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秋天

作者:肖复兴 | 字数:9319
  今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北大荒转了一圈。离开那里整整八年了,旧地重游,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回到北京后,我想约原来一起在北大荒插队的“老插”们再聚会聚会,转达转达那些老北大荒人的问候和关切,又怕大家忙,热气不足,聚会成了泡影。要知道,大家先后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这八年当中,各自东西,很少能碰个面,有点鸡犬不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每个人都背着家庭的小夹板,象上了套的车,小车不倒只管推吧!北京城的生活,早上,挤车、上班;晚上,取奶、买菜、生火、做饭……一天二十四小时象安上轮子在飞转。忙得你脚后跟恨不得能打后脑勺。哪里会象我刚刚从北大荒归来,有着这份激动的心绪?

  我错了。

  我给周平打电话,刚刚挂通,听我讲完,他头一句话就说:“咱们当然得聚会聚会了!你定日子、地点吧,我是碾道的驴,听喝!”临放下话筒前,他又说道:“吴、郑两位大诗人,我负责通知了!”

  看看,多大的热情!毕竟是一起在北大荒摸爬滚打过来的,这感情就是不一样。可以和那些扛过枪、渡过江的父辈们的情谊比比哩!

  我马上又给王乐元打电话。他的声音响得震我的耳朵:“难得!难得!再忙,这聚会不能不去!你还记得咱们在北大荒时的聚会吗?”

  这句话更激动得我心里象冒起了火苗苗。北大荒的聚会,那象梦一样的聚会,逝去了,却忘不了……

  2

  春天。每一年的春天。当覆盖了一冬的冰雪刚刚融化,一滴滴,渗进黝黑的土层,大地变得松软,富于弹性,但还没有翻浆,变成一片泥泞的时候;当沉睡了一冬的七星河刚刚苏醒,大块大块的冰排,轰隆隆响着,撞击着,满河奔腾,一只只洁白的天鹅和长脖老等在河面上尽情飞翔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要聚会聚会。每一次,我都是东道主。因为我们之中,我年龄最大,被尊称为大哥。我尽量准备好冬天进完达山打来的野鸡、狍子;秋天进老林子摘来的猴头、蘑菇;开春在田野里采来的金针莱……再开上几筒各式各样的罐头,摆上一排六十度的北大荒白酒和852农场的特产山葡萄酒。我们要来一顿地地道道北大荒风味的野餐!

  那时候,大家相距最近的要属周平和我,十里地。相当从北京火车站到和平门了。最远的是我和王乐元,三十里地。可以从**跑到颐和园了。那时候,距离似乎缩短了。里变成了尺,十变成了一……啊,北大荒,真是神奇的北大荒!

  每次聚会,总是周平第一个到。他是一个瘦瘦、矮矮的小伙子。似乎是在国家自然灾害那几年明显的营养不足,而未发育完全,象一条风干的鱼。虽是春天了,他依然要穿着从北京来时发的仿军大衣。大家戏谑为“国防加强特别绿”。没有办法,他暂时没有换季的衣服。队上连年亏损,年底仅仅发了他三十块钱。寄给老母亲二十,还剩下十块,为了这次聚会,统统买下队部小卖店仅有的五瓶烧酒。

  这一下,惹翻了队上正在打井的弟兄们,一个个找上门来,叫道:“周平,就这么几瓶酒还让你垄断了,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啦?”

  打井这活,不是好玩的。别看春天了,北大荒的春风可不象北京那么柔和,尖硬得仍象小刀片。谁下去打井,也得灌两口烧酒暖和暖和身子呀!没有酒,今儿这活难干。小伙子们开始动手抢酒了。

  周平在队上一直喂猪。这时,正往猪圈挑食。听说五瓶烧酒被抢走了,两桶猪食撒在地上,他也顾不过来了,撒腿就跑,拦腰截住他们:要酒!

  “要酒可以,这井你得替我们打一打!”这伙人看看他那瘦小枯干的样子,成心来了个恶作剧。

  “行!”

  周平真的下井了。巧不巧,还没打一个小时,井喷水了!凉涔涔的水喷了他一个透心凉,刚刚出了一身的汗全浇了下去,冻得他浑身直打哆嗦。大伙把他拉上井口,几件棉大衣把他团团围住,又捂出一身汗。

  “为了庆祝井喷水,咱们得干一杯!”有人提议。

  “对!咱队连年亏损,今年有了井,有盼头了!周平给咱队带来好运气,是得干一杯!”有人应合。

  “那不行!”周平坚决不干。

  最后折中、妥协:五瓶中开两瓶,一人一小杯。杯和杯碰得山响,欢笑撒满原野。大家也不白喝,喝罢之后,特地把前几天打的一只狍子割下半扇送给他,支援我们这次的聚会。

  这一会热,一会凉的,晚上,他浑身烧得烫人。一试表,三十九度四。打了一针青霉素,第二天兜里揣着一针青霉素,扛着半扇狍子,不管猪号的老饲养员怎么劝,也不管那群猪八戒怎么叫,一清早他就往我这儿奔。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呀!那时候,每一次的聚会,都是极其神圣的,都象磁铁,牢牢吸引着大家的心……

  为了那次聚会,吴新和郑宝山险些没丧命。吴新胖胖的,在队里食堂当司务长,长得象相声演员马季。郑宝山高高的,在队里开拖拉机,长方形脸膛,眉眼周正有神,长得极象现在的排球健将汪嘉伟。不过,两个人既不爱说相声,也不爱打排球。他们都喜欢写两句歪诗,曾经给我们农场的小报偷偷投过无数次稿。可惜,一直到快离开北大荒之前,才登出来他们两个人共同创作的一首诗。拿来一看,五十行的诗删成四句民歌体了。不问收获,只管耕耘。他们照样写,照样乐啊。

  不过,过一片飘筏甸子的时候,他们可顾不得什么诗了。他们的鞋、裤腿都湿了。要来聚会,这是必经之路。我们管这片飘筏甸子叫“昆明湖”。它可没有一点儿颐和园昆明湖绮丽风光,那里面几千年淤积的泥草,象深深的大酱缸。必须小心踩在厚厚的草筏子上。一不留神,弄个透心凉是轻的。掉进大酱缸,小命就呜呼哀哉了。

  吴新胖胖的身子已经陷进飘筏甸子里,他大声呼喊着郑宝山。郑宝山伸出瘦长的胳膊拽着他,刚把他拉上来,自己又掉下去了。吴新又开始拽他。这比不上昆明湖上荡桨或者戏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一天,天都擦黑了,这二位还没有来。我们都有点担心了。我和周平赶到“昆明湖”。“吴新!”“郑宝山!”我们俩拼命地叫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只有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没有月亮。飘筏甸子摇荡着枯黄的草,飒飒之声令人不寒而栗。荒寥的草甸子上只有空旷的回声,和几只水鸟凄然的鸣叫。

  我们正要向飘筏甸子深处走去,对面走来了人影。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但我们几乎同时喊出了:“郑宝山、吴新!”“周平、韩大哥!”

  他们迷路了,险些在“昆明湖”中丧生。

  “快回去吧!今天的聚会又添彩了!回去好好给大家讲一段‘昆明湖’遇险记吧!”我说。

  “什么‘昆明湖’,纯粹‘害人湖’!”吴胖子说话一向冲,忿忿地骂道。

  为了那次聚会,遇到更艰难、危险的,是王乐元。他离我这儿最远,为了准时赶到,天蒙蒙亮就得上路。那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走到半路上,他的背后跑过来一只狼,他一点儿也没有发觉。狼立起身子,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后腿跟着他一起走。这是狼最恶的一手,只待人惊慌,一回头,立刻咬断你的喉咙,成了它的口中食。王乐元镇静地一步步往前走。狼大概也奇怪,这人怎么没慌张,也没回头,反倒还是那么若无其事一步步往前走呢?狼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和它都在静静地往前走。他和它走得都有些累了。王乐元从裤兜里悄悄掏出一把尖刀,一边走,一边使劲往后一戳,刀正对准狼的心脏,“嗤”,扎进去了,只听狼尖叫一声,随后,王乐元两只手抓着狼的两只前爪,一个大背挎,把狼摔倒在地,狼**着,象一摊泥,再也爬不起来了。王乐元全身汗淋淋,大口喘着粗气,一下子也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了……

  那一次聚会,大家多喝了几瓶北大荒酒。暖过身子,抖擞了精神,我们两位诗人当场赋诗一首。诗写得不怎么好,听起来却格外振奋。我们毕竟战胜了狼,战胜了“昆明湖”,使井喷水了……诗毕竟表达了我们青春的**和理想。“什么时候开发‘昆明湖’了,咱们出把子力气,再聚会聚会,就到‘昆明湖’上!”王乐元的提议,使我们的聚会达到了**。为这个提议,大家又连着干了好几大杯……

  3

  回到北京了,我们却再没能聚会聚会。我真后悔,为什么我就没有想起过呢?我也骂他们几位,为什么都没有想起过呢?莫非聚会这个词在我们的辞典中已经被淘汰了吗?

  那最后一次聚会是在什么时候?啊!是在我拿上一叠盖满朱红大印的证明材料,办好了病退回京的一切手续,要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时候,终于实现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在亲手开垦出来的“昆明湖”上聚会了!全农场调动了上百台拖拉机,奋斗了整整两个冬春,这片沉睡的荒原终于苏醒了!那一年春天,头一次播下的大豆种子吐出了小芽,绿茸茸一片,绿得真让人心醉。风一吹,轻轻摇曳着,象晃着无数顽皮的小脑袋……可是,我要走了!为了开发它,我们一起流过汗,出过力!它,曾燃起过我们青春的光和热,曾为我们那几年的聚会添过光和彩!可是,我第一个要走了……

  那一天,大家只喝闷酒,话不多,酒喝得也不多。似乎话、酒和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还记得我和吴新前几年在这里遇险吗?”郑宝山说。

  我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还记得我扛着半扇狍子去聚会吗?”周平说。

  我点点头,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

  “喝!喝!还说那些干嘛?”吴新给每人倒满酒,亮亮的大嗓门说道。酒,咕嘟嘟地流进大茶缸子里,大家捧起来,真有点易水惜别的悲壮气味。

  “为什么不说?我非说不可!那些不是我们的走麦城,是我们的骄傲!为了北大荒这块土地,我们贡献了青春,寄托了理想!怎么?不对吗?为了这个倒霉的‘昆明湖’……‘昆明湖’,什么他妈的昆明湖……我开着拖拉机曾经五天五夜没下车……开荒!开呀……开呀……”郑宝山喝醉了,话一下子多起来,止也止不住,一直到“哇”地一声,吐了一地,才止住了话。刚刚吐完,他又嚷开了:“哎,怎么王大场长还没有来呀?”

  当初,王乐元独身一人拼死一条狼,没过多久,记者就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胸有朝阳战恶狼》的长篇通讯,颇有些武松打虎的劲头。从此,他便官运亨通。队指导员、分场副场长,总场副场长……副场长嘛,当然忙啦!不过,这样的聚会,他可是从来没落过一次空呀!副场长,那是大伙这样叫他!在我们几个人的眼里,他还是他王乐元。他自己说:“纯粹是误会!不过也好,让我当这个副场长,也能替咱们知青说说话!”这次病退办得这么痛快,主要功劳得归于他。

  “不来,算!咱们再喝!”郑宝山还要喝,大家拦住了他。

  “韩大哥,我没有别的送你,早想好了鲁迅的两句诗。叫什么来的?吴胖子……”他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

  “‘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吴新一边扶着他,一边说着。

  “对!平安!平安……”

  这时,一个小豆子跑了过来。他是王乐元的通讯员,叫沈京京,六九届毕业生,比我们起码小六岁,刚从北京来插队两年多。我们从不叫他的尊姓大名,见到他,就叫他“小六九”。

  “‘小六九’,你们大场长不来,派你来干什么?”周平问他。

  “王副场长让我做全权代表!他正开会,没空来!”他倒挺严肃认真。说着,把夹在胳肢窝里一卷东西打开,“这是王副场长让我送给你的,做个北大荒的纪念!”

  我接了过来,一张狼皮褥子。那是王乐元亲手打死的狼做成的褥子啊!那是他用一条命换来的啊!他一直把这褥子当宝贝,不止一次说:“这是北大荒送给我最好的纪念。”现在,他把它送给了我!

  “王副场长说值得纪念的不是这狼,而是北大荒……”“小六九”又说道。

  “就你知道!用你解释!”吴新**地打断他的话。

  “本来嘛!这话说得就对!”

  “对个屁!王……王……他是什么场长!”周平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火。

  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聚会。少了王乐元,却多了一个“小六九”。北大荒啊,从此,你就只在我的梦中!如果不是我这次能见到你,也许,你就真的从我们记忆中滑走了吗?值得纪念的到底是什么?聚会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那时,我们真正体味到了吗?现在呢?啊!狼!北大荒!狼皮褥子……

  4

  我们今天的聚会定在中山公园。本来想在香山,正是秋天,看看红叶,忆忆往事,该多有情趣。可是,大家都嫌远点。又想定在十五年前临到北大荒插队之前聚会的地点:龙潭湖。大家又觉得土点。最后定在中山公园的藤萝架下,星期天下午两点整。我带着小女儿小梅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这里。

  秋天的公园没有青翠的嫩颜色,也没有大红大绿的喧闹。那分别是属于春天和夏天的。现在,四处是一片深沉的色泽。五叶枫红了,象穿着一身漂亮嫁衣的新娘。阔叶杨泛黄,阳光在每一片叶上跳跃,象画家调好了金黄的颜色,均匀地撒在上面,闪着光,迷着人的眼睛。金丝菊开了,梧桐叶落了,一缕缕桂花浓郁的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打散了好些个馨香四溢的麝香袋……秋天,真美!是一年中成熟的季节!

  广播喇叭里播送完游园须知后,播送苏小明唱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唱得抒情、甜美。一切气氛,和我们今天的聚会是这样的协调!啊!今天的聚会,有藤萝,有花香,有长椅,还有歌声……没有风雪,没有泥泞,没有飘筏甸子的恐怖和狼的威胁……

  “爸爸!叔叔们怎么还不来呢?”

  孩子早等得不耐烦了。都已经两点半了。

  “快啦!快啦!”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次聚会是这样激动,这样渴望!是为了唤回对北大荒的感情和回忆?是为了唤回我们自己的青春和理想?还是为了转达北大荒老人们的问候和关切?我说不清了。

  直至三点半,才象变魔术一样,这几位都陆续出现在藤萝架下。“叔叔来喽!叔叔来喽!”小梅拍着手,高兴地叫着。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我指指手表,啧怪中又有喜悦。毕竟多日不见了嘛!

  “能吗?这样的聚会,我们什么时候不来过?”周平说。

  “没忘了,韩大哥还象以往一样是东道主,呆会儿请我们诸位在旁边的来今雨轩吃一顿呢!”胖子吴新说话还是那么亮嗓门,惹得旁边的游人不住往这边多瞅几眼。

  王乐元说:“吃倒是小事,关键是咱们几个人回到北京,先后脚也都七八年了吧?要不是韩大哥提议聚会,咱们还摸不着见面的机会呢!”

  我笑了:“这倒真是!在北大荒,那么苦,那么险,那么远,还聚会聚会,一回到北京,倒没空儿了!你们说说,咱们可真是变了!”

  周平说:“当然变了!你看看你都一分为二,又变出一个小孩子了。我们呢,当初到北大荒时,下巴还没胡子呢。现在,毛刷子啦!”

  “那你说说,咱们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吴新打断了我的话:“咱们不讨论这些哲学问题。好不容易凑在一堆儿,谈点儿实际的!”

  吴新鸟枪换炮了,现在是一家正在兴建的饭店经理。刚回北京时,凭着在北大荒食堂干过几年的手艺,先考进一家饭馆,由剥葱、砸蒜、刷碗、生火,奋斗一年半,就升为红案组组长。他自己真刻苦钻研,星期天不休息,从前门老正兴到西四沙锅居,再绕到王府井萃华楼,见庙就烧香,见师傅就拜,真学会不少手艺。没过一年半,升为掌勺的主厨。这小子对象也先不着急搞,诗也不写了,干一行,爱一行,从北京图书馆借了本料理专家筱田统博士的新著《中国食物史》,自己翻开了古籍,查资料,要搞一本中国人自己写的食品史。这气魄,不胫而走,传到领导耳朵里。小伙子有志气,是块材料。正赶上提拔年轻人。提!一个三级跳,提成饭店的经理。好劲!十层的大楼盖起来,好堂皇,好气派哟!吴新这个胖子,大腹便便,还真有点儿经理的派头哩。只是说话还是那么直愣愣劲儿。

  郑宝山接过吴新的话茬:“对!好不容易见了面,先聊聊!我说诸位,你们谁和哪家报纸杂志的主编有关系?普通编辑也行呀!”

  在这帮人里,他和我混得最次。人家周平现在是一家肉类加工厂供销科科长。虽然在北大荒和猪八戒打交道,现在还没有离开猪八戒,成色可大不一样。不是吹牛,北京城四大城区,三大近郊区,起码有一半猪肉要经过他大笔一挥,才能出厂装车运走。王乐元是天生当官的苗子。要不是最后他病退回北京,据说要提拔到总局当头头去呢!现在,回北京了,不是副场长县团级的干部了。可比县团级干部还有实权,当上了房管所所长。北京城,虽然前三门、团结湖的楼房一片片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房子照样挤得要命!掌管房子大权的主儿,简直就是峨嵋山顶庙里的金佛,朝拜的人海了!我呢,回到北京,老早就结了婚,拖家带口,到现在还在街道一家服装厂干活。郑宝山回到北京一直待业,去年好不容易凭着在北大荒开拖拉机的技术,才熬到了汽车队,一直给人家当司机助手。

  “怎么?老兄,还写诗呢?有和尚没庙,没处发表,找庙门呢?”吴新打着哈哈。原来他们俩人最要好,回北京后象续上水的茶,渐渐地淡了。

  “诗?早不写了!改写小说了!”郑宝山说。

  “嗬!写小说了!”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现在行情变了!写诗的比看诗的还多,诗不值钱了,小说长行势喽!”

  “哟!”周平说,“没把咱们几位写进去吧?”

  “不瞒你们说,还真把你们几位写进去了。”

  “稿子就在我书包里,你们哪位认识主编、编辑五六的,帮咱递递!现在,干什么也得走后门。没个认识人,稿子就是卖不出去!”

  我开句玩笑:“八成你那稿子象我们服装厂的衣服,横是质量不成!”

  “质量不成?”他急了,“赶不上王蒙、刘心武,我承认。比那些一般发表的,我看一点儿不差!”

  周平说:“你都写的什么呀?这么吹牛皮!”

  “这留着呆会儿上来今雨轩,一边吃,一边消消停停说吧!你们哪位认识人?帮我把这篇小说发表了,稿费,我全部拿出来请客!”

  半天没说话的吴新眯着眼睛笑道:“这事,你交给我吧!”

  “你认识人?”

  “暂时不认识,以后马上就认识!”

  “你打的什么哑谜?”

  “我们饭店马上要落成,全国那些编辑到北京开会、办事,怎么也得摊上几位住我们这儿吧?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家不行那家还不行?你等着吧!要说以前咱们一篇也发表不了,好容易发表一篇,五十行诗剩下四行了。眼下,你敞开写吧!”

  “看你说得这份玄乎?”

  “玄乎?比这玄乎的事有的是!”

  “那倒真是!这叫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有些事,看起来好象挺难,在有些人手里就不难。可有些人手里再容易的事也犯难。”小个子周平说着,大家无不频频点头称是。“你比如说换房子的事吧,难不难?在咱们王乐元手里,易如反掌!”

  王乐元燃起一支香烟,又递给一人一支,英国三五牌香烟,我见都没见过。不知道这小子哪儿弄来的。

  “你先别给我上眼药吧!说吧,是不是想换房?”王乐元美滋滋吸口烟,说道。

  “看你说的!咱们一起在北大荒爬过呢!能这么生份?我说,现在市场上瘦肉可不好买,要点儿不?”

  “说起瘦肉了,看你们缺德不缺德?现在兴卖一种叫什么‘肉包肉’的!”

  这我倒买过。外面浮头一层瘦肉,里面包的全是肥膘子。纯粹骗人!

  周平冲大伙说道:“诸位,买肉找我去呀!扛半扇瘦猪回去怎么样?排骨、下水、心肝肺……一次性处理!”

  王乐元又一人递一支三五牌香烟,说道:“下月我弟弟办事结婚,还真得找你去!”

  “那没问题!随叫随到。我那房子……”

  王乐元哈哈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呢!”

  “没办法!我那房子靠着我们肉联厂,整天燎猪毛味儿……”

  这不明显地在做交易吗?难怪房子挤、瘦肉难买。要都象他们,就更挤、更难买。我们已经走到筒子河边。苍郁松树针叶间筛下点点秋光。对面故宫的角楼正挂着一只风筝。一对年轻的夫妻领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大包香蕉和苹果。秋色真美,充满芳馨和果实成熟的清香。我们呢?却谈起了这些!我真想说他们几句,没容我说,胖子吴新直戳戳对王乐元说话了:“我说我早跟你说的怎么样了?”

  “还换房?”王乐元问。

  “看你说的!”

  郑宝山大手一挥:“你们谁先换了房搬家,我先给你们谁开车装家伙!”

  “好!够哥们儿!”

  “看你们,哪儿是来聚会的,简直象做交易!”我忍不住了。

  周平反驳我:“怎么?你以为还象以前那样老八股?还象那时聚会起来,谈什么理想、抱负,开垦‘昆明湖’,建设北大荒,‘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呀?咱们吴、郑两位大诗人的诗吧?然后咱们再到北大荒的贫下中农家访贫问苦,听他们白乎一通?算了吧!”

  王乐元摇摇头:“也甭那么说,那些次聚会还是留给我们不少难忘的回忆!”

  “回忆管什么用?回忆象画,哪怕是个美人,也只能看看而已!”

  “跟你一起写了那么多的诗,就这一句还象诗!……”

  大家纷纷发起了牢骚,尽情地骂着不平。也许,他们说的有道理。仅仅靠回忆,填不平今天的沟壑。可是,斩断了昨天,难道今天会充实吗?我有些糊涂了。

  “韩大哥!你现在还这么纯洁得象圣教徒呀?”吴新对我说道,“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咱们弟兄们帮帮忙?跟你说实在的,咱们之间不搞那一套拉拉扯扯!只有咱们的关系才是真正的友谊!”

  是的!我有什么需要帮助吗?啊!小梅,家里没人看,幼儿园没关系、没后门,楞是进不去。“你们谁帮帮我找个幼儿园,我就念佛了!”人都有难处,船都有浅处啊!提提这,不算什么吧?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呢?交给我!”周平一把揽过来。他说得真对,再难的事,在有的人手里也变得容易起来了!

  郑宝山眨眨眼睛,问:“你管猪肉,还管着幼儿园啦?”

  周平胸有成竹:“我管不着幼儿园,可幼儿园得吃肉吧?”

  王乐元一甩烟头,说:“行!一句话,截啦!”

  “我这好几年的心事,没想到今儿这聚会上解决了!”

  “你看看!是现在的聚会管用?还是过去北大荒那柏拉图式的聚会管用?”周平问我。

  我说什么呢?人啊,是多么容易满足眼皮底下的事,又是多么容易忘却了过去的事?就在刚才我还责备别人做交易呢。现在,我呢?是啊,我实在羞于启齿,迫于无奈。啊,这是多么软弱,经不起轻轻一击的借口啊!我拉过小梅:“快谢谢叔叔吧!”

  小梅噘着嘴,半天没说话。

  我推推她:“快说啊!”

  她憋了半天,终于说了:“爸爸,我饿了!”

  啊!光顾着神聊海哨了。天已经不早,晚霞正在松树枝头飘散,筒子河里也已落日溶金。

  又是一桌子菜。又是一桌子酒。没有了狍子肉。没有了完达山的猴头、木耳。没有了北大荒的烈性烧酒和852农场的特产山葡萄酒……啊!没有的东西太多了!北京城并不是什么都有的。有些东西没有了,失去了,再想失而复得,是多么不容易呀!而失去了,我们往往并没有注意,更没有意识到失去的是值得珍惜的,是宝贵的。并不都是狼!

  5

  聚会结束了。没过几天,我的女儿进幼儿园了。郑宝山的小说能不能发表不敢保证,但却是辗转送到一位编辑的手中了。周平和吴新的新房子也都有眉目了。而我们只要有空,想买肉,总可以买到市场上难得见到的瘦肉。没白白辜负了这次聚会。我们毕竟得到了不少。大家相约:这样的聚会以后一定要常搞些,别忘了当年的情份和友谊。下一次聚会,把各位的夫人都要带上呢!

  毕竟已经是秋天了。我们已经成熟了。

  成熟了吗?

  就在这次聚会的第二个星期天上午,我带孩子上公园回到家里,爱人告诉我有人找过我,而且直责怪我上星期天在中山公园聚会,为什么没有叫上他?我问爱人认识他吗?她摇摇头。留下姓名和纸条吗?没有。

  “他只说今晚上还要来找你!”爱人说。

  是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次聚会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了,没落下一个人呀!

  晚上,他来了。啊,是“小六九”沈京京!

  “你怎么把我给忘了呢?忘了你们最后一次聚会还有我一位呢!”

  我不是忘了。根本就没有想起应该叫上他。

  “我是在大街上碰见了王乐元,听他讲起来的!”小伙子说得挺激动。他显得比我们要年轻得多,一脸朝气。其实,他才比我们小六岁,仿佛差着好几个节气!

  “听说你去了一趟北大荒,真羡慕你!我还真想那里呢!”他坐下来,和我唠起来,问起我这次回北大荒见到的一切,问那些老北大荒人,问“昆明湖”那片荒原现在建设得怎么样了……问了个底儿掉,门儿清。他还是象在北大荒时那样纯洁、天真、一派真情。啊!这些,为什么上星期天聚会时没有人这样详细地问起呢?为什么只有他问起了呢?

  “象炒熟的豆儿一样,我们一个个都蹦回北京了。一眨眼,七八年过去了!你说,这人也真怪!在北大荒时,想北京。回北京了,又想北大荒了!”临告辞时,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特意嘱咐我一句:“下次聚会,说什么你也得叫上我!见不到北大荒,常关心关心它,念叨念叨,也好啊!”

  他走了。我犹豫了:下一次聚会,要不要叫上他呢?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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