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249
  三

  天亮后,从各方面搜捕来的人都被集中到小学外操场上,也有近千人。操场一角有一座用学校书桌临时拼凑起来的台子,就和普渡节时用来演村戏的台差不多,只是没那样大。台的两侧各竖绞刑架一座。当“俘虏”们被陆续解到,几乎没一个例外地都被强制着跪在地上,四面团团围着三方面人马,台上也站着吴启超、朱大同、许添才、许大头、王连长等一班人。

  那吴启超是第一个出来交代“政策”的,只见他用那大烟瘾没上足似的沙嗓子在干号:“乡亲们:我们中央军、乡团队,本来不愿来骚扰大家,实在是你们对我们太坏了,来了**,又组织什么打狗队,伤害中央官员,扰乱地方治安,我们为了自卫才被迫采取行动。大家如果有损失,就不该怪我们,要怪**,都是**害了你们!”吴启超自己鼓着掌,那朱大同、许添才、许大头也跟着鼓掌表示捧场。在群众中却没一个理他,还有人在低低地骂:“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放你的屁!”

  那吴启超又在那儿自吹自擂:“我们要抓的不是你们,是**,只要你们肯合作,告诉我们哪个是**,我们就放你们回去,把抢走的东西也归还你们,立功多的还有奖赏。”说着望望大家。“有哪个愿立第一功的?说呀,在这许多人中哪个是**?”群众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表示,吴启超重又宣布:“说出**的重重有赏,说出一人的赏大牛一头,大洋一百元。”近千人中就没有一个说话,没有一点声音。

  吴启超重又大声叫着:“……大牛一头,大洋一百元……”还是没人肯“合作”,叫他有点生气:“我再说一次……大牛一头,大洋一百元……”沉默,带着仇恨的沉默,愤怒的沉默,使他焦躁、不安,“说不说?”没人理他。“你们如果都不说,我们也有办法叫你们说!”他露出极为狰狞可怕的面目,用手把绞刑架一指,“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设来做什么的?不要叫老子生气,老子一生气就把你们全村人都吊在上面!”还是没点声气,吴启超继续恐吓着:“到底说不说?不说就证明你们个个都是**,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吊死,一个个挂在上面!”没有人理他,整个操场像死一样沉寂。

  正当吴启超在操场上大施恐吓的时候,丁秘书已悄悄地押着银花在人丛中出现。这个可耻的叛徒用怯懦、战栗的步伐,低着头,从一行行人面前走过。每当她点一下头,丁秘书就从地上抓起一个叫人带走。开头大家还不明真相,当他们知道这个臭名昭著的姑娘已经叛变,议论就出来了,全场发出嗡嗡咒骂声。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愤恨、厌恶的眼睛瞪住她,甚至有人公然在她面前轻蔑地吐出涎液,恨声骂她:“臭**,不得好死!”

  在这群被俘的人中,也有苦茶。事发时,她怀着八个月身孕扶着婆婆想从家里冲上山,但情况变化很快,也很混乱,一个年老、一个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好容易杂在逃难人中挨出村,正要上山,从白龙圩进攻的乡团队已经打到,把她们拦腰一冲就冲散了。子弹乱飞,当场有许多人牺牲了,冲出村的人见上山没希望,又回头走,她也跟着朝村内走,刚进村就见中央军到处在烧杀。她想回家,又怕搜捕,只好随便找个地方躲躲。三多娘被冲散回村后,一直走回家,正巧碰上中央军在洗劫她们家,也要抢她的随身包袱,她抗拒着,当场就被刺刀刺死。

  苦茶躲过了多批抢劫的乱兵,心想:村里躲不下去,还是设法上山。想利用黄昏暮色,绕路出村,不意刚到村外就和一队搜捕的乡团队碰上了。那乡团队奉到吴启超命令:不能走脱一个人!因此见人就抓,已经用麻绳绑了一大串。当时有人见她行动不便,说:“算了,半途生起孩子来麻烦!”另一个却说:“已经下了命令,让她走脱我们有干系。”也一起拴上。他们在露天旷地上个个被反剪双手,足上又加上粗绳,过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驱逐上学校操场。

  当苦茶发觉银花叛变,正在带着人一个个认、一个个抓,自知不免,早做精神准备。却有人低低对她说:“把头放低些,挤在我们后面,也许她一时认不出。”苦茶感谢了他们基于阶级感情的关怀,却不这么想,如果银花真心背叛,即使她把面孔蒙起来也是难以脱身的!果然,当银花走近她面前,看见她那双充血的燃烧着愤怒、仇恨火焰的眼光,只略作迟疑就把头点下,那丁秘书便伸手来揪她的发髻,想把她从人丛中拖出去。苦茶当时虽被反绑着双手,却还坚强地抗拒着,怒声喝道:“不许动,我自己会走!”

  当她被拉进小学,已有三十多人,这些人有党员、团员,也有群众中的活动分子,他们见苦茶挺着肚皮,艰难然而是不屈地走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向她表示崇高的慰问。她却用坚定、不屈、鼓舞斗志的眼光回答他们。似乎在说:“在敌人面前示弱、屈服都是可耻的!”又似乎在说:“死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当千古罪人的叛徒!”

  被出卖的人,陆续地一个个、一批批被拉进来了,一共有五十多个。当银花和丁秘书进来不久,吴启超等一批大人物也进来了,他首先用奸诈恶毒的笑容去“迎接”苦茶,并说:“苦茶同志,很抱歉,我们不能不暂时叫你受些委屈。你的丈夫是**第一号人物,你自己又是妇女界第一号人物,你该知道,案情如何重大!不过,为了尊重妇女,尊重你是个快做母亲的人,我不对你施刑,让你好好地说……”那苦茶只冷笑一声,就破口大骂:“姓吴的,你不要太得意,我们只是上当,没有失败!我们的人还要来,他们会来报仇,会来收拾像你这样反动派的!”

  吴启超却大摇其头,笑着说:“三多夫人,你错了,你们的打狗队、**的确完了,全军覆没了,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们,他们也正在过俘虏生活哩。”苦茶放声大笑:“不是说他们都成了俘虏吗,还要我说什么?”说完又笑,笑得那样洪亮**,以致使吴启超不得不板着面孔拍起桌来了。他想:“你越倔强,我越不饶过你!”他叫丁秘书给她“医一医”那容易发火骂人的毛病。

  他们给她上了好些种刑罚,但苦茶没有叫苦、喊冤,她只是咬紧牙关,捏紧双手,她一直在想玉华的事,反动派也是用火烙她,用竹钉钉她的手指,还有……但她没有屈服。当时她在对她们说她那段地狱生活时说:“要拿出勇气顶住,你不承认一切,反动派就没有办法!”苦茶一边抹泪一边在问:“是什么使你有了这样的勇气,忍受这些痛苦的?”玉华一点没有迟疑,她说:“我想着党,想着那些受苦受难而坚强不屈的同志。这样,我的勇气就来了,痛苦也忘记了!”对,苦茶在这时想,我也得拿出这样的勇气,不要让敌人占便宜,把我们**人都当作那贪生怕死的银花。她就这样熬着,已死去几次了,被冷水喷醒后,喘着气,又是高声叫骂,**嘲笑,笑那敌人无能,只能利用那贪生怕死的叛徒来伤害革命同志:“你们敢和打狗队面对面地斗吗?他们就会把你们这些狗通通消灭掉!”

  苦茶视死如归的不屈行为,鼓舞了其他受难同志的斗志,大家都把她当榜样看,又都说:“我们的人还在山上,怕什么!”使反动派大感恐慌。吴启超问朱大同怎么办,朱大同说:“还不容易,杀他几个为首的,其他的人就软下去了!”吴启超问:“三多老婆是留还是杀?”朱大同道:“你把这臭婆娘打成这个样子,看来也不出三天。”这样他们就把第一批要处死的人确定了。

  当这些受刑的人被押着在操场上出现,那近千群众中立刻就起了骚动,纷纷站起来向前冲击着,不管反动派的打、骂,愤怒地叫喊。首先被押出来的是苦茶,她几乎是体无完肤了,一面一身都是伤痕,长发散乱地披在身上,双手紧紧扶住那**、膨胀的年轻母亲待产的肚皮,用浮肿的双足,艰难地踉跄地走着,面上露出无畏、庄严的笑容,一边走着,一边呼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万岁!”群众激动极了,有人在哭,有人也在大声喊口号,痛骂反动派。

  她被迅速地拉到左边绞刑架下,刽子手把她拖上高脚架,给她套上绞绳,而她却抗拒着,争取最后一分钟说话时间,当她用火一般语言,响雷一样的声音,说了她最后的话:“……革命是打不倒的,**是消灭不了的,同志们,不要怕,**会再来,打狗队会来替我们复仇的!……”她重新被套上绞绳,高脚架拉开了,她的全身悬空挂了起来,她用力地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当她停止了最后一口气,肚里的生命还在挣扎、搐动。

  群众眼见反动派这滔天罪行,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呼喊着向绞刑架冲过去,又被枪托、皮鞭打了下来。紧接着反动派又推出第二个人来,是三福的寡姊,第三个是党支部组织委员,第四个是团支部书记……群众的激动、悲愤、混乱在扩大,反动派的枪托、皮鞭也无能为力了。最后是开了枪,杀了人,才勉强压住。

  正是烈日当空时候,当最后一个上了绞刑架,太阳突被云层盖住,操场上一片阴森沉悒,有人大声叫着:“都升天了!”有人默默跪在地上,仰头向天,第二个、第三个……几乎是全体都默默跟着跪下,向天祝告,广场上没一丝声息。

  有一部分群众被释放了,另有一部分被告发而还没处理的,都被扣押在小学里。那四具尸体还挂在绞刑架上,由一班士兵监护着,三方面人马都回到原地。村里暂时出现安静局面,但群众什么都被抢光了,无法安排生计,很困难。许大头要求率领原部回上下木,被批准了,他们赶走三百多条牛,近二百担“胜利品”,浩浩荡荡地回去。朱大同对吴启超说:“我明天也带特务大队回城。”吴启超吃惊道:“军事行动结束了?打狗队主力还在山上。”朱大同道:“看来实力不大,把它交给许添才去应付好哪。他一年不下来,难道我们也要在这儿守一年?”吴启超道:“你走,那么我呢?”朱大同忠告道:“我看还是走为上策,这儿**的遗毒不浅,你看今天的情形,除了在苏区,这种不怕死精神是少见的!”

  听说中央军要撤走、飞虎队已开拔,许添才也过来请求把乡团队撤回为民镇。可是,朱大同和吴启超都不同意:“仗我们打完了,善后是你的事,打狗队还没全肃清,你不能走。”许添才抗辩着:“我是来配合你们打的呀,你们要走我怎能留?”朱大同道:“你是乡团,我们是中央军,乡团哪有不管地方事的?”许添才道:“许大头现在也是乡团,叫他管好哩。”吴启超故意问他:“你愿意看见许大头的地盘扩大到下下木来?”许添才倒有几分不愿意,他说:“我留下两个大队,我自己回去。”吴启超笑着问:“你是想光守这块地,还是想一统南区?”这一下许添才明白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一晚上,吴启超叫人把银花提到自己房里,对她说:“你今晚就在这儿陪我过夜。”银花大为吃惊,有点不愿意,吴启超生起气来了:“你想吃火棍!”银花吓得魂都掉了,只好乖乖听他摆布。

  朱大同、吴启超割下那四个牺牲者的首级,押着由于银花的告发而被捕的“俘虏”,近二千头牛、羊、猪、鸡和无数“胜利品”,耀武扬威地以得胜军姿态直开回刺州大城报捷请功。临走时许添才来送,吴启超把银花移交给他:“这姑娘告密有功,本来也是你看中的,现在我把她移交给你,可不要叫她冷落。”这样,银花又成了许添才的“胜利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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