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悔未陪师赏海棠
作者:刘心武 |
字数:2616
悔未陪师赏海棠
——痛悼汝昌师
前些天还在《今晚报》上看到周汝昌师的散文,今天下午忽然得他仙逝的消息,虽说早几月跟他女儿周伦苓通电话时就知道,他已经多时难以下床,时发低烧,心理上有所准备,但总又觉得他头脑还那么清楚,文思还那么蓬勃,不至于就怎么样吧,打电话给伦苓致悼,她说父亲确实大脑一直保持着最佳状态,前些天还跟她交代新书的章节构想,只是其他**明显在衰竭,本来就属孱弱的书生,毕竟九十多个春秋了,“丝”未尽而“蚕”亡,也在规律之中。她说不打算在家中设灵堂,不开追悼会,让老人静静地离去。
我本来只是个《红楼梦》的热心读者,1992年才开始写出发表一些关于《红楼梦》的文字,那时《团结报》的副刊接纳了我,允许我开设《红楼边角》的专栏,连续发表若干篇后,忽然一天得到周汝昌先生来信,他表扬我“善察能悟”,能注意到《红楼梦》中的小角色,如卍儿、二丫头,甚至有一篇议及“大观园中的帐幔帘子”,鼓励我进一步对《红楼梦》细读深探,得他来信,我异常兴奋,马上给他回信,一致谢,二讨教,他也就陆续地给我来信,我们首先成为忘年“信友”。他开始写来的信,还大体清晰,但是,随着目力越来越衰竭,以致一只眼全盲,一只眼仅存0.01的视力,那时写文章,大体已是依靠伦苓,他口述,伦苓记录,再念给他听,包括标点符号,他再修订,最后抄录或打字,成为定稿,拿去发表,但他给我写信,却坚持亲笔,结果写出的字往往有核桃那么大,下面一字会覆盖住上面半个字,或忽左忽右,一页纸要写许久,一封信甚或会费时一整天,由伦苓写妥信封寄到我处,阅读他的信,我是既苦又甜,苦在要猜,甜在猜出誊抄后,竟是宝贵的指点、热情的鼓励、平等的讨论、典雅的文本。二十年来,汝昌师给我的信,约有几十封之多,我给他的信,应有相对的数目,其中一次通信,拿到《笔会》发表,还得了一个奖,过些时,会与伦苓女士联系,将我们的通信加以汇拢、编排,出成一本书,主要是展示汝昌师的学术襟怀与提携后辈的高尚风范。
我关于《红楼梦》的文字,始于“边角”,延伸到人物论,又进一步发展到角色原型研究,最后聚焦到秦可卿,试图从秦可卿的原型探究入手,深入到曹雪芹的素材积累、创作心理、艺术手法、人生感悟、人性辨析、终极思考各个层面,对于我这样一个“红学”的门外汉,汝昌师不但能容纳我的“外行话”,而且为了将我领进“红学之门”,不仅是循循善诱,更无私地提供思路乃至独家材料。在对秦可卿研究的过程里,要涉及康熙朝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后被雍正改名允礽)的资料,汝昌师为帮助我深入探讨,将他自己掌握而尚未及在文章中运用的某些独家资料与考据成果,在信中毫无保留地写出,并表示随我使用。在汝昌师还是个大学生时,胡适曾无私地将孤本手抄《石头记》即“甲戌本”借给他拿回家使用,如今有人问:“现在还有像胡适那般无私提携后辈的例子吗?”我以为,汝昌师对我的无私扶植,正与胡适当年的学术风范相类,我将永远铭记、感怀!
我所出版的关于《红楼梦》的书,在CCTV-10《百家讲坛》录制播出的节目,以及去年推出的续《红楼梦》二十八回,利用了许多汝昌师的研究成果,我告诉他将使用其学术成果时,他欣然同意,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如今被一些人认为是“红学家”,其实是汝昌师拼力将我扛在肩膀上,才获得的成绩。当然,我们大方向一致,却也有若干大的小的分歧,大的,比如他近年发表著作认为《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应是湘云而非黛玉,宝玉真爱的并非黛玉而是湘云,我就不认同;小的,如他认为宝玉有个专门负责帮他洗澡的丫头,通行本上叫碧痕,他认为应作碧浪,跟宝钗问拿没拿她扇子的那个丫头通行本作靛儿,他认为应作靓儿,我却觉得仍应叫碧痕与靛儿,等等;我们都认为《红楼梦》最后一定会有《情榜》,但拟出的名单也有不少差异。
我可算得汝昌师的私淑弟子,但正如他所说,我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然通信不少,他还常为鼓励我吟诗相赠,隔段时间会通电话,多半是他家子女接了,把我的话大声重复给他听(他耳早聋),他做出回应,子女再转达给我,但有好几次,他觉得不过瘾,非要子女将话筒递他手中,亲自跟我对话,极其亲切、极其真率,写此文时,那声音仿佛还在我耳边回响。但我们相交二十年,见面却不过屈指数次。我第一次到他家,发现他家家具陈旧,不见一件时髦的东西,也未见到可观的藏书,颇觉诧异,后来又去几次,悟出他的乐趣,全在孜孜不倦的学术研究及文学创作中,当然“红学”是他最主要的乐趣,但他拒绝“红学家”的标签,他对《红楼梦》的理解是中华文化的百科全书,他研“红”也就是研究中华大文化,他还是杰出的散文家、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
汝昌师学术造诣极高,却不善经营人际关系,尤拙于名位之争,看他在《百家讲坛》讲“四大古典名著”,缺牙瘪嘴,满脸皱纹,但他一开讲,双手十指交叉,满脸孩童般的率真之笑,句句学问,深入浅出,大有听众缘,以致有的年轻粉丝赞他风度翩翩。他家里人,也都憨厚。我知几年前有一事,他们那个居民区,有些不养狗的人,对某些养狗的邻居,弄得吠声扰眠、狗屎当道深恶痛绝,便起草了一封信件,直递市政府,要求禁止养狗,到他家征求签名,汝昌师根本听不见,不知何事,子女接待,也未及细看信件文本,便代他签了名,哪知传媒报道了此事,可能是签名者中周先生名气最大,就以“周汝昌等吁禁止养狗”为标题,我看了那呼吁禁狗的信件引文,起草者大概是个恨狗者,把狗说得一无是处,结果引出网络上一片哗然,爱狗者群情激愤,将周先生骂个狗血喷头,有的还打听到他家电话,打去兴师问罪,我后来给周家打电话,回应是“此号码不存在”,想了若干办法,才接通周伦苓,她说不得已换了号码,且不忍跟父亲说明。其实汝昌师耳聋目眇,且极少下楼活动,哪里会因犬吠狗屎而觉困扰,更哪里会恨狗并恨及养狗为宠物者?代人受骂,直至仙去尚浑然不知。但就有学界某人知其事一旁嘲讽:“养狗有何不好?我就养了好几条藏獒。”
记得几年前最后一次去拜望汝昌师,他说春天到了,海棠即将盛开,真想跟你一起去看海棠花!他说即使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一派粉白,也是好的;又说海棠不是无香,而是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淡淡的、雅雅的。我当即表示待海棠开时,找辆车陪他一起去赏海棠,他说知道北土城栽种了大片海棠,我说原摄政王府花园现宋庆龄故居的海棠树大如巨伞花期时灿烂如霞,也是一个选择。我深知汝昌师最钟情《红楼梦》中的史湘云,而海棠正是湘云的象征之一。但后来我竟未能践约,如今悔之晚矣!
2012年5月31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