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当八路

作者:勤耕 | 字数:5296
  “四月芒种麦熟了,五月芒种麦不熟。”这一年节气早,虽说只是四月天气,几场大南风,把麦子都吹黄了。这一眼看不到边的麦子,被夕阳照着,金光闪闪。

  一连过了几个灾荒年,忽然小麦丰收,人们谁个不喜,哪个不乐!都说:总算熬到头了!可是你先别高兴早了,这时候,城里的鬼子,也正馋得眼里冒火、嘴里咽唾沫呢。他们到处调兵遣将,想把咱们眼看吃到嘴里的食抢走。

  区里为这事,开了一次区委会,要分头到各小区,布置群众抢收。张区长分的是桃园小区,我便跟着他一块儿去了。

  我们要去的这个村,叫小桃园。小桃园是个好地方,村子小,又僻静,虽然离城只有八里地,却隔着一条小河,鬼子轻易不到这里。我们都管它叫“莫斯科”,意思是说它保险。

  我和区长顺着河边走,老远就看到那一片大桃树林子,把村子包得严严实实,连个房角都看不见。只看到树林子上面,烟气腾腾的,像包了一层蓝色帷幕。人家懂行的人说,这村子风水好。

  靠村边的码头那里,一群光腚孩子,在小河里打扑腾玩水,吵吵嚷嚷的,像捅了喜鹊窝一样。见我们顺着河边来了,都停下来看我们。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家伙,不慌不忙地晃悠了两下,脑袋一缩,沉下水去不见了,只看到水面上咕嘟咕嘟冒泡儿。区长着急地说:“小金,你看他是不是淹着了?”我刚想下坡去看,就听哗啦一声,水冲起来好几尺高,随着水花,那小孩就像鲤鱼打挺一样,跳出水面。他朝着我们做了一个鬼脸,一扭身,又拱到水里不见了。再看到他时,已经到了河对岸了。

  我跟区长看得呆了,好半天,才走进村子,到我们的老房东金家去了。

  小村里人,就是没见过大世面,乍来个生人,都像看热闹的一样,跟着看。还没等我们把板凳坐热呢,那一群光腚小子就跟着来了。来了,他们可不进来,一伙儿站在门口,扒扒瞧瞧的。个儿小看不见的,就爬到墙头上去了。

  金路大娘招呼了他们两句:“看什么?又不是新媳妇,还不给我滚!”她的话就像一根针掉到水里一样,并没有起作用,孩子们反而挤得更凶了,有那调皮的,还直向她斜瞪眼儿哩。

  “要玩就进来玩吧!”区长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我说他们没见过大世面吧,不叫他看他们挤着看,真叫他们来,他们却哄的一声跑散了。就剩下那个会扎猛子的、又黑又瘦的家伙,还满不在乎站在门口。刚才他在水里,我没看清,这会儿看来,显得更瘦了。只见他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皮里包着骨头。一条小裤衩儿,补得像和尚袍子一样。两只大黑眼睛直盯了进来。嗬!这小家伙劲头还不小哩。

  “你叫什么?”张区长摸着他的脑袋问。

  “叫永胜。”

  “什么永胜永败,说小马就得啦!”金路大娘接过去说道,“不认得吧,区长!这就是东头马**的小子,一年到头跟着他娘在外头要饭,过麦里才回来。这小子呀,简直坏得出奇,老虎鼻子他敢捅三下。”

  小马马嘴一撇,卷着舌头学她:“坏得出奇,耶耶耶耶……”大娘道:“你个小兔羔子学我,看我拿脖儿拐量你!”小马说:“趁条儿面,你不敢!”“你看我敢不敢!”大娘伸出手来比画着。小马咯咯笑着,轻轻一闪,便躲到区长的身后去了。

  小马像大娘说的一样,真不老实。一见面,就混熟了。站在那里,脚手不适闲。一会儿摸摸区长的手枪套,一会儿又摆弄摆弄我背的小挂包。直玩到他娘来叫他吃饭,才回去。

  第二天,区长到大桃园去开村干部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叫我有了信就给他送去。我一个人坐在房后头阴凉里,拿麦秸草编小鸡儿。忽然听到区长喊了一声:“小金!”哎,真怪!区长刚走,怎么又回来了呢?我抬头四处张望,也没有看到区长。往北一看,小马正站在桃树林子那里,笑嘻嘻地冲我点头儿。啊!原来是这小家伙,跟我闹着玩哩!我丢下刚编了一半的小鸡,就去撵他。他一扭身就钻到桃树林里去了。等我也跑到林子里去看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我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东西看地找。只听到说了一声:“着镖!”吧嗒一声,一个桃核儿正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抬头一看,小马正立在大桃树丫里,冲我乐呢。我心里又羞又气,便气冲冲地说道:“小鬼这回看你哪里跑!你下来,我不揍你才怪。”小马嬉皮笑脸地说道:“嗬!瞧你戴着草帽子浮水,涌劲倒不小。人家好心好意叫你来吃桃,你倒恼了。”

  “我才不稀罕哩。”我说。

  “不稀罕!只怕你吃了脱头发。”小马一纵身,跳下树来。随手塞给我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说道,“你尝尝甜,宁吃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就连走过京下过卫的人,谁不说咱小桃园的桃好吃。”

  他领着我满树林子转悠,告诉我每一种桃的名字,哪一种桃最甜,哪一种桃不恋核儿。仿佛这些树都是他家的,而且每一种桃他都吃过似的。走着走着,他忽然站住说道:“小金,你看这棵树。”嘿,这真是一棵好树!又矮又粗的树身子,树枝像一棚伞一样,在那崭绿的叶子中间,露出鲜红的桃儿,一个一个的,足有馒头那么大。

  小马像大人一样,指手画脚地讲着:“这棵树有一百多年了,听俺爷爷说,这棵树上的桃进过贡,皇上老头吃了,不住声地叫好,说:‘这桃比蜜还甜!’人家说桃讨了封,从那以后,这棵树上的桃,就叫蜜桃。不信我摘一个给你尝尝,只有一个毛病,就是甜。”他抓住树枝一跳,便上去了,真比猴子还灵巧。

  等他摘了桃下来,见先前给我的一个还没吃,便问道:“咦,怎么你不吃呢?”我说:“不想吃。”他逗我道:“别装蒜啦,看你馋得直咽唾沫呢。”我真不争气,给他一说,真就咕嘟咽了一口唾沫。他像逮住理了似的说:“我说是不?”我的脸有点儿发烧,便说:“你知道什么,这是群众纪律。”小马笑着说道:“闹了半天为这个呀!不要紧,俺村里有个规矩,不论是谁来到桃园里,就管你饱,只要不装到肚子外头。”

  “日本鬼子要来了呢?”我见他吹得那么大,便反问了一句。

  “日本鬼子,那特别优待,吃一个桃外送一颗枣儿。”小马调皮地说,“你不信吧,前年这时候,城里的鬼子想吃桃,开来了一个小队。也巧,正赶上咱们八连住在这儿。先头连长不叫开枪,说等走近了再收拾他们。眼看走到河边了,鬼子唔呀了一阵子,就蹚水过河。刚走到河中间,噼噼啪啪一阵排子枪,一小队鬼子没跑几个,剩下的都顺着河回日本国去了。那一回,我还捡了个小铁锅哩。”我笑着说:“你别丢人了,人家那是帽子。”“闹了半天那是帽子呀,怨不得鬼子长不高,八成是帽子压的呢。”

  我们俩谈着吃着,也不知吃了多少,只觉着肚子鼓膨膨的。等我回家的时候,他还嘱咐我说:“回去可别喝茶叶水呀,招呼屙痢。”

  从那以后,我们俩就成了最好最好的朋友了。他只要一推饭碗,就来找我,有时还端着来呢。那时候,我也没多少事干,除了给区长送送信以外,就没事了。才一两天的工夫,我们俩得做了多少事啊。上午,我跟他一块去拾麦穗,一拾就是两大篓子,还帮他送回家去。他娘说这得打四五升麦子。还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的,问我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姊妹几个。还说:“你们真好,俺永胜要像你那样就好了。”小马说:“娘,叫我跟小金一块去吧。”他娘说:“人家就要你!”我插了一句:“你叫他去吗,大娘?”“待二年他大点儿了,就叫他去。”他娘见我们当了真,便岔开了。吃了晌午饭,他领着我到河里游水,还拿着网子去捉百灵。有一回,没捉住百灵,倒捉住了一只斑鸠。那小东西比鹑鸽稍微小一点儿,灰灰的颜色,跟鹑鸽一样。小马说它是坏东西,净占花喜鹊的窝儿。于是就捏着它的嘴,把它憋死,糊上泥烧烧吃。烧斑鸠吃最有意思了,先在地里挖个坑,搪上树枝,放上柴,然后再拿土埋上,还得留个烟筒,便烧起来了。等泥巴烧干了,也就熟了。我们俩一块一块撕着吃,可香哩。

  晚上,我们俩躺在麦子堆上说话儿。他说他三岁上就死了爹,他娘拉着棍子要饭,把他带大的。他还说这村里人可坏着哩,净欺侮人。有时他在街上玩,老头说:“唉!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早晚得喂了狗!”老太太说:“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年轻人更可恶,他们说:“人家小马早就娶媳妇了。”“谁说的?”“那根打狗的枣木棍儿,不是他媳妇吗?都叫他抱得光溜溜的了。”一谈起来,小马就气得咬牙切齿的。他说:“等我长大了,非当八路不可,到那时候再见!”

  有时我去送信,他也跟着做伴儿。他道儿可熟哩,两个人说着走着,一会儿便到了,也不觉得累。

  有一回,我们俩忽然闹翻了。那是在一天早饭以后,我正站在门口玩,小马来了。他两只手捧着个麸子馍,一边走一边啃。你别嗔着他吃麸子馍,来得还真不容易。那是他娘帮人家磨面赚来的。

  “吃了饭了吗?伙计。”他一面吃着问我。我说:“早吃完了,你怎么才吃呢?”“俺娘刚卸了磨。”我见他吃得那么带劲,便跟他开玩笑地说:“你这馍阔气,捧着吃。”他一点儿也不吃亏,说道:“捧着上供嘛!”我说:“供的什么神,驴神马神屁股神?”他说:“财神!”我笑着说:“好哇,财神还要饭哩!”“要饭怎么样?不偷人家,不摸人家。”小马有些着恼。我故意逗他说:“你叫声好听的,我给你一个白面卷子。”这一来不要紧,他可真的恼了。瞅个冷不防,朝着我的胸口,嗵哧就是一拳。疼得我抱着胸口打转转,半天直不起腰来。等我喘过气来,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这一天我就像掉了魂的一样,一个人里走外摸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玩什么都没有兴趣。我好生后悔,闹着玩也太没个深浅了。平心说我不是有意欺侮他,我自己不也是穷人家孩子吗?我也吃过两手捧着吃的馍,怎么能笑话他呢?只是说溜嘴了,溜出来的。可是,这些话怎么对他说呢,他跑了,跑得不见影儿了。

  直等到天黑区长回来,叫我去送信,心情才好了一点儿。区长说:“小金,赶快把这封信送到城西小区,告诉他们,今天晚上大队的鬼子就开到县城,可能要抢粮。叫他们把打了的麦子赶快藏好,没割的限今夜割完。”

  “十九二十,月出亥时。”月亮还没出来,又赶上阴天,天黑得伸手不见掌。刚割完的麦田,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心里挺不安静。往日夜里也送过信,那时有小马跟我在一块儿,他一会儿跑到前边看看,一会儿又跟我并排说话儿。到了过公路的时候,他总是先到公路边那座破窑上给我放着哨,等我走过去了,他才跟上来。今天呢就剩下我一个了,一个人多寂寞呀,到公路只有五里路,我却像走了大半夜了,还没走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夜猫子叫。我心里一惊,立刻停下来。这声音是从前面破窑上发出来的,这不是我同小马商量的信号吗?这时,我什么都明白了,顾不得天**儿难走,我立刻朝着破窑跑去。赶到窑上一看,什么都没有看见,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向我来的方向跑了。这时公路上,正在过鬼子。鬼子的钉子皮靴,噼里啪啦地踏着公路,就像踏到我的心坎上,我心里一阵绞痛,差一点儿掉下眼泪。要不是任务在身,我一定要追上小马,和他拉拉心里话。可是,今天不行了。

  鬼子的大队人马,开到县城里来了。听下乡来买猪的肉坊掌柜说,来了一个中队。他们说是到这里来收麦子的。可惜,他们来迟了。麦子嘛,不用他们操心,老百姓早就收起来了,让他们到这空旷的田野里,收麦茬根子去吧。

  麦收工作一完成,我们就要走了。区长说要到县里开会作总结,新来的这帮鬼子,只好让**团去对付他们了。

  我真舍不得这个地方,我舍不得这又红又大的蜜桃,舍不得那清亮的河水,我更舍不得我那又黑又瘦的朋友。可是,现在呢,朋友让我给得罪了,我怎么给他说呢。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这一天,我走遍了整个桃树林子,差不多亲吻了每一棵我心爱的桃树。我顺着河边小道,一趟又一趟地走着,始终也没有找到小马。后来我故意从他的门口过,过来又过去,还是没有看见。

  晚上,等区长睡了觉,我偷偷地溜到后场院里,躺在那又软又滑的麦秸堆上,仰头看着蓝天。月亮周围,围着一个大黄圈子,那样子快要下雨了。坐了一回[一回:一会儿。],我又顺着街走,不知不觉又走到小马家的后门口了。他家里没有院子,只有两间破草屋。冬天,他娘儿俩都睡在里屋的炕上,天热了,小马就睡在外间屋的床上。我站到后窗户下,朝里看看,影影绰绰地看见小马在床上躺着。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小马!”只听着床咯吱了一下,又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我知道他是装的,便说道:“小马!是俺对不起你了,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反正俺明天就走了!……”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扭头便往回走。没走多远,就听到扑通一声,小马从后窗户里跳出来,嗵嗵嗵地就赶过来。我回头站住,两个恰恰对脸。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我先开口:“小马!你还恼我吗?”“你算了吧!”小马推了我一把,就朝河边跑去。我们俩一口气跑到河边,坐在洗衣裳的那块大青石上。

  “你真的要走吗?”小马先说了话。

  “不走还在这里落户?”

  “人家跟你说真的,你又说起笑话来了。你不知道人家这几天多么难受哩。那一天,见你一个人去送信,人家踏着麦子地跟着你……”说到这里,他哽咽住了。我拉住他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的心!”小马撇撇嘴说:“你才不知道哩,你说我这会儿在想什么?”这一下把我问愣了,我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呢?他又接着说:“我说你不知道吗?我想跟你们一块去当八路。”

  我可真没想到他有这一手,便说道:“你想当八路!你这点个小鬼去干什么呢?”“你还是大人哩!你在那里干什么?”“我当交通员。”“我当副交通员。”这一下倒把我逗乐了,便笑着说:“交通员还有副的呀!”他说:“别管正的副的,只要是拿枪打鬼子就行,反正你能干的事,我就能干!”“你娘叫你去吗?”“我是长腿的,带脚的,她总不能给我砸上镣,关起来。”看样子他还挺坚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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