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牌儿

作者:肖复兴 | 字数:8738
  进天鹅岛农场不远,路边立着一块水曲柳的木牌儿。常年风雨的剥噬,牌牌上面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木质纹也磨平、发白,失去了光泽。上面刻有几行字,要仔细辨认,才可以依稀看清:“天鹅岛上的第一个小公民梁月鹅生于此地。一九五八年五月十七日。”

  章理,站在木牌牌前,眯缝起眼睛仔细地望着它。纵横的鱼尾纹,象木牌牌的木纹,紧紧包围着他的眼角。

  啊!木牌牌还在!还在!二十多年了,它还立在天鹅岛的路口,象个路标,指着进岛的方向。章理的心中注入一股激动的心绪。他跳上车,拍拍司机的肩头,说道:“快点儿开!”

  二十多年前。这块木牌牌,是章理亲手把它立在这里的!

  那时候,十万转业官兵由王震将军带队,浩浩荡荡开进了北大荒。天鹅岛,啊,什么天鹅岛呀!它四周被几条河环环围住,仿佛象岛,其实,不过是一片荒草甸子,哪里有个名字?

  队伍刚进岛时,唿啦啦,从草甸子里飞出一群天鹅,拍着洁白的翅膀,遮住了半边蓝天。那景象,煞是壮观!再看草甸子里,一个个晶亮晶亮的天鹅蛋,象一颗颗闪亮的白珍珠,镶嵌在湛绿湛绿的乌拉草、七节草和芦苇之中。

  “场长!我给咱们这个岛起个名字咋样?”

  开着一百马力拖拉机的梁立山脱下军装,包起一大包天鹅蛋,笑呵呵地跑到章理跟前说。

  “好呀!”

  “就叫天鹅岛怎么样?”

  天鹅岛,就是这么叫起来的。

  就在这一年春天,梁立山开荒探路时,连人带拖拉机一起掉进草甸子中的“大酱缸”里,常年积聚在一起的淤泥和烂草毫不留情地吞没了他。他的身后是两排履带刻下的凹凸不平的辙印。辙印旁边是纷纷倒下的小草和姹紫嫣红的野花。

  这就是通往天鹅岛深处的第一条路。

  也是这时候,梁立山的妻子拖着怀孕的身子,从家乡湖南来了。住在岛外面的家属接待站里。没人敢把这消息告诉给她,只是劝她暂时先不要进岛。

  “为什么呀?我大老远来,就是来进岛找老梁的呀!”她一口浓重的湖南乡音。

  “为什么……?”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可是,谁也不愿意把噩耗告诉给她。只是固执地不让她进岛。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一辆拖拉机拉着一爬犁面粉和青菜进岛时,她悄悄地爬上爬犁。北大荒的春天好漂亮哟!草在迎风摇曳,一层层绿色的波浪,一直滚向遥远的地平线,草尖上升起淡淡的水雾,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象披上一面透明的轻纱。一轮桔黄色的月亮,象一盏辉煌的大灯笼,永远在爬犁前面晃动着,洒下柔媚的清辉,轻轻地抚摸着她和腹中一个劲踢蹬的小家伙。整个天鹅岛仿佛伸出无数温暖、深情的手臂,在拥抱着她,融化着她……

  也许是环境太美了吧?也许是她太激动了吧?怀中的孩子急不可耐了。拖拉机刚刚驶进天鹅岛不远,小家伙就在“路”上呱呱坠地了。一听到消息,章理提前散了党委扩大会,带上卫生员,抱着被子、毯子,急忙赶来了。

  孩子、大人双双平安。是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还长着一对小酒窝哩。蛮漂亮!这时,天已经亮了,玫瑰色的晨曦飘散在天边。从晨曦中飞来一群洁白的天鹅,绕着拖拉机顶翩翩飞舞着,飞去了。仿佛也在庆贺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的诞生。这真是一个吉祥的征兆。大月亮地生下来的,这是天鹅岛几千名转业官兵中第一个出生在岛上的后代呀!就叫小月鹅吧!章理给起的名字。

  梁立山的爱人,知道了丈夫牺牲的消息后,呆住了。不哭,也不讲话,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孩子。出满月后,她抱着小月鹅悄悄跑到老梁的坟头,伏在坟头上痛哭了一场。哭罢之后,她找到章理,要求带着小月鹅留在天鹅岛。章理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点了点头,他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小月鹅出生的地方,章理亲手树起了这块木牌牌。

  “让天鹅岛的后来人看看,这是我们天鹅岛上诞生的第一个小公民!我们要作为永远的纪念!等小月鹅长大后,我们一定让她生活得更幸福!”

  从此,从来没有名字的天鹅岛一下子轰动了。农场参观,记者采访,作家诗人赶来写作……天鹅岛上了报纸;那能遮住半边蓝天的天鹅群的壮观景象上了画报;这块木牌牌,和绽开两朵小酒窝的月鹅也被拍成照片,上了报纸,给予了详细的报道。人们对天鹅岛和小月鹅未来的前景,都充满着无限的憧憬。小木牌牌啊,当时人们责怪章理做得太小了呢!应该做得再大些,再漂亮些,请诗人再题上两句诗!它成了升起在人们心上的一颗希望的星……

  吉普车开到场部。场长是位留在农场的北京知青。他早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的酒菜,热情迎接章理的到来。章理是老场长了,又刚刚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副局长的工作,首先就回老家天鹅岛看看,大家当然要弹冠相庆一番。

  “你知道梁月鹅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这是章理见到年轻场长问的第一句话。

  “梁月鹅?”场长沉吟着。全场近万名职工,他记不起这个名字。

  “就是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呀!”章理进一步解释。

  “第一个小公民?哦,听说过!听说过!现在在哪儿,可说不好了。先吃饭吧!呆会儿我让人到劳资科查查!”

  “现在查一下好不好?”

  饭桌前,章理没有吃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菜在胃中蠕动,酒辣辣地象火一样灌进喉咙。他的脑子里装的全是那块木牌牌,全是小月鹅。二十多年前,她父亲是个英雄,她是天鹅岛上的一颗明星。眼下呢,人们竟忘却了她,甚至连她在什么地方都要查一查了。似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块死木牌牌,随便搁置在什么地方了。一种酸楚的感觉从章理心中涌出,拱上了鼻尖。

  查到了。梁月鹅在六队开拖拉机。和她爸爸一样,也是个拖拉机手。

  当天下午,章理就由场长陪同着来到梁月鹅家。一圈木栅栏围着,一个小小的拉禾辫草房,栅栏上爬满猩红的喇叭花和紫嘟嘟的扁豆花。栅栏下,几只母鸡扑闪着翅膀,躲开客人,咯咯咯地叫着,跑进院里,向主人报信去了。

  出来的是月鹅的母亲。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认不出章理来了,眼睛闪着迷惑的光。

  “老嫂子,我是章理呵!”

  “章理?”她眯缝起皱纹渐多的眼角。

  “当年和老梁一起开荒的战友啊!”

  “哦!哦!你看我这眼神!”还是一口湖南乡音,里面夹杂着些北方的韵味。

  她开始张罗起来。

  “大嫂,你别忙乎!小月鹅呢?”

  “她,去给大豆地中耕了。你们先坐,喝杯茶!多少年了呀……”

  年轻的场长早打发人去找梁月鹅了。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这是小月鹅吗?油污的工作服,发灰的蓝纱巾,衣服上挂着露水,头发上挂着草瓣,脸黑黑的,颧部泛着紫红,常年野外作业,风吹的。小时候,她是蛮漂亮的呀。怎么现在变丑了呢?眼睛似乎小了,酒窝不见了,脸也变瘦了,拉长了。一定是这些艰苦的生活扭曲了她的形象。岁月和大自然的雕刀也太不留情了,把她雕刻成这样一副模样!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不应该是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她应该永远保留着小时候那漂亮、可爱的形象!

  “还认得我吗?”

  姑娘摇摇头,脸羞得通红。

  “我是你章叔叔啊!”

  姑娘又摇摇头,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没见过生人,没见过世面,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天鹅岛呢,连宝清县城都没去过一次呢。从小就不爱讲话,也不懂个礼。你别见怪!”母亲一再替女儿解释着。

  “怎么,你忘了?头一次抱上你,好沉,你毫不客气尿了我一身!”章理想尽可能说得轻松些,使紧张尴尬的气氛活跃起来。

  谁知道,姑娘羞得更厉害,头垂得更低,象株弯弯的谷穗。

  “开了几年拖拉机了?”章理问。

  姑娘伸出一个手掌,还是没说话。

  “五年了!老师傅了嘛!”

  姑娘抿着嘴唇微微地笑了。只有那笑,使章理恍惚还记起小月鹅当年的风采。

  坐上吉普车回场部的路上,一个念头已经牢固地扎根在章理的心头。她的父亲为天鹅岛立过功,她又是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人们曾经对她寄托过希望。可是,现在呢?她竟然还是这样孤零零、默默无闻地生活,甚至连天鹅岛都没有出去过。难怪路口的木牌牌没有人想起要修一修,油一油。似乎那是被人们遗忘的一件废物,扔在墙角的一个破罐头盒。这太不公平了!

  “你们为什么不培养一下梁月鹅呢?”坐在颠簸的车上,章理对年轻的场长说。

  “这个问题,我们忽视了!”年轻的场长感谢章理的提醒。

  “你想想,她是咱们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这本身就是一部天鹅岛的开发史、建设史的活材料!如果注意培养,总比她开拖拉机对农场的贡献更大。开拖拉机的驾驶员可以找出无数个,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呢?”

  年轻的场长点着头,说:“那么,我们马上把她调到场部来工作。”

  “已经晚了!”章理摆摆手。

  “怎么?”

  “我准备把她调到局里去!”

  吉普车开得飞快,箭一般向场部驶去。前面是一片绿意葱茏的豆田,豆苗长势极好,如果风调雨顺,今年是个丰收年。只是见不到几只天鹅了。荒地都开出来了,没有天鹅生存的水草甸子了,天鹅都飞到别处落户了。啊,那时,能遮住半边蓝天的天鹅群,是一种什么景象啊!可惜,没有了。随天鹅一起飞去了……

  梁月鹅和章理一起来到垦区总局。这是一座浅灰色的大楼。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晚上,每一扇窗口都流溢出柔和的灯光,象眨着无数神奇的眼睛。梁月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窗口,这么美的灯光。她觉得这座大楼象童话中的宫殿。

  童话,已经留给了天鹅岛。

  第二天早上,她从铺着软乎乎的钢丝床上起来。章理带着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现实向她扑来。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不够用了。车水马龙,怎么这么多的人呀!人挤着人,热闹得象过年。在天鹅岛,开着拖拉机,跑上十几里地,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呢。还有那么多的广告牌,上面画着那么大的美人,好象冲着她微笑。商店橱窗里摆放着那么多的东西,连人也站在里面不动呢?哦,是木头做的。自由市场上还有南方的香蕉呢。有天鹅岛的金针菜、花脸蘑吗?……啊!松花江好宽哟,比七星河、挠力河要宽多了,还跑着冒烟的、隆隆响的汽轮……这就是伙伴们常常说的城市啊!这地方真美!真好!

  现实,原来比童话还要色彩斑斓。

  梁月鹅看不够地看。这对于她,是一个新的世界。转了大半天,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好象开着拖拉机才翻了一个地角。

  章理心里感到一阵阵慰藉。他觉得这样才能稍稍对得起死去的老梁,对得起他亲手树起的木牌牌,也对得起她梁月鹅!过去的过去了,不能弥补了。现在和将来再也不能失去了。在天鹅岛时,他已经和组织部门在电话中就研究过了,决定把她先安排在妇联工作一段时间,注意加强对她的培养,然后把她再调到组织部。这样的人,在整个垦区也是不可多得的。以后,她将是一面无声的旗帜。这样的典型,是一定要树的。局组织部门支持了章理这一想法。

  歇了两天,梁月鹅走马上任了。

  妇联主任是位胖胖的大嫂,人极和气,脸上总堆着笑,一看就是个温顺的人。以前是一个农场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是垦区一手培养起的土生土长的干部。她笑着对梁月鹅说:“你先熟悉熟悉环境和情况吧!这是你的办公桌。”

  啊!好排场的办公桌,是个一头沉。硬杂木做的,不如天鹅岛上的水曲柳、黄菠萝木的好,样子做得可真漂亮。三个大抽屉,一个小柜门,锁孔金灿灿闪着光。桌面上铺着的玻璃板底下压着张年历,印的是电影新星张瑜,张着大嘴,正哈哈笑着。梁月鹅看过她演的电影《庐山恋》。她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一切,都挺舒适,唯独这椅子不大舒服。木头的,硬硬的,远不如拖拉机驾驶室里的皮座椅软乎。倚着靠背,踩着离合器,扶着操纵杆,望着四周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那滋味儿……

  梁月鹅坐在椅子上,真不舒服。足足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在等着妇联主任分配她工作,象队长每次分配任务一样:“小梁,你今儿翻这块地号!你明儿给大豆中耕吧……”

  可是,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妇联主任走过来。妇联主任伏在桌上,不知在看什么,写什么,忙什么呢?梁月鹅沉不住气了。她轻轻走到妇联主任的身旁。

  妇联主任抬起头,和蔼地问:“有事吗?”

  她嗫嚅道:“分配我干点儿什么活呢?”

  “什么活?”妇联主任嘿嘿笑了,“这就是工作啊!”

  这就是工作?呆呆地坐着?她眨眨眼睛,鼓足勇气又说:“我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呀!”

  “干点儿什么?看看报纸,桌上还有这个月的妇联工作简报,你也可以翻翻呀!”

  咋!这就是我的工作?梁月鹅开始翻简报,看报纸。报纸可真多。简报可真厚。一天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梁月鹅又来上班了。还是翻简报,看报纸。她有点乏味了。报纸、简报上的小字象小蝌蚪在动,渐渐模糊一片,成了黑云彩,什么也看不清了。整天看报纸,也不是轻松活哩,哪里比得上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开拖拉机舒心、自在呀!她想天鹅岛了。

  第三天快下班的时候,章理走进办公室,招呼她说:“月鹅,怎么样呀?还适应吧?”

  她真想说说自己的苦恼,想让章叔叔换换自己这个工作。可是,又觉得说不出口,人家章叔叔也是好心。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调到局里来。天鹅岛上多少小姐妹吐着舌头,咋着牙花子,羡慕不够呢!“这回行了,你象只真天鹅远走高飞了!别忘了我呀!……”临走时,伙伴们说了多少这样的话!还有那个和她在一个车组的小伙子,也开着玩笑说呢:“你是城里人了,也烫个卷心菜头吧!还看得起我们这窝头脑袋吗?”唉!他为什么说这话呢?是的,大家都这样认为,她简直象一步登天,象一下子迈过了好几个节气,小苗苗突然结荚,秀穗了呢!自己别不知足了!

  她望望章理,点了点头,红着脸,没讲话。

  “你以后要锻炼讲话!干妇联,要学会讲话,这也是艺术哩!”

  妇联主任走过来,对章理说:“这孩子真是朴实,一来就想干工作。真不愧是天鹅岛的第一个小公民!”

  “工作有的是,以后够你干的!”

  她渴望着干点儿事。

  她干的第一件事,是接待一位**的妇女。

  那一天,妇联主任开党委扩大会议了,妇联其他几位同志也出门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值班。那位妇女来了。没事干时,真闷得慌!真的事来了,她又怵头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待人家。

  那妇女刚坐下,就哇哇痛哭起来。梁月鹅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了半天,梁月鹅才听明白,原来,她生了一胎是个闺女,遭到丈夫、婆婆的**。丈夫竟把她衣服脱光,抡着皮带毒打她。

  “你看看!我这身上还有血印子呢!”说着,她解开扣子,敝开白生生的胸脯和后背,让梁月鹅看。梁月鹅羞得脸上象罩了块红布,不敢看。

  “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说着,她又哭起来了。

  梁月鹅不知该怎样才能替她做主。那男人也太不是东西了。她是你的老婆呀,也不是牲口,怎么能这么打呢?可是,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她一句也说不上来。自幼就不爱讲话,妈妈常说她是扎嘴的葫芦。她的手心攥出了汗。眼睛一直盯着玻璃板底下的张瑜。张瑜还是张着嘴哈哈大笑着。她总是那么高兴!也不知是什么事?要是她在就好了,一定会说出好多的话来,能劝这位大嫂了……

  “你们妇联不给我解决,我反正是不回去了!回去了也得被他打死。我就死在你们这儿了!”那妇女又号啕大哭起来了。

  “别……别……”梁月鹅劝着,话象从嘴里一个字接一个字蹦出来的,象田里炸角的豆豆。她心里真着急,恨不得主任赶快回来。

  那女的一个劲地哭。哭得真让人伤心,也想哭。没办法!不回去,先找个地方住下吧。她把她领进自己的宿舍,打好一盆洗脸水,又替她买好饭:“晚上就先睡在我这儿吧!”

  “你真好!你真是**的好干部!”那妇女连连感谢着她,扑簌簌,又掉下了眼泪。

  梁月鹅羞红着脸,回到办公室。今晚,先在办公室睡一宿吧。她真想天鹅岛,想她的拖拉机。干那个,她如鱼得水。干眼前这些,她真象走进五里雾中,什么也看不清、干不来。她想和章叔叔讲讲,又不敢。她总觉得人家是一份好心,自己别不知好歹,让人家说,让妈妈骂。临来之前,妈妈还嘱咐自己呢:“这可是你的福分呀!到了那儿,要听你章叔叔的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唉,真难!大城市、大机关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呆下去的呢。

  灯亮了。妇联主任和章理走进来,见到她问清了怎么回事。主任责怪道:“你呀,真傻!象这号的一年到头到咱们妇联来闹的有的是,你都安排到自己的宿舍里住,安排得过来吗?赶快把她打发走!”

  章理笑了:“我们月鹅还是好心嘛!这是工作方法问题,以后慢慢会学会的!”

  梁月鹅感到一阵愕然。

  “月鹅呀,你不是老吵吵要干事吗?明天要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任务喽!”

  梁月鹅感到一阵内心的骚动。她早盼望着能干点自己能干的事,呆在这里,她也心安理得点。她高兴地望着章理,暂时忘记了刚才的烦恼。

  “明天下午,咱们全局要召开一次青年新长征突击手大会。现在年轻人,不知道当年开荒创业的艰苦,你上台现身说法,讲讲你父亲的牺牲,讲讲你这个天鹅岛第一个小公民的诞生。这对青年们是个很好的传统教育!”

  “嗡”的一声,她的脑子里象打了个闷雷。让她上台讲话!当着那么多的人!还是新长征突击手!她在台底下还说不出几句囫囵话呢!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章叔叔……”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章理笑笑,拍拍她的肩膀说:“别紧张!发言稿,呆会儿让你们主任帮你整。这叫一回生,二回熟。俗话说:熟能生巧,巧能生花。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培养和锻炼。对于你寄托着很大希望哩。明天还有一个上午,你再好好准备准备。明天的会我也参加,给你坐阵助威!”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章理走了。妇联主任足足帮她熬了一个通宵,发言稿终于准备出来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足有五大页纸。她简直不相信那里面写的就是她自己。捧着它们,象捧着沉甸甸的石头。

  第二天,大会开始了。礼堂好高、好大哟,还有二层楼呢。墙上挂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台上摆着大讲桌,桌上铺着金丝绒的布,放着话筒、录音机、茶杯……好排场哟!这场面,她在电影里见过。今天,她自己要走到台上,坐在话筒前,双手扶在金丝绒桌布上了吗,简直象梦!几天以前,她还在绿油油的田野里,给大豆中耕呢!她的脚上还踩满泥土,头上挂着草瓣呢!生活,变化多快!二十多年了,她第一次尝到了天鹅岛上诞生的第一个小公民的滋味。原先,在天鹅岛上常来常往,路口那块木牌牌,她也常常见到。她并不感到什么。现在,她才觉出了那木牌牌的意义。虽然,木牌牌被风雨冲刷破旧了。但是,一旦人们重新认识了它的价值,它便又重新焕发出光彩。在这一瞬间,她的心中浪打潮拍,激动了……

  雷鸣般的掌声。她的腿禁不住哆嗦起来,手中的发言稿也不住抖动起来,象蜂儿、蝶儿薄薄的羽翼。她竟不敢朝前迈一步了。开拖拉机,加足油门,突突突,向前开的劲头哪里去了?

  有人在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是章理。他朝她微微笑着,充满着鼓励和期望。这轻轻的一拍和微微的一笑,仿佛是催动风帆前进的无形的风,催得她不能不往前走了。

  她走到台前。掌声。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象一股股浪头把她簇拥起来。她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多的掌声,最多最多,是几个伙伴朝她开玩笑似地鼓几下掌。她感到一阵惶恐。她低低垂下头,害羞得要命。她越迟迟没有讲话,掌声反倒越响起来。

  “好好锻炼锻炼,是棵好苗子!”一旁,妇联主任轻轻地对章理说。

  章理点点头。是的!二十多年前,我们就曾许下过愿:等她长大了,一定让她生活得更幸福!现在,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了!

  掌声还在继续。为什么他们这样欢迎她?因为过去她象父亲一样为开发天鹅岛做过贡献,付出牺牲吗?因为今天她为建设北大荒做出杰出的成绩,象台底下坐的这些新长征突击手们吗?不是的。仅仅因为她是天鹅岛落生的第一个小公民。如果不是第一个,是第二个,第三个,以至后面的第一百多个呢,会赢得这么多的掌声吗?她觉得受之有愧了。这掌声不属于她,仅仅属于父亲,属于天鹅岛,属于北大荒。一有这个念头,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本来端起发言稿准备要讲出唇的话,一下子变得轻飘飘,软绵绵,化作了一团气,又咽进嗓子眼。她觉得一阵口渴,喉咙象着火。茶杯就在前面,一抬手就可以碰到。新沏的茶,正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可是,她没有勇气去拿。她的手在颤抖。“哇——”的一声,她伏在桌上痛哭起来。哭声通过扩音器传出去,扩散在整个礼堂上空。

  掌声停止了。全场哗然。一双双眼睛紧紧盯在台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章理走到台中央,向大家挥挥手。全场一下子象冻上了冰般寂静。章理讲道:“今天,梁月鹅同志太激动了。她感谢大家的热情。她的发言留在明天再进行!”说着,章理扶起梁月鹅,轻轻地把她扶下场,一边不住地安慰着她。走到台边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转回身,轻声说:“……不……功劳是我爸爸,不是我……”尽管声音很轻,似乎场上的人全听到了。

  掌声。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一宿,梁月鹅翻来覆去,久久没有睡着,她觉得对不起章叔叔。更觉得这份工作对她太不合适了。她不会当着这么多人讲话,也不愿板起面孔处理那些烦杂的妇联的日常工作。天天闲呆着,翻翻报纸和文件,更觉得如坐针毡。象撒开四蹄,在草原上奔跑惯的小鹿,一下子给关在小笼里。仅仅因为自己是天鹅岛上诞生的第一个小公民,就被推上这个位置,也许本身就有些不合适吧?第一个小公民,可以是一种荣誉,一种骄傲,却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坐大机关,上台演讲呀!真不如在天鹅岛上舒服。她更愿意开着拖拉机在甩手无边的原野上尽情地奔驰,泥浪在身后翻滚,豆香在身边飘溢,还有那么些的好姐妹在自己的身边,其中那一位小伙子这些日子里正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呢!……那里,也许比不上这里条件好。那些工作,也许都是平凡的、琐碎的。可是,她喜欢干。二十来年,她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中生长过来的。一到收获时节,她都会有一种溢满全身的愉快。一想起天鹅岛,她感到充实。她感到激动。她感到有了底气和信心。

  第二天一清早,刚刚上班,她扣响了章理办公室的房门。章理高兴地握着她的手说道:“看你眼睛红的,一宿没睡好吧?没关系!别灰心!许多典型都是这么培养起来的。象你们妇联主任,也是闯过这道关的。头三脚难踢嘛,第一步都是要费点劲的……”

  她生平头一次打断了别人的话:“章叔叔,我想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章理有些莫名其妙。

  “回天鹅岛。”

  “呃!回去干嘛?过些日子,把你母亲也接过来。听说在天鹅岛有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对你有那么点意思,是吗?你看,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要是你觉得合适,把他也调来。要是不合适,以后章叔叔负责给你找个合适的!”章理耐心地劝着,慈祥得象个父亲。

  "不!我要回天鹅岛。我是天鹅岛的公民。”她说得很坚决。

  “为什么?”章理惊异了。

  为什么?她一时说不清。她只知道木牌儿是可以树起来的,人却不可以。至少她不行。她还是愿意回到那块坚实的土地上去。

  一九八三年一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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