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11777
四
18××年5月7日。
一个毫无道德准则,没有任何纯洁感情的人。[原文为法文。
]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脱下在舞会上穿的外衣,这时,她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一回到家中,她就立刻支走了还没睡醒的懒洋洋的女仆,说道:“我自己脱衣服吧!”
紧接着,她战战兢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盼望着在屋子里看到赫尔曼,但又不希望真的能看见他,她心里矛盾极了。走进房间,她发现赫尔曼不在,暗自庆幸上帝为她铺下了障碍,让他们不能偷偷幽会。她坐在那里,一直没脱衣服,用力思考着,是什么使自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陷得这么深。从她第一次在窗边看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一直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星期,但是她俩已经到了不断地通信的地步了,而他竟然也从她那里得到了在深夜里私自幽会的许诺!由于赫尔曼在信封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她从来没有当面和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一次都没有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他的任何言论……真是奇怪啊!
就这样,一直到了这天晚上。就在当天晚上的舞会上,托姆斯基与一位名叫波琳娜的公爵小姐发生了争执,因为公爵小姐不像往常那样喜欢与他调情,反而故意用冰冷的态度报复他。因此,他只能找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停地邀请她跳玛祖卡舞。他们跳舞时有说有笑的,托姆斯基和她开玩笑,说她偏爱于军事工程兵的军官们,并夸口说自己知道的事情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他开的一些玩笑好像正好刺痛了她的伤心处,导致丽莎有好几次怀疑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秘密。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她笑着问。
“从你熟悉的一个朋友那儿听说的,他可是一个很优秀的大人物啊!”
“这位优秀的大人物是谁啊?”
“赫尔曼!”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但她的四肢却是冰凉冰凉的……
“这位赫尔曼,”托姆斯基继续说,“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罗曼蒂克式的大人物,从他的侧面看,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拿破仑,但他拥有的却是一颗像靡非斯特式的灵魂[靡非斯特式的灵魂:《浮士德》中描写的魔鬼。
]。我猜想,他良心上少说也要有三桩杀人罪。咦,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啊?……”
“哦,我的头有点痛……赫尔曼还跟您说过什么?您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赫尔曼不是很满意他的那个朋友。他说,如果他是那个朋友,就会以另一种方法行事……我甚至还感觉到赫尔曼对您有些想法,至少,他在听到朋友们对您的爱慕之词时,不是无动于衷的。”
“但是他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
“在教堂里吧,或许是在您散步的时候……上帝才会知道!或许是在您的卧室里,在您做梦的时候,他就……”
这时,走来三位女士,问道:“oubiouregret[原文为法文:上场还是下场(舞会专用术语)。
]”这样一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十分关注的话题就被她们打断了。
托姆斯基选中的伴舞就是波琳娜公爵小姐。
她陪着他又跳了一轮,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前转了一圈,他俩已经和好了。托姆斯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把赫尔曼和丽莎通通抛到了脑后,但是丽莎一直在找机会继续刚才被中断了的谈话。
但是玛祖卡舞已经跳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伯爵夫人就得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话只不过是在舞会上的闲谈而已,不足以信以为真?但是,那些话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爱幻想的丽莎的心中了。托姆斯基描绘出来的赫尔曼的肖象与她想象的完全一样,另外,幸亏有新出版的小说,才使这个卑鄙的大人物彻底迷惑了她,同时又令她的内心感到十分恐惧。
她坐在那里,**的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插满了鲜花的脑袋耷拉在袒露的胸前……
突然,门被打开,赫尔曼走了进来。她非常震惊,浑身发抖……
“您刚才躲在什么地方?”她恐惧地低声问道。
“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我刚才在她那里,她已经死了。”
“什么?上帝啊!您在说什么?”
“从表面上看,好像我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耳边立刻回响起了托姆斯基的那句话:他良心上少说也要有三桩杀人罪!
赫尔曼坐在她身旁的窗台下,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听了他的话,感到毛骨悚然。这样看来,那所有充满了**的情书、所有烈焰般的追求,以及所有的一切,原来都不是为了爱情!金钱——这才是他之前所有努力的归宿。原来丽莎并不能满足他的要求,给他带来幸福。这位可怜的养女并不是他稀罕的东西,她只不过是谋杀自己的恩人的土匪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她为此感到惋惜,但是后悔也没有用了!赫尔曼默默地看着她,他心里也非常痛苦,但是,不管是可怜的养女的泪水,还是她痛苦时凄凉的美貌,都无法冰释他那颗冷酷的内心。伯爵夫人已经死了,他的良心没有受到一丝谴责,他有的只是一丝恐惧:那个他幻想着变成富翁的秘密,永远也得不到了!
“你这个魔鬼!”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终于说话了。
“我真的没有想害死她的意思,我的枪里没有子弹。”赫尔曼回答。
他俩都不说话了。
到了早上,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吹灭了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弱的晨光照进了她的房间。她擦掉了泪水,抬头看着赫尔曼。他坐在窗台边,胳膊交叉在胸前,紧锁眉头。他现在这幅尊容让人想起了拿破仑的侧面像,他的神色同样也打动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
“现在,您想怎么离开这里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说,“我可以带你从一条秘密通道出去,但是必须穿过卧室,我不敢去。”
“没关系,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那条秘密通道,我一个人走出去就行。”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把钥匙,给他详细地讲了出去的方法,赫尔曼感激地握着她那双冰冷而又没有一丝反应的手,吻了一下她扭到一边的头,离开了。
他走到螺旋梯下面,又一次走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老夫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了,脸色极其安祥,一脸无所事事的表情。赫尔曼站在她身旁,仔细打量了一番,好像是想证实一下她是否真的死了。
然后,他走到书房里,摸到了两扇暗门,走到一条阴暗的楼梯里,心里顿时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他想,或许在六十年以前,就在这里,有位穿着绣花长外套,头发梳成帝王鸟的样子的幸运的年轻人,把三角帽扣在胸前,正偷偷地爬上这条楼梯,朝那间卧室走去。现在,那个人早已腐烂在坟墓里了,而他那位衰老的**也在今天停止了心跳……
到了楼梯的尽头,赫尔曼发现一扇门,他用丽莎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门,走进了一条直接通往大街的过道。
五
这天夜里,已故的封·维××男爵夫人来到我面前。她穿了一身白色外套,对我说:“您好!我的顾问先生!”
——希维顿贝格尔[希维顿贝尔格(1688-1772),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彼得堡科学院名誉院士。
]语录
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后的第三天,上午九点,赫尔曼去了××修道院,因为人们即将在那里为已故的伯爵夫人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他的良心虽然没有一丝内疚,但又无法完全压制内心的谴责:你就是杀人凶手!他虽然没有一个真正的信仰,但是很迷信。他担心已故的伯爵夫人会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他决定参加她的葬礼,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的宽恕。
那天,教堂里挤满了人。赫尔曼费了很大的力气走过人群。一口大棺材摆放在豪华的灵台上,一顶天鹅绒制成的盖布挂在头像上。老夫人仰卧在灵柩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上戴了一顶镶有花边的小帽子,穿着一件锦缎制成的寿服。她的家人就围在四周,仆人们手里拿着蜡烛,身穿黑色的大袍子,肩膀上佩带着有家族徽章的绶带,他的儿子们、孙子们以及重孙子们,全都披上了重孝。但是谁也没哭,能看到的眼泪看起来实在是太勉强了。伯爵夫人的年纪太大了,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在她的儿孙眼里,她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一位年轻的神父诵读了悼文,他淳朴而又感人的语言赞扬了这位有德之人的悄然辞世,说伯爵夫人在世时以行善事为主,才使得修成正果——这正是基督徒的善终,死亡天使已经收留了她。老夫人的家属首先上前与遗体告别,紧接着,是无数宾客按顺序行礼,他们来这里向宴席和舞会的老朋友表示哀悼。在宾客后面的是家里的所有仆人。最后,一位人老珠黄的老太太、死者的同龄人走上前也做了告别仪式。两位年轻的妇女搀扶着她,她吃力地行了鞠躬礼,流了几滴眼泪,亲吻了女主人冰冷的手。在老太太后面,赫尔曼鼓起勇气,毅然走到棺材旁,深深地向老夫人鞠了一躬,趴在那块满是松枝的地上很长时间,然后,他站起来,面色惨白,像个死人一样,他直接走上灵台,又鞠了一躬……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老夫人在嘲笑他,死死地盯着他,眯着一只眼睛。赫尔曼吓得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一脚没踩稳,摔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把他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突然晕倒了,人们把她搀起来,送到了教堂外面。这段小插曲把严肃的丧葬仪式打断了好几分钟。当时,在场的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死者的一位亲戚,瘦弱的宫廷仆人低声对身旁的一个英国人说道:“听说这位年轻的军官就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英国人听完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Oh?(啊)”
整整一天,赫尔曼都没有精神,他在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吃了午饭,他与以往大不一样,喝了很多酒,为的就是消除心里的烦闷。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他的大脑反而更加乱了。回到家中,他一头栽在床上准备睡觉,连衣服都没脱。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醒了。卧室被明月照得亮极了。他看看表,刚两点四十五分,但他不想睡了,便坐在床上,回想着昨天在伯爵夫人丧礼上的所有情景。
就在这时,有个人站在大街上,透过窗子往里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离开了。赫尔曼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听见前屋的门被推开了。赫尔曼猜想,应该是他的勤务兵,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但是,他发现自己听到的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陌生的脚步声,那个人穿的应该是便鞋。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女人走了进来。赫尔曼还以为是自己的奶妈,感到非常奇怪:“这么晚了,您来这儿有什么事吗?”但是,这个穿了一身白裙子的女人一下子飘到他面前——赫尔曼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伯爵夫人!
“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来这里找你,”她用十分坚定的声音说,“但是,我受人托付,来满足你的要求。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可以使你永远获胜,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一个昼夜内,你只能打一张牌,并且从今以后,永远都不能再赌博。你把我害死了,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与我的养女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结婚……”
说完这些,她轻轻地转过身去,飘到门口就消失了,只能听到便鞋与地面的摩擦声。赫尔曼听到门厅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又看见一个人透过窗子看了他一眼。
赫尔曼愣了一会儿,走到另一间屋子里。看见勤务兵躺在地板上睡着了,赫尔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弄醒。勤务兵依然喝得醉醺醺的,看来,要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前厅的门已经锁好了,赫尔曼回到卧室,点起一根蜡烛,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记录下来了。
六
“等一下!”
“你居然敢对我说什么等一下!”
“大人!我说过了:等一下!”
两种静止不变的思想不可能在同一时间体现在同一个精神的自然本性中,就像两个物体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占据物质世界的同一片空间一样。“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在同一时间内迅速覆盖了赫尔曼大脑中的老夫人的形象。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一刻也没有从他的脑袋中消失,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他如果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士,就会说:啊!身材多好啊!……真像红心的三点。如果有人问他几点了,他就会说差五分钟就到七点了。每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爱司。他在梦里也会梦到这三张牌,并且还能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红心三点变成三朵鲜红的石榴花,七点变成了哥特式的大拱门,爱司竟然变成了一只大蜘蛛。他的所有思想都是为了尽快利用这个宝贵的秘密。他已经考虑到了退伍的事情,并且开始计划着要旅行了。他还想到在巴黎的公开赌馆里显示自己的威力,在迷人的命运女神的帮助下大发横财。一个偶然的事件竟然使他避免了这样的奔波和劳累。
在莫斯科城,新组建了一个由富有的赌徒组成的协会,赫赫有名的切卡林斯基担任协会的主席。切卡林斯基在赌局混了一辈子,赚了一百多万,赢回来的全都是期票,输给别人的却全是现金。他累积了长达十年的经验,因此得到了赌博朋友们的信赖,他家实行的是开放的政策,杰出的厨师和谦逊豪爽的态度又使他得到了人们的尊敬。现在,他来到了彼得堡,年轻人全都蜂拥而至,他们为了打牌而忘记了舞会,牺牲了与美丽女子的调情,心甘情愿地被法拉昂牌[法拉昂牌:纸牌的玩法,意为“纸牌法老”。
]**。
纳鲁莫夫带着赫尔曼去了那里。他们穿过了几间豪华的大厅,那里有一大群文绉绉的仆人殷勤地工作着。几位大将军和三等文官在打惠斯特牌;一些年轻人坐在印有花纹的缎面沙发上,吃着冰激淋,叨着烟斗;客厅里的长桌旁坐了二十多个赌徒,主人坐正中间当庄家,在那里发牌,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有一副令人尊敬的外表,头发全是银色的,透过他那张红润的脸庞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善良;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总是挂着活泼的笑容。纳鲁莫夫把赫尔曼介绍给了他。切卡林斯基表示出友好的态度与他亲切地握手,让他在这里不要见外,说完继续发牌。
这局牌打了很长时间,赌桌上已经摆了三十多张牌。
切卡林斯基每轮发完牌都会停一会儿,为了让赌家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手中的牌,他也有时间记下输数,礼貌地听取他们的意见,并且严肃地抚平被人们不小心折坏了的牌角,然后再发第二圈牌。
“请发给我一张牌!”赫尔曼说,他从一位正在赌牌的胖先生后面伸出了一只手。切卡林斯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要表达的意思是:好啊!当然可以!
纳鲁莫夫露出了笑容,祝贺赫尔曼在长期闭关以后的出山,祝他旗开得胜。
“押了!”赫尔曼大声说,并用粉笔把自己的赌注写在了牌上。
“请问您想押多少!”庄家皱了一下眉问道。
“四万七!”赫尔曼说。
话音刚落,刹时间,赌桌旁的所有人都扭过头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赫尔曼。
“他一定是疯了!”纳鲁莫夫暗想。
“请允许我警告您,”切卡林斯基依然笑着说,“您下的注实在是太大了,这里还没有下注超过二百七十五卢布的人呢!”
“怎么了?您是不是不敢开啊?“赫尔曼反问道。
切卡林斯基彬彬有礼地对他鞠了一躬,点点头表示遵命。
“但是,我必须先声明一下,”他继续说,“为了所有朋友的利益,我们这里只赌现金。当然,我是完全相信您的,但是,为了遵守赌场的规矩和计算起来更方便,请您先把您的现金押在牌上,否则我没法发牌。”
赫尔曼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支票,亲手交给了他。切卡林斯基看了一眼,把支票押在了赫尔曼的牌上。他开始动手发牌,右边是一张九点的牌,左边是一张三点的牌。
“赢了!”赫尔曼激动地展示出手里的牌。
这时,赌家们立刻低语起来。切卡林斯基皱了下眉头,然后又露出了笑容。他问赫尔曼:“您现在要收钱吗?”
“是的,麻烦您了!”。
切卡林斯基从兜里取出了几张支票,当时付清了账。赫尔曼收下了钱,马上离开了赌桌,还没等纳鲁莫夫反应过来。赫尔曼便喝了一杯柠檬水,回家了。
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切卡林斯基的赌场。主人依然在那里发牌,赫尔曼走到赌桌旁,其他人立刻腾出一个位子给他,切卡林斯基热情地对他点了点头。
赫尔曼等到下一局,随手一张牌,把四万七的赌本和昨天晚上赢来的钱全都押在了上面。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了,右边是一张是杰克,左边是一张七点的牌。
大家“哎呀”一声惊叹道。眼前的一切把切卡林斯基都看傻了。他拿出九万四千卢布,递给了赫尔曼。赫尔曼收下钱,强压着心中的喜悦,立刻离开了。
第三天晚上,赫尔曼再次在赌场出现了。人们都在那里等他,大将军和三等文官停下来了,都来观看这场不同寻常的赌局。年轻的军官们也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所有的侍者也都集中到了这里。大伙儿围在赫尔曼身旁。其他的赌家也都停下了手里的牌,焦急地等待着结果。赫尔曼站在桌旁,面对着一副面色惨白,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的切卡林斯基,准备和他一决高下。他们俩每人打开一副新牌,切卡林斯基洗完了牌,赫尔曼摸了一张牌,放在桌子上,把一撂钞票押在了上面。这场景简直就是一场决斗,周围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了,手一直在发抖。右边是一张皇后,左边是一张爱司。
“爱司赢了!”赫尔曼说,掀开了自己的那张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心平气和地说。
赫尔曼听完后打了一个冷战。果真,他手里的牌是黑桃皇后,并不是爱司。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押错一张牌呢。
这时,他仿佛看到黑桃皇后眯起双眼在朝他冷笑,这个不寻常的笑是多么的相似啊!他感到太震惊了……
“这该死的老巫婆!”他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切卡林斯基兴奋地把赢回来的钞票一把揽到胸前。赫尔曼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离开了桌子,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喧哗。“赌得太精彩了!”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重新洗了洗牌,赌局像往常一样进行着。
结局
赫尔曼疯了,他住在奥布霍夫精神病院中的十七号病房,他不回答所有的问题,嘴里不停地念叨: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爱司!……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也嫁人了,她的丈夫是一个俊俏的年轻人。他在一个机关工作,并且有着一笔相当可观的家产。他是伯爵夫人的一位已经去世的管家的儿子。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像老夫人一样,也收养了亲戚家的一位可怜的女孩。
托姆斯基得到了晋升,当上了骑兵大尉,与波琳娜小姐结婚了。
基尔沙里
基尔沙里就其血统来说,是布尔加人。基尔沙里用土耳其语翻译过来是“勇士”和“好汉”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基尔沙里是个有名的土匪,在摩尔达维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为了加深对他的了解,我在这里讲一件关于他的事迹。
一天晚上,他与阿尔纳乌特人[阿尔纳乌特人: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和米海伊拉基一起袭击了布尔加人的某个村庄。他们先是从村子的两端开始放火,在一家家农舍间穿梭。基尔沙里见人就砍,米哈伊拉基在后面大肆抢劫财物。两个人大喊:“基尔沙里来了!基尔沙里来了!”于是,刹时间,所有村民都逃走了。
当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领导人们造反时,亲自招募军人,基尔沙里就带领着一些老朋友投奔于他。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艾杰里亚[艾杰里亚:希腊民族解放组织,1821年领导瓦拉西亚、摩尔达维亚等地人民共同反抗土耳其人的武装起义。
]的真实动机。但是,战争为掠夺土耳其人、掠夺摩尔达维亚人提供了大发横财的良机。在这一点上,他们心里倒是非常清楚的。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勇敢好胜,但他缺少这个角色应有的素质,他脾气急躁,办事非常粗心。他和他的手下相处得不是很融洽,手下既不尊重他,也不信任他。在一次失败的战争中,希腊年轻的壮丁全都牺牲了。伊奥尔达吉·奥里姆比奥基劝他停手,离开这里,并且占据他的位子。伊卜西朗吉骑马逃到了奥地利的边境地区,他从那里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全都是诅咒,他诅咒所有不听话的人、胆小怕事的人以及恶人必将得到报应。那些他眼中的胆小怕事的人和恶人,大都战死在了谢库修道院里和普鲁特河畔,他们曾经誓死抵抗比自己强大十倍的敌人。
基尔沙里加入到了格奥尔基·康达库晋的部队中。他是一个与伊卜西朗吉一样的人。在斯库良诺战争的前一天晚上,康达库晋请求俄国长官的批准,他想加入到我们的边防站。就这样,部队没有了首领。但是,基尔沙里、萨菲扬诺斯和康塔戈尼,他们这类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领导。
斯库良诺战役,看来,我还没有把他的所有感人事迹真实地讲述出来。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七百多个阿尔纳乌特人、希腊人、阿尔巴尼亚人、布尔加人,以及各种类型的人们,没有一丁点儿军事素养,面对多达一万五千名土耳其骑兵,吓得仓皇而逃。这支队伍被逼到了普鲁特河边,摆上了两门小炮架,这是从雅西的大公宫廷里搬出来的,原本是庆祝生日时准备放礼炮用的。土耳其人原本想放霰弹进行射杀,但是在没有俄国长官允许的情况下,他们谁也不敢使用霰弹,因为霰弹的碎片肯定会飞到我方的河岸处。
边防站的首领(现在已经去世了)在军队服役长达四十年之久了,从来没有听到过子弹声,但是这次,上帝让他听到了。几颗子弹从他耳边嗖的一下就过去了。老头子大发雷霆,把一个边防站管辖的步兵团少校狠狠地骂了一顿。少校不知如何是好,立刻跑到了河岸边,河对岸的土耳其卫兵骑着马驰骋,炫耀自己的威武。少校打了一些手势,表示威胁他们。土耳其卫兵看见此举之后,立刻调转马头,疾驰返回营地。很快,土耳其的军队也跟着他们退回去了。那位打手势的少校叫做霍尔切夫斯基,至于他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第二天,土耳其军队又来进攻艾杰里亚的阵地了。但是他们不敢乱用霰弹扫射,也没有用圆珠炮弹,他们一反常态,使用冷兵器进攻。战争非常激烈,新月形的弯刀大肆砍杀,土耳其人还使用了一种新型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长矛。俄罗斯人是这些长矛的制造者,因为他们的军队中也有涅克拉萨分子[涅克拉萨分子:土耳其的杜布鲁什地方的俄国移民是顿河哥萨克的后代,十八世纪初,布拉文起义失败后,由首领伊格拉特-涅克拉萨率领逃亡。
]。艾杰里亚分子非常幸运,得到了俄国长官的允许,可以跨过普鲁特河,藏在我军的边防站里。他们开始渡河,萨菲扬诺斯和康塔戈尼留在了土耳其河岸上。基尔沙里在头一天晚上就受伤了,他当时躺在边防站里。萨菲扬诺斯也被打死了。康塔戈尼身材魁梧,长矛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肚子,他一只手挥起大刀,另一只手抓住了敌人的长矛,用力朝自己的肚子扎了进去,以便大刀可以刺杀到敌人,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同归于尽了。
战争结束了,土耳其人取得了成功。摩尔达维亚被洗劫一空,六百多名阿尔纳乌特人流亡在了比萨拉比亚,他们不知道如何维持生计,但依然感恩于俄国人民的庇护。他们虽然整天无事可做,但没有胡作非为。我们经常可以在半土耳其式的比萨拉比亚咖啡馆里遇见这些人,他们嘴里叨着长烟管,端着一只小咖啡杯,用嘴抿着香浓的咖啡。他们穿的条纹上衣和红色皮鞋也都破旧不堪了,毛茸茸的帽子斜戴在脑袋上,腰带上仍然佩戴着弯刀和短枪,当然,谁也不会指控他们。我们很难想象得到,这些老实的穷人曾经是闻名遐迩的摩尔达维亚的民族英雄和著名的基尔沙里的战友,而他当时就在他们中间。
后来,统治雅西的巴夏[巴夏:土耳其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
]通过长时间的寻找,终于打听到了基尔沙里的下落,通过和平谈判,他们要求俄国政府引渡这个十恶不赦的强盗。
于是,警察开始大范围寻找基尔沙里。他们知道他就藏在基什涅夫城。一天夜里,他与七个朋友在一个逃亡的僧侣家中吃饭时,被警察逮捕了。
基尔沙里被关了起来,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基尔沙里,并且解释说:“但是,自从我来到普鲁特河,就没偷过人们任何东西,也没有欺负任何一个贫困的茨冈人。在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和瓦拉几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土匪,但俄国人却视我为贵宾。当萨菲扬诺斯用完了所有的霰弹时,还来边防站找我们,为了可以最后放上几炮,他在伤员身上摘下了铜扣子、钉子以及腰刀上的小链子当成霰弹。我还给了他二十个别希雷克[别希雷克:土耳其货币的名称。
],自己都身无分文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从那以后一直靠别人的施舍维持生计!为什么到了现在,俄国人还会把我卖给敌人呢?”说完了这些,基尔沙里不再解释了,镇定地坐在那里,等待警察裁决自己的命运。
没过多长时间,长官是绝对不会站在浪漫主义的角度来对待一个强盗的,并且肯定了土耳其人的要求,认为他们是正确的,于是,命令手下把基尔沙里引渡到雅西。
有一位精明而又善良的人,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年轻官差,现在已经晋升成了大官,地位显赫,他曾经生动地讲述了押送基尔沙里那天的情景。
牢房门前停了一辆土马车……我想,您肯定不知道土马车是什么样子的吧?土马车是一驾矮矮的、编织起来的马车,通常情况下,都套上六匹或是八匹劣马。一个摩尔达维亚人头上戴了一顶羊皮帽,下巴上长满子浓密的大胡子,他就骑在其中的一匹马上,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鞭子抽在马背上噼啪直响。他的马跑得非常快,如果哪匹马跑累了,肯定会被车夫大骂一顿,然后把它卸下来,丢在路旁不管了。在回来的途中,肯定会在原来的地方找到那匹马,它肯定会静静地留在原地吃草。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名旅客从某个驿站出发,套上了八匹马,走到下一站时,就剩下两匹了。这种情况在十五年前经常发生。到了现在,在已经俄罗斯化了的比萨拉比亚,早已被俄罗斯式的马车和鞍具取代了。
1821年9月下旬,有一天,一辆在上文提到过的土马车停在了牢房门前。犹太女人小心翼翼地拖着便鞋,阿尔纳乌特人穿的是破旧而又花哨的外衣,体型娇好的摩尔达维亚女人抱着长着黑眼睛的小孩围在那辆囚车周围。男人们一声不吭地站在大街上。女人们殷切地期待将要发生的事。
牢门被打开了,几名警官走了出来,后面紧跟有两名士兵,他们押着带上了脚镣和手铐的基尔沙里。
从外表上看,他只有三十岁,他那黑黝黝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魁梧的身材显得非常威武。一条彩色的头巾斜着包裹在他的头部,腰上系了一根宽腰带,穿着一件厚厚的蓝色呢子上衣,长长的衬衫宽松得垂过了膝盖,脚上穿了一双精致漂亮的鞋子,这些就是他当天的装扮。他的表情显得高傲而又镇定。
一个红皮肤的老官员,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上面的三颗纽扣已经松了,走起路来直晃,一副锡框架架在了他紫色的瘤子上。他手捧一张公文,用流利的摩尔达维亚语宣读公文的内容,发出刺耳的鼻音。他还时不时地用鄙视的目光打量着被士兵押着的基尔沙里。看起来,老官员念的公文是关于他的。基尔沙里认真听他宣读,官吏读完后,叠好了公文,朝着群众严厉地大喊了一声,让他们闪开,然后让土马车赶过来。这时候基尔沙里扭过头面对他,用流利的摩尔达维亚语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一直颤抖着,脸也变了色,他伤心地哭了,跪在警官的脚下,脚镣和手铐哗哗直响。那位警官见此情景非常吃惊,往后退了一步。几名士兵想把基尔沙里搀扶起来,但他却自己站了起来,拖着脚镣,走进了马车,大喊了一声:“走吧!”一名宪兵紧挨着他,摩尔达维亚的车夫一抽鞭子,马车就立刻起程了。
“基尔沙里和您说了什么?”那位年轻的官吏问警官。
“您不是看见了吗?”警官笑着说,“他请我照顾他的家人,他们就住在卡里附近的保加利亚村。他害怕他们因为他的入狱而受到牵连,哎,老百姓真是愚蠢啊!”
年轻的官差讲述的这段故事令我非常感动了,我同情这位可怜的基尔沙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命运的消息。转眼间,又过了几年,我又一次碰到了这位年轻的官差,我们再次谈起了过去的这件事。
“你的朋友基尔沙里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我问。
“当然!”他回答,然后接着为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基尔沙里被警察押解到了雅西后,转交给了巴夏。巴夏判处他死刑,死期延缓到某个节日,暂时把他押在监狱里。由七个土耳其人(他们都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而他们的内心也是土匪,这点与基尔沙里一样)在监狱里轮流看着他。他们非常尊敬基尔沙里,并且,每天都带着如饥似渴的心情听他讲自己以前的“英勇事迹”。
他们与基尔沙里终于建成了一种密切的关系。有一天,基尔沙里真诚地对他们说:“我亲爱的兄弟们!我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谁也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我马上就要与你们永别了,我想留给你们一些东西,当做纪念。”
那几个土耳其人很好奇,个个竖起耳朵听。
基尔沙里继续说:“我的兄弟们,三年前,我与已经死去的米哈伊拉吉一起抢劫,在雅西附近有一个草原,我们在那里埋了一口大锅,里头装满了金子。看现在的形势,我和他都没有机会去享受这些金银财宝了。这样吧!你们把它们拿走,公平地把它们分掉吧。
那七个土耳其人听后非常兴奋,他们想,怎样才能发现那个神秘的地方呢?他们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决定让基尔沙里亲自到那片草原上找。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土耳其人帮基尔沙里摘下镣铐,用绳子绑住了他的双手,带他出城,来到了那片草原。
基尔沙里带领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走过了许多山岗。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基尔沙里坐在一块石头旁边休息,向南量出十二步的距离,用脚使劲一跺,大声说:“就在这里了!”。
七个土耳其人精心地计划了一番,其中四个人拿出弯刀,用力刨地。留下三个人看守基尔沙里,基尔沙里在石头上休息,看着他们干活。
“喂!怎么样了?挖出来没有?”基尔沙里问道。
“还没有!”土耳其人回答说,当时,他们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
基尔沙里有些不耐烦了:“哎!你们啊!连挖地都挖不好,要是我挖,一会儿就能干完了。兄弟们!请把我的手解开,给我一把刀,让我来为你们挖吧!”
土耳其人开始犹豫了,一起商量,他们最后决定:“怎么办?要不就松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吧!他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七个。”于是,土耳其人给基尔沙里松绑了,给了他一把弯刀。
现在,基尔沙里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并且武装了起来。他当时的感觉该有多好啊!他拿到弯刀,马上动手挖地,其中几个看守帮他一起挖……突然,他一刀下去,狠狠地刺进一个土耳其人的胸膛,刀没有拔出来,就顺手伸向了他的腰部,迅速夺过两支手枪。
其他六个人看见基尔沙里手里拿着两支手枪,吓得仓皇而逃。
现在,基尔沙里仍然在雅西一带做土匪[根据某些文件记载,基尔沙里于1834年11月24日在雅西被绞死。
]。就在不久以前,他给大公写了封信,要求他拿出五千个利瓦[利瓦:保加利亚货币名。
],并且威胁说,如果不按规定的时间支付,他就会焚毁雅西,还会严厉地对大公进行报复。后来,大公乖乖地给了他五千个利瓦。
啊!基尔沙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