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人不理解生命的意义,就不可能拥有爱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字数:4477
23.人不理解生命的意义,就不可能拥有爱
世人都知道,爱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可以解决生命的所有矛盾。它将巨大的幸福带给人类,而人的生命本身就是来自这种幸福向往的组合。然而,那些对生命不理解的人大声地反驳:“但是需要明白的是,这种爱偶尔出现,是不会**的,它常常带来更大的灾难。”
理性意识认为,爱情是一种生命现象,只有它合乎生命规律,但这些人不这么认为,他们将爱情当成一种偶然现象,或者认为是某种情绪,前者在一生之中经常发生、种类繁多、不计其数,后者也是经常出现且数不过来。人的一生确实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绪,时而夸耀,时而对科学或艺术沉迷琢磨,时而满腔热忱地工作,时而沉湎于虚荣,时而爱上某个人。对没有理性的人来说,爱这种情绪并非人类生命的本质,而是同人的一辈子可能产生的别的情绪一样,是一种偶然出现的情绪,一种不依赖意志而存在的情绪。甚至于,我们还经常地谈起,或者听到这样的论断:爱情是某种折磨人的情绪,它是错误的,会对生命的正常运转产生破坏。这种对爱的论断,就如同太阳升起之时,产生在猫头鹰脑子里的感觉。
实际上,就连这些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在爱的状态里具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它比其他一切情绪都更重要。然而,如果对生命搞不明白,人们也就理解不了爱情,对他们来说爱与其他情绪一样,只是充满痛苦和欺骗的状态。
“去爱,可是爱的对象是谁呢?暂时的爱不值得拥有,而永恒的爱又求之不得……”
这些话将人们那些模棱两可的认识表达得非常准确:爱情具有摆脱生命苦难的力量,具有某种近似于真正幸福的东西。同时人们也不否认,对于那些没将生命搞明白的人来说,爱情也不可能成为拯救灵魂的船锚。既然找不到爱的对象,所有的爱情也就全都白白地消失了。因此,只有在找到爱的对象、找到值得永远去爱的对象之时,爱情才是幸福的。而由于找不到这个对象,那么在爱情里也就找不到拯救的办法,此时爱情同其他所有情绪一样,就成了骗局,成为一种苦难。
那些将生命仅仅当成动物性存在的人,自己跟着别的人学会了这一点,还将这些拿来教导其他的人。对于爱情,他们只能这样理解,而不会再有其他的理解。
在这些人看来,爱情根本不可能具备我们通常所说的含义,不是一项好的活动,不能给爱和被爱的人带来幸福。认可动物性生命的人们则秉持这样的观念,将爱当成这样一种感情:因为这种爱,母亲会从其他嗷嗷待哺的孩子口中夺走母亲的奶水,只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幸福;因为这种爱,父亲会将食不果腹者手中最后一块面包抢走,用以喂养自己的孩子,而不顾良心将受到的折磨;因为这种爱,钟情于女人的男子会陷入痛苦,同时让这个女人也遭受痛苦,或者在忌妒心的驱使下将双方毁灭;因为这种爱,为了爱情残害妇女的事件经常发生;因为这种爱,一个集团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不惜损害另一个集团的利益;因为这种爱,人们在钟爱的事业上自寻折磨,而这个事业给身边的人也只能带来灾难和痛楚;因为这种爱,一旦出现侮辱祖国的事件,人们便会发动战争,从而带来人员的伤亡。
不但这样,对认可动物性生命的人来说,爱的活动很难进行,它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痛苦,并且还经常实现不了。那些对生命不理解的人常说,真正的爱表现为:对爱不应当讨论,而应当去感受对人们的喜欢和偏爱,从而沉浸在这种感情之中。
他们的说法没什么不妥,爱的确不应当拿来讨论,对于爱来说任何一种讨论都是毁灭。然而问题在于,只有那些对生命有了理性思考的人、抛弃个人生命幸福的人才能够不去讨论爱,而那些不理解生命、只为获得动物性肉体幸福的人,不能做到放弃对爱的讨论。在他们看来,有一些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去讨论,它们得不到解决,爱就不可能出现。因此,讨论对他们来说是必然要进行的,只有通过讨论才可以沉湎在被他们称之为爱的感情之中。
对于小孩儿、朋友、妻子和祖国,人们喜欢自己的远胜于喜欢其他人的。这种感情毋庸置疑,人们将其称为爱。
一般意义上讲,爱意味着希望,意味着行善。除此之外,我们对爱不能有别的理解。可以这样讲,我爱自己的孩子、妻子和祖国,也就是希望与其他人比起来,他们能够更幸福。一个人会不会只爱孩子,或者只爱妻子,或者只爱祖国,而排除对其他存在的爱呢?回答是,任何时候都没有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任何人在爱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的同时,也爱着祖国和人民,因为这种爱,人们希望所爱的每一个对象都能得到幸福,而满足这种希望的条件相互联系。因而,人们为了生命中的某个方面去爱的时候,不但会妨碍其他人,还对其他人经常性地带来损害。
此时,新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爱、如何为爱展开行动?为了什么爱而可以让另一种爱牺牲?对谁爱得深一些?让谁得到更大的好处,妻子还是孩子?亲人还是朋友?如何更好地服务于所爱的祖国,同时又不伤害家人和朋友呢?还有这样的问题需要解决:一个人为了服务别人不可避免地要牺牲自我,但到底要牺牲到什么样的程度?一个人爱并服务他人,那么,要保持多大的程度以便同时实现对自己的关心呢?如此种种,对于那些没有意愿去了解爱是什么的人来说,非常简单。但实际上,它们不但不简单,而且根本就没办法解决。
深谙法律的人会向基督询问,他人是谁?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除非那些忘掉人类生命的真正条件的人,他们会觉得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按照我们想象的那样,假设人人都是上帝。唯有在那个时候,人们才能只爱自己相中的人,才能将较深程度的偏爱当成真正的爱。然而,人不是上帝,人总是存在于一定的条件之中。在这个条件下,所有生物想要存活,永远都只能互相依赖,或者互相吞食,不管是直接意义还是间接意义,都是这样;而作为理性的生物的人对此应当知道,也应当看到。他也应当明白,只有一个生物对另一个生物进行伤害时,才能获得肉体的幸福,任何人概莫能外。
相信吧,未来会出现黄金时代,在那时所有人的一切需求都会得到满足。这不过是一种鼓励,来自宗教的或科学的迷信。理性的人们依然看得很清楚,并且了解得很清楚,人类的发展无法回避一个生命规律,它以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为条件。在这样的时空里,斗争从来没有止息——所有的人反对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彼此反对,还与所有人展开斗争。
动物性的利益是这个世界的生命组成结构,各种利益永远互相倾轧、相互斗争。基于这种情况,人们不可能只去爱那些挑选出来的人,这种行为只有那些不理解生命的人干得出来。即便一个人爱自己挑选的人,也绝对不能只爱一个。母亲、妻子、孩子、朋友和祖国,乃至所有的人,任何一个人都同时爱着他们。所有人都认为,爱不仅是一个词汇,还是一种行动,以别人的幸福为目的。这个行动的发生并不按这样的次序:首先出现的是最强的爱的要求,其次是稍弱的,等等,以此类推。爱的要求会持续出现、一齐出现,不会有任何的秩序。举个例子,迎面走来一位饥饿的老者,我对他或多或少产生了怜爱,然而,他向我讨要的食物恰恰是我留给孩子的晚餐;眼前程度较弱的怜爱的要求,将来强烈的爱的要求,二者同时摆在面前,该怎样斟酌取舍呢?
这个问题,就是那位法律人士对基督提出来的问题:谁是他人?实际上,以下的问题都还不知道怎样解决:谁需要在什么样的程度上为之服务?人,还是祖国?祖国,还是朋友?朋友,还是妻子?父亲,还是孩子?孩子,还是自我(必要的时候,需要服务好自己才能服务他人)?
需要明白的是,以上这些都是爱的要求,各种要求之间紧密联系。因此,满足了其中某一种爱,另一种爱就必然无法得到满足。可以假设一下:
我可以对冻得瑟瑟发抖的、正苦苦乞求衣物的孩子置之不理,理由是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会需要衣服,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就能够对其他的爱的要求不予理睬,因为可以借口为了未来的孩子。
对祖国,对自己的职业,对所有人,一切的爱都莫不如此。如果一个人以将来的最大的爱作为托词,拒绝当下最细小的爱,那么很显然,他永远也无法斟酌取舍,能在多大程度上为了以后的长足需求而舍弃当下的需求,虽然心头希望这么做。因此,他也就缺乏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而总是选择那些可以带来愉快的爱的表现,换句话说,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爱。如果一个人做出决定,自己最好放弃眼前的小爱,因为未来存在另一个较大的爱,那么他明显是在自欺欺人,实际上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爱。
面向将来的爱是虚幻的,爱只能出现在现实之中。一个人,如果在现实中没有爱的行动,那说明他根本就缺乏爱。
同样的情况表现在那些没有生命的人身上,当他们在想象生命时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没有理智而只具有动物性,那么他们就只是作为动物活着,而不会议论关于生命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最合理的、最幸福的存在就是动物性的存在。爱也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变成没有理智的动物,那么就会只爱他们所爱,例如狼崽子,自己的群落。但是,动物并不知道它们只是在爱自己的崽子和群落,也不了解其他的狼和兽类也是在这样爱着。它们的爱,包括那种生命,仅仅在它们所处的认识阶段才能产生出来。
然而人是具有理性的生命,对其他生命同样地爱自己人的情形不可能视而不见,因此,这些爱定然会发生冲突,产生出来的东西必定是坏的,与爱背道而驰。
世间存在动物的感情,缺乏善意的感情,如果人们以理智来辩护这些感情,用以持续地增强爱,甚至增强到反常的程度,那么,这种爱就非但不是善举,而且会把人变成最凶恶和残忍的动物。这在很久以前就是真理了,到今天更是世人皆知。上述发生的情况也出现在《福音书》的描绘中:“如果照耀你的光芒就是黑暗,那么黑暗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如果除开爱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之外别无所爱,那么人们之间就不会有现存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恶。这百分之九十九的恶产生于虚伪的情感,但这个情感受到世人称颂并且美其名曰爱。实际上,这种爱与真正的爱相比,就类似于动物性生命较之于人的生命。
那些对生命不理解的人眼里的爱,只不过是对个人幸福的部分条件的偏爱。当他们表示爱妻子、孩子,或者朋友之时,他们所要表述的仅仅是这些人的存在让他们个人生命的幸福增光添彩。
在这种偏爱与真正的爱之间,正如动物性存在与人的生命的关系,他们总是把存在当成生命。同样,他们也总把偏向于满足个人生存的某些条件的情感视为爱。
这种偏向于某些条件的感情,比如,对自己的孩子和某些职业的偏爱,或者对科学和艺术的偏爱,等等,也被他们视为爱。但是这种带有偏向性的情感各种各样,不计其数,它集中体现了复杂性,但不能称之为爱,即便人的动物性生命能够看见、可以触摸,究其根本,这种情感不具备爱的主要特征,即所有活动需以幸福为目的,还需要实现幸福的结果。
这些带有偏向性的热情表现只能引起动物性肉体的**。过分偏向一些人而放弃另外一些人,还被人错误地视为爱;实际上它只是没有嫁接的小果树,可以在它身上嫁接真正的爱的枝条,从而结出爱的果实。但如果没有嫁接的话,小果树毕竟不成熟,不能结出苹果,或者只能结出替代甜果的苦果。同样道理,偏爱和嗜好也不是爱,不但不能带来善,而且只会带来更大的恶。正是这个原因,世界上那些罪大恶极的行为都源于这个被充分赞美的爱:对女人、对孩子,包括对朋友的,而对科学、艺术和祖国的爱更是涵盖其中。它们也是一种偏爱,暂时地将动物性生命的某些条件看得比其他方面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