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可见的生命属于生命的无限运动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字数:3466
  33.可见的生命属于生命的无限运动

  在我的眼里,那些生命,我世俗的和所有别人的生命,表现为下面这样:

  我与每位存活于世的人,在进入这个世界时都一样带着某种东西,它们是一定的世界关系以及某种程度的爱。早先我们认为,我们的生命始于这种世界关系开始之时。然而,通过对自己和其他人的研究我们发现,这种世界关系和一定程度的爱并非始于我们这个生命,而是在早先就被带进了生命,只是被我们的肉体诞生给掩盖了;除此而外,我们的整个生命过程也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我们的爱的持续扩张,并且永远不会中断,之所以看不见只是由于我们的眼睛被肉体的死亡遮蔽了。

  如果将我们的生命比作一个锥体,我能够看得见的生命只是锥体中间的一段,而我的理性的目光看不见它的顶端和基础部分;锥体的窄小部分是我们的那种世界关系,因为它的存在,我们首次意识到了自己;而我们对生命的关系,现在达到的最高的那些,则位于锥体宽大的那一部分。整个锥体最开始的顶点,掩盖于我们在时间中的诞生之下,我们无法看见。锥体持续延伸的部分,则又隐藏在了无法看见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不管在肉体存在时还是死后都没有办法看见。不管是锥体的顶点,还是它的开始部分,我都无法看到;然而,如果只针对中间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我经历过的、能被我看见和记忆起来的生命,毫无疑问,我可以通过观察掌握它的特征与本性。最开始我会认为,这一部分锥体恰似我全部的生命。然而,随着真正生命的持续运动,我对构成自己真正生命的基础有了发现。首先,这个基础处在这部分锥体的后面,与这部分有明确的分界线,随着生活的持续进行,过去的看不见的关系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确。另外,这个基础还以看不见的未来作为依托,而自己同未来的联系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确地进入我的脑海;同时,我还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看得见的生命,眼前这世俗的生活,只不过是整个生命的一部分,在生前和死后这两端,毫无疑问还有其他生命存在。然而,它受到我们当前的认识的掩盖和蒙蔽。因此,无论肉体死亡之后中断的生命的可见性,还是与之相同的、出现在肉体诞生之前的不可见性,都无法消除我们固有的认识,也就是说,这种认识在生前和死后都一直存在。人身上具备一种禀赋,即对身外世界的爱,如果带着这种现成的爱走进生命,我的肉体存在不管短暂或者长久,都是在将那种爱持续地增强。因此我敢断言,在自己出生之前我就存活于世。并且,我还将继续活下去,不管是在这以后,还是在我的肉体死亡前后的所有其他的时间。身外的其他人,包括一般的生物,如果对他们肉体生命的开始和结束进行观察,我会看到这些生命有的好像长一些,有的则很短暂,有的出现得早,进入我观察的时间就长,有的出现得晚,还很快又被死亡遮挡,但是,有一个共同点我无法回避,所有人的真正生命会表现出同一条规律,那就是爱的不断扩张,生命之光的持续增强。在我的面前有一张巨大的帷幕,它遮住了人们生命的时间流程,而所有人都有一张这样的帷幕,它们迟早都要落下来。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同样的,无论哪一种都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人在看得见的生存条件之中活的时间或长或短,活着的状态都与他的真正的生命是一样的。两个人经过我的视野,其中一个花了很长的时间,而另一个则很迅速;仅仅这两种情况,就让我认为前者具有更多的有效生命,而后者少些,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设想一个人从我窗前走过,他可能走得很快也可能很慢,但不管怎样我都知道,这个人不管在我看见他之前,还是从我眼前消失后,肯定都已经并将继续存在。

  人们走得快或走得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些老头子依然存活于世?即便他已经形容枯槁、精神颓唐,按照通常的说法,他已经不去实践生命的规律,亦即让爱增加。而为什么有的孩童、小伙或姑娘以及专注于脑力劳动的人却很快就去世,早早地失去了肉体生命呢?通常来说,他们的正确的生命关系仅仅在自己的生命中建立。

  如果帕斯卡、果戈理死了还能够理解,而谢尼埃[安德烈·谢尼埃(1762—1794),法国诗人、政治家。]、莱蒙托夫[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1814—1841),是继普希金之后俄国又一位伟大诗人,被别林斯基誉为“民族诗人”,遇害时年仅26岁。]和成百上千的刚刚从事脑力劳动,并且是那么优秀的人,在常人眼中,世界上那些理应在工作岗位上坚持到终点的人们,他们也过早地死了,这又怎么说呢?

  然而,需要明白的是,这些不过是我们心头的想法。其实,对于其他人带来这个世界的生命基础,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在其他人完成生命运动,以及进行生命运动时遇到的障碍,而最主要的是,我们对生命的另外一些条件一无所知。这些都有可能存在,但是我们无法看见,而在另外一种存在方式里,人的生命可能在这种条件里得到发展。

  铁匠正在工作的时候,我们通过观察会认为,马蹄铁已经基本制作完毕,只需要最后的两下敲打。而铁匠却知道工序没有完成,马蹄铁还需要锻打,于是他将它打弯,并把它放进火里。

  我们无法知道人的真正生命工作是不是持续地进行,只知道自己的情况。我们也不可能会觉得,一个人会在他不需要死的时候死了。而实际上,一个人只会在为了幸福必须死的时候才会去死。这就和他的成长一样,从小孩长大成人,是为了满足幸福的需要。

  实际上,如果我们把生命视为生命,而并非堪称生命的类似物,如果将真正的生命视为一切的基础,那么基础的存在不能借助于自己的产物,正如原因不能产生于结果,真正的生命过程也不能受到外在表现变化的干扰。人的生命运动已经在这个世界开始而尚未结束,不能因为他的身上长了一个脓疮就中断,也不能因为被细菌侵入就中断,即便受到枪击也不能消亡。

  人之所以死亡,并不是因为各种疾病,或者有人向他开枪或投掷炸弹,而只是因为他的真正生命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能再增加了。

  我们习惯性认为,以肉体生命活着是一种自然状态,而毁灭于水、火、严寒、雷击、病痛、枪弹或爆炸就不自然了,但只要认真地思考一下,站在另外一个角度观察人们的生活,就会看见截然不同的东西。设想一个人的肉体的生命,处于这些毁灭性的条件之中,比如在四处传播的大部分都能致人死亡的细菌中还能好好地活着,那才是真正的非自然的、不符合规律的,而毁灭才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因此,作为物质意义上的肉体生命,如果能存活于这些毁灭性条件之中,恰恰是最不自然的。我们存活于世,根本不是因为我们对自身采取了保护,而是生命的事业在自己身上持续进行,它实现了让一切条件服从于自己。既然我们能够生活只是因为生命的事业,那么一旦这个生命的事业结束,人类的动物性的生命就会死亡,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死亡的实现。这是导致肉体死亡的一个因素,它离我们最近,一直纠缠在人的身边,我们就只将它当成这次死亡的原因。

  人类真正的生命始终存在,我们了解的只是这一个,且从它那里获悉动物性的生命,以此推论,它的类似物如果遵循固定的规律,那么,类似物的诞生母体必定应该遵循这个规律。

  关于外在现象,我们看得见它的原因和作用,属于我们真正生命的却无法看见,我们为此感到十分尴尬。我们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在进入生命时,会带着这样一些“自我”的禀赋,而另一个人的禀赋却不一样?同样是生命,为什么有的人中断了,而有的人还在继续?不妨扪心自问:我出生之后,世上就有了我这样的人,在这之前(我出生以前)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将来的生活会形成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它们对我的死亡会不会产生别样的结局?然而,非常抱歉,对于这些问题我们还无法回答。

  就目前来说,一些我生前有过的、死后将会出现的东西我还不能认识,对此产生的抱歉如同愧对我不能看见的视线之外的东西一样。然而,如果我对视线之外的东西能够看见,那就无法看见视线里面的东西了。而我为了自己的动物性的幸福,恰恰最需要看见身边的一切东西。

  使我们能够认识事物的理智,也符合这个结论。如果我能看见理智界线之外的世界,对理智界线之内的一切就无法兼顾。同样如此,为了获得真正生命的幸福,在当下这个地方,我最需要知道动物性肉体必须服从的规律。而理智正好能够将这些揭示出来,指明生命中的正确的路,我的幸福只有沿着这条道路才会不断地延续下去。

  理智不容分说地向我们显示,这个生命是永远存在着的,而不是从出生才出现的,另外,它的幸福在这里发生发展,直到容纳不下才会停止。到了这个时候,生命才会离开对幸福发展的一切条件的限制,而代之以另一种存在方式。

  理智指引给人们的唯一的生命之路,就像一个喇叭形的隧道,前方越来越宽,上下左右四周都是墙体,但它将生命和幸福向远方延伸,它们毋庸置疑地无限扩张着。

使用第三方账号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