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勤耕 | 字数:2589
  小砍刀的爹郭老松,小名叫松强,今年四十三了。他从小没爹没娘,十岁上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学做盐。开头是帮着人家刮刮咸土,拉拉车子。到了十八岁上,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也练就了一身好拳脚。从那时候起,他自己置了一辆小红车,就开始自个儿做盐了。

  那时候,因为这一带净是做盐的,就是不做盐的人家,盆里碗里晒的盐也够吃不清的。所以他们卖盐,要到二十五里开外的卷子集上去卖。卷子街上,有个叫黑妮儿的没爹没娘的小闺女,十五岁了,长得又黄又瘦,拖着一根干豆角样的小辫子,成天提着个小篮子,在集上拾菜叶儿。煮菜叶儿吃要盐,有时候,松强就抓给她两把。日子长了,两人混得挺熟。

  有一回,黑妮儿捡菜叶儿,离那卖白菜的大车近了一点儿,卖白菜的一下抓住她那小辫儿,举手就打。这时候,松强赶到了。他把小车一竖,支上开车棍子,喝道:“你放开她!”这一喊像晴天打个炸雷,把卖白菜的吓得一哆嗦,松开黑妮儿,抬头一看,见是个卖盐的,便冷笑一声说道:“嘿嘿!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充仁(人)儿来了!”说着,就捋胳膊卷袖子地凑过来了。

  “你想打架?等我卸了车子再说。”松强把小车往道边上一顺,解开车绳,就卸车子。他这车子上,一共堆着四布袋盐,足有五百多斤,卸车时怕翻车,他得把小车靠在墙上。今儿个他想露一手儿,偏要两边一起卸。他两手伸开,一只手抓住一布袋,轻轻一提,便把两布袋盐提了起来。这时,周围一圈看热闹的齐声喝起彩来:“好力气头!”那个卖白菜的一看这阵势,早吓得溜回大车边,卖他的白菜去了。

  这天松强卖完了盐,推着车子回家的时候,黑妮儿正在村头大杨树底下等着他哩。见了面就腼腼腆腆地说:“松强哥,我跟你走吧。”

  “那怎么行呀,我家里连个老人也没有,谁招呼你呢?”松强涨红着脸说。

  “俺这么大了,还要人招呼呀!到你家里,大事办不了,烧个火做个饭的总行了吧。”

  就那样,黑妮儿跟着松强回来了。起头,他们还是哥哥妹妹的称呼。松强家里,就两间秫秸垛子屋,他把里间让给黑妮儿住,自个儿在外间屋里支了扇门当床铺。过了两年,黑妮儿长成人了,村子里人一说合,给黑妮儿上了少头,就算给松强做了媳妇。

  两个苦人儿凑到一块儿,都是那么知疼知热的,互相体贴,从来没有抬过杠拌过嘴。过了几年,生下了郭顺,两口子的感情更好了。

  后来有了缉私队,做得好好的盐,成了犯私的了。他们这些做盐的,成天价要提防着缉私队,有时候就凑到一块儿喝酒商量事儿。打这时候起,松强喝酒喝上瘾了。经常喝酒,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两口子免不了就有个磕磕绊绊的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这里的习惯说:“腊月二十四,扫房子;腊月二十五,做豆腐;腊月二十六,去买肉;腊月二十七,去轧米……”可是老松家里,还是瓦罐底朝天,要什么没什么呢。

  因此,砍刀他娘一边在那儿烧火熬盐,一边嘴里一个劲儿唠叨:“成天价就知道灌那黄汤,这大人孩子你就不管了,都腊月二十四了,瓦罐里米没个一把,面没个半升。人家都欢欢喜喜过年,你叫俺大人孩子大年初一就拉着棍子要饭去呀?”

  “你算了吧!”正在出盐池子的老松,把铁锨往地下一丢,气咻咻地说道,“一天价穷叨叨,碰上你这个穷娘儿们,算倒了血霉了!”

  “你还倒霉!你要是有囊气[囊气:方言。意为“志气”。],少灌点子黄汤,这大人孩子也少跟着你受点子罪。”

  “老子要喝,你管不着!”

  “我偏要管,我偏要管!”

  就这样两口子一句赶一句地吵起来了,屋子前头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

  小砍刀推着车子回来,放下车子一看,只见他娘坐在灶火坑里,扑簌扑簌掉眼泪;他爹坐在锨柄上,一袋连一袋地抽烟。他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他一个小的,说谁也不好,只能想办法把他们岔开。于是便凑到他爹跟前,说:“爹,又推回来一车子土,要不要装池子?”

  “把土卸下来,不要再去推了。把熬出来的盐,装到车子上,明天赶卷子集去卖。”

  “赶集卖盐?”小砍刀反问了一句。他知道以前卖盐都是成群结帮地去,这回大伙儿都不去,就他们一辆车子出去,要碰上了缉私队,那还得了!

  “嗯,卖盐!”老松斩钉截铁地说。

  “卖盐,你不要命啦?”这时砍刀他娘坐在灶火坑里擤了一把鼻涕,插上去说。

  “要命,要这命干什么,活着也是受穷罪!”

  “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撇下俺娘儿俩,图心静啊!”砍刀他娘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

  “立武大伯来了,立武大伯来了!”看热闹的人,唰地闪开一条胡同,只见从那边走过一个人来。那人五十多岁,个儿不高,长得瘦筋麻骨的,可是一双大眼奕奕有神,上嘴唇上两撇小黑胡子,显得特别精神。他就是秀银的爹,名叫常立武,打小从过名师,练就一身软硬功夫。“竹林观”里的武老道,是他的师兄。那一年,县城里开什么国术观摩会,他去了,只露了两手,就轰动了全县。一手是拳头耕地,他伸出拳头,在那硬邦邦的大操场上一杵,把操场杵了齐崭崭的一条沟,可是他那拳头只擦了几道白印儿。再一手是把单刀柄立在地上,刀尖对着肚子,压下去,把刀压个对头弯,他肚子只扎了个白点儿。在郭家崖子,一来,大伙儿的把式都是跟他练的;二来,他为人正派,自然而然地成了全村的头目儿。不管多么难解决的事,只要他一出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刚才他到“竹林观”跟武老道讲究武艺去了,是秀银特地把他叫回来的。

  他一边走,一边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说道:“老松兄弟,不是老哥哥说你,这都是你的不对。砍刀他娘跟了你这么多年,有哪一点儿对不住你的地方?”

  老松低着头,只顾抽他的旱烟,闷着头一声不响。还是砍刀他娘止住哭声,站起来说:“老哥哥,别的都甭提了,你快说说他,人家明儿要去赶卷子集卖盐哩。”

  “卖盐?你一个人去卖盐,那怎么行呢?”立武大伯转头对老松说。

  老松瓮声瓮气地说:“不卖盐喝西北风?”

  “就算是有难处,也不能拿脑袋往刀尖上碰呀!村里的老少爷们,谁个不能帮你一把呀。”

  “我不要人家帮!”

  “你就是这么个犟眼子脾气,这又不是外人。”立武大伯回过头对秀银说:“银,去把咱家的面,先给你老松大叔挖几升来。”

  “唉!”秀银转身就走。

  “秀银,你不要去。”老松站起来说,“你只要端面来,我就拿刀抹脖子。”老松从小就养成这么个脾气:“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哪怕三天不吃饭,他宁肯把裤腰带紧了又紧,也不向别人张嘴。他觉得一个男子汉,要别人帮助,那比劈脸打他两巴掌还难受。

  立武大伯死说活说地劝了他大半夜,他是老主意拿定了,一点儿也改变不得。等立武大伯一走,他就和小砍刀把盐车子装好了,单等着鸡叫第二遍,就去赶卷子集卖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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