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章(下)

作者:(战国)孟轲 | 字数:7979
  卷十万章(下)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1]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2]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3]于我侧,尔焉能浼[4]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5]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6]而玉振[7]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注释】

  [1]横:暴。

  [2]遗佚:不被重用。

  [3]袒裼裸裎:意为赤身**。

  [4]浼:污染。

  [5]接淅:即淘米。

  [6]金声:指钋钟发出的声音。

  [7]玉振:指玉磐收束的余韵。古代奏乐时,先由钋钟起音,结束时由玉磐收尾。

  【译文】

  孟子说:“伯夷的眼睛从来不看丑陋的东西,耳朵从来不听邪恶的声音。如果不是他理想的国君,他绝不侍奉;如果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他绝不使唤。如果遇到天下太平的年月,他就出来做官,如果遇到天下混乱,他就退隐而去了。凡是施行暴政的国家,或者是刁民居住的地方,他都不去。他认为,和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就像穿着朝服坐在泥土和炭灰上一样。当商纣统治天下的时候,他隐居在渤海边,等着天下归于太平。因此,凡是听到过伯夷的风范的人,原本贪得无厌的也会变得廉洁,原本懦弱无能的人也会变得勇敢坚定。

  “伊尹则说:‘没有不能侍奉的国君,也没有不能使唤的百姓。’所以,无论天下是太平还是混乱,他都出来做官。他还说;‘上天生育黎民百姓,就是要让先知先觉的人来开导教化他们。我就是先知先觉的人,我有责任开导和教化后知后觉的人。’他认为,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子或女子没有享受到尧、舜的恩泽,就好像是他亲手把他们推进万丈深渊里去了似的。这就是伊尹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

  “柳下惠不以侍奉凶恶的国君为耻辱,也不因给予他的官职太小而拒绝做官。他做官时,从不隐藏自己的才能,并且能坚持按自己的原则办事。即使不被重用,他也不怨恨国君,即使穷困,他也不会忧愁。如果是让他和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他也能自由自在,绝不轻言离开。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赤身**躺在我旁边,对我又能有什么污染呢?’因此,凡是听到过柳下惠的风范的人,原本心胸狭窄的会变得宽阔,原本刻薄寡恩的会变得宽厚。

  “孔子在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米淘完就急匆匆地走了;但是在离开鲁国的时候,他却说:‘我们慢慢走吧,现在离开的是我的祖国啊!’所以,在应该快走的时候就快走,在应该慢走的时候就慢走,在应该隐退的时候就隐退,在应该出仕做官的时候就出仕做官。这就是孔子的风范。”

  孟子又说:“在这些能被称为‘圣人’的人里,伯夷是最清高的,伊尹是最有责任心的,柳下惠是最随和的,孔子是最懂得变通的。另外,孔子可以被称为是圣人里的‘集大成者’。所谓‘集大成’,就好比乐队演奏,以钋钟声起音,以玉磐声收尾。选择钋钟声作为起音是为了有条有理地开始,选择玉磐声收尾是为了有条有理地结束。有条有理地开始是智,有条有理地结束则是圣。智就好像是技巧,圣就好像是力量。这就像是在一百步以外射箭,能射到靶子上靠的是力量,能射中靶心靠的就是技巧了。”

  【阐释】

  用今天的话来说,智与圣的关系也就是才与德的关系。这两者谁重谁轻,关系怎样?孟子用两个例子作了深刻的说明:一是音乐。演奏一首乐曲,从“金声”开始,到“玉振”结束,每位演奏者始终都要发挥他个人的智和圣的作用,仅有一种是不行的,唯有智圣合一,才能取得圆满的演奏效果。二是射箭。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量。力够无技巧,能将箭射到靶,但不能中的;有技巧无力,同样不能中靶。唯有技巧与力量的合一,即智与圣合一才能射中靶子。

  孟子实际上在此提出了教育人的“智圣合一”的思想,亦即应该使被教育者德才兼备,品学兼优。从儒家传统看,十分注重道德,孟子也不例外。但他又自有特点,既重道德同时又重知识,而且是道德与知识的合一。这是很有道理的。再从实践看,正确处理道德与知识的关系,在教育中的确有重要意义。如果培养的学生有道德、无知识,或有知识、无道德,或知识与道德均无,这三种情况都证明教育的失败。诚然,知识低的人,不一定道德就不好,但总的看,道德与知识是相辅相成的。常言说“教书育人”,二者缺一不可。教育工作者要为社会培养出“德才兼备”的年轻一代,对孟子提出的“智圣合一”的谋略,值得重视,引为借鉴。

  这是孟子着力赞颂、推崇孔子的一章,尊孔子为“集大成”之圣者。后世孔庙中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即依据孟子的这一评价而来。

  孟子认为,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人虽是圣人,但他们在如何匡正世道人心上只以一方面见长,且各执一偏之见而有其弊端;只有孔子是全面的,能兼众圣之所长而无其弊,故称集大成之圣者。为什么三子者“偏”,而孔子能“全”?照朱熹的解释是:“所以偏者,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终;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礼。三子犹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时,孔子则太和元气之流行于四时也。”这就是说,伯夷等人由于开始时是用一个极端去匡救时弊,时间一久,矫枉过正,结果又走向相反的一个极端去。所以仅以一个方面善其始,就不能全其终。例如伊尹鉴于当时天下多退而寡进的时弊,而救之以“任”,即乐于自为,而以天下之重自任;但其结果又产生多进而寡退之弊端。伯夷在伊尹之后,针对这一弊而救之以“清”,即洁身自好,保持清贫的节操;但其结果又出现洁己而傲众的时弊。柳下惠在伯夷之后,鉴于这一弊端而救之以“和”,即俯身而同众,显得随和不拘。而孔子分析了前面的长处及其产生的弊端,认识深刻而又全面,既能善始,也能善终,犹如乐章中之金声玉振,综合地加以解决,遂成为集大成者。

  从一个片面去矫正另一个片面,结果又产生出新的片面;再用又一个片面去矫正新的片面,结果又产生与之对立的更新的片面……如此循环往复,终不得要领。匡正世道人心如此,而中国数千年中,下一个王朝匡正上一个王朝的弊端,结果又产生新的弊端而遭致灭亡,也莫不是这样的状况。专制体制注定了是不可能找到万世长治久安之策的。

  孟子在这里罗列的,是四种圣人的典型:伯夷清高,伊尹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柳下惠随遇而安,孔子识时务。比较而言,孟子认为前三者都还只具有某一方面的突出特点,而孔子则是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具有“智”与“圣”相结合的包容性。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伯夷过于清高,清高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他最后要与叔齐一道“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但是,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也就由此生成,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或许也正是由此观念出发,伯夷才被推崇为“圣人”之一。伊尹“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是我们曾经说过,“把历史扛在肩头”的人。其实。他的这种精神,正是曾子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平”?

  所以,伊尹是非常符合儒教精神的“圣人”之一,历来也的确成为儒家所津津乐道的古代圣贤人物。但他的这种精神,在进入所谓“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时期后,已被视为过于沉重,过于执着的“古典意识”,与“轻轻松松过一生”的现代生活观念格格不入,或者说,已不那么合时宜了。柳下惠一方面是随遇而安,另一方面却是坚持原则,我行我素。随遇而安体现在他不至于侍奉坏的国君,不羞于做低贱的小官,不被重用不抱怨,穷困不忧愁。这几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困难了,尤其是后面两句,的确人有圣贤级的水平。所以,传说柳下惠能够做到“坐怀不乱”,具有超人的克制力,圣人的风范。最后说到孔圣人。事实上,到后世,尤其是到我们今天仍然家喻户晓为圣人的,四人之中,也就是孔圣人了。孟子在这里并没有展开对孔子的全面论述,而只是抓住他应该怎样就怎样的这一特点,来说明他是“圣之时者”,圣人中识时务的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子所强调的,是孔子通权达变,具有包容性的特点,所以才有“孔子之谓集大成”的说法。而且,由“集大成”的分析,又过渡到对于“智”与“圣”相结合的论述,而孔子正是这样一个“智”、“圣”合一的典型。说穿了,也就是“德才兼备”的最高典范。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1]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2],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3]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4]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5]则食;虽蔬食[6]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7]于贰[8]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注释】

  [1]挟:倚仗、凭借、依靠。

  [2]孟献子:即鲁国大夫仲孙蔑。

  [3]费:春秋时的诸侯国名,在今山东省境内。

  [4]亥唐:晋国人。

  [5]入云、坐云、食云:即云入、云坐、云食。云,说。

  [6]蔬食:粗糙的饮食。

  [7]甥:古时妻子的父亲被称为“外舅”,因此女婿也称“甥”。

  [8]贰室:副宫。

  【译文】

  万章问孟子道:“请先生给我讲讲交朋友的原则。”

  孟子回答道:“所谓交朋友的原则,就是不倚仗年龄、不倚仗地位、不倚仗势力地交朋友。交朋友交的是品德,不能有任何倚仗心理。孟献子是一位拥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他有五位朋友,有两位分别叫乐正裘和牧仲,其余三位的名字我忘记了。孟献子和他们交朋友,心里没有自己是大夫的感觉,同样,他的这些朋友如果在心里把孟献子当作大夫,也就不会跟孟献子交朋友了。

  “不仅拥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是这样的,就连小国的国君也是这样的。费惠公曾经说:‘我把子思尊为先生,我和颜般是朋友,而王顺和长息只不过是侍奉我的下人罢了。’不仅小国的国君是这样的,就是大国的国君也是这样的。晋平公对待亥唐很恭敬,亥唐叫他进去他才敢进去,叫他坐他才敢坐,叫他吃他才敢吃——即使是糙米饭和菜汤,晋平公也能吃得很饱,因为在亥唐面前,他不敢不吃饱。不过,晋平公也就是做到这些罢了。

  “不与贤者一起位居人臣,不与贤者一起处理国事,不与贤者一起接受俸禄,能做到这些的,只是世人对待贤者的一般态度,不是王公贵族对待贤者的态度。从前,舜拜见尧帝,尧便留舜住在他的副宫里,还请舜吃饭,舜也请他吃饭,二人互为主客。这是天子与普通百姓交朋友的例子。地位低下的人尊敬地位高贵的人叫尊敬贵人,地位高贵的人尊敬地位低下的人叫尊敬贤者,因为尊敬贵人和尊敬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阐释】

  人生在世,离不开朋友。朋友之间的友谊是人际交往中结出的美丽花朵,它在人生旅途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与地位。因此,孟子的弟子万章特地专门请教老师有何“交友之道”,孟子先用否定性的语言,讲了三个“不”字,即“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又用肯定性语言明确结论:“友其德”。即交朋友一定看重对方的品德。

  孔子曾把朋友分为“益友”和“损友”两种相互对立的类型。他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这就是说,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也有三种。同正直的人交朋友,同诚实的人交朋友,同见闻广博的人交朋友,便有益;同善于谄媚逢迎的人交朋友,同心术不正的人交朋友,同夸夸其谈、华而不实的人交朋友,便有害。可见孔子的“择友”标准是重人品、重知识。孟子则特别强调交友要重“德”,反对重资格、重权势、重钱财。因为一个人的内在品德如果高尚、优良,那么其外在表现必定崇高、伟大。尽管其外在表现多种多样,但无一不是“德”的“外化”。所以,孟子抓住了交友最核心、最本质、最关键之点,明确将它表述出来,这就不仅继承了孔子的交友理论,而且发展和深化了这一思想。

  【原文】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1]击柝[2]。孔子尝为委吏[3]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4]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5],而道不行,耻也。”

  【注释】

  [1]抱关:即守门的士兵。

  [2]击柝:打更。

  [3]委吏:管仓库的官吏。

  [4]乘田:管园林的官吏。

  [5]本朝:在这里指朝堂、朝廷。

  【译文】

  孟子说:“尽管做官并不完全是因为贫穷,但有时也是因为贫穷才做官的;娶妻并不完全是为了孝敬父母,但有时也是为了孝敬父母。如果是因为贫穷而做官,就要自觉居于低位,自觉领取微薄的俸禄。既然要自觉居于低位,还要自觉领取微薄的俸禄,那做什么官才合适呢?就做守门或者打更一类的小官吧。孔子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官,每天只说‘出入仓库的帐目都清楚了’这一句话,曾经还做过管理牲口的小官,每天只说‘牛羊都长得很结实’这一句话。如果身居低位却议论国家大事,这就是罪过;如果在朝堂上做官而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就是耻辱。”

  【阐释】

  “位卑未敢忘忧国。”

  忧固然是忧,但如果你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评议朝纲政纪,那可就要小心你的脑袋了。

  因此,孟子有“位卑而言高,罪也”的看法。尤其是在暴政专制的时代,更是如此,所以有“莫谈国事”的警告。另一方面,如果你不是“为贫而仕”,不是为了拿工资混饭吃,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因而做了**,“立乎人之本朝”,更加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不然的话,“道不行”,就是耻辱。总之还是《中庸》所说“素位而行”的意思。担任什么角色就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尽什么样的力。即便圣人如孔子,不也是管帐就说管帐,放羊就说放羊吗?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呢?

  【原文】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土,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译文】

  孟子对万章说道:“一个乡的善良之士就和一个乡的善良之士来往,一个国家的善良之士就和一个国家的善良之士来往,天下的善良之士就和天下的善良之士来往。如果觉得和全天下的善良之士来往还不够,便向上追溯古代的善良之士,朗诵他们的诗句,阅读他们的书籍,但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样行吗?所以,还要了解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这才是与古代的善良之士交朋友的方法。”

  【阐释】

  孟了的本意是论述交朋友的范围问题。乡里人和乡里人交朋友,国中人和国中人交朋友,更广泛的范围,则和天下的人交朋友,也就是朋友遍天下了吧。如果朋友遍天下还嫌不足,那就只有上溯历史,与古人交朋友了。当然,也只有神交而已。这种神交,就是诵他们的诗,读他们的书。而为了要正确理解他们的诗和他们的书,就应当要了解写诗著书的人,要了解写诗著书的人,又离不开研究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这就是所谓“知人论世”的问题了。

  实际上,孟子这段话对后世真正发生影响的,正是“知人论世”的主张。它与“以意逆志”一样,成为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也奠定了孟子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事实上,直到今天,无论现代主义以来的新兴文学批评方式方法已走得有多远、多新奇,但在我们的中小学课堂上、大学讲台上,以及占主导地位的文学批评实践中,依然在主要使用着的,还是“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方式方法。所谓“时代背景分析”、“作者介绍”、“中心思想”、“主题”等,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概念,无一不是“知人论世”或“以意逆志”的产物。由此足以见出孟子对于中国文学批评的深远影响,而这种影响之一,正是由本章的文字所发生的。

  【原文】

  齐宣王问卿。

  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1],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2]。”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3]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4]对。”

  王色定[5],然后请问异姓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注释】

  [1]贵戚之卿:指与国君同宗的大臣,即后世所说的皇亲国戚。

  [2]易位:指另立国君。

  [3]异:奇怪、责备。

  [4]正:诚。

  [5]色定:意思是说,大王理解了孟子的意思之后,脸色恢复平静。

  【译文】

  齐宣王向孟子询问有关卿大夫的事。

  孟子问齐宣王道:“大王问的是哪一类的卿大夫?”

  齐宣王疑惑不解地问道:“难道卿大夫还有不同吗?”

  孟子回答道:“当然有不同。有宗族卿大夫,还有异姓卿大夫。”

  齐宣王说道:“那我就问问宗族卿大夫吧。”

  于是,孟子说道:“如果国君犯了重大的错误,他们就出面加以劝阻。如果国君不听他们的劝阻,他们就会考虑改立国君的事。”

  齐宣王听了,立即就变了脸色。

  孟子看了一眼齐宣王,继续说道:“大王不要怪我说的直接。大王亲自问我,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齐宣王的脸色这才正常了一些,于是又问道:“再说说异姓卿大夫吧?”

  孟子回答道:“如果是异姓卿大夫,看见国君犯了错误,也会加以劝阻,如果国君不听他们的劝阻,他们就辞职离去。”

  【阐释】

  在国君专制国家,为卿相之道,有亲疏之分,故有经权之别。亲疏之分,则有贵戚之卿及异姓之卿的不同。经权之别,有:如国君无道,反复劝谏而不听,则贵戚之卿,因血缘关系而不能离去,又不忍坐视其亡,故可易君之位;而异姓之卿无此挂碍,离开即可。但其中特别提出“反复之而不听”,正是为了劝告帝王当“虚己受善”之意。孟子从不主张“愚忠”,相反对国君更多地是主张“易位”、“诛一夫纣矣”,甚至对国家机器“社稷”,也可“变置”。通观《孟子》一书对国君的要求与对大夫官员们的要求是一样的,并未赋予任何特殊的权力,此点几乎随处可见。而提出“愚忠”的理论,是法家李斯及后世犬儒为建立帝制、树立帝王的专制权威而提出来的。

  弘扬大臣的职责和权力而限制国君权力无限地膨胀,这也是孟子仁政思想的内容之一,体现出一定程度的**政治色彩。

  王室宗族的卿大夫因为与国君有亲缘关系,国君的祖先也就是他的祖先,所以既不能离去,又不能坐视**覆亡,当国君有重大错误又不听劝谏时,就可以另立新君。孟子在这里是弘扬宗族大臣的权力而限制国君个人的权力,从理论上说是正确的。但我们知道,这种另立新君,在实践上往往酿成的,就是宫廷内乱.所谓“祸起萧墙之内”,弄得不好,还会引起旷日**的战争。

  对异姓卿大夫来说,问题就要简单得多了,他们既没有王室宗族卿大夫那么大的权力,也没有那么大的职责。所以,能劝谏就劝谏,不能劝谏就辞职而去,各走一方罢了。其实,这也是孔子“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意思。

  总起来说,孔、孟都提倡臣有臣道,臣有臣的气节和人格,反对愚忠,反对一味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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