这儿。”他温和然而又是严肃地说,“同志,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也许是位好老师,却不是位好指导员。你没有调查研究,你忘记了你的对象,也忘记了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工作。在集训中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他们是从许许多多革命群众中挑选出来的。立场坚定,斗争勇敢,但没有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叫理论、叫哲学。其实对他们也用不着讲这些,他们要的是实际的斗争知识,是如何认识敌人、仇恨敌人,加强斗争的信心!你不是没有能力讲这些课,而是你的方法不对头,我在村上听苦茶说,你用亲身的经历对妇女们进行了很成功的政治教育,使我们的妇女在阶级觉悟方面大有提高。对这些武装同志,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生动的例子来做教材?这才是真正迫切需要、有血有肉的教材,可以提高队员们的阶级觉悟,憎恨敌人,壮革命士气!在队员中,我也还听说一些反映,说你没在同志中树立威信。为什么不能树立威信?也难怪,客观原因是几千年来重男轻女的中国传统习惯,使他们从内心里轻视女同志。主观原因是你的努力还不够。不要把自己放在队员们之上,放在队员们之外,要把自己放在队员们之中。他们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同艰苦共患难,这样才能使人心服,才能在他们中间建立自己的威信……”
这次谈话使玉华受到极大震动,她来不及和他详细讨论,老黄又匆匆地下山了,和其他各次一样把训练班交给她。她沉闷了几天,反复地想着,有时想不通,有时有抵触,多想几次也就慢慢地通了。她想:老黄的话说得尖锐却很深,碰到自己痛处,她实在是把他们当知识分子学生来教育,自己也没以身作则,起模范作用。又想,既是党员,又是受党信任、重托的,残酷的刑罚、死亡的威胁,尚且吓不倒我,这一点点困难又算什么呢?她想起日升、天保他们,想起大林和庆娘,他们都在为革命而不顾一切,甚至于生命呀。我得努力,不管有多少实际困难也得跟上去,不能再落后了。
一个人思想通了,方法也慢慢地会对头的。玉华就这样在老黄指点下,经过反复的思考,终于给自己开了一条走向胜利的大道。她接受老黄指示把讲课的内容改变了,讲自己遭遇,讲日升、天保他们不屈的英雄行为;也用生动实例来揭发敌人毒辣险恶的阴谋诡计,这些材料在她看来也许是平凡的,她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但在队员中受到极为热烈广泛的欢迎,并且就引起大家都讲出自己的经历和遭遇。从大同过来的队员说他们当红军俘虏时的愉快生活,宣传了苏区人民的幸福自由生活,揭发高辉和高**的罪行、地主和恶霸的欺压,在下下木的人,也历说许为民、许天雄的臭史。有人说时声泪俱下,有人表示要永远跟党走,“没有**,穷人哪有活路?”课上活了,个个感到对自己帮助极大。热烈的反应鼓舞了玉华,她想:“过去的弯路走得多远。”以后就更注意找活的材料来做课文了。
同志们还是那样表示:“你走不动,背不起,还是守在家里吧!”但是玉华对这种“轻视”的论调变得顽强起来了。先检讨过去自己轻视劳动,没有劳动习惯的缺点,表示决心改正,愿跟大家在一起。当有人说:“这件事不是你干的,还是守在家里好。”她有点生气了,瞪起眼来说:“我是指导员,你们得服从我的命令,我说要和大家一起干,就不许你们反对!”她穿起草鞋,腰挂砍刀,从那天起果然就跟着大家进密林下炭窑。有时跌了、伤了,痛得泪水都快出了,还是咬紧牙关。“我是**员,”她想,“人家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当同志们在练习射击、爬山越岭,她也不肯落后,尽管艰苦,她还是一点一滴地在学。慢慢地,她和同志们的关系改变了,虽然背后对她议论还是很多,却不是找她的差错,也不把她当笑话,而是在说:“我们的指导员,真不愧是个吃过苦、受过考验的人!”她成了这支在成长中的队伍的一员了。
老黄还是常常上山,每次来都找她深谈,也发觉她的思想感情在变化,身体的变化更大,她不再是那个面如桃花、手若玉脂、斯文温雅的女中学教师,而是一个面红手粗、行动敏捷、身体刚健的女战士。每次回村,还身背驳壳、腰系弹带,村上有不少妇女几乎认不出她来,问她:“是不是也当上打狗队?”玉华笑了笑说:“是**员嘛,人家能做的事情,自己也该能做。”这话使大家都很感动,特别是阿玉。她对黄洛夫说:“人家玉华姊连枪也扛起来了,我却越变越斯文,我们也上山去吧。”可是老黄却不同意,他说:“革命得有分工,不能个个都去驰马打枪。”
这些日子来,老黄也在忙着,主要是针对形势的变化,重新调整组织,他拟了个方案报上级党委,上级党委不久也来信表示同意,他便着手来进行整顿工作。根据这个新方案,蔡玉华、老六和小许都被提升为特区党委委员,并筹备召开一次特区扩大会议。自己也打算在扩大会议后,亲自上禾市向市委做次汇报。
这时《农民报》已复刊,仍由黄洛夫主持,阿玉还是当发行员,有时也做交通。在要送出最新一期《农民报》时,老黄特别把她召去交代:“一定要设法找到老六,把他带到这儿来。”阿玉虽然已是成人了,结婚后按照船家习惯把头也梳起来,人也长得特别壮健,脾气却依然未改,一样贪玩,有时还有点粗心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