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12475
  上尉的女儿

  从小要注重名誉。

  ——谚语

  第一章近卫军中士

  “他加入近卫军,明日就能晋升为上尉。”

  “不用这样,先让他去部队里吃吃苦。”

  “对!就先让他去部队里吃吃苦……”

  ……

  可是他是谁的儿子呢?

  ——克尼什宁[克尼什宁(1742-1791),俄国著名的诗人,这里的题词摘自于他的喜剧作品《吹牛者》。

  ]

  我的父亲名叫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格里尼约夫,他年轻时曾在米尼赫伯爵[米尼赫:俄国元帅,1735-1739年指挥过反抗土耳其的战争。

  ]的部队里服役,当上了中校,后来,于17××年退了役。此后,他就在辛比尔斯克的一个农庄里住下了,和当地一个贫穷的贵族女儿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I-O结了婚。我家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在我们家的亲戚、近卫军少校E公爵的帮助下,早就以中士的头衔登记注册到了谢苗诺夫军团。如果我妈妈生下的是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会宣布那个还没有出生的中士已经死了,这样才能了结这件事。在我即将完成学业的时候,我算是个一直请长假的军人。那个时候,我们受教育的方式可与现在完全不一样。从我五岁开始,父母就把我交给了马夫沙威里奇,只是由于他从来不喝酒,行为比较检点,因此才放心地让他来管教我,做我的男仆。在他的教导下,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俄罗斯的文字,并能精确地断定一条狗的性格特点。

  就在这时,我父亲为我聘请了一位名叫波普勒的法国人当我的老师。波普勒是与可以吃一年的葡萄酒和橄榄油一同从莫斯科城订购来的。沙威里奇非常不欢迎我的这位新老师。“感谢上帝!”沙威里奇不停地嘟囔着,“瞧!这孩子很干净,可以自己梳洗了,还会给自己夹菜,为什么还要花钱请个外国人来当老师,好像自己人不行似的!”

  波普勒原先在法国是一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参了军,再后来,就来俄国当老师[原文为法语。

  ]了,虽然他不太了解“老师”这个词的准确含义,但他确实是一个好人,只是有些过分轻浮。他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很容易被女人的美色所**。他经常温柔地向某位貌美的女子示爱,因此他总是挨揍,挨完揍就会整天唉声叹气。除了这些,用他的话说是“他与酒瓶子没仇”,用俄国人的理解就是他喜欢喝酒。但是,我家平时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才会喝葡萄酒,而且只有一小杯,再加上仆人倒酒有时会忘了他,因此,我的法国老师很快就适应了俄国的露酒,甚至开始觉得这酒要比自己国家的葡萄酒更有劲,而且还能清脾健胃。

  就这样,我很快就与波普勒成了朋友,相处得非常融洽。虽然按照我们先前定下的合同,他应该教我说法语、德语和各门科学,但他却认为先在我这里学会用俄国话聊天是最佳方案。后来,我和他各做各的,我俩在一起聊得很投机,并且我也再没发现过有比他还优秀的老师。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命运就把我们拆散了,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我家的一个胖胖的、长了一脸麻子的洗衣女仆巴拉希卡和瞎了一只眼的挤奶工阿库尔卡不知为什么,一起跪在我母亲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与罪过,抱头痛哭,控诉波普勒,因为他利用这些姑娘们的清纯与无知**了她们。我母亲听了这番话,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怎么了得!她便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做事向来爽快。他立刻派人叫来了波普勒,仆人回来说先生正在给我讲课。父亲气冲冲地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波普勒正在我的床上睡大觉,正在做着美梦呢,而我当时正兴奋地忙乎着自己的事情。这里我要解释一下,我的家人以前给我从莫斯科买了一幅大地图,它就挂在墙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于是,它那又长又宽的好纸就被我选中做风筝了,当时,我趁先生睡了,就开始动手做这件事。父亲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往好望角的地方粘上一片树皮当成风筝的尾巴。我的这一行为被父亲逮了个正着,看见我在学习地理,他一把揪起我的耳朵,然后又奔到波普勒面前,怒气冲冲地把他叫醒了,紧跟着的就是机关枪似的责骂。波普勒吓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紧张地想站起来,但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因为这位法国先生当时喝得烂醉如泥,浑身软绵绵的。父亲想,要把新账和旧账一起算,父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从床上把他拖了下来,一直拖到门外,这天,他就被父亲赶出了大门。这回,沙威里奇开心得快要疯掉了。而我的教育生涯也随之结束了。

  我开始了无所事事的生活,变成了纨绔少年,整天放放鸽子,和仆人的孩子做跳背游戏,转眼间,我就过了十六岁。

  这时,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秋天到了,有一天,母亲正在客厅熬蜜饯,我像一个馋猫一样在旁边流着口水,盯着锅里沸腾的糖浆泡沫。父亲坐在窗前读他订阅的《宫廷年鉴》,这部书总是能使他的心灵发生巨大的变化。他非常喜欢这部书,每次捧起来读它时,肯定会感慨万千,并且还会让他大发脾气。我母亲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和嗜好,所以总是把那部不幸的书藏起来,让他很难找到,因此,有的时候,父亲一连好几个月都看不到《宫廷年鉴》。但是,如果一旦让他发现了这本书,那他肯定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一天,父亲又在阅读《宫廷年鉴》,他还时不时地耸一下肩膀,轻声嘟囔道:“陆军中将!……想当年,他在我们连里只不过是个中士!……得过两枚俄国勋章!……就前段时间,我们还……”最后,他把年鉴扔到沙发上,然后坐在那里愣神,这神情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像是要发脾气。

  忽然间,他转过头对我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我们的彼得鲁沙今年多大了?”

  “哦,十七岁了,”母亲回答说,“彼得鲁沙出生那年,他姑妈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的一只眼睛瞎了,那年还……”

  “行了!”父亲打断了她,“到了把他送去当兵的时候了!和小姐们打闹、掏鸽子窝这类小把戏他也玩儿够了。”

  这个马上就要和我分开的想法使母亲大吃一惊,吓得连手里的勺子都掉进了锅里,滚滚热泪顺着脸颊从眼框里涌了出来。但我和她的心情完全相反,我当时的高兴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一想到“服军役”这个词,我的脑子里呈现出的就是自由,并且经常把这两个词混为一谈,那里就是彼得堡的自由生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近卫军军官,当时,我认为那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父亲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做事也是向来雷厉风行。我从军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出发的前一天,父亲对我说,他想写一封信,让我交给我未来的首长,并吩咐人拿来笔和纸。

  “别忘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记得帮我向公爵带个好,你就说,我麻烦他帮我照顾彼得鲁沙。”

  “胡扯!我凭什么要给公爵写信啊?”父亲皱了下眉头说。

  “是你刚才说的,要给彼得鲁沙的首长写信啊?”

  “是啊!那又能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首长就是公爵,彼得鲁沙注册加入了谢苗诺夫军团啊!”

  “注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彼得鲁沙去的不是彼得堡。如果在彼得堡参军,他能学成什么样啊?肯定只会挥霍、放荡!那样可不行!必须让他去部队,到那里受受苦,闻闻火药味,那样才能当上士兵,不会整天游手好闲,注册成近卫军有什么用啊!快把他的证件拿来,给我看看!”

  母亲找到了我的身份证,和我受洗时穿的衬衫是一起压在她的箱子里的,她颤抖的双手拿着证件,不情愿地交给了父亲。父亲仔细地看了看,把身份证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写信了。

  不去彼得堡,那把我送到哪儿呢?好奇心一直折磨着我,我盯着父亲的笔尖,但它移动得实在是太慢了。后来,他终于写完了信,把身份证和信一起塞进了信封里,封好后,摘下眼镜,把我叫了过去,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既是我的老同事,也是老朋友,我送你去奥伦堡服役,你就当他的部下吧!”

  这样一来,我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我与彼得堡的幸福生活隔绝了,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片荒凉的山区和枯燥乏味的生活。“服军役”,就在一分钟以前,我还对它充满无限的期待,但是现在,在我的眼里,简直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了。但是,我深知,与父亲争辩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有顶篷的马车开到了门口的台阶前,仆人把一只皮箱、一个装有茶具的食品盒和装了面包的口袋放进了车里,这些东西代表了父母关爱我的最后的表现了。父母向我表示祝福,父亲对我说:“再见了!我的彼得!无论对谁发过誓,都要尽全力履行诺言,要听首长的话,但是不能讨好他们,不要招揽差事,但也不能推卸任务,你要记住一句老话:从小要注重名誉。”母亲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再三嘱咐我要注意多穿衣服,又不停地嘱咐沙威里奇,让他好好照顾我。他们为我穿上了兔皮棉袄,外面罩上一件狐皮大衣。我和沙威里奇坐在马上车,一起出发了,当时,我再也忍不住离别的泪水了。

  当天晚上,我们到了辛比尔斯克,要在这里过夜,为了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就把这件事先交代给沙威里奇去办了。我留在旅店里,沙威里奇一大早就跑去商店买东西了。我看烦了窗外肮脏不堪的小胡同,心里直发慌,于是到旅店的其他房间里散散心。刚走进台球房,我看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先生,看起来有三十五岁的样子,嘴角留了两撇黑乎乎的唇须,身披一件长袍,握着一根台球杆,嘴里叼着一支烟斗。他正在和旁边的服务员玩球。服务员赢了,可以喝一杯烧酒,要是输了,就要四肢着地,从台球桌底下钻过去。我在一旁看他们玩,他们玩得次数越多,钻台球桌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那个服务员瘫在下面,再也没有力气爬了才肯停止。

  那位高个子先生念叨了几句下葬时才会念的尖酸刻薄的话,紧接着,他又邀请我和他来玩几局。我借口不会拒绝他,但是,这点使他感到非常奇怪,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我们开始聊起天来。在闲谈中,我得知他叫做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一个骠骑兵军团的上尉,到辛比尔斯克来是为了招募新兵,路过这里,就在这家旅店住下了。佐林邀请我一起吃午饭,不丰盛,有什么吃什么,就像大兵一样。我欣然接受了邀请,一起在餐桌旁坐下了。佐林喝了很多酒,还不忘给我敬酒。他劝我要学会军旅风格,他还给我讲了很多军队里的奇闻趣事,把我的肚皮都笑疼了。吃完午饭,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还说要教我打台球。

  “玩台球这种娱乐,对于咱们当兵的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呀!”他说,“打个比方,你在行军途中,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做什么呢?我们不能总是找机会揍犹太人吧!没办法,你就会来到一家旅店,在那里玩盘台球解闷,在玩之前,咱也得先会打才行呀!”

  我已经完全被他的理论征服了,于是,认真地和他学起台球来。佐林还夸奖我,对我的飞快的学习速度表示震惊。我练了几局后,他看我的水平差不多了,就提议要和我赌钱,每局赌一个铜板,不是为了赢钱,就是不想白玩。听他这语气,像是白玩是最恶劣的习惯,我接受了赌钱。于是,佐林让人拿来了果露酒,劝我也尝尝,并且再三教导我说,一定要学会军旅风格,但是,如果没有果露酒,根本谈不上是有军旅风格!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同时,我们继续赌钱,我不停地端起酒杯喝酒,越喝越多,并且越来越嚣张。我打出去的球经常会飞到桌子外面。我生气了,开始责骂服务员,鬼才知道他是怎么记分的。慢慢地,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了,总之,我当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佐林看了一下手表,放下球杆,对我说,你输给我一百个卢布了。这下使我感到有些尴尬。我所有的钱都在沙威里奇那儿。我向他道了歉,佐林打断了我,说道:“没事,不用着急!你放心,我可以在这里等,咱们现在去找阿琳鲁希卡吧!”

  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天晚上,我像白天的生活一样放荡。晚上,我和佐林一起在阿琳鲁希卡小姐家吃晚饭。佐林不停地给我倒酒,反复劝我,说让我一定要学会军旅风格。吃完晚饭,我起身时差点摔倒。半夜,佐林把我送回旅店。

  当时,沙威里奇正站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通过努力学习,显现在我身上的军旅风格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是怎么了,少爷?”可怜的沙威里奇抱怨道,“你是在哪儿灌成这样的啊?上帝啊!真是造孽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喝得这么醉的人啊!”

  “住嘴!你个老东西!”我口齿不清地喊道,“我看你才喝醉了呢,我要睡觉……把我扶到床上,收拾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感到阵阵头痛,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了一杯茶水走进房间,打断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摇着头对我说道,“你年纪还小,现在就开始放荡,实在是太早啦!你的样子像谁啊?你爸爸、爷爷,全都不是酒鬼,更不用说你妈了,你妈这人一辈子只喝过克瓦斯,其他的啥也没喝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怪谁啊?怪就怪那个万恶的法国老师。他经常趁人不注意溜到安吉别芙娜那里去讨酒喝,现在倒好,你也学会了,开始酗酒,这都是他教出来的!这个浑蛋!本来我们不应该请这个十恶不赦的法国佬,就好像我们老爷家里没人似的。

  当时,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扭过身对他说:“下去吧,沙威里奇!我不想喝茶。”

  但是,沙威里奇只要一开口教育我,谁也别想拦住他。

  “你看你,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早就开始放荡,有什么好结果啊!头痛、呕吐,人一旦要是对喝酒上了瘾,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哎!你现在喝点加了蜜糖的酸黄瓜汤吧,这个可以解酒!最好再喝一口药酒。怎么样?”

  这时,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给了我一张佐林写的字条。我打开了,看到下面写了几行字:

  我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你把昨天输给我的那一百个卢布给我派来的这个小男孩,现在我急需用钱。

  心甘情愿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无奈之下,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扭过脸看着沙威里奇,他是我的经济总管和生活大管家,我吩咐他给那个小男孩一百个卢布。

  “为什么?”沙威里奇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欠他钱了。”我尽可能冷淡地回答。

  “欠钱?”沙威里奇顶撞了他,并且越来越担心了,“可是,我的少爷,你是什么时候欠他的钱啊?看样子有些不太对劲。少爷!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会付钱的。”

  我想,如果在这关键时刻都受他的控制,不杀杀他的威风,以后就更别想摆脱他的管束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我是主人,你就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愿意输钱,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装聪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的这些话把沙威里奇吓了一跳,他两手一拍,愣在了那里。

  “你在那发什么呆啊?”我气呼呼地冲他喊。

  沙威里奇哭了起来。

  “我的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亲爱的少爷!请你听听我这糟老头的劝吧!你马上回个字条给那个强盗,就说你是和他开玩笑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一百个卢布!上帝啊,真是造孽啊!你就说,你父母坚决反对你赌博。除非是用核桃作为赌注……”

  “胡扯!”我狠狠地打断他的话,“快给我钱,否则我就掐着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可怜的沙威里奇悲伤地看了我一眼,心里非常难过,无奈,只得为我付了钱。我心里默默地同情这位老人。但是,如果我要摆脱他的管束,只能拿出一点少爷的架势给他看看,因为我需要自由,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沙威里奇付了钱,立刻带我离开了这家倒霉的旅店。他对我说:“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我顿时感到良心不安,心里默默地忏悔。我悄悄地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与这位恩师道别,也没有想过以后还能再见到他。

  第二章向导

  遥远的异乡啊!

  我从来没有来过!

  不是我自愿来这里闯荡的,

  是我的好马带我来这里游玩的,

  是豪放的青春和激荡的热血,

  是无畏的气魄和欢畅的热情,

  指引我来到这片异域他乡。

  ——古老的民歌

  一路上,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我输的钱,按照当时的价值看,可是十分可观的。我心里不得不承认,我在辛比尔斯克旅店里赌博的行为是十分愚蠢的,对沙威里奇,我感到非常内疚。这一切都使我特别难受。沙威里奇一声不吭,忧郁地坐在赶车台上,背对着我,有时还会干咳几声。当时,我很想与他和好,可又难以启齿。最后,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喂!我说!沙威里奇,行了,咱们和好吧!是我的错,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不该放荡,又骂了你一顿。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变聪明点,一定听你的话。行了,别生气了好吗?咱们就算和好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说:“生气?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全都怪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弄成现在这样!真是罪过啊,是我一时犯糊涂,竟然想顺道去拜访一下教堂执事的妻子,与我的教亲聚一聚。可没想到,趁我看教亲的时候,闯下了大祸了。……岂止是闯祸啊!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爷和太太啊!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又是喝酒、又是赌钱,会怎么骂我啊?”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惭愧极了,为了安抚一下沙威里奇受伤的心,我向他作了保证,保证以后在没有他允许的情况下,不会花一分钱。慢慢地,他好像原谅我了,虽然有时还会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一百个卢布啊!来得真是不容易啊!”

  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放眼望去,一片广阔无边的荒野,其间布满了山包和沟壑。积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我们的马车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穿行,更准确地说,那根本不是路,只不过是农民的马车走多了,留下的一条车辙罢了。突然,车夫凝望着天空,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扭过头对我说:“少爷!我们要不要掉头往回走?”

  “为什么?”

  “要变天,现在已经起风了。看!风都把雪刮起来了。”

  “这有什么?”

  “你看那边是什么?”(车夫用鞭子指着东边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啊,我只能看见这白茫茫的荒野和晴朗的天空。”

  “看!那边有一朵云啊。”

  果真,天边确实有一朵小小的白云,猛地一看,就像一个山包。车夫解释说,那片云预示着马上就要刮起暴风雪。

  我以前听说过这里会有暴风雪,并且还可以埋掉一辆马车。沙威里奇非常赞成车夫的提议,也说最好是掉头往回走。但我当时觉得风还不是很大,我希望尽快到达下一站,于是吩咐车夫尽快赶路。

  车夫狠狠地用缰绳抽着马,加快了步伐,但他还是不停地看着东边的天,马儿越跑越欢。这时,风慢慢大了,那朵小云也渐渐扩大了,变成一大片白色的云层,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布满了整个天空。天空下起了小雪,——转眼间,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身上。狂风呼啸,暴风雪真的来了。刹那间,阴暗的天空和大雪混为一体,一切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惊恐地喊道,“糟了,暴风雪真的来了!”

  “我坐在温暖的车篷里向外张望,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听到狂风的怒吼声。我和沙威里奇的身上全是雪,马也缓慢地走着,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怎么停下了?”我不耐烦地问车夫。

  “怎么走啊?”他从座位上跳下来说,“不知道往哪儿走!”

  我们已经看不见路了,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开始责备车夫,沙威里奇就为他辩解。

  “是你不听劝!”他气呼呼地说,“要是刚才我们掉头往回走,回旅店该多好啊,可以喝杯热茶,一觉睡到天亮,到时候,暴风雪也停了,再安安稳稳地上路,真不知道你着什么急?着急着去喝喜酒吗?”沙威里奇是对的,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暴雪肆虐,马车眼看着就要被盖住了。马儿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时不时地打哆嗦。车夫在马车周围徘徊,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整了整马鞍。沙威里奇正在抱怨。我看着四周,希望能看到房屋或是道路,哪怕是一丝迹象也可以。但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大雪,其他的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忽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大叫道,“快看!那边好像有个黑点,那是什么?”

  车夫仔细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天知道那是什么啊!我的少爷!”车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看起来又像车又像树,但是还不停地动,也许是狼吧,要不然就是人。”

  我吩咐车夫把车赶到那个黑点的地方,那个黑点也朝我们走了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和那个黑点走到了一起,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朝他喊道,“请问,路在哪里啊?”

  “路?就在这儿啊!我现在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的路面啊!”过路人回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老乡!”我对他说,“你对这一带熟吗?可不可以帮我们找一个旅店?”

  “我对这里太熟了,感谢上帝啊!我徒步、骑马,把这一带都走遍了。唉!瞧这破天气,怎么会不迷路呢。你们最好在原地等等,也许一会儿暴风雪就停了呢,然后天就晴了。到了那会儿,我们就能根据星星找到方向了。”

  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决定听天由命,不妨试试在草原上过夜。这时,那位过路人突然跳上了马车,对我的车夫说:“太好了!感谢上帝!村庄就在不远处,往右拐就到了,走吧!”

  “为什么要往右拐?”车夫生气地问道,“你看到路了吗?反正马是别人的,套具也是别人的,你就拼命赶路吧!”

  当时,我觉得车夫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我说:“是啊,你为什么认为村子就在我们附近呢?”

  “那是因为风是从那边刮来的,我闻到了一股烟味,这能足以说明我们附近有村庄了。”

  他聪明的脑袋瓜和灵敏的嗅觉真的令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吩咐车夫往那边赶。马儿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地前进,马车缓缓地向前挪动,一会儿遇到大雪堆,一会儿又陷进深坑,忽左忽右地颠簸着前进,就好像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航行一样。沙威里奇不停地叹气,时不时地碰一下我的腰。我放下了帘子,紧紧地披着外衣,在车里打起盹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狂风仍然呼啸着,马车左右摇晃着,好像在给我做催眠术。

  那时,我做了一个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直到现在,每当我把生活中遇到的各种怪事和这个梦联想在一起,仍然会感觉这个梦是一个预兆。

  当时,我的内心和感觉处于现实渺茫于理想的境界,二者又隐隐约约地同时出现,混为一体。当时,我明明感觉到暴风雪仍然在下着,我们正在茫茫的雪原上乱跑……但我又突然发现一扇门,我们驾着马车过去了。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怕惹父亲生气,担心他责备我擅自回家,担心他责怪我故意把他的教导当成耳边风。我忐忑不安,跳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我母亲正站在台阶上迎接我,她一脸忧郁。“轻点”,她对我说,“你父亲病危了,想和你告别。”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卧室。

  屋子很暗,挤了很多人,一个个苦丧着脸。我轻轻走到床前,母亲掀起帘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们的彼得鲁沙回来了。他听到你病危后立刻往回走。你快把祝福送给他吧!”

  我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盯着床上的父亲:“咦,怎么回事?……”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黑胡子壮汉,不是我父亲,他笑了笑,眯着双眼看着我。我一下子糊涂了,转过头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我父亲啊!为什么要让这个人给我祝福呢?”

  “唉,都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说,“他是为你主婚的干父亲,请你亲吻他的手!让他赐予你祝福吧……”

  “不行!我不同意。”

  这时,那位壮汉从床上跳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一把斧头,疯狂地朝四面乱砍。我想逃跑……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跑不动。屋子里全都是死尸,我碰到了很多恶心的尸体,并在血泊中滑了过去……那个恐怖的壮汉亲切地叫我:“别害怕,过来!让我赐予你祝福……”

  当时,我害怕极了,感到非常困惑……突然,我被噩梦惊醒了。马车停下了,沙威里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少爷,下车吧!我们到了。”

  “我们到哪儿了?”我擦了擦眼睛问道。

  “我们到了一家旅店。感谢上帝!我们正好驶到围栏旁边,快下车吧,少爷!我们进去暖和暖和。”

  我跳下马车,暴风雪依然继续,但是已经小多了,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旅店老板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手里提着一盏灯,把我们带进了正房。这间屋子很小,但是十分整洁,屋里燃起一盏松明灯,墙上挂了一支长枪和一顶高筒的哥萨克式皮帽。

  旅店老板是个生长在亚伊克河的哥萨克,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样子,面色红润,身体健壮。沙威里奇拿着食品盒跟在后面,他取来火,要烧茶喝。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像当时那样想喝茶。旅店主人跑出去张罗别的事情了。

  “对了!那个向导去哪儿了?”我问沙威里奇。

  “我在这儿,大人!”一个声音在我头顶上闪过。我抬头一看,高铺上有一个黑胡子在盯着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怎么了兄弟,冻坏了吧?”

  “是啊!怎能没冻坏呢?我只穿了一件粗呢子料的棉袄啊!我本来还有一件羊皮袄,哎,真不怕你笑话,昨天晚上喝酒时抵给酒馆老板了。我还以为天没有那么冷呢。

  这时店老板进来了,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炊,我请这位向导一起喝茶。他二话不说,立刻从高铺上跳下来。我感觉他的外表非常出色,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个头儿不高不矮,瘦得皮包骨头,宽宽的肩膀,一嘴大黑胡子,还能看到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表情让人看了非常舒服,但好像又有一股阴险的气息。他把头发剃成了一个圆圈,身穿一件粗呢料的短上衣和鞑靼式的大灯笼裤。

  我把茶杯递给他,他抿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大人!请给我一杯酒吧!我们哥萨克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我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店老板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说:“我说!你怎么又来我们这儿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人意味深长地对店老板使了个眼色,用隐语回答说:“飞进菜地,啄啄大麻子,婆婆扔了块小石头——没打中。好!你们的人现在怎么样?”

  “我们的人还能怎么样啊?”店主回答说,然后也用一句隐语说:“欲动手要敲晚钟,但神父妻子不同意,神父外出去串门,小鬼前来上坟。”

  “别说了,老爷!”那个流浪汉说道,“只要下雨,就不愁没有蘑菇,只要有蘑菇,就不愁没有篮子。这时(他又使了一个眼色),你应该把斧子藏在背后!因为守林人正在那里巡逻啊。大人!祝您身体健康,干了这杯酒!”话音刚落,他端起一个酒杯,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后就一口喝干了。

  然后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又爬到高铺上去了。

  开始,我并不了解他们说的暗语,但是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应该是在谈论亚伊克的军队,那会儿,他们刚刚把1772年的那场**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脸鄙视的表情。他一会儿看看店老板,一会儿瞅瞅向导,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疑问和恐惧。这家旅店,按照当地的说法,应该叫“大车店”,位于荒野中,周围没有一个村庄,简直就是个强盗窝子。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不可能再继续赶路了。当时,沙威里奇害怕的样子实在是可笑。这时,我准备睡觉了,躺在一张长椅上。沙威里奇想睡到火炉上面的炕上。店老板躺在地板上。没过多长时间,整个小屋子就充满了呼噜声,我也瘫睡在椅子上,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看到暴风雪已经停止了,太阳露出了笑容。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荒野,白得非常刺眼。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向店老板付了钱,但他只收了一点,以至于沙威里奇都没有像平时那样杀价了,所以,昨天晚上的所有疑虑也都从他脑子里消失了。我称他为向导,感谢他在困难中给我们的帮助,我让沙威里奇给他半卢布,当成酒钱,沙威里奇有点不愿意,皱了下眉。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凭什么呀?就凭他把咱们带到这家旅店吗?我的少爷,随便你,反正咱们的钱也不宽裕了,见人就要赏些酒钱,那可不行!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没饭吃了。”

  由于我以前答应过沙威里奇,所有的钱都让他负责,所以我不想和他争辩。我只是感到内疚,因为无法用金钱感谢这位向导,虽然称不上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但至少他把我们从寒冷的雪地里救了出来。

  “那好吧!你要是不给他酒钱,我就把我的一件衣服给他,他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只有一件兔皮棉袄。”我无奈地对他说。

  “千万别给他,真是造孽啊!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有了兔皮棉袄有什么用啊?这条蠢狗,一进酒馆肯定会换酒喝!”

  “老头子!你就不用管我会不会换酒喝了,你家少爷把身穿的皮袄赏给我,这是你家主人的好意,你只是一个奴才,只能听从吩咐,少啰唆。”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强盗!连强盗都不怕!”沙威里奇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欺负我们家少爷年幼无知,欺负他老实,就想打劫他!你要我们家少爷的棉袄有什么用?你那宽肩膀根本穿不进去啊!”

  “你别在这里逞能了,快去把我的棉袄拿来!”我对沙威里奇说。

  “上帝啊!那件兔皮棉还没穿几次啊,还很新呢!给别人还可以,为什么非要给这个穷酒鬼啊!”

  最后,沙威里奇还是把兔皮棉袄拿来了,向导马上试穿了一下。的确,我都嫌那个棉袄小,他穿上还真有点费劲。但是,他坚持要把它穿上,最后,虽然穿了上去,但是缝口处的线一道道地被他宽厚的肩膀绷开了。沙威里奇听到撑开的线嘣嘣直响,差点哭出声来。

  那位向导非常喜欢我送的礼物。他一直把送我到马车上,并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我的大人!您做了一件好事,肯定会得到好报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说完,他就离开了,我们继续赶路,没有答理沙威里奇在一旁生闷气的碴儿。很快,我就把昨天夜里的那场暴风雪忘记了,连同那位向导和兔皮棉袄一起忘记了。

  我们来到了奥伦堡,直接去找那位将军。我见到一位个子高高的男人,他年纪有些大,有点驼背,脑袋上的头发全都白了。穿着一身老式的褪了色的军人制服,让人不禁回想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有一股浓重的德国口音,我把父亲让我交给他的信亲手递给了他。一看到我父亲的名字,他立刻瞥了我一眼。

  “上帝啊!”他说,“好像就在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和你一样大啊!可是现在,你看,他居然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他打开信,一边小声念,一边发表评论。

  “‘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我希望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啊?哎!他这样说,真是难为情!虽然部队中的第一原则就是严肃军纪。但一个老同事写信,没有必要写成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和已故的米元帅一起出征时……还有卡拉林卡……’哈!他竟然还能想起我们当年的胡闹!‘现在有件事想麻烦您……我把我的儿子托付给您,希望您能照顾他……’嗯!……‘请您把我的儿子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什么是刺猬手套啊?听起来好像是俄罗斯的成语。什么叫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啊?”他扭过头又问了我一遍。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尽量态度和蔼,不能太严厉,多给他一些自由,这就是‘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意思就是‘不能给他自由……’不对!‘刺猬手套’听起来和你说的那个意思不相符……‘他的身份证夹在信封里……’身份证在哪儿呢?哦!在这儿,‘已经注册加入了谢苗诺夫军团……’好!一切全都会办妥的。‘现在,请允许我不论官职高低地拥抱你,像一个老同事、老朋友那样……’啊哈!你看,他终于提到这点了……等等,等等……好了!我亲爱的老弟!”

  他读完了信,把我的身份证放在旁边,说道:“一切事情都按你父亲说的办,先把你编入××团,体验一下当军官的滋味,好了!咱们别浪费时间,明天你就要去白山要塞,到了那儿,你的上司是米龙诺夫上尉,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大好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军队的生活,学会严格的军纪。在奥伦堡,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对于年轻人来说,懒散可是不利于健康成长的。但是,今天我将邀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心里暗想:“我的处境真是越来越糟了!我还没出生,就注册当上了近卫军中士,就现在这情况,又有什么用呢?看看我现在的处境,进了××团,要去吉尔吉斯·哈萨克草原的一个偏僻而又荒凉的要塞……”

  我和安德列·卡尔洛维奇的一个老副官,一起在他家吃了午饭。在他的餐桌上,可以充分体会到德国人身上特有的严肃而又节俭的作风。我猜想,他一定是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总能看到我,因为对于他来说,我是个多余的人,这才是他立刻把我打发到边境的一个真正原因吧!

  第二天,我与将军道了别,立刻向我将要服役的地方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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