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细处:让世界知道曹雪芹和《红楼梦》

作者:刘心武 | 字数:4056
  让世界知道曹雪芹和《红楼梦》

  (1)用其母语创作的优秀文学作品,可以成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名片”。

  曹雪芹和《红楼梦》,可以作为中华民族和中国的“名片”。

  世界各民族、各国文学“名片”举例:

  ☆希腊:约公元前6~前5世纪三大悲剧家埃斯库勒斯

  索福克勒斯

  欧里庇德斯

  喜剧家阿里斯托芬

  ☆印度:约4~5世纪迦梨陀娑《沙恭达罗》(戏剧)

  ☆日本:约10世纪紫式部《源氏物语》(长篇小说)

  ☆伊朗:约13世纪萨迪《蔷薇园》(散文集)

  ☆意大利:13~14世纪但丁《神曲》(长诗)

  ☆英国:16世纪莎士比亚37部戏剧

  ☆西班牙:16世纪塞万提斯《堂·吉诃德》(长篇小说)

  ☆中国:18世纪曹雪芹《红楼梦》(长篇小说)

  ☆朝鲜:18世纪《春香传》(小说、戏剧)

  ☆德国:18~19世纪歌德《浮士德》(诗剧)

  ☆法国:19世纪雨果《悲惨世界》(长篇小说)

  ☆丹麦:19世纪安徒生《安徒生童话》(童话)

  ☆俄罗斯:19世纪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长篇小说)

  ☆美国:19世纪马克·吐温幽默小说

  ☆古巴:19世纪何塞·马蒂诗歌

  ☆奥地利:19~20世纪卡夫卡《变形记》(小说)

  ………

  中国古代的哲学家著作,以及古代诗人的诗歌,在国外知道的人比较多。但是,有一种说法,就是认为中国的长篇叙事文学,似乎跟别的民族别的作品相比,就比较弱,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完全可以与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学“名片”相提并论。

  曹雪芹和《红楼梦》,可以并且应该,作为中华民族和中国的一张文化“名片”。

  (2)《红楼梦》集中华文化精粹之大成,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一座高峰。

  通过《红楼梦》可以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宗教、伦理秩序、审美习惯、神话传说、诗词歌赋、园林艺术、烹调艺术、养生方式、用具服饰、自然风光、民间风俗……而这些因素并不是生硬地杂陈出来,完全融进了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流动与文字运用中。

  仅举一例。第四十回,书中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到了林黛玉住的**馆,发现窗户上的窗纱不对头。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李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而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些窗上的换了。”

  凤姐听了,说家里还有银红的蝉翼纱,有各种折枝花样、流云卍福、百蝶穿花的。

  贾母就指出,那不是蝉翼纱,而是更高级的软烟罗,有雨过天晴、秋香色、松绿、银红四种。这种织品又叫霞影纱,软厚轻密。

  这个细节就让人知道,中国人对窗的认识,与西方人有所不同。西方人认为窗就是采光与透气的,尽管在窗的外部形态上也变化出许多花样。古代中国人却认为窗首先应该是一个画框,窗应该使外部的景物构成一幅优美的图画,因此在窗纱的选择上,也应该符合这一审美需求,外面既然是“凤尾森森”的竹丛,窗纱就该是银红的,与之成为一种对比,从而营造出如画如诗的效果。

  (3)《红楼梦》有很高的精神境界,与世界上其他民族和优秀文化传统相通,共同铸造出人类的普适价值。

  不能把《红楼梦》简单地归结为一部爱情小说,也不能把它简单地归结为写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兴衰史。

  曹雪芹有政治倾向,《红楼梦》里有政治因素,但曹雪芹不是用它来表达不同**。曹雪芹超越了政治,通过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表达了更高层次的思考,那就是人类应该平等相处,大地上应该有诗意的生活。

  曹雪芹通过贾宝玉之口,宣布:“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又通过小丫头春燕转述贾宝玉的观点:“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的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五十九回)

  在世界上还没有“妇女解放运动”和“女权主义”的时候,曹雪芹却在皇权、神权与夫权结合得最坚实的中国清朝乾隆时期,把关注点集中到了青春女性身上,旗帜鲜明地为社会中的弱势族群——青春女性——鸣不平,争人权。而且,他那“女性三阶段论”,不仅是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伦理秩序的挑战,更避免了“唯性别”的空泛之论,指出封建社会主流价值观,通过包办婚姻和家庭宗法制度,使青春女性随着嫁人和岁月流逝,从纯洁堕落为污浊。

  曹雪芹通过“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艺术构思,塑造了一系列青春女性的形象,构筑了长长的文学人物画廊。他不避讳每一个人物人性的复杂诡谲,但从总体上,他为这些女子唱出了哀惋的悼怀之歌。

  曹雪芹还通过两个老婆子的话,描绘了贾宝玉的生存状态与人格情愫:

  “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第三十五回)

  “浮生着甚苦奔忙?”这是被称作“甲戌本”的古本《石头记》(现存古本《红楼梦》基本上书名都是《石头记》)开篇的一句诗。这就是终极追问,是人类最高层次的思考。通过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曹雪芹表达了“天人合一”、“世法平等”的思想。据曹雪芹合作者脂砚斋的透露,书的最后一回有个《情榜》,除贾宝玉外,是每十二个一组的女性榜单,每个角色还附“考语”,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第一个“情”字是动词,就是对没有感情的事物,也付出自己的感情去关爱,这是非常博大的人文情怀。

  (4)《红楼梦》具有超常的艺术魅力。

  残缺之美。有如现在陈列在法国巴黎罗浮宫的米罗的维纳斯。

  现在人们看到的通行本《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经考证,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

  我个人研究《红楼梦》,采取了两个手段,一是原型研究,一是文本细读。

  我从秦可卿这个角色入手,研究曹雪芹对文本的修改过程,从中了解他所处在的历史阶段的具体情况,他家族和他个人的遭遇,他的创作心理,他如何从生活的真实出发,经过艺术想象,去塑造艺术形象。我本人是写小说的,我研究《红楼梦》,目的之一,就是向曹雪芹学习,特别是学习他从生活真实升华为艺术形象的能耐。

  我的“秦学”研究只是一家之言。清代袁枚有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民国初期蔡元培有两句话:“多歧为贵,不取苟同。”这两句诗和这两句话,是我研究《红楼梦》时的座右铭。

  我的研究成果已经以《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一集、第二集(共36讲)的形式,由东方出版社在今年推出。

  曹雪芹的写作技巧非常高妙。他使用了“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手法。在似乎是无意随手之间,就埋下了伏笔,形成了悬念。

  比如第八回结尾。关于茜雪的故事,“枫露茶事件”,尚未展开,戛然而止,却又有关于秦可卿出身的古怪交代。其合作者批书人(有时署名脂砚斋,有时署名畸笏叟,有时不署名)在批语里透露:“茜雪至狱神庙方见正文……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

  《红楼梦》的叙述策略非常高明,兼有第一、第三人称的韵味。叙事语言与人物对话都非常流畅生动,而且有作者个人的风格。

  (5)应该对内普及,对外弘扬,使曹雪芹和《红楼梦》进入人类普适的常识结构中。

  我注意到,我们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在发言中,引用了根据《红楼梦》改编的戏曲里面的唱词,来比喻克服困难、历经艰险,去达到目的。其实,在《红楼梦》里,作者的叙述语言当中,就能找到可资引用的语言,比如第十七、第十八回,写贾政带着贾宝玉等在大观园里游览,有这样一些句子:“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见大山阻路……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这些语言似乎就可以用来比喻谈判需要以耐心和相互让步去取得成果。当然,书中许多人物的语言,简洁明快,更可以古为今用,略举出数例:

  “世法平等。”(第四十一回,贾宝玉说的)

  “大小都有个天理。”(第三十九回,李纨说的)

  “牛不吃水强按头?”(第四十六回,鸳鸯说的)

  “可着头做帽子。”(第七十五回,鸳鸯说的)

  “大有大的艰难。”(第六回,王熙凤说的)

  “事若求全何所乐?”(第七十五回,林黛玉说的)

  “是真名士自风流。”(第四十九回,史湘云说的)

  “惟大英雄能本色。”(第六十三回,史湘云说的)

  “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第六十五回,兴儿说的)

  “小心没有过逾的。”(第六十二回,薛宝钗说的)

  《红楼梦》里提到了若干外国,如女儿国、茜香国、真真国;提到了波斯国玩具、汪恰洋烟、“衣弗哪”膏子药、弗朗思牙的名为“温都里纳”的金星玻璃宝石……

  希望外交部人士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对外弘扬曹雪芹和《红楼梦》。

  有的古本(手抄本)《红楼梦》可能流落在国外,应该发现线索,进行寻找,争取宝物回家。

  曹雪芹祖上几代人陆续担任江宁职造。特别是他祖父曹寅、父辈曹颙、曹,实际上都兼有皇帝派给的,与外国来华商人等接待交往的特殊任务,有关这方面的资料也应该注意搜集。

  据传有一本1874年英国伦敦Douglas出版社出版的书,著者为WillamWinston,书的名字是DRAGON’SIMPERIALKINGDOM,黄色封面上有黄龙图案,大于32开小于16开,厚约3厘米。该书第53页上,有关于曹雪芹偷听英国商人菲立普给他父亲讲莎士比亚戏剧故事,而被发现受到责罚的内容。此书“文革”前北京有两个单位的图书馆里都藏有,“文革”中丢失。像这样的资料,应该设法再从国外搜集。

  现在国内有一些糊涂的、错误的看法,如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堕落的作品”,认为现实中有腐败、矿难、失学、欠薪、就医难……等诸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研究普及曹雪芹的《红楼梦》则是“吃饱了撑的”,甚至是“精神堕落”。这种文化上的民族虚无主义的观点,轻视甚至抹杀传承民族文化传统的态度,以及把关注解决现实问题和长远地铸造民族魂魄的细致工程对立起来的想法和做法,我认为都是必须加以批评、劝导、纠正的。

  在国内,应该做好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普及工作。

  对国外,应该把曹雪芹和《红楼梦》作为一张光辉耀眼的民族和国家的文化“名片”,加以弘扬。

  (本文为2005年11月21日应外交部邀请为约200位外交官演讲研红心得的内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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