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9566
  埃及之夜

  第一章

  他是谁?

  啊!他是个才子。

  他会用喉咙创造出所有他想得到的事物。

  夫人!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先创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上吧![原文为法文。

  ]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的一个老居民。他二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工作也很轻省。他叔父在年轻时曾任过一届副省长,现在已经去世了,留给了他一份厚厚的家产。他的生活原本可以一帆风顺,但是非常不幸,他偏偏要去写诗,还要拿到外面去出版。报纸上把他称为诗人,而他的仆人称他为文化人。

  诗歌的创造者们可有很大的特权啊!比如说,他们有人用第四格取代第二格,以及这样的诗歌的自由。但是除了这些,俄国诗人还有其他的特权吗,这些我们就无从知晓了。虽然有那么多的特权,但是他们的处境可是非常危险的,身边经常会发生伤脑筋的事情。最令人头痛的、无法忍受的事就是人们强加的“诗人”这个称呼,一旦印上这个烙印,一辈子就别想脱了关系。人们把他视为个人财产,他们一致认为,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令他们利益均分和消除烦恼的。假如这个人从农村回来了,那么第一个遇见他的人肯定会问他:您这次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啊?假如他为自己濒临死亡的家业、为家人的疾病而感到焦虑,那么,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无数鄙视的笑容和恐怖的震憾声:“看!原来您真的是在想什么事情啊!他是在谈恋爱吗?——据说他的女友在英国一家店铺里买了本纪念册,正想让他在上面题一首精妙绝伦的情诗呢!”假如他要去拜访某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共同商论一件重要的事,那么,那个人一定会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强迫他朗诵几首诗作,而小孩儿就会用几句不完整的诗句回报他。这些就是诗人得到的尊敬!多么悲哀啊!在恰尔斯基眼里,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还有朗诵诗歌的小孩等这些,全都是恶心的事物,以至于他经常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以免突然对别人发脾气。

  为了使自己摆脱掉令人无法容忍的“诗人”称号,恰尔斯基费尽了心思,他尽量不与同行的文学家们有过多的交流,宁可与世俗之人聊天,甚至还会与脑袋空无任何思想的庸人交往。他将自己的言谈举止故意装成庸俗不堪的样子,也从来不讨论文学。他一向注重穿着,就像一个莫斯科的年轻人第一次来到彼得堡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迷信地接受最新的时尚事物。

  他把自己的书房收拾得像贵族妇女的卧室一样整洁,从外表看,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让人们想到他是一位作家。桌子周围没有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沙发上更是没有墨水的污痕。原本歪七扭八的摆设可以证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但他的书房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如果有哪个社交界的朋友恰好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笔,那么他肯定无法解释清楚。

  一个在灵魂与智力双方面都有才能的人居然会这样拘于小节,真是难以想象。他有时热衷于赛马,有时沉迷于赌博,有时又会认真研究吃喝玩乐,但是,他肯定不会把山地马和阿拉伯马区别开来,还总是忘了哪个花色是当局的王牌,并且还会偷偷地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的各种流行的佳肴更可口。他懒散地生活着,只要是舞会,肯定能看到他的身影,所有的外交宴会和招待会他都会出席,他就像是列琴诺夫大酒楼的一杯特制的冰激淋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诗人,他的思想永远充满了无法阻拦的诗语,每当灵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恰尔斯基就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停地写诗,从阳光明媚的清晨一直写到万籁俱寂的深夜。他曾经对几位知心朋友吐露真情,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真正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其他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露出半点心思,随时都会听到那熟悉的问题:您现在有什么新的作品吗?

  一天清晨,恰尔斯基正好来了灵感,当时,想象清晰如画,为了展示出那些幻想,栩栩如生、意想不到的妙语随便就可以脱口而出。那时,动人的诗句在笔尖下**流淌,铿锵有力的韵律**着井然有序的幻想奔泻下来,恰尔斯基沉醉在迷人的想象中,完全忘记了社交界和那些流言碎语,他把别出心裁的所有古怪行为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当时正是在作诗啊!

  忽然,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立刻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庞。恰尔斯基吓了一跳,眉头一皱。

  “谁呀?”他气愤地问,心里狠狠地骂着仆人,因为他们总是不在前厅里好好工作。

  陌生人走进了书房。

  他高高的、瘦瘦的,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黑黝黝的脸庞上流露出丰富的表情,宽宽的额头上垂下来蓬乱的黑发,乌溜溜的黑眼珠炯炯有神,一个大鼻子明显地长在脸的中央,凹陷的脸颊上长满了浓厚的大胡子。这一外表,说明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后面的吊边也经磨白了,虽然当时已经是深秋季节了,他依然穿着一条夏天的薄裤子。一条破旧的皱巴巴的黑色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了一枚仿造的闪闪发光的钻石。他的礼帽高低不平,就像经过日晒雨淋一样。如果在深山老林里遇到这个人,你一定会认为他是土匪,如果在上层社会的某种场合遇见他,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政治阴谋家,如果在前厅看见他,你一定会把他看成是卖假药和砒霜的大骗子。

  “您有什么事吗?”恰尔斯基用一口流利的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给他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回答,“请原谅我……假如……[原文为意大利文。

  ]”

  恰尔斯基没有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反而自己站了起来。下面全是用的是意大利语交谈的了。

  “我是拿波里的艺术家。”陌生人说,“遭遇的事情迫使我离开了我的祖国,我把我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才华上,只身来到了俄国。”

  恰尔斯基猜想:也许这个拿波里人是想开几场大提琴演奏会,现在挨家挨户地卖门票来了。他想用二十五个卢布把他打发走,只希望尽快脱身。”

  紧接着,陌生人继续说:“亲爱的阁下,我希望你帮我向你的同行朋友们伸出援助之手,把我带到与你有关系的客厅中去吧!”

  天啊!没有比这些更能侮辱他的了,恰尔斯基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请求,那个拿波里人居然胆敢称他为同行,他用鄙视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啊?你又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呢?”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问道。

  拿波里似乎觉察到了这点。

  “尊敬的先生!”他胆怯地回答,“我猜想……我以为……大人!请您原谅我吧!……[原文为意大利文。

  ]。”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恰尔斯基不耐烦地问。

  “我曾经多次听到过,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我坚信,这里的重要人物把一位技艺如此高超的诗人安置于自己的庇护中,一定与他们的荣耀相关。因此,我才敢胆冒昧地前来见您。”

  “我想你猜错了,先生!”恰尔斯基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这里没有‘诗人’这个称号,这里的诗人也没有必要得到老爷们的庇护,诗人自己就是这里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化庇护者连这些都不知道,那么,他们一定会过得相当悲惨。我们这里也没有乞丐般的神父可以把某个音乐家从街上带回家,以便创作一些小歌剧[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们这里的诗人没有必要挨门挨户去乞讨。此外,还会有人和你开玩笑,说我是什么伟大的诗人。没错,我的确在纪念册上写过一些不足挂齿的诗词。但是,感谢上帝,我与那些诗人老爷们没有一个共同点,并且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

  这位意大利人听了这番话后不知所措。他看了一下四周,画卷、青铜塑像、云石胸像以及贵重的古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哥特式的小柜子上,令他十分震惊。他终于明白了,这位头戴毛茸锦缎面料的小帽子、身穿镶有土耳其式的大翻领的金色长袍的花花公子[原文为英文。

  ]和自己这个系着皱领带、身穿破衣服的云游戏子之间,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共同点的。他哽咽地说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表示歉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出去了。当时,他那可怜的样子感动了恰尔斯基。恰尔斯基虽然在性格方面有很多缺点,但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为自己过分、敏感而又乖戾的自尊心感到非常惭愧。

  “稍等,坐下来吧!”他对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权力拒绝那个我不配的‘诗人’称号,并且我要说清楚,我不是一个诗人!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吧!我愿意帮你,只要我能做到。你是一个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原文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一个悲惨的即兴诗人。”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听后大吃一惊,心里顿时感到方才的态度实在是太残忍了,“为什么你刚才不说你是个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真诚地表示忏悔。用友好的态度鼓励了他。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慢慢地,他们越聊越起劲。他的衣着打扮十分奇特,他现在手里比较紧,希望能在俄国得到好的发展,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他的生活条件。恰尔斯基认真听完了他的话。

  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对那位可怜的艺术家说:你一定会成功的,这儿还没有人见过即兴诗人呢!好奇心一定会引起他们的兴趣的。当然,虽然我们这儿的人不会意大利语,他们肯定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没有关系,因为你正紧跟潮流,在流行趋势的最前端。

  “但是,如果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意大利语的话,谁会来听我的演讲呢?”即兴诗人想了想说。

  “他们一定会来的,不用担心。有人纯粹是因为好奇,另一些人是为了消遣,无论怎样都得打发掉一个无聊的夜晚,还有一些人,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能听懂意大利语罢了。我再重申一遍,只要紧跟潮流,一切都不是问题,而你,也肯定会被人们视为当前最流行的人物的。”

  “好!一言为定!”恰尔斯基亲切地与可怜的艺术家道了别,并且记下了他的地址,当天晚上就开始为他作准备了。

  第二章

  我是高贵的皇帝!

  我是低贱的奴隶!

  我是肮脏的蛆虫!

  我是伟大的上帝!

  ——杰尔查文[引自杰尔查文的诗《上帝》。

  ]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一个旅店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找到了第三十五号房间。他在门口停下来,敲了敲门,昨晚遇见的那个意大利即兴诗人打开了房门。

  “成功啦!”恰尔斯基激动地说,“你的事已经办好了——公爵夫人同意借给你一间客厅。在昨天的晚会上,我走遍了大半个彼得堡,你现在去印一些门票和宣传海报吧!我保证,你一定会一炮走红的,至少能赚上一大笔。”

  “这才是最重要的!”意大利兴奋地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整个儿一个南方民族的性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真是见鬼了[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和我一样,都是诗人。谁不知道诗人是社会的宠儿呢?请等一下……你现在愿意听一听我的即兴表演吗?”

  “即兴表演?!……难道在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的情况下,你也能表演出来吗?”

  “当然,净说废话!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要比其他听众更能理解我,而你默不作声的夸奖要比那阵阵暴雨般的掌声更加贵重……请你随便坐,给我出个题目吧。”

  在这间拥挤的破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已经破烂不堪了,另一把椅子上面放满了稿纸和衣服。恰尔斯基只能坐在一只大箱子上。即兴诗人顺手从桌子上拿过一把吉他,站在恰尔斯基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有顺序地拨弄着琴弦,等待恰尔斯基给他出题。

  “听着!”恰尔斯基说,“我给你出一个题目,名叫《诗人为自己的诗歌自由选择对象,公众没有权力干预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听后非常激动,眼里闪烁着泪光,弹了几个和音,骄傲地扬起头。紧接着,热情四溢的诗句悠扬地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表达出自己变幻莫测的情感……恰尔斯基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诗句,我的一位朋友从他那里逐字逐句抄了下来:

  诗人阔步走,瞪着大眼睛,

  路上没有一个人;

  忽然,一位过路汉,

  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说!你为什么这样四处**?

  你方才攀登至高山峰顶,

  但又突然往下看,

  你又想向下走。

  面对这个整齐而又复杂的世界,

  你被眼前的迷雾蒙住了双眼;

  浪漫的**紧紧围绕着你,

  渺小的事物都可以令人兴奋,

  你如痴如醉。

  天才啊!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天才应当飞往天堂,

  真正的诗人有义务唤醒庸人,

  精挑细选人类最崇高的灵魂。

  诗人说:长风为什么要在高山峻岭中狂啸,

  滚滚尘埃,枝舞叶飞?

  为什么宁静的海面上会有战舰,

  却又非要在狂风的推动下前进?

  为什么一只那么凶猛的鹰隼?

  从高山上迅速向下俯冲,穿过宝塔,

  落在枯萎了的树墩上。

  请问,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喜欢那个黑鬼呢,

  就像弯月爱上了夜色的朦胧一样吗?

  就这样!

  长风、鹰隼、少女的心,没有什么禁令!

  对诗人也一样,就像风之神,

  他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带走什么;

  又好像一只鹰隼,自由自在地翱翔,

  不用需要任何请示;

  也好像苔丝德梦娜,

  为了使自己的灵魂找个倾心的归宿,

  偏偏选中一个黑鬼。

  意大利人唱完后默不作声……恰尔斯基早已陶醉在其中,被深深地感动了。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

  恰尔斯基激动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样?到底感觉如何?”即兴诗人继续问。

  “太棒了!”恰尔斯基回答说,“说来真是奇怪!别人的想法一到你的耳朵里,就马上变成了你的神思,好像你早有好了这个思想一样。这样看来,你可以轻易地即兴朗诵出来,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不安,那正是灵感出现在头脑中之前,必经的全部过程啊!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即兴诗人回答说:“所有天才都是无法用语言解释出来的。一位伟大的雕刻家从一块云石中发现了隐藏在里面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人间,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呢?难道就是用一把刻刀、一把锤子敲掉他光秃秃的外壳吗?为什么有些思想一从诗人的大脑中闪过,就会产生四个韵律,并以同样的音调唱出来呢?只有即兴诗人自己才能真正了解到为什么这种印象会在脑海中闪现得那么快,为什么自己的灵感与别人给的命题有如此紧密的关联呢。在这一点上,我曾经思考过,但最终是徒劳的。好了!……回到我们的话题上,谈谈我的第一次的演出吧,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呢?票价要定成多少才合适呢?千万不能让听众感觉太贵,还不能让我觉得太吃亏。我听说卡塔拉尼夫人的一场演出要二十五个卢布的票价呢,有这回事吗?那可真是一个好价钱啊!……”

  恰尔斯基的角色一下子从诗坛的即兴诗人转换到了帐房的老板上,这使他感觉到一些厌烦。但是,他能理解他艰苦的生活,因而不惜委曲求全,帮助这位意大利诗人精心计算门票价格。但是这时,意大利诗人却表现出了贪婪的**和对财富的纯真的爱慕。这些更使恰尔斯基反胃了,于是立刻制止了他的这一想法。但是,粗心的意大利人并没有明白恰尔斯基的意思,带着他走过走廊,到了楼下,真诚地鞠了几个躬,并且保证会用一生感谢他。

  第三章

  票价十卢布,七点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把一间客厅借给了即兴诗人,供他在那里演出。台子已经搭建好了,共摆了十二排椅子。演出的那天晚上,七点整,客厅里点起了灯,厅堂门口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坐着一位长着鹰勾鼻子的老太太,头上戴了一顶羽毛被折坏了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整整齐齐地戴满戒指。她就在那里收票,当然,也卖出去了门票。台阶上站了几名军官,听众们开始一个一个地来了。恰尔斯基是第一个来的。为了使第一次演出取得成功,他帮着做了很多事情,当时,他想马上见到那位意大利人,想问他是否满意现在的这些安排。

  一会儿,他在一间厢房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焦急地看着手表。即兴诗人穿着一身全黑的舞台装扮,衬衫那镶有花边的领子敞开着,露出了苍白的脖子,与下巴上又浓又黑的大胡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蓬松的头发耷拉到肩上,盖住了前额和眉毛。恰尔斯基觉得这个造型与今晚的演出极不相称,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诗人打扮成了一个小戏子,确实不太顺眼。他俩简单地谈了几句,然后就返回客厅里了。听众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就被年轻貌美的小姐们坐满了,男人们拥挤地站在台边、墙角和最后一排椅子的后面,人们挤在一起,就像有一个框子围了起来。乐师们把乐谱架子摆在了戏台的两侧,台子正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瓷制的大花瓶。下面的听众都等得不耐烦了。终于,等到了七点半钟,乐师们开始忙碌起来,拿起提琴和弓子,演奏了歌剧《唐克列德》[《唐克列德》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的序曲。台下立刻安静了下来,等到序曲快结束时……即兴诗人照例登上舞台,这时,台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他向听众真诚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了台前。

  恰尔斯基最担心的就是他给人们留下什么样的第一印象,他那身装扮,原本使他觉得非常难看,但是现在他发觉,根本没有对其他听众产生与自己一样的效果。即兴诗人站在舞台前面,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惨白惨白的。恰尔斯基反而感觉到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掌声停止了,谈话也结束了。意大利人开始用不流利的法语讲话,他请在座的所有听众给他出题,把题目写在一张专门的纸条上。这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请求。大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意大利人在舞台上看了一会儿,用胆怯和谦逊的语言又一次说了自己的请求。

  此时,恰尔斯基站在舞台最前端,心神不宁,他感觉自己有必要帮忙打圆场,只能自己亲自来写题目了。果然不出所料,有几位小姐一直在盯着他,并且叫他,开始是轻声叫,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诗人就开始用眼睛仔细地搜索,却在自己的脚下发现了他,然后立刻递给他一支铅笔和一张纸条,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恰尔斯基在这场喜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但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了一个题目。意大利人把桌子上的花瓶拿了起来,走到台下,把花瓶捧到了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纸条扔进瓶子里。这样,他就给其他人树立了榜样。紧接着,两位文人各自写下了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的秘书,还有另一位刚刚旅行归来、三句话离不开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往瓶子里扔了一个折好的纸条。最后,一位相貌平平的小姐在她母亲的怂恿下,委屈地用意大利文写下了几行字,递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涨得通红,已经烧到了耳根,其他的女士们惊奇地盯着她,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发现的冷笑。即兴诗人走回舞台,把花瓶放在桌子上,把瓶子里所有的纸条掏出来,大声念出了所有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娄帕特拉和她的**们;

  牢房里的春天;

  塔索的成功;[钦契家族:意大利的一个名门望族,1798年,该族一个名叫弗朗切斯科·钦契的成员被暗中谋杀。家人受苦刑逼供,他的子女以及他们的后母对自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供认不讳。后来,进一步证实,弗朗切斯科是一个暴徒,平日行事**至极,妻子和儿女杀了他纯粹是出于自卫。但是,教皇克利门特八世仍然将他们处以死刑。后来,这件事被人们编写成一部悲剧,并在舞台上表演;

  庞培是古罗马的一座城市,公元79年,该城被焚毁于维苏威火山的爆发;

  克娄帕特拉:公元前一世纪时埃及的一位女皇,曾经与凯撒恋爱,后来又**安东尼,最终自杀身亡。她的身世最后成为欧洲文艺界经常引用的经典题材。

  塔索(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

  这位彬彬有礼的意大利即兴诗人问:“恭请各位尊敬的听众,是由我自己从这些题目中任意挑选一题作答呢,还是采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

  “抽签!”其中一个听众说。

  “抽签!抽签!”听众们跟着起哄,不停地叫喊着。

  即兴诗人又从台上走了下来,手里捧着花瓶问:“请大家抽签,哪位来抽呢?”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一下前几排的听众,坐着的美丽的小姐们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抽签。即兴诗人很不适应北方人的这种冷漠态度,他非常沮丧……

  忽然,他发现那边一只戴了白手套的手举了起来,他迅速扭过身,走到了第二排在最边上的一个年轻的小姐面前。她站了起来,表情镇定自如,大大方方地把一只娇嫩的小手伸进了瓶子里,拿出来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请打开来读一下题目。”即兴诗人对她说。小姐打开了纸条,念道:“《克娄帕特拉和她的**们》。”

  小姐虽然念得声音很小,但是由于客厅里很安静,所以所有人都能听见。即兴诗人真诚地向这位小姐鞠了一躬,以示感谢,然后又回到了舞台上。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听众说,“我们已经通过抽签的方法决定了我要即兴朗诵的诗,名字叫《克娄帕特拉和她的**们》。这里,我想请问一下,出这道题目的先生解释一下他的意思,这里的**指的是什么样的**,因为这位伟大的女皇有很多**。[原为意大利文。

  ]

  话音刚落,男人们就大笑起来。即兴诗人在笑声中显得有些紧张。

  “我想知道的是,”他接着说,“出这个题目的先生是想说哪段历史呢?……如果您能不吝赐教,我将不胜感激!”。

  当时,在场的听众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回答,几位小姐的眼睛立刻转移到了那位在母亲的指使下写出题目的相貌平平的女子身上。这位可怜的姑娘忽然意识到了她们的敌对态度,因此心里更加慌乱了,泪珠儿早已润湿了睫毛……恰尔斯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立刻转向了即兴诗人,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说:“这个题目是我写的,我想说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阿夫列里·维克多:公元四世纪的罗马历史学家。

  ]。他曾经写过:克娄帕特拉好像规定过,她的爱情价值体现在别人死亡的基础上,并且,好像也真的出现了许多不畏惧这个条件的倾慕女皇美色的男子,后来也没有防止……但是,我觉得这道题有些难……我劝您换一个题目做,会不会好一点呢?”

  但是,意大利即兴诗人已经感觉到了上帝的保佑,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很多灵感……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乐师们准备奏乐……他的脸色依然呈现出惨白的颜色,浑身直打哆嗦,一双大眼睛散发出炽烈的火光。他伸手把垂在额头上的黑发归拢到了上面,然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交叉成十字抱在胸前……音乐停止了,即兴诗人开始了朗诵。

  美丽的皇宫,灯火通明,

  歌手们正在唱歌,

  长笛、竖琴,飘散出悠扬的音乐。

  女皇抬头一望,半张着朱唇,

  为豪华的宴会增添了无限光彩。

  臣仆们的心思全都聚集于至尊的宝座。

  忽然,女皇一只手托起金色的美酒,

  默默地沉思着,低下了她美艳绝伦的头,仪态万千……

  豪华的酒宴就像睡着了一样,

  大家默不作声。歌手们也停止了歌声。

  女皇再次抬起头来,神采飞扬,

  然后,她开口说:

  对于你们来说,

  得到我的爱情,真的是件幸福的事吗?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用钱来买……

  听我说,

  你们现在和我

  是平等的关系。

  有谁愿意来到交易爱情的市场?

  我要把我的爱情拍卖掉,

  说吧!你们当中,

  有谁敢用自己的生命当成筹码,买我一个晚上?

  圣旨下达了——

  臣仆们一阵慌乱,

  同时,心里早已燃起了**,

  浑身颤巍巍地……

  她听着下面的人惊恐地碎语,

  一张张冰冷的脸上流露出嚣张的色胆,

  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所有的臣仆

  四周围站满了爱慕她的男子……

  忽然,人群里站出了一个人,

  紧接着,又走出来了两个。

  他们的行为果真勇敢,眼睛也真的很敏锐。

  女皇面对着他们,

  交易已经谈完了:他们一共买了她三个夜晚,

  温馨的床铺上,

  死亡天使正在向他们招手,

  此时,三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祈福,祈祷苍天,

  在一只装有命运的坛子里,

  三个人进行抽签,决定先后顺序,

  第一名是福来韦,一名英勇的武士,

  过去曾在罗马军队服役,

  现在已双鬓白如云,

  他无法忍受,

  老婆看不起他,视他为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他心甘情愿用生命换取一次**的夜晚,

  就像在浴血奋战一样。

  第二个人叫克里顿,是一个年轻的学者,

  他是在伊壁鸠鲁[伊壁鸠鲁(约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的大森林中成长的,

  是赫利达[赫利达: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神。

  ]、阿木尔[阿木尔: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阿芙罗狄黛[阿芙罗狄黛:希腊神话中的美神兼爱神,即维纳斯。

  ]虔诚的崇拜者和歌手。

  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流传千古,

  他是一位年轻人,

  只要看一眼或是想一想,

  都会感觉他非常可爱,

  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就像是春天里的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

  他下巴上有稚嫩的毛茸茸的胡须,

  头上的阴影遮盖住了他柔嫩的脸庞;

  一双大眼睛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第一次,激烈的爱情,

  在他的一颗年轻的心中泛起层层波浪……

  而高贵的女皇将她忧郁的目光正好投在他的身上。

  女皇说:

  赐予人们欢乐的圣母啊!我发誓,

  我将要为你服务,这是绝对的忠诚,

  请听我的祷告,

  神能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期居于地下的帝王们,

  还有阎王府诸殿的阎王们,

  我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把我的爱施与那三个不幸的男人,

  阵阵神秘的亲吻,将会使他们精疲力尽,

  让他们永远消沉下去,

  在那个扑朔迷离的梦乡,

  但是,只要等到按时出现的朝霞女神的长紫袍出现在神秘的东方,

  我发誓,一定会举起手中的屠刀,

  砍下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的一声,滚落到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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