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勤耕 | 字数:2144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腊月二十几儿,是正冷的时候。郭家崖子村西头大漫洼里,这会儿显得更空旷了,老远也望不到一个人影儿。一望无边的是紫褐色的碱场地,隔不多远,就有一个个大盐疙瘩竖楞在那儿,像大海里边的一座座小岛。那些用石灰做的、用来淋水晒盐的池子,像一块块青灰色的大砚台,仰脸对着那铺满灰色云块的天空。从塞外吹过来的凛冽的北风吹着哨子,从这空旷的大漫洼里耀武扬威地卷过去,扬起满天灰沙。

  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个顶顶热闹的所在。那时候,郭家崖子二百多户人家,千多口子人,差不多都聚集在这里。人们用一种特制的钉耙,把那紫褐色的咸土耙松,晒过两天以后,再用板锄把它刮起来,淋成盐水。然后把那深红色的盐水,灌到晒池子里去晒。若是赶上好太阳,再有点儿小风,只要一天工夫,便晒成四方颗粒的、雪白晶亮的盐了。那时候,这儿多么热闹呀,到处都是劳动的歌声和愉快的笑声。许多做小买卖的,撑着圆圆的伞棚在那里叫卖。有卖烟卷儿花生糖的,有卖凉粉儿的,有卖大碗儿茶的,还有敲着梆子卖熏鸡的……真像赶庙会一样。

  过了十月一,冬天来了,天变得很短,太阳又不济,盐晒不成了。大多数人家,晒了一年盐,多少积攒下了几个钱,籴上两石粮食,买上二百斤获鹿大砟子,一家老小偎着热炕头儿,过安生日子去了。有的还三五个人凑到一块儿,或是拉呱儿,或是顶个小牛抹个小牌儿,这算是他们的娱乐。也就有那么些家大口阔的人家,就是在这十冬腊月,也还得刮些咸土,用小车推回家来,淋成盐水,用一口宰猪的大锅熬盐卖,凑合着糊口。

  郭顺的家里,就属于这样一种人家。照说,他们家的日子应该是好过的。他爹他娘都才是四十来岁的人,正是干活的年纪,加上一个十四岁的郭顺,没有一个吃闲饭的人。但是因为他爹郭老松有个喝酒的嗜好,一有两个子儿,就钻到十字街小杂货铺里,来上四两衡水老白干儿。喝酒嘛,总得有点儿酒菜,烧鸡熏菜他吃不起,一碟兰花豆儿或是五香花生豆儿,是少不了的。就这样,弄得一家三口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冬天连条棉裤都混不上。

  别看郭顺只有十四岁,个头儿长得倒不小。他生得细腰扎背,一张上宽下窄的脸,两道粗眉毛朝上翘起,显得既英俊又利索。

  原来他们这儿做的盐,叫作私盐。由官家经营的海盐,才叫作官盐。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官家养着一帮子缉私队,专门对付他们这些做私盐的。可是盐民们生在这么个穷地方,一条漫洼净是碱场地,一颗粮食不长不说,还得照样完粮纳税。如果不让他们做盐,无异断了他们的衣食饭碗。为了活命,于是他们就自发地组织起来,跟官盐斗。郭家崖子二百多户人家,家家练武,家家有武器。出去卖盐,也要结成帮,一二百辆小红车,牵成线儿,一拉一里多地。等车轴儿一热,吱吱哇哇叫起来,五里地开外都听得见。小车把上,挂着长枪、双手带、三节棍,还有土枪、“洋炮”、“撇把子”……碰上缉私队,就跟他们干。三二十个缉私队的人,轻易不敢拢边儿。郭顺从七岁就开始练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因为他喜欢使刀,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小砍刀”。

  今天,小砍刀在漫洼里,刮了一车子咸土,装好车子,浑身热乎乎的直冒汗。他干脆把像煎饼一样的棉袄脱下来,露出他那黑得冒油的光脊梁,把腰里的板带一紧,本来是很细的腰身,扎得只有一拃粗。然后用蔓子草把裤脚一扎,就练起武来。他先练了一趟弹腿,练得兴起,便从车把上抽出他那雪亮的单刀,独个儿耍着。

  正当小砍刀抽刀的当儿,从村西头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她长得细高个,一张瓜子脸,两道细弯弯的眉毛,眼睛像两汪清水,一条又粗又长、乌油油的大辫子拖在背后,齐着眉毛梳着一寸多长的头发帘儿。她上身穿一件老蓝印花土布的薄棉袄,下身穿一件青薄棉裤,一副青丝光绑腿带,紧紧地扎着裤脚。两只薄片儿大脚板,穿一双油绿色的棉靴子,靴帮上纳着青云头儿。她下了斜坡,一阵风儿走过来,见小砍刀耍得正在兴头上,便顺手从车子上抽出开车棍子,把一根大辫子围着脖子绕了一个圈儿,辫梢儿塞到大襟底下,按着棍的路数,跟小砍刀对练起来。

  好一个小闺女!她举起棍子,一个插花盖顶,朝小砍刀的头上打来。小砍刀举刀相迎,他哪里知道,她这一棍是虚的,见他的刀迎上来了,棍子早抽回来,紧跟着一个扫堂棍,打向小砍刀的脚踝骨。小砍刀也是了得,一个旱地里拔葱,纵起两尺多高,躲过了这一棍,顺势举起单刀,朝小闺女的肩头上斜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这刀就到了。正是“难家不会,会家不难”。在这千钧一发的工夫,小闺女微微咬着下嘴唇,朝后一个转身,躲过了刀,跟着一甩棍子,只听呛啷啷一声响,把小砍刀的单刀打出五尺多高,然后刀尖朝下,唰的一声插在地上,那刀把还颤巍巍地点头呢。

  “这个不算,再来一次。”小砍刀从来是不服输的,小时候跟别人摔跤,哪怕是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他总得把人家摔倒了才算完事,不然就摔起来没个完。这会儿,他涨红着脸,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

  那闺女丢下棍子,脸颊上的酒窝儿一闪,一本正经地说:“砍刀兄弟,别练了,你爹跟你娘在家里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小砍刀的兴头一下子打消了一半,他凑过来问道,“秀银姐,他们为什么吵呀?”

  秀银拿过他的棉袄,给他披在身上,说:“快点儿穿上吧,寒冬腊月的,别冻着。……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砍刀穿上棉袄,捡起单刀和开车棍子,推起小车,秀银给他拉着,便回村子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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