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精选.1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35218
  

  暴风雪

  马儿在山间厚厚的积雪上疾驰,

  看啊!山的那边,

  是一座美丽的神的庙宇,

  孤零零地,在寒风中屹立在大道旁。

  ……

  忽然之间,鹅毛大雪纷纷从天而降,

  白茫茫的一片,

  一只乌鸦在头顶上拍着翅膀,

  飞过雪橇的上方。

  ……

  忽然之间,一声不祥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马儿竖起鬃毛,疾驰在原野上,

  凝视着黑暗的远方

  ……

  ——茹可夫斯基①1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首诗句引自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1811年岁末,是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纪念的时代,为人忠厚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悠闲地生活在涅纳拉多沃村的自家的大庄园里。他一向热情好客,对人和蔼可亲,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邻居们经常会聚在他家吃喝畅谈,和他漂亮的太太玩玩五戈比一局的波士顿牌,但是有些客人来他家只不过是想看一下他漂亮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那年十七岁,身材特别好,皮肤白白的。她被人们视为当地富有的姑娘,有很多人想得到她的芳心,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的后代。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从小就读法国小说,并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因此,她必然会像小说的情节一样坠入爱河。她爱上了一个穷小子,他是一个陆军准尉,当时正好赶上休假,就回自己的村子住上几天。不用说,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也同样坠入了爱河。但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在发现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后,严厉地制止自己的女儿挂念他,对他的态度也极其恶劣,还比不上接待一个退了休的陪审员呢。

  这对苦命恋人一直在偷偷地通书信,每天都会在密松林里或是破旧的教堂边偷偷约会。他们在那里立下了誓言,抱怨各自心中的痛苦,想尽一切办法摆脱眼前的障碍。通过多次通信和商议,他们俩得出一下结论:既然我们两个人永远不能分开,而我那残酷无情的父母又顽固不化地阻止我们在一起,那么,我们只能选择离开他们了!这个主意太妙了!这位年轻人终于想到了使自己得到幸福的方法了。那个整天陶醉在罗曼蒂克主义中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非常兴奋,因为他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寒冷的冬季将至,这对苦命鸳鸯的幽会也就会暂时停止了,但书信往来可比以前更加频繁了。几乎在每封信中,都可以看到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求婚,他要她和自己偷偷地结婚,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过一段日子,然后二人跪在父母脚下,二老最后一定会被这对恋人勇敢地争取爱情和幸福的行为和眼前不幸的遭遇深深感动,他们一定会对这对**说:孩子!来吧,到我们怀里来,让我们拥抱你!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始终犹豫不决,许多私奔的计划全都被推翻了。最后,她同意了一个方法:在约定好的一天,她绝对不能吃晚饭,然后借口说自己头疼躲进房间里,她的贴身仆人(她的心腹)和她一起穿过后院的门廊,一直走到花园,花园后门还要有一辆雪橇,她坐上雪橇一直飞奔到离涅纳拉多沃村只有五俄里路程的冉得林诺村,然后迅速走进教堂,到时候,弗拉基米尔就会在那里等着她们。

  到了决定命运的那天晚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没有睡觉。她收拾好行李,装了几件外衣和裙子,她给她的女友(一位平时爱多愁善感的姑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又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她用最感人的语言与父母道别,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对父母的抗拒,恳请父母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她还在信的末尾处这样写道:如果你们给我机会以后趴在二老的膝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用一枚图拉出产的图章封好了这两封信,图章印出了两颗**燃烧的心和文化气息浓厚的题词。紧接着,她一头扎在床上,直到天亮。但是在夜里,那些恐怖的幻想一直惊扰着她。

  她感觉到,正在她坐上雪橇准备逃往教堂结婚的那一瞬间,她的父亲拦住了她,一把把她从雪橇上拽下来,然后扔到黑漆漆的悬崖中……她一头跌下去,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还隐约感觉到自己看见了弗拉基米尔躺在草地上,面色惨白,全身沾满了血。他马上就要死了,用含糊不清的、令人揪心的声音恳请她尽快与自己结婚……还有许多破碎的、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恐怖的幻想片段不断地在她心中闪过。

  最后,她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了,并且她真的头痛了。父母一眼就看出了她有心事,亲切地探问:“玛莎!怎么了?生病了是吗?玛莎!”——眼前的这一切已经完全令她失去了控制,她的心都碎了。她尽最大的努力安慰父母,想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但又装不出来。到了晚上,她一想到这天是她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心里就无比难受,整个心紧紧地缩在一起。她快熬不住了,心里默默地与父母、亲人以及身边的所有事物一一告别。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的心像揣了只小**一样咚咚直跳。她用颤抖的嗓音对父母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吃不下饭,于是离开了父母。父母亲吻了她,像往常一样带给她亲切的祝福。她激动得差点儿流下眼泪。回到房间后,她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女仆劝她一定要镇定,让她打起精神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半个小时,玛莎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自己温暖的闺房和平淡的**生活了……

  窗外下起了暴风雪,寒风在怒吼,窗外的护板不停地抖动着,撞得直响。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会儿,家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睡觉去了。玛莎披上一条花布披肩,穿了一件厚厚的外衣,手里拎着一只箱子,偷偷地离开闺房,走到后门,仆人跟在后面,拎着两包大行李。她俩一同走到花园,暴风雪依然猛烈地下着,寒风凛冽地吹在身上,仿佛要拦住这两个年轻的犯人。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那里等她们了。马儿已经冻僵了,不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弗拉基米尔派来的车夫在马车前面踱来踱去,然后用缰绳勒住了马儿。他搀扶着小姐和仆人一同坐上雪橇,放好了手里的包袱和箱子,一把抓住缰绳,马儿立刻飞奔起来。

  现在,我们把这位富家小姐的命运交给上帝和车夫杰廖什卡的驾车技术去吧,然后回过头来看看那位年轻的新郎官!

  弗拉基米尔骑了一整天的马,一大清早,他终于找到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甫,费了很多口舌才与他达成协议,紧接着,他又到当地的地主中寻找证婚人。他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一个退了休的骑兵少尉,他四十多岁,名叫德拉文,这个人非常愿意为这对苦命恋人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活动可以让他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和往年骠骑兵搞的那些恶作剧。

  他让弗拉基米尔在家里吃中午饭,然后向他保证,找另外两个证婚人的事全交给他负责。他说话还真是算数,吃过中午饭,他家里就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留了一小撮胡须、脚上穿着踢马刺的靴子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另一个是县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孩,他就在前段时间刚刚加入枪骑兵。这两个人不但非常愿意当弗拉基米尔的证婚人,甚至还向天发誓,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弗拉基米尔听了这两位的话激动得痛哭流涕,紧紧地拥抱了他们,然后立刻回家张罗结婚的事去了。

  已经快到深夜了,他对忠诚的车夫杰廖什卡再三详细地叮嘱了行动的计划,然后让他驾起由三匹马拉的雪橇前往涅纳拉多沃村,又让自己准备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需要车夫,只身一人前往冉得林诺村,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这时应该到了教堂。他认识路,只要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然而,弗拉基米尔刚一走到村外那片野地上,就刮起了大风,暴风雪瞬间降至大地,他的眼睛被风吹得都睁不开了,什么都看不见。不到一分钟,路上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周围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混沌之中,只能看到无数雪花在空中狂舞,天地浑为一体。弗拉基米尔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野地里了,于是他想一定要赶到马路上去,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他骑的那匹马折腾了半天,一会儿跑到雪堆上,一会儿陷入深沟里,雪橇还经常翻倒。

  弗拉基米尔努力摆脱困局,只希望自己不要迷失方向。他感觉自己已经困在这里半个多小时了,但他还是没有赶到冉得林诺村的那片丛林里。又挣扎了十多分钟,依然望不到远处的丛林。弗拉基米尔驾车驶过一片难以下脚的田野。暴风雪依然怒吼着,天空一片昏暗。马儿也疲惫不堪了,尽管它时不时地陷进齐腰深的积雪里,却依然流了很多汗。

  最后,他发现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弗拉基米尔停住了脚步,他努力地回忆着、思考着,最后非常肯定应该往右拐。于是,他掉转雪橇,朝右方赶路。马儿累得艰难地挪着脚步。他在路上足足浪费了一个小时,冉得林诺村应该很快就能到了。他走着、走着,一直没有走到野地的尽头,到处都是雪堆和深沟,雪橇总是翻倒,他也就不断地停下来把它扶正。时间一点点地流走,弗拉基米尔已经坐立不安了。

  终于,他看到远处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向那边飞奔过去。当他走到近处一看,发现一片林子。感谢上帝!他想,现在终于快到目的地了。他沿着林子前行,只想尽快走到他所熟悉的马路上或是绕过这片林子,因为冉得林诺村就在这片林子的后面。

  他很快就走到了马路上,驾车驶进了铺满冬季落叶的树林中去了。狂风根本无法吹进这片林子,道路非常平坦,马儿也来了精神,弗拉基米尔便踏实了很多。

  他依然向前走,可还是看不见冉得林诺村,林子仿佛也没有尽头。弗拉基米尔这才惊恐地发现,他又走进了另一片陌生的森林,他彻底绝望了。他抽打着马儿,那匹可怜的马肆意奔跑着,但是很快就放慢了脚步,一会儿,马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拖着他走了,无论可怜的弗拉基米尔怎样努力,马儿都跑不起来了。

  渐渐地,他发现树林越来越稀疏了,他走出了森林,可依然看不见冉得林诺村。这时,估计快到半夜了,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泪水滑过他的脸庞,他失落地不知方向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暴风雪停了,乌云也渐渐散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覆盖着波浪状积雪的平原,像一层白色的地毯。这里的夜色格外明亮。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村庄,稀零零地坐落着四五家农村的宅子。弗拉基米尔驾着马儿朝着村子驶去。他到第一个宅子外面,跳下了雪橇,跑到窗前敲打了几下,希望找个人问问路。过了几分钟,宅子的窗户终于打开了,一个大白胡子老头儿探出头来。

  “什么事?”

  “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

  “你是问我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吗?”

  “对!是的!离这里还远吗?”

  “不远,只有十俄里路。”

  听了老人这个回答,弗拉基米尔傻了,他一把揪住头发,就像一个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一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

  白胡子老头接着问,但是弗拉基米尔已经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匹马,载我去冉得林诺村啊?”

  “我们哪里有马啊!”

  “那么,能帮我找一个带路的人吗?我可以付钱,要多少都可以!”

  “你等一下!”老头放下百叶窗,“我让我儿子给你带路。”

  弗拉基米尔在外面静静地等着,过了几分钟,他又去敲老人家的窗户。窗户又被打开了,依然是那个大胡子。

  “什么事?”

  “你儿子怎么还不出来啊?”

  “马上就好,他在穿鞋,你好像冻僵了吧?快来屋里暖和暖和吧!”

  “谢谢!让你儿子快点出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拄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他走在前面探路,一会儿指指点点,一会儿探寻在什么地方,因为路面已经被大雪挡住了。

  弗拉基米尔问:“现在几点了?”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

  弗拉基米尔失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抵达冉得林诺村时,公鸡已经打鸣了。教堂的大门也关上了。弗拉基米尔给带路的年轻人一些钱,然后走到院子里找神甫。他在院子里根本没找到派出去的三匹马拉的雪橇,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现在,让我们再回过来看一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吧,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里很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父母醒来以后走到客厅,他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没有摘下睡帽,身上穿着厚厚的绒布短上衣,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也穿着棉布睡衣。他们摆好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吩咐一个女仆人去看一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身体好些了没有,昨晚睡得怎么样。女仆人回来告诉主人:“小姐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但现在她已经好多了,她很快就会来客厅见您。”果然,大门打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进客厅向父母请安。

  “你的头还疼吗,玛莎?”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亲爱的爸爸!”

  “玛莎!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中煤气了啊?”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我觉得可能是,母亲!”

  这天白天的生活很平淡,但是到了晚上,玛莎的病就严重了,她起不了床了,派了一个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医生直到傍晚才赶到她家,正好赶上病人在说胡话。可怜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患了严重的热病,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挣扎了半个月。

  家里没人知道那场预谋已久的私奔行动,那天夜里写好的两封信已经被烧毁了。她的女仆人也不敢对外讲半句话,生怕招她生气。神甫、退休的骑兵少尉、大胡子土地丈量员以及那位年轻的枪骑兵都懂得小心谨慎,并且没有什么理由,即使是喝醉了的车夫杰廖什卡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就这样,虽然有将近半打人参与了这件事,这个秘密依然没有泄露出去。但不妙的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生病的时候总是说胡话,自己倒是吐露了肚子里的真情。但是,她说话语无伦次,以至于她母亲虽然一步都没有离开她,最多也只是从她的胡话中明白了一些事情:女儿深深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艰难而又隐蔽的爱情很有可能就是使她患重病的原因。她和丈夫以及几个有地位的邻居们经过商量,最后达成了一致: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命运应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命运躲也躲不掉,贫穷不是罪过,女人嫁的是男人不是金钱,等等,这种结论。每当人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时,道德格言就显示出它的作用了。

  这段时间,小姐开始恢复健康了。我们早就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中找不到弗拉基米尔的影子了,过去的那种冷遇已经把他吓傻了。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派手下人去找他,向他通报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喜讯:同意这桩婚事了!

  但是,涅纳拉多沃村的这两位老地主接到了一封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信,他们招他做女婿,他居然回复了一封半疯半癫的信。信中说道,他的脚将永远不会迈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一家永远忘记他这个苦命的人,只有死亡才是他的目的。

  几天后,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返回军营去了,这件事发生在1812年。

  她的父母过了很长时间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恢复健康的玛莎,她也闭口不提弗拉基米尔。转眼过去了几个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鲍罗金诺战争的立功者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她担心得一下子晕倒了,父母害怕她再生病。但幸运的是,她这次昏厥没给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

  紧接着,另一个灾难又降临了:她的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遗产由他的女儿继承。但是,所有的遗产也不能安抚她脆弱的心灵,她一心一意地为可怜的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分担痛苦,她发誓要永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女二人离开了涅纳拉多沃,因为这里是个悲伤地,她们移居到另一个庄园去了。

  又开始有一大批求婚者追求这位温柔、美丽又富有的姑娘了,但她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她母亲经常劝她在当地找个男朋友,但她听了只会摇摇头,然后愣一会儿神。弗拉基米尔已经离开她了,在法国人进攻的前夜,他在莫斯科悲惨地死去了。在玛莎心里,没有什么比对弗拉基米尔的思念更神圣纯洁的了。她至少保存了所有能使她回忆起他的东西:他曾经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作品、曲谱以及他为她摘抄的浪漫的爱情诗歌。当邻居知道她这段历史后,都为她忠贞不渝的爱情赞不绝口,并且好奇地静静等待一位大英雄来挽救她脆弱的心灵,希望他能战胜那位**般的阿尔杰米萨①1的饱含悲伤的忠贞之心。

  这段日子,战争光荣地结束了。我们的军队从国外凯旋,祖国人民热烈欢迎他们。大街上响起了激昂的胜利歌曲,《亨利四世万岁》②2和《若亢特》③3。这些军人出征时大多数都是一群小毛孩,经过战争的洗礼后,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他们个个胸前挂着勋章,打了胜仗回来了。

  英勇的士兵们围在一起欢快地畅谈着,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法国话和德国话。真是令人难忘的时刻啊!那个无限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啊!一听到“祖国”这两个充满爱国情感的字眼,所有俄罗斯人的心都是万分激动的!人们相见的场面是多么的甜蜜啊!全国上下,万众一心,把全民族的骄傲与对皇上的拥护和爱戴合成一体。对于皇上来说,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

  女人们,全体俄罗斯女人们在当时是多么的至高无上啊。平日里的冷漠消失了,她们手舞足蹈,醉人的喜悦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她们在欢迎英雄归来的时候大声喊:“乌拉!”兴奋的时候她们“还会把

  ①阿尔杰米萨: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②原文为法文。

  ③《若亢特》:尼柯罗的歌剧,又名《探险家》。帽子扔到空中”①1。

  在当时,俄国的军官中,有谁敢不承认是俄国的女人给了他们世界上最好、最宝贵的回报呢?……

  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和她的母亲居住在××省,没有机会看到两个首都庆祝部队凯旋的欢腾场面。但是,在偏僻的小县城以及农村,那种全国人民庆祝的场面可能会更加热烈。对于一个军官来说,只要抛头露面,出来见一下当地人,就等于一次真正的凯旋,穿着燕尾服的情哥哥在他面前也逊色了很多,只能甘拜下风。

  我们刚才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了,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用冷漠的态度对待外人,但她的周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追求者,这群人终于逐渐离开了她,这是因为她身边出现了一个骠骑兵少校,他的名字叫做布尔明,脖子上总是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正像小姐们私下里说的那样:他的脸真是有趣的苍白。他当年大约有二十六岁,正好赶上放假回家休息,他家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家挨得特别近,关系也很融洽。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的态度可与其他人不一样,只要他一出现,她脸上平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忧伤一下子就会消失,显得比以前更加欢快。我们绝对不能认为她这是在向他卖弄风情,但是,如果有位诗人看到她的行为举止,一定会说:

  如果这不叫**情,那它叫做什么呢?……②2

  布尔明的确是一个值得人们热爱的年轻人,他也恰好具有讨女人欢心的聪明才智,他平素殷勤机智,对人关怀入微,仪态落落大方,没

  ①摘自格里鲍耶陀夫(1765—1829)的喜剧《聪明的痛苦》。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有一丝掩饰,但有时会表现出一些无所事事的态度。

  他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友情看起来非常单纯、自然。但是,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的心思和目光永远紧紧地追随着她。看起来,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但是我们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绯闻,说他以前是个可怕的流浪汉。但是,这些流言根本无法动摇他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心中的地位,因为她也和普通的年轻女人一样,可以不计较他的过去,这些正好说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并且性格激烈。

  然而,这位年轻的骠骑兵的沉默态度比一切都……(胜过他的热情关怀,胜过他欢快的言行,胜过他那有趣的苍白的脸,胜过他那裹着绷带的手),他身上特有的沉默比一切事物都容易挑起女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他了,而他原来就是一个英勇机智的人,生活阅历也很丰富,也许他早就发现她对自己的不寻常的态度了。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跪在她的石榴裙下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是什么原因阻止了他?是因为所有的真情都会有恐惧相伴吗?是因为他太高傲?或者是因为**大盗在实施犯罪之前**的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胆怯是阻拦他的唯一原因。因此,她对他的态度比以往更加体贴了,如果条件允许,她甚至还可以用更多更温暖的关怀激励他。她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一场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完美结局,并且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那些罗曼蒂克式的表白。

  秘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论是什么类型的,都是心头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慢慢地,她的手段终于赢得了预期的效果,至少布尔明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愣住神,用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激动地盯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样子,作决定的关键时刻就要到了。四邻已经开始谈论他们结婚的事了,好像婚事已经定了一样,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心里非常高兴,她认为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相称的夫君。

  一天,老夫人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无聊地摆弄着纸牌占卜,这时,布尔明走了进来,看到没有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马上就问她的去向。

  “她在花园里,去找她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布尔明走出客厅,老夫人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做祈祷,心下掂量着:真希望今天事情能有个好结果!

  布尔明在一个幽静的池塘边看见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坐在一棵柳树下,手捧一本书,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这个场景简直就是浪漫小说中的女主角形象。二人聊了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借机故意打断谈话,这样一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更加尴尬了,也许只有凑巧的、决定性的表白才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事情果然顺着人们的心意发生了,布尔明觉得自己当时特别尴尬,说自己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求爱了,并请她能给他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低下头,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您了……(此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火辣辣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放任自己天天到这里看您,每天和您说说话——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忽然想起了圣·蒲列艾①1的第一封信)直到现在,我不再想与命运相抵抗了。我整天思念着您,您那温柔可爱、无与伦比的高大形象从此将成为我一生的痛苦与欢乐,但我现在必须要履行一个重要的义务,这就是告诉您一个非常可怕的秘密,在你和我中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并且这个障碍永远存在,不会消失。”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紧张地立刻打断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成为您的妻子……”

  ①圣·蒲列艾:法国作家卢梭的小说《新爱绿绮思》中的男主角。

  “这点我知道,”他小声回答,继续说,“我知道您以前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但他已经战死沙场了,您在过去的三年中不停地抱怨……我亲爱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您不要再剥夺我给自己找的最后一个宽慰自己的机会,我猜想,您也许会满足我想得到的幸福,如果那件事……哦,对了,看在上帝的情分上,不要提这件事!您让我心里非常痛苦。是的,我知道,您也许会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但——我是一个有着不幸遭遇的人……我是一个结过婚的人了!”

  听到这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我已经结婚四年多了,但我还不知道我的妻子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包括我以后会不会见到她都是一个疑问!”

  “您说的是什么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大声叫喊,“奇怪!继续说!一会儿我再说……求求你,快点讲吧!”

  “1812年年初,”布尔明说,“我焦急地前往维尔纳,因为我的团队驻扎在那里。有一天晚上,到了一个小驿站,当时已经很晚了,就在我吩咐立刻套马的时候,天上忽然起了暴风雪,当时,驿站长和车夫都劝我别着急,等暴风雪小点了再走。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我心中有一种无法言语的不安情绪打乱了我,恍惚中仿佛有个人在推我向前走。当时,暴风雪依然怒吼着。我已经等不急了,然后又吩咐套马,我们要冒着暴风雪赶路。车夫想驾着雪橇沿着河面走,这样可以减少三俄里路程。河岸上覆盖了厚厚的积雪,车夫走错了路,没有拐上大道,这样,我们就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暴风雪没有停,我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片灯火,于是让他们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走。我们走进了那个小村庄,一个木制的教堂里闪着灯光。教堂的大门敞开着,栅栏门外摆放了几辆雪橇,有个人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踱来踱去。

  “‘到这边来!快到这边来!’几个声音在朝我们喊。

  “我立刻吩咐车夫向他们走去。

  “‘哟!你这是在什么地方耽误的啊?’

  “一个人对我说:‘新娘都已经昏倒了,神甫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正想回家呢。快下车吧!’

  “我一语不发,默默地从雪橇上跳下来冲进教堂,教堂里点着几根蜡烛。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另一个姑娘正在为她揉太阳穴。

  “‘感谢上帝!’第二个姑娘说,‘您可终于来了!差点要了小姐的命!’

  “一位老神甫迅速站在我面前:‘您希望现在就开始吗?’

  “‘好,那您现在开始吧!开始吧!我的神甫!’我三心二意地回答他。

  “那些人把小姐搀了起来,她长得非常漂亮……我当时犯了个大错误,简直是无法理解、无法饶恕的轻浮啊!……我紧挨着她,一起站在讲经台前,神甫的神情和动作都很紧张,三个男人和一个贴身女仆搀扶着新娘,只顾着照顾她,就这样,我们就举行了婚礼。

  “‘让我们的新人接吻吧!’旁边的人对我们说。

  “妻子扭过她苍白的脸看着我,当我正要吻她的时候,她惊声尖叫了起来:‘呀!不是他!他不是我的新郎!’

  “紧接着,她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证婚人用惊恐的目光盯着我。我立刻逃跑了,出了教堂,没有一个人拦着我,我跳上雪橇,大声吩咐说:‘快走!快离开!’”

  “我的天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非常震惊。

  “那您不知道您的那位可怜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结婚的那个小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我那天晚上是从哪个驿站向那里走的。当时,我根本没有把这场恶作剧放在心上,我离开教堂,就在雪橇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当时已经到第三个驿站了。当时跟随我的跟班在行军时也战死了,因此,我根本没有机会再找到那位美丽的姑娘了,我和她开了一个荒唐的大玩笑,现在,她开始狠狠地报复我了。”

  “天啊!我的上帝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说,她一把抓起了他的手,“那就是我!您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来吗?”

  布尔明当时脸色惨白……一下子跪倒在了她的脚下……

  驿站长

  十四品的小文官儿,

  小驿站的大总管。

  ——维雅齐姆斯基①公爵1

  有谁没骂过驿站的站长?有谁没和他们吵过架?有谁会在愤怒的时候没有向他们索要过那本要命的意见本,在那上白费笔墨地指控驿站长滥用职权、愚昧无知以及不务正业呢?又有谁不视他们为败类,或是穆罗姆森林里的流氓土匪呢?

  但是,我们如果从公平的角度想想,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在批判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容很多。驿站长是什么人啊?就是一个十四级的背着小黑锅的悲惨角色,那些有名无实的官衔只能帮他们永远不会挨揍,而且并不是所有拳脚都能拦得住。维雅齐姆斯基公爵还有趣地把他们称为“大总管”,那么大总管的职务是什么样的呢?不也是老老实实地在岗位上干苦活儿吗?

  无论白天黑夜,他们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旅客们把在无聊的旅

  ①维雅齐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这两句诗摘自他的《驿站》,普希金在此基础上作了些修改。行中憋了很久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驿站长身上。天气恶劣、道路难走、车夫偏执、马匹速度慢等,全都怪到他头上!一个旅客走进他那间破旧的小屋子,还像敌人一样仇视他。如果驿站长能迅速打发走一位不速之客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如果恰好赶上当时没有马匹,那将会发生什么呢?……上帝啊!他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会遭到威胁!在寒冬,无论是下雨还是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他都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奔波。在暴风雪和主显节附近那段寒冷的季节,他却只能躲进走廊,暂时避一避一肚子怨气的旅客的谩骂,偷享一刻清闲。

  一位大将军光临此地,驿站长显得非常惊恐,将军分给他最后两辆三套马车,其中一辆还是专门的特快邮车。将军离开了,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五分钟过后,又是一阵铃铃铛铛的声音!军机处的信使来了,扔给他一个驿马使用证!……

  我们要做的只有把这一切细细地体味一下,那么心头的怨气自然就会消失了,也许还会对他抱有真诚的同情心。我在这里再多说几句: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走遍了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全国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很了解,好几代的车夫我都认识,很少有驿站长是我不认识的。我在旅途中,把所有观察和积累的有意思的材料整理出来,想在以后出版。现在,我只想说一点:大多数人对驿站长这类人的态度都是不公平的。一般情况下,那些被人辱骂的驿站长都有着温和的性格,他们天生助人为乐,喜欢与人交往,不追求太多名利。如果有机会听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不幸的是,过路人根本不会关注这些),真的可以学到很多有意思并且有益的知识。就我本人而言,我必须承认我宁肯站在那里听驿站长们的闲谈,也不愿听取因公在外出差的某个六等大文官的畅谈。

  你一定猜到了,在驿站长这类值得尊敬的人物中,肯定有我的好朋友。的确,我对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怀念是永远值得珍惜的。周围的环境使我更愿意与他接近,下面我就为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讲一讲这个重要的人物。

  1816年5月,我旅行到某个地方,沿着现在已经废弃了的某个驿道经过某个省。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官,只有资格乘坐到站需要换马的驿车,还要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那里的站长们都对我很不礼貌,我必须通过多次辩论才能得到对我有用的东西。

  我当时年轻,火气大,一看到驿站长把为我准备好的三匹马套在某位大官老爷的轿车上,我就开始怨恨驿站长的无耻,骂他是小人、贱骨头。这种事情在哪都一样,在省长的午餐会上,经常会看到势利的仆人按照官衔等级给大家上菜,路过我时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一直对这种事愤愤不平。

  现在想想上面讲的两件事,我倒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假如废除“小官敬大官”的通行规则,而换成“低智敬高智”的规则,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到时候肯定会争得头破血流!仆人上菜从谁开始?好了,不再废话了,接着讲我的故事最重要。

  那一日,天气酷热难耐,我在距离××站三俄里路的地方,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不大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把我浇成了落汤鸡。当我到车站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第二件事就是讨杯茶水喝。

  “喂!冬尼娅!”站长大声叫道,“快拿茶炊过来,再拿些奶油。”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从屏风后面跑出来,立刻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完全把我吸引住了。

  “她是你的女儿吗?”

  “对啊,是我的女儿,大人!”他满心欢喜地说,“她非常聪明,还特别勤快,和她去世的娘一模一样。”

  他边说边为我登记驿马使用证,我无事做,就去观赏挂在他那简单又整齐的屋子墙壁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讲的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戴着一顶便帽,身穿大宽长袍的可敬的老人,正在送走一个年轻气盛的狂躁小伙子,他匆忙收下了老人给他的祝福和一个鼓鼓的钱袋;第二幅画着重描绘了那位年轻人的堕落生活状态,他坐在桌子旁,几个酒肉朋友和不知羞耻的**围在他身边;第三幅画描绘的是一个花光了身上所有钱财的年轻人头戴一顶三角帽,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喂猪,他与一群猪在食槽里争食物,扮演着一脸烦恼和悔恨的角色。最后一幅,讲述的是他回到了父亲身边,一位慈祥的老人穿着干净又整齐的衣帽,站在门外迎接儿子归来,浪子跪在地上,远处还画了一个厨子正在宰杀一头大肥牛,哥哥正在那里询问仆人高兴的原因。在每幅画的下面,都有非常贴切的诗句。这套画、栽在花盆里的凤仙花、挂满花边的床单以及我当时看到的其他东西,直到现在,我仍然历历在目。此时此刻,那家主人的音容笑貌仍然令人难以忘怀,他五十多岁,身体非常健康,精力也很旺盛,身穿一件深绿色的长制服,胸前还佩戴着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还没等我腾出手来给老车夫付车钱,冬尼娅就端着一杯茶炊进来了。这迷人的小妖精看我第二眼就知道她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完美的印象,她垂下了碧蓝色的大眼睛,我和她聊起天来,她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很大方,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羞涩,一看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我邀请她父亲喝一杯果子酒,并给冬尼娅倒了一杯热茶,我们三个人就开始尽情地聊天,就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一样。

  马匹已经准备好了,但我不想离开,对驿站长和他漂亮的女儿总是那么依依不舍。最后,我不得不与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顺风,冬尼娅一直把我送上车。走到门厅的时候,我停住了,请她允许我吻她一下,冬尼娅同意了……

  自从吻了冬尼娅以后,我用一只手都能数出来我有过多少次接吻,但是没有一次接吻可以长时间占据我的心灵,让我甜蜜而又幸福地回味。

  几年以后,又遇到一些事情迫使我再次路过那个驿道,我又走到了过去的驿站,想起了老站长美丽的女儿,一想到我又能看到她,我的心就像阳光一样灿烂。但是,我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老站长是否已经调走了,也许冬尼娅早就嫁人了,或是老站长和冬尼娅已经死了,这些想法曾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心头笼罩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驶向××站。

  马匹在驿站前面的屋子旁停下了,我走到屋里,一眼就认出了浪子回头的画作。桌子和床铺没有变,仍然摆在那里,但是窗旁已经没有鲜花了,屋里乱糟糟的。驿站长已经睡着了,盖着一件厚厚的大衣。我刚一进屋就把他吵醒了……他就是老站长萨姆松·威林,他看起来憔悴多了,当他用熟悉的动作为我登记驿马使用证时,我发现他的头发白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皱纹,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了,驼着个背,只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怎么能使一位精力旺盛的男人变成一个颓废的老头儿呢,我怎能不为之感到震惊呢?

  “你还记得我吗?咱俩可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吧,”他面色阴沉地回答,“这儿是个大站,来往的旅客太多了。”

  “你的冬尼娅最近还好吗?”

  老头儿立刻皱起了眉头。

  “上帝才知道啊!”

  “什么意思,她嫁人了是吗?”

  老站长装作没听见我的问话,继续低声念着我交给他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往下问了,吩咐人上茶炊。这样一来,我的好奇心使我更加坐立不安了,我希望一杯果子酒可以打开我的老相识的嘴,告诉我一些冬尼娅的消息。

  正如我所料,老站长果然喝了一杯。我发现他喝了一杯甜酒后,脸上原有的阴沉也渐渐消散了。第二杯喝完后,他的话就开始多了,他说他想起我来了,也许是假装记得我。而我的收获就是从他嘴里得知了一段动人的故事。

  “听你刚才的话,是认识我女儿冬尼娅喽?哎,话说回来了,又有谁不认识她呢?冬尼娅啊冬尼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想当年,谁从这里路过都会夸奖她,没有人能挑出她的毛病,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高贵的太太们还会送她东西,比如头巾、耳环。过路的老爷们也会找个借口在这里逗留,表面上说是要留下来吃顿饭,其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那时候,不论是脾气多么恶劣的老爷,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变温顺,跟我讲话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客气。信不信由你,有时候,官差们和军机处的信使和她谈话,一次谈半个小时都不嫌累!她一直支撑着这个家,张罗家里的所有事情,把这个家打理得有条有理。至于我,就是一个老笨蛋,真是看她永远看不够,疼也疼不完啊!难道我会不爱我的冬尼娅,不喜欢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现在的生活会过得不好吗?当然不是了,真是天灾人祸,躲也躲不掉啊!”

  紧接着,他为我详细地讲述了他这几年的痛苦。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天黄昏时分,老站长正在一本新册子上画方格,女儿冬尼娅正在屏风后面缝衣服,来了一驾三套马车。一个旅客下来了,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冬帽,穿着一件军大衣,外面披了一件披风,刚一走进来,就要马匹,但是当时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听了这个理由,那个人气冲冲地对老站长大喊,挥起了手里的马鞭。但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立刻从屏风后面跑了出来替老站长解围,冬尼娅满面笑容地问他:“先生您想吃点什么啊?”果然,冬尼娅刚一出现就取得了与往常一样的效果。那位旅客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了,他同意在这里等待马匹回来,还点了一份丰盛的晚餐。他脱下湿透了的帽子,解开肩上的披风,脱掉军大衣,原来这个人是一个身材高大、刻意留了两撮黑色胡子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坐在老站长旁边,跟冬尼娅愉快地聊起天来。晚餐已经为他端上来了,这时,马匹也回来了,老站长吩咐不让人喂马了,立刻给这位旅客的马车套上。等他吩咐完马匹的事后,回来一看,那位年轻人已经昏倒在板凳上了,他感到身体不太舒服,头晕得非常厉害,根本走不了路……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站长就腾出自己的床铺,让他躺在那里,如果病人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的话,明天一大清早就派人送他去C城看医生。

  第二天,病人已经撑不住了,他的仆人骑快马到城里去请大夫。冬尼娅用一块泡了醋的手帕搭在他的头上,坐在床边缝衣服。站长站在旁边时,病人总是哼哼唧唧的,表现出难忍的痛苦,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但他却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嘟囔着饿,要吃中午饭。冬尼娅一直在他旁边守护着他,他还总是说口渴,冬尼娅就亲手为他做了一杯柠檬水。病人只是润一下嘴唇,每次冬尼娅给他递水的时候,他都会趁机摸一下她的小手儿,表示谢意。午饭前,城里的医生来了,他给病人号了一下脉,用德语与他交谈了一会儿,紧接着用俄国话宣布,这位病人还需要再好好休息几天,再过三两天就可以起床了。骠骑兵给了医生二十五个卢布的诊疗费,并邀请他一起吃午餐。医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打开胃口,大吃大喝,喝了一大瓶酒,午饭后,两个人分开了,双方都很满意。

  又过了一天,骠骑兵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他非常兴奋,不停地找乐子,围着冬尼娅和老站长开玩笑,要不就会吹起欢快的口哨,与过往的旅客闲聊,帮他们登记驿马使用证。就这样,年轻的骠骑兵赢得了这位忠厚的站长的爱戴。

  在第三天的早晨,站长居然不舍得这个招人喜欢的年轻人离开了。那天正好是礼拜日,冬尼娅正准备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已经套好了,他与站长道别后,豪爽地付了食宿费,又与冬尼娅道了别。冬尼娅主动提出要把他送到村口的教堂,她当时心神不定的……

  “你担心什么啊?”她父亲问,“这位大人又不是恶狼,不会吃了你的!坐上他的车,送到教堂去吧!”

  冬尼娅上了车,坐到骠骑兵身旁,他的仆人坐在赶车台上,在车夫的一声口令下,马儿迅速跑了起来。

  这位可怜的老驿站长真是糊涂啊,他怎么能让他的女儿冬尼娅与骠骑兵一起坐上车离开呢?他怎么会那么糊涂,难道他当时神经错乱了吗?还没过半个小时,他就开始着急了,他的心疼得非常厉害,失魂落魄的,他终于忍不住了,立刻前往教堂。当他赶到那里时,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他找不到冬尼娅,庭院和教堂外都没有她的影子。他立刻冲进教堂,只看见神甫从祭坛上走了下来,总执事在熄灭蜡烛,当时有两个老太太在一个角落里做祈祷。他还是找不到冬尼娅!这位可怜的驿站长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去问教堂的总执事,问冬尼娅今天有没有来这里做祷告?执事说她今天根本没来。驿站长沮丧地往家走,他痛不欲生,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也许是冬尼娅年轻气盛,把骠骑兵送到了下一站,然后去她的教母家坐一坐。驿站长担心极了,他坐在那里等着那驾他让自己的女儿坐上去的三套马车的归来。到了傍晚,车夫终于回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还带回来了一个差点要了驿站长的命的消息:冬尼娅离开了那一站,又继续往前走了,与年轻的骠骑兵一同往前走了。

  这真是致命的一击啊,老站长再也忍不了了。他忽地倒在床上,就是年轻的大骗子昨天晚上睡觉的那张床。当时,站长回想起了前几天的各种情形,他一下就猜中了骠骑兵是在装病。这可怜的病人得了一场严重的热病,被送到C城看医生,请来别人暂时替他管理公务,那个给他看病的人正是给骠骑兵号脉的医生。他对站长说,那个年轻的骠骑兵根本没有生病,他当时已经猜出了这个人不怀好意,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怕挨鞭子。现在,不管这位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或者是在炫耀自己有先见之明,总之他的话根本无法安慰可怜的驿站长。

  驿站长的病刚刚好一些,就向C城的邮务局局长请了两个月的假,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计划,一个人徒步去寻找自己的女儿了。他通过驿马使用证这条线索,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出发,前往彼得堡的。那位送明斯基离开的车夫说冬尼娅在不停地哭闹,但是很明显,这是她自愿的。

  驿站长心里揣摩着,也许自己可以把那只走上了迷途的小羊羔带回家。

  他心存侥幸,终于走到了彼得堡,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扎地,他的一个退了伍的老同事家住下了。到了那里,他立刻开始寻找冬尼娅,没过多长时间,他打听到明斯基就在彼得堡,住在一个叫杰蒙特的饭店里,驿站长决定到那里去找他。

  一大清早,他就来到了明斯基的接待室,他请人通报大人一声,说有一个老兵想要见他。那个勤务兵边擦皮靴边回答说:“我们老爷正在睡觉呢,十一点前是不会接待客人的。”站长没办法,只能先离开。到了上午十一点,他立刻回来了,明斯基亲自出来见他,穿着一身睡袍,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睡帽。

  “你怎么来这里了老兄?来做什么?”他问站长。

  老站长激动得心咚咚直跳,流下了泪水,用颤抖的嗓音挤出了一句话:“我的大人!……请您行行好吧!……”

  明斯基瞥了他一眼,脸涨得通红,一把抓起他的手,带他到书房里,然后插上了门。

  “大人!”站长继续说,“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但是,请您把我那可怜的女儿冬尼娅还给我吧!您现在已经玩够了她,求您别再毁她了!”

  “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年轻人一脸狼狈地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但是,如果你让我离开冬尼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一定会给她幸福的,我发誓!你要她有什么用呢?她现在爱上我了,并且早就对过去的生活环境感到厌烦了。无论是你还是她,请你们不要忘记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说完,他往驿站长的袖口里塞了一些东西,顺手打开门,站长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街上。

  他站在那里发呆,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发现袖口里有一团纸,他立刻拿出来看,竟然是几张被揉得皱皱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纸币。他又一次流泪了,这一定是愤怒的泪水!他把纸币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并用鞋跟使劲碾了几下,气冲冲地离开了……刚走出几步,他就停下了,想了想,立刻转身,但是钱已经不在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一直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后立刻跳上马车,对车夫人喊一声:“快走!”

  驿站长没有向前去追那个人,他决定一个人回到自己的驿站去,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在离开前与心爱的冬尼娅见上一面。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两天后,他又去了明斯基的住所。但是这次,门口的勤务兵比上次更加严厉地对他说:“我们大人谁都不见!”然后便把他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差点撞到他的鼻子。驿站长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

  就在当天傍晚时分,驿站长去受难者的大教堂做完祷告,沿着大街一直向前走。突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旁边飞奔而过,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在车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明斯基。马车停在一幢三层楼前,骠骑兵立刻下车跑到了台阶上。当时,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闪过驿站长的脑海。他转过身去,跑到车夫面前。

  “老弟,这是谁家的马车啊?是明斯基家的吗?”

  “对啊,正是明斯基家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你们家老爷派我来送一封信给他的冬尼娅,但我老糊涂了,忘了冬尼娅住在哪里了。”

  “哦,这样啊,她就住在这儿,第二层。但是你的信送晚了,老兄!现在我们家老爷已经去她那里了。”

  “哦,那没关系。”站长紧张地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多谢您的指点,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话音刚落,他就朝二层走了过去。

  大门紧闭,他按了一下门铃,带着一颗沉重的心静静地等了几秒。听到一声钥匙响,大门被打开了。

  “请问,阿芙多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是住在这里吗?”

  “是的,就住在这儿,你有什么事吗?”一位年轻的女仆人回答说。

  站长没有回答她,径直往客厅走。

  “站住!你不能进去!”女仆人跟在后面大喊起来,“阿芙多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位客人找你。”

  但是站长根本不理她,一直往前走。前两间屋子特别昏暗,第三间屋子里可以看到灯光。他走到一扇敞开着的门旁边,站住了脚。房间布置得很华丽,明斯基坐在一旁,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冬尼娅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戴了很多昂贵的珠宝首饰,侧身坐在明斯基坐的椅子的扶手上,看起来就像一位英国马鞍上的尊贵的女骑士。她的眼神和行动流露出绵绵的柔情,她看着明斯基,用那双戴着戒指的手抚摸自己乌黑的长头发。我们可怜的驿站长啊!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居然有这么美艳的姿色。他已经被女儿深深地迷住了,情不自禁地站在一旁欣赏着她。

  “谁来了?”她问,但是并没有抬头。

  驿站长没有出声,冬尼娅一听没声,就抬起头……她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一下摔在地毯上。明斯基吓了一跳,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忽然,他发现驿站长就站在门口,于是他放下冬尼娅,朝老人走了过来,气得直哆嗦。

  “你来这里想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对站长说,“你为什么总是纠缠我?你简直是个土匪!难道你想杀了我吗?你给我滚出去!”他用一只手用力抓起老站长的衣领,使劲一推,就把他推到楼梯上了。

  老站长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收留他的那个朋友劝他去告明斯基。但老站长最终决定忍气吞声,这件事就算了。过了两天,他离开了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驿站,继续自己的工作和事业。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最后,他对我说:“我失去了女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里,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上帝才知道她是死是活!事事变幻莫测啊!像她这样的姑娘,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过路的旅客拐跑,**一段时间再抛弃。这种傻孩子在彼得堡可多了去了。今天还珠光宝气,第二天就像狗一样被扫地出门了。我有时会想,我心爱的冬尼娅也许早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一想到可能会有这种结果,我就狠下心来,恨不得她快点死掉……”

  上面这个故事就是我的老站长朋友为我讲述的。当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好几次都被忍不住的泪水打断了。他用衣角擦掉脸上的泪水,就像是季米特里耶夫①1的叙事诗中描述的那位热情好客的杰连季奇一样。他流出来的泪水,有一部分是果子酒引起的,他喝了满满五大杯。但是,不管怎样,这些泪水确实把我深深地感动了,这些事情令我一直怀念着老站长,令我久久无法忘记那个美丽而又可怜的冬尼娅……

  前不久,我又一次路过了××镇。我想起了我的站长朋友。我一路打听到他工作的那个驿站早就被撤销了。

  “那位老站长还健在吗?”

  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情况。于是,我决定去一趟我熟悉的那个地方,租了几匹快马,迅速赶到了H村。

  那时正值深秋时节,昏暗的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一阵阵冷风从刚收割完的田野里扑面而来,带走了树上的叶子,红叶和黄叶在空中胡乱飞舞。刚一走进村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在老驿站的一个小屋旁停下了。一会儿,从前厅里(冬尼娅在几年前曾经在这里亲吻过我)走出来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她回答了我的疑问。原来老站长去年就死

  ①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此处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了,他以前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一位酿酒工,那个胖女人就是酿酒工的夫人。我觉得自己白折腾了一趟,而且还白白地花了七个卢布。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那个胖女人。

  “他喝酒喝多了,醉死的,大人!”

  “那他的坟在哪儿?”

  “就在村边上,和他老伴的坟挨着。”

  “你可不可以带我到他的坟上看看啊?”

  “为什么不行呢?喂!我说万卡!你跟小猫玩得差不多了,快过来!带这位大人到坟地上去,带他去老站长的坟头那儿。”

  话音刚落,一个衣衫褴褛、长着红头发、只有一只眼睛的小孩跑到我跟前,他立刻带我去村边的坟地了。

  “你认识去世的老站长啊?”我在路上问那个小孩。

  “当然啦,他以前教我刻笛子。以前,他一从酒店走出来(愿他早日进入美丽的天堂)我们就会跟在他后面,大声喊:‘老爷爷!老爷爷!给我们点核桃吧!’然后他就会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经常和我们玩耍。”

  “那些来来往往的旅客都记得他吗?”

  “现在来这里的客人少了,陪审员有时会顺路过来,但他从来不打听死人的事,夏天的时候,来过一位夫人,她问起了老站长,也去他的坟前看过。”

  “是一个什么样的夫人呢?”我好奇地问他。

  “是一位长得特别漂亮的夫人,她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车,还跟着三个小少爷和一个奶妈,对了,还有一只小哈巴狗。当她听到老站长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就大哭起来,然后让三个小少爷乖乖地待在那里,自己去坟头了。我还主动提出给她带路,可太太说自己认识路,不用我带,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呢!你看,多好的夫人啊!……”

  我们一会儿就走到了坟地,这里是一片光秃秃的野地,没有栅栏围着,地上立了很多的十字架,但是没有一棵树,我从来都没见过如此凄凉的墓地。

  “这个就是老站长的坟了。”小孩说,他一下子跳上了一个沙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埋在沙堆上,上面还钉着一个铜制的圣像。

  “那位夫人也来这儿了吗?”我问小孩。

  “当然了!”万卡回答说,“我站在远处看着她,她在上面躺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回到村里,请来了神甫,给了他一些钱,就坐车离开了,她还给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呢!你说,她是一位多好的夫人啊!”

  我也给了红毛小孩一个五戈比的银币,这次旅行我收获了很多,即使是花了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

  黑桃皇后

  黑桃皇后,不祥之兆。

  ——《最新占卜全书》

  一

  无论刮风下雨,

  他们常常

  聚在一起。

  下注——请上帝饶恕!——

  赌一盘纸牌游戏。

  五十卢布,

  赚回一百卢布!

  有人赢钱,

  激动万分,

  有人用粉笔,

  抹去债务。

  就这样,

  无论刮风下雨,

  他们都会聚在一起,

  赌一盘纸牌游戏。

  一天,有一大群人在一个叫纳鲁莫夫的近卫军骑兵军官家里玩纸牌。冬天,漫长而又寒冷的黑夜在人们的欢笑声中悄悄地流失了。早上五点钟,大家聚在一起吃夜宵。那些赢了钱的人吃得津津有味,而输了钱的人却没什么胃口,呆呆地盯着桌子上的空盘子。但是,等香槟酒端上来时,他们又开始有说有笑地畅谈起来。

  “你怎么样啊,苏林?”这家的主人问。

  “输了呗,和以前一样。没办法,我手气不好,但我赌钱时一直保持冷静,无论别人怎么打扰我,都不会犯糊涂,但我还是老输!”

  “你真的没着过魔吗?一次都没有下过单打一①1吗?……如果这样,你钢铁一般的意志真是令我敬佩啊!”

  “快来看赫尔曼怎么样了!”一个客人指着一位年轻的工程兵说,“他从出生起一次都没有碰过纸牌,从来都没有摸过牌、下过注,但他今天却和咱们一起在这里待到凌晨五点,一直在旁边看咱们赌钱。”

  “是啊,我一直对赌博很感兴趣,”赫尔曼回答说,“但是我不想用生活费作赌本,来赚取更多的钱。”

  “赫尔曼是个德国人,他善于精打细算,就这么简单!”托姆斯基插话说,“但我始终不能理解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奶奶——伯爵夫人安娜·费多托夫娜。”

  “怎么回事?她怎么了?”客人们惊奇地问道。

  “我真是不明白,我奶奶为什么要从此远离赌牌呢?”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啊!”纳鲁莫夫说,“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夫人为什么还要去赌博呢?”

  “听您这么说,难道您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事吗?”

  “没有啊!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①原文为赌博术语,指总是能赢钱的同一张牌。

  “啊!要是这样,那我就讲给你听听吧!”

  “你知道吗,我奶奶在六十年前去了法国巴黎,她在那里都出了名了,有很多人追求过她,就是为了看一看莫斯科的维纳斯①1。黎塞留元帅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我奶奶曾经告诉过我,由于她一直与他保持距离,他气得差点儿开枪自杀。”

  托姆斯基停了停,继续说:“那个年代的女人都爱赌法老②2,有一回,她在宫廷里输给奥尔良大公很多钱,并用信用担保以后还钱,当奶奶回到家中,揭下面纱,脱下箍骨裙,便严肃地对爷爷说她输了很多钱,并要求一分不少地付账。我清楚地记得,我爷爷是我奶奶家的一个总管的后代,他平时非常害怕她,但当他一听到她输了那么可怕的数目时,便立刻暴跳如雷,拿来家里的账本给她看,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就花了五十万。他还说,他们现在在巴黎可不像在莫斯科的近郊或是萨拉托夫省的农村,他想拒绝付钱。我奶奶一生气,给了他一个大耳光,然后一个人到屋里睡觉去了,这一举动表示她不再喜欢他了。第二天,她叫来我爷爷,希望用家法可以对他起一些作用。但我爷爷丝毫没有屈服。这还是我奶奶第一次沦落到了必须与我爷爷讲道理的时候。我奶奶费了很多口舌劝他,耐心地给他讲债务与债务不同的道理,欠王子的债与欠车夫的债完全不一样。可是纯属浪费口舌!爷爷听了更加生气了!我奶奶也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认识一个非常有名的人,你们应该听说过圣·热尔蒙③3伯爵吧!有关他的奇闻趣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视自己为四处漂泊的犹太人,是长命水和点金石的发明家等这类角色。人们嘲笑他只不过是个大骗子,而

  ①原文为法文。

  ②法老:一种纸牌赌博。

  ③圣·热尔蒙:十八世纪法国炼丹术士和冒险家。卡扎诺瓦①1却在自己的日记里说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间谍。此外,尽管圣·热尔蒙是个神秘人物,但他却仪表堂堂,始终令人肃然起敬。他对外人总是那么亲切,奶奶也疯狂地偏爱着他,如果她听到有人说一些对他不利的话,奶奶就会非常生气。因为奶奶知道,圣·热尔蒙有足够的能力为她偿还那笔巨额赌债。于是,她决定请他帮忙,奶奶写了一张字条,邀请他立刻来自己家。那个怪老头儿收到字条马上就来了,他发现我奶奶特别难受,她形容自己的丈夫时用了世界上最狠毒的词语,最后,我奶奶真诚地对他说,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友情和善良上了。圣·热尔蒙思考了一会儿,对我奶奶说:‘我可以帮您还清这笔巨额赌债,但我知道,如果您一天没有还清欠我的钱,您的心里就一天都不会得到安宁,而我也不想让您为新债主四处奔波。另外,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您把钱赢回来。’我奶奶听了立刻打断他:‘但是,我亲爱的伯爵!您还不知道吧,我们一分钱都没有了。’圣·热尔蒙说:‘哦,不,你们不需要钱,请听我讲。’于是,怪老头就告诉了我奶奶一个赢钱的秘诀,咱们当中所有人都会为了弄到这个秘诀而甘愿献出……”

  那帮赌徒听到这里立刻竖起耳朵,想要听听是什么秘诀,托姆斯基嘴里叼着烟斗,做了一下深呼吸,继续说: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奶奶去了凡尔赛宫,在皇后那里玩纸牌②2。那天,奥尔良大公坐庄,奶奶为自己晚还钱表示了歉意,因为她这次来没有带来上次欠下的钱,就这样,她编了一个小的故事敷衍过去了,然后就坐在他对面继续玩牌。她挑选出了三张纸牌,按顺序把纸牌一张一张压了下去,连续三张全都赢了,这样,我奶奶把欠的债全都赢回来了。”

  “哪儿有这么巧的事!”一个客人大喊。

  ①卡扎诺瓦(1725—1798),著名的意大利冒险家,曾经写过很多有趣的回忆录。

  ②原文为法文。

  “简直就是笑话,绝对不可能!”赫尔曼说。

  “也许是那几张纸牌做了些手脚?”第三个人接着说。

  “我和你们的想法可不一样。”托姆斯基严肃地回答。

  “难道说你有一个神奇的奶奶?她居然能一连猜出三张牌,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从她那里学来那套秘诀啊?”纳乌莫夫说。

  “嘿!那不一样!”托姆斯基回答,“我奶奶有四个儿子,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四个人全都是视赌为命的大赌棍。我奶奶没有向任何一个儿子透露过她的秘诀。这对他们来说,甚至对我,没有一点儿坏处,这倒是帮了我们。但是我的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已经去世了的恰普里茨基,就是那个输了一百万的人,他死的时候已经是穷光蛋了,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赌钱,我记得他是输给了佐林三十万左右的钱,他绝望极了,我奶奶一向严肃对待年轻人的胡作非为,但这次却一反常态,不知为什么,对恰普里茨基非常仁慈。我奶奶告诉了他三张牌,让他按顺序一张一张地压下去,并让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第二天,恰普里茨基前去找债主,他们又开了赌局,恰普里茨基的第一张牌就压了五万,结果赢了,他又压了第二张、第三张,结果赢回了本钱后还多赚了一些……”

  但是,大家该去睡觉了,当时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

  的确,天已经亮了,年轻人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就各自回家了。

  二

  表面上看,您更加喜欢女仆。

  那我还有其他办法吗,我的太太?她们看起来更加有活力。①1

  ——交际场所中的闲谈

  ①原文为法文。

  ××老伯爵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身后围了三名女仆,一个手捧胭脂盒,一个拿着发针匣,第三个拿着一顶系有火红色丝绸带的高帽。伯爵夫人早已习惯了自己的美貌,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添姿润色了。但是,她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依然存在,依然照例打扮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过了时的摩登造型,因此,她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修饰自己,要细细打量,自己是否与六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就在窗边的绣花架旁,坐着的是她漂亮的养女。

  “您好啊!亲爱的奶奶。”一位年轻的军官走进来说,“您好!丽莎①1!我的奶奶,我来是想求您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保尔?”

  “请您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位朋友给您,我想在周五的舞会上带他去见您。”

  “好吧!你周五直接把他带到舞会上去吧,到时候介绍给我就行了!你昨天晚上去那里了吗?”

  “当然!玩得很愉快。我们一起跳舞,一直跳到早上五点钟,叶列茨卡娅真是太漂亮了!”

  “哎!我亲爱的,她哪里漂亮啊?她的奶奶伯爵夫人达丽亚·彼得洛夫娜现在怎么样了?……但是,她也的确够老的了!”

  “老?她还很老吗?”托姆斯基惊讶地问,“她不是在七年前就死了吗!”

  窗边那位漂亮的小姐抬起头,用眼神向年轻人示意。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在老伯爵夫人面前,绝对不能提与她同龄的女友的死讯,他心里恨死自己了。但是,老伯爵夫人已经听到了这个她眼里的新闻,但她却无动于衷。

  ①原文为法文。

  “她死了是吗?”她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啊!过去,我俩一同进宫,一同被皇帝册封为宫中女官,但女皇陛下还……”

  于是,老伯爵夫人第一百次为自己的孙子讲述她过去的宫廷掌故。

  “好了!就这样吧!保尔!”她最后说,“来!把我扶起来。丽莎!我的鼻烟壶在哪儿呢?”

  紧接着,老伯爵夫人在女仆的服侍下退回到帷幔后面去了,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做完她梳妆打扮的最后一道工序。托姆斯基和她的养女就在外面等。

  “您想把谁介绍给奶奶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小声问。

  “纳鲁莫夫,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是军人吗?”

  “是的,他是个军人。”

  “是军事工程兵吗?”

  “不是!他只是一个骑兵,您为什么认为他是个军事工程兵呢?”

  美丽的小姐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保尔!”老伯爵夫人在帷幔后面大声喊道,“拿来一本新小说给我看看,我可不要当代的啊!”

  “那您要什么样的小说啊,奶奶?”

  “要那种主角不杀父母的、没有淹死鬼的,我最害怕的就是淹死鬼了!”

  “现在可没有那样的小说了,要不您看看俄国小说怎么样?”

  “现在都有俄国小说了是吗?快拿来,我亲爱的孩子,拿来给我看看!”

  “我要走了,奶奶!我还有急事要办呢……再见!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您为什么认为纳鲁莫夫是个军事工程兵呢?”

  托姆斯基离开了梳妆室。

  屋子里只剩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个人了。她放下正在做的针线活,把头伸向窗外,忽然间,马路对面的一个屋角后面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军官。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拿起针线活,低下头,俯在绣花架上。正在这时,老伯爵夫人终于梳理完走进来了。

  “丽莎!”她说,“快去让他们准备套车,咱们应该去外面兜风了。”

  丽莎马上站起身来,收拾好手里的活。

  “怎么啦?我的天啊!你聋了吗?听不见我说话是吗?”伯爵夫人大声叫喊道,“快让人去准备套车。”

  “我马上就去!”小姐低声回话,迅速朝前厅跑去。

  正好,一个仆人走进来了,是巴维尔·亚历山大洛维奇公爵让把一本书给老伯爵夫人。

  “好的!谢谢了!”伯爵夫人说,“丽莎!我的丽莎!跑哪里去了?”

  “哦,我在穿衣服呢!”

  “别着急,过来!坐在这儿,把书打开,读给我听……”

  丽莎捧起书,给老夫人读了几行。

  “大点声!”伯爵夫人说,“你这是怎么啦?天啊!你的嗓子怎么哑了?……等一下,把那把椅子搬过来,坐得近一点儿……好!”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刚读两页,老伯爵夫人就困得打了个哈欠。

  “快把这本书扔了,”她说,“全都是天方夜谭!还是还给巴维尔公爵吧,替我谢谢他……对了,套车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神不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说。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总是让我等你!真受不了!我的天啊!”

  丽莎又跑回自己的房间,还不到两分钟,老夫人又不停地摇铃。三个女仆听到铃声立刻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名男仆却从另外一扇门跑了进来。

  “我叫你们呢,为什么不回话?”伯爵夫人冲他们大喊,“快告诉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告诉她我在这儿等她。”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身穿一件睡袍、头戴一顶睡帽,立刻跑到了房间里。

  “你可终于来了!”伯爵夫人说,“瞧瞧你,怎么穿成这样啊?……这是想勾搭谁啊?……但是外面已经刮大风了!”

  “没有,根本没有刮风,我的夫人!今天天气多好啊!”那个男仆回答说。

  “你们总是骗我!不信把通风窗打开,肯定有风,吹得我都感到冷了!算了,卸下套车吧!丽莎,咱们不去外面兜风了,你也不用穿成这样了。”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啊!”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想。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确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但丁说过:别人的奶油面包是苦涩的,别人家门口的台阶是难以攀登的。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到地位显赫的老夫人的贫困养女那寄人篱下的艰辛生活呢?当然,伯爵夫人并不是铁石心肠,但她的脾气很暴躁,有时令人难以捉摸,就像社交界里娇生惯养的女人一样;她是一个吝啬的人,有时显得特别冷酷,心里只想着她自己,绝对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就像一个只会怀念过去,与现实生活不符的老人一样。

  她出席上层社会的所有娱乐活动,每次参加舞会,她都会静静地坐在一角,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涂了火红的胭脂,一身旧式的摩登时装,看起来就像舞厅里一个丑陋无比而又不能缺少的装饰物一样。来参加舞会的宾客就好像在做一个必要的法定程序一样,所有人走到她面前都会彬彬有礼地行鞠躬礼,然后慢慢离开,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她在自己家中接待了整个城市的人,始终遵循严格的礼节,但她又记不清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家有很多仆人,一个个都没事做,在她家的前厅和侧房里待着,被养得胖胖的。这些仆人要什么都有,偷走所有能偷的东西,使劲搜刮这个即将入土的老夫人。但是,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可是家里最苦的人,她准备茶水,如果不小心多放一小块糖就会挨批评,她还要为夫人朗读许多长篇小说,但是如果书中有错误,就都会怪到她头上。有时,她还要陪老夫人去外面兜风,要是赶上天气不好或是道路不平,全都会怪她。老夫人答应付她薪水,但是从来没有付清过,但她还被要求穿戴与其他人一样的衣服,也就是说,她要穿得与极少数阔太太一样。

  在交际场所中,她扮演的是最可怜的角色。所有人都认识她,但是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在舞会上,只有人们在缺少舞伴时才会想起她;如果女士需要去化妆间摆弄一下装饰,她就得搀着她们过去。

  她有极强的自尊心,感到自己的地位实在是太卑贱了,她经常四处张望,总是幻想身边立刻出现一位可以挽救她于水深火热的男人。但那群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虚情假意、爱慕虚荣,在金钱方面斤斤计较,对她更是不屑一顾,即使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与那些被男人苦苦追求的厚颜无耻和冷若冰霜的女人们比起来要可爱一百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偷偷跑到枯燥而又豪华的客厅外面,一头扎进自己凄凉的小屋子里放声大哭。那里有一个糊了层花纸的小屏风,一面镜子,一只箱子和一张刷了油漆的床,铜烛台点起一支小蜡烛,发出昏暗的光。

  记得有一次(这件事发生在这篇小说的前面,描写了那个夜晚的两天后,上面描写的情景是在一个星期以前),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窗边做针线活,不经意间,她向大街上望了一眼,看见一位年轻的军事工程兵直直地站在马路对面,一直在盯着她的窗户。她低下头,继续做活。过了五分钟,她又往窗外望了一眼,年轻的军官依然站在那里。她并不喜欢与路人搭讪,因此不再往大街上看了,就这样,她一口气做了长达两个小时的针线活,始终没有抬头。到了午饭时间,她站起身整理绣花架,又一次不经意地向街边瞥了一眼,那个军官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吃过中午饭,她胆战心惊地走到窗边,但是这次,那个军官已经离开了,她也就没在意,把这个人忘了……

  两天过去了,她那天正好陪伯爵夫人出门,又在那里看见了那位军官。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用海狸皮大衣的高领挡住了脸,帽子下面是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就像**炽烈的火焰在燃烧。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带着无限惊恐与疑问坐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她立刻跑到窗边,又看见那个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一直盯着她的窗子。她慢慢地从窗口走开,她越来越好奇了,心里激荡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能透过窗子看到那个军官,一到时间,年轻的军官就会准时到那里站着。他俩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她坐在椅子上做活,感觉他要来了,就抬头向窗外望望。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看他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位年轻人好像非常感激她的这个行为。每次当他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时,她那双敏锐的大眼睛一眼就能看出他那惨白的脸蛋憋得通红。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开始对他笑了……

  后来,当托姆斯基请求老伯爵夫人允许自己给她介绍一位朋友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但当她知道纳鲁莫夫不是军队的工程兵军官,而是一个骑兵军官以后,她就开始后悔了,生怕由于自己的粗心提出来的问题会泄露出自己心里的小秘密。

  赫尔曼的父亲是一个俄罗斯式的德国人,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他并没有使用这笔遗产产生的利息,只是用自己的薪水维持生计,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良嗜好。另外,他有宽宏的气量,内向的性格以及极强的自尊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同事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讽刺他太小气。他一直拥有强烈的**与狂热的想象力,但他坚强的意志力使得他免于年轻时常有的迷失。比如,他生下来就是个赌徒,可他没有摸过一次牌,因为他知道,他的生活条件不允许他用生活必需的费用来赚取更多的钱(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与此同时,他却每天陪着朋友坐在牌桌旁看着他们打牌,从来没有间断过,紧张地盯着变幻莫测的赌局。

  “三张牌”的传说引起了他强烈的幻想,他整晚都在想这件事。第二天傍晚,他在彼得堡的大街上闲逛,一边走一边想:如果老伯爵夫人可以告诉我秘诀,或是把那三张必赢的纸牌指给我,那该多好啊!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把自己介绍给她,博得她的欢心,做她的**也可以,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是,这项艰巨的事业肯定会花费很长时间,但她现在已经是八十七岁的高龄了,也许一周以后就会死掉,两天也有可能!……“三张牌”的传说真的可信吗?……我可以相信它吗?……不!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认真工作,这才是我的三张可靠的王牌,只有它才能使我的资产增加两倍,甚至是六倍,我的生活才能得到安康与**。

  就这样,他边走边想,一直走到彼得堡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面对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大街上车水马龙,豪华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到那座建筑物门口。眼前的一切迷惑了他,马车里一会儿露出年轻貌美的女子的一双纤足,一会儿露出叮当作响的骑兵靴子,一会儿伸出一只穿着条纹袜子的外交官的矮皮靴。一件接一件的皮袄和斗篷在非凡的场合下从看门人面前疾驰而过。赫尔曼在那里停住了脚。

  “请问,这是谁家啊?”他问路边的一位巡警。

  “这是伯爵夫人的家。”巡警回答。

  赫尔曼打了一个寒战。那个奇幻迷离的故事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好奇心促使他围着这幢大宅子徘徊,幻想着这幢房子的女主人和她神秘的本领。当他返回自己的陋室时,已经是晚上了。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久久不能入睡。等他睡着时,梦见了一副纸牌、一张绿色的桌子、一沓沓钞票和一摞摞金币。他在赌牌,一张张地压了下去,一直顺利地赢钱,金币和钞票不断地往怀里送。当他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迷茫中,他又到街上溜达去了,就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推着他,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宅子前。他站在那里,抬起头,注视着每一扇窗户。他发现有一扇窗户里面,坐着一个黑发姑娘,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看书或是在做针线活。那个姑娘稍微抬起了头,赫尔曼看到了一张鲜艳的脸蛋和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这一永恒的瞬间,决定了他的命运。

  三

  我美丽的天使!

  您给我的情书整整写了四页纸,

  我甚至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读完它们了!①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解下外衣,摘掉帽子,老伯爵夫人又派人来找她,同时又吩咐仆人去准备套车。她们又准备出门兜风了。两个仆人搀扶着老夫人,把她送到马车里。正在这时,丽莎忽然看到了她那个工程兵。他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此时她已经吓傻了,还没等丽莎反应过来,年轻人就已经消失了,他递给了她一封信。她把信偷偷地藏到手套里,一路上,她呆呆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伯爵夫人在坐车时有个老毛病,那就是不断地问问题:刚才那个人是谁呀?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啊?那个招牌上写的什么啊?以前,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总是规规矩矩地回答,但这次却心不在焉,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都把老夫人惹火了。

  “你怎么回事?上帝啊!你脑子坏了吗?你是听不见我的话还是

  ①原文为法文。听不懂啊?……我还没老呢,说得清清楚楚,我又不是老糊涂!”

  尽管这样,丽莎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回到家后,丽莎躲进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取出了那封信,信还没有被封起来,她把信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信的主题是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情书写得特别温情、恭敬,完全是从德国的言情小说中摘抄下来的。幸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会德语,因此她已经沉醉在这封情书中了。

  然而,收到这封信后,她又开始心神不宁了。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私底下的密切关系。这位年轻人的勇敢示爱把她吓坏了,她责怪自己当初应该矜持一点儿,现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从那以后,她不再坐在那扇窗边,也对他视而不见,难道丽莎是想用这种办法使年轻的军官这份更狂热的追求慢慢消失吗?也许,她想把信退还给他?再给他回一封信,坚决地拒绝他吗?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为她出谋划策的人,因为她在这里没有女朋友,更没有女导师。最后,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决定给他回一封信。

  她端坐在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开始沉思。她写了好几次开头,都被撕掉了。有的是因为她感觉语气太随和,有的又觉得太生硬。最后,她写了几行,终于感到满意了。她在信中写道:“我相信,您的目的是单纯的,而且不会做出鲁莽的事使我蒙羞。但是,你我的相识绝对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开始。现在,我把这封信还给您,并且我希望,以后绝对不会去抱怨您的失礼和对我的不尊重。”

  第二天,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看到了赫尔曼,立刻从窗边站起来,走到前厅,推开一扇小窗,把写好了的信扔到了大街上,她希望那位年轻人迅速捡走它。赫尔曼见此情景立刻跑过去捡起信,走进了一家糖果店。他拆开信封,看到了自己的信和丽莎的回信,其实,他早就料想到会这样了,他立刻回到家中,又开始为自己的私密情感忙碌了。

  三天后,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一家时装店里递给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封信,她紧张地拆开信,原以为是个账单,没想到居然是赫尔曼的手笔。

  “哦,不,亲爱的!我看你是弄错了。”丽莎说,“这张字条不是给我的。”

  “不,就是给您的!”那位姑娘肯定地回答,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请你把它读完。”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把信完整地看了一遍,赫尔曼在信中要求与她约会。

  “绝对不可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年轻军官的这种急迫的要求以及传递信件的方式使她感到恐惧。

  “这封信肯定不是写给我的!”说完,她就顺手把信撕碎了。

  “如果这信不是您的,那您为什么要撕了它呢?”那位姑娘说,“如果您没有撕掉,我还可以把信退给那个人啊!”

  “亲爱的姑娘!请您以后不要再把这种字条送给我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由于那位姑娘已经把她的心思全都看透了,她害羞得脸憋得通红,“还有,麻烦您转告那个让您送信的人,他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但是,赫尔曼并没有因为丽莎的强硬拒绝而收手。从那以后,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他有时以这种方式递信,有时又用别的方式。当然,这些信已经不再是从德国的言情小说里抄过来的了。赫尔曼用激烈豪迈的语气写着情书,行文全部采用自己的语言风格。

  他在信中表达了自己忠贞不渝的信念以及天花乱坠的幻想。慢慢地,丽莎已经不再冷酷地把这些信退回去了。她完全沉浸在了想象的浪漫中,她开始给他回信了——而她的信也是一封比一封长,一封比一封温柔了。终于,她顺着窗户扔下去了一封信,内容是这样的:

  今天,在××公使将会举办舞会。伯爵夫人也会参加,我俩会在那里待到两点左右。我们现在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了。只要伯爵夫人一走,她的仆人就会全都离开,只有前厅会留下一个守门人,但他经常会溜到自己的小屋子里休息。您十一点半来就可以了,一直上楼就到了。假如您在前厅里碰到别人,您就问伯爵夫人是否在家,他们肯定会说不在家,如果这样,那您就只能回去了。但是,您应该不会碰到任何人。女仆们都会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您从前厅向左拐,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卧室里有个屏风,在屏风后面有两扇小门,右边是通往书房的,老夫人一次都没有进去过,左边的那扇门是通往走廊的,那边有一个螺旋状的楼梯,沿着楼梯直走,就能到我的房间了。

  赫尔曼看完信,浑身直打哆嗦,仿佛一头凶猛的老虎在等待着某个约好的时刻。

  到了晚上十点,他已经在伯爵夫人的宅子外面等着了。那天天气非常恶劣,刮着大风,鹅毛般的大雪湿漉漉地落在身上。街头的灯光十分昏暗,街上空无一人,有时,会看到车夫赶着瘦马缓缓地从眼前驶过,寻找乘车的客人。

  赫尔曼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礼服,但他根本没有感觉到寒风和大雪。终于,伯爵夫人的马车候在大门口了。赫尔曼看见两个仆人搀扶着一个紧裹着皮袄、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坐进了马车,在她后面,她的养女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头上插着漂亮的鲜花。“砰”的一声,车门关上了,马车吃力地在雪地中前进。看门人关上了大门,所有窗户里的灯光也熄灭了。

  赫尔曼在这座寂静的大宅子周围踱来踱去。他走在街灯下,看了看表,已经是十一点二十分了。他站在路灯下,一直看着表,就等到时间了。刚到十一点半,赫尔曼就走进了伯爵夫人家的大门,他走到灯火通明的门厅,看门人没有站在那里。赫尔曼走到楼上,推开了那扇通往前厅的门,他看见一个仆人正侧躺在一个老式的安乐椅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打瞌睡,赫尔曼轻松自如地从他身边走过。

  前厅和客厅里的灯光都很暗,门厅的灯光隐隐地透了进来。赫尔曼径直走到卧室,在一个摆了多种古式圣像的神龛前面,点燃着一个金色的小灯。墙边是几把褪了色的花缎面料扶手椅,还有几张扶手上的镀金已经脱落了的沙发,上面摆放着几个松软的靠垫,屋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忧郁的色调,左右对称地摆放在铺了中国式壁纸的墙壁旁边。墙上挂了两幅画,是M-meLebrun①1在巴黎画的。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他面色红润,体型偏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制服,胸前佩戴勋章。另一幅画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脸上有一只很明显的鹰钩鼻子,两鬓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扑了粉的头发上还插了一朵红色的玫瑰。屋子的一角摆放着一个陶瓷制成的牧童和名声四起的Leroy制作的座钟,除了这些,屋子里还有一些小匣子、赌博道具、羽毛扇以及上个世纪末与蒙戈里菲尔兄弟的气球和密斯米尔的催眠术一起发明出来的各种女人用的小摆设。

  赫尔曼走到屏风后面,那里摆了一张铁制的小床,右边是一扇通往书房的大门,左边还有一扇门通往走廊。赫尔曼推开了这扇门,看到一座螺旋状梯子,这道梯子就是直接通往丽莎房间的必经之路……但是他没有进去,反而钻进了灯光昏暗的书房里。

  时间悄悄地流走,周围安静极了。这时,客厅里的时钟咚咚咚地敲打了十二下,所有房间里的钟也都响了十二下。然后又恢复了宁静。赫尔曼站在一角,紧紧地靠在冰冷的火炉旁。他当时非常镇定,就像一个下定决心要做一件既危险又必须要做的事的人一样,他的心脏跳动得像往常一样平稳。时钟敲过了一点、两点,后来,他听到了屋

  ①M-meLebrun:法文,“列布朗夫人”(1755—1842),法国著名女肖像画家。外的马车声,迅速地朝他靠近。当时,他太激动了,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

  马车驶到宅子门口停下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放下踏脚板的声音。这时,宅子里的人全都忙起来了,整幢房子立刻被灯光照亮了。三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仆跑到卧室,伯爵夫人也半死不活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赫尔曼透过门缝偷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就从他身边走过去。赫尔曼听到了她上楼时匆忙的脚步声。此时,他产生了一种被良心谴责的情绪,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早已铁了心了。

  老夫人站在穿衣镜前面卸妆,女仆们站在她旁边为她摘掉那顶插满了玫瑰花的帽子,然后摘下了她的假发,露出了她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白发的脑袋,发夹像雨点一样撒落在她身旁,用银线缝制的黄色大袍子堆在了她浮肿的大腿上。赫尔曼有幸亲眼目睹了她卸妆时的场景,真是令人作呕啊!最后,伯爵夫人穿上了一件睡衣,戴了一顶睡帽。她这身装扮倒是与她的年龄和身材相称,而且也不显得那么丑陋、那么令人害怕了。

  伯爵夫人与其他的老年人一样,也得了失眠症。卸完妆,她就坐在窗前的那把安乐椅上,让仆人离开了。蜡烛拿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一盏灯。她坐在那里,面色发黄,耷拉下来的嘴唇一开一合,身子还在不停地左右摇晃。从她那双迷茫的眼睛中可以看出她早已没有任何想法了。只要看她一眼,你就会想到,老夫人这样左右摇晃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身体里有一种看不见的电流在起作用。

  突然,这张僵死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嘴唇也不再抽搐了,眼睛也添了些活力。原来伯爵夫人眼前站了一位陌生男人。

  “请您别害怕!看在上帝的情分上,您别害怕!”赫尔曼轻声说,“我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我来这里是想求您帮我做件事。”

  老夫人看着他不敢说话,就像聋子一样。赫尔曼心想:她一定是个聋子。于是低下身在她耳旁又重复了一遍,老夫人还是不吭声。

  他接着说:“您可以给我带来一生的幸福,帮我做这件事,并不需要费太多的力气。我知道,您有可以连续猜中三张牌的秘诀……”

  赫尔曼停了一下,伯爵夫人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她正在考虑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那只是一个笑话,”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发誓,那只是一个简单的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赫尔曼生气地反驳说,“那您应该还记得恰普里茨基吧!是您帮他赢回了巨额赌本的啊!”

  听了这话,伯爵夫人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了,她的表情流露出了内心强烈的惊奇与恐惧,但马上又恢复了原先麻木的状态。

  赫尔曼接着说:“您是否可以告诉我那三张必胜的牌是什么呢?”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

  赫尔曼继续说:“那您保守这个秘诀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您的孙子吗?他们可是有钱人,根本不需要这个秘诀,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金钱的意义和价值!您那三张必胜的王牌是无法帮助败家子的。如果一个人连祖传的家产都保不住,那他肯定会在穷困中死去,就算有魔鬼帮他,也是白费力气。我可不是个败家子,我深知金钱的意义和价值,您把三张牌告诉我肯定不会浪费的,告诉我好吗?……”

  年轻男子又停下了,激动得直打哆嗦,默默地等她回话。伯爵夫人依然默不做声。赫尔曼急了,双膝跪在地上。

  他慷慨激昂地说:“如果您真正体味过爱的感觉,如果您还记得那些爱给您带来的喜悦,如果您曾经倾听刚出生的婴儿的哭声而发自肺腑地笑过一次,如果曾经有过某种人类的情感令您激动过,那么,我将用妻子、**和敬爱的母亲的感情,以世上最神圣的感情恳请您,一定不能拒绝我的请求!告诉我您的秘密吧!您留着这些又有什么用?……也许,这个秘密后面隐藏着恐怖的罪恶,也许它将远离福祉,也许它早已与魔鬼签订了契约……请您想想,您现在已经老了,还能活多久啊?——我心甘情愿把您一生背负的罪孽接过来,压在我的灵魂上!哦!告诉我您那个秘密吧!请您想想,我一生的幸福全都被您掌控着,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后代,我们全都会感激您,视您为圣人,永远尊敬您……”

  伯爵夫人还是没有作答。

  赫尔曼更加生气了,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这个老巫婆!看来我只能强迫你开口啊……”

  话音刚落,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了一支手枪。

  伯爵夫人一看见手枪,又一次流露出了内心的激动与恐惧。她摇摇头,举起手,好像要挡住子弹……然后仰面倒下去了……一动不动。

  “别装了!”赫尔曼边说边抓起她的手,“我最后一次问你,到底说不说出那三张牌?”

  伯爵夫人还是没有回答。赫尔曼发现,她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四

  18××年5月7日。

  一个毫无道德准则,没有任何纯洁感情的人。①1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脱下在舞会上穿的外衣,这时,她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一回到家中,她就立刻支走了还没睡醒的懒洋洋的女仆,说道:“我自己脱衣服吧!”

  紧接着,她战战兢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盼望着在屋子里看到赫尔曼,但又不希望真的能看见他,她心里矛盾极了。走进房间,她发

  ①原文为法文。现赫尔曼不在,暗自庆幸上帝为她铺下了障碍,让他们不能偷偷幽会。她坐在那里,一直没脱衣服,用力思考着,是什么使自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陷得这么深。从她第一次在窗边看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一直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星期,但是她俩已经到了不断地通信的地步了,而他竟然也从她那里得到了在深夜里私自幽会的许诺!由于赫尔曼在信封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她从来没有当面和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一次都没有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他的任何言论……真是奇怪啊!

  就这样,一直到了这天晚上。就在当天晚上的舞会上,托姆斯基与一位名叫波琳娜的公爵小姐发生了争执,因为公爵小姐不像往常那样喜欢与他调情,反而故意用冰冷的态度报复他。因此,他只能找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停地邀请她跳玛祖卡舞。他们跳舞时有说有笑的,托姆斯基和她开玩笑,说她偏爱于军事工程兵的军官们,并夸口说自己知道的事情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他开的一些玩笑好像正好刺痛了她的伤心处,导致丽莎有好几次怀疑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秘密。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她笑着问。

  “从我熟悉的一个朋友那儿听说的,他可是一个很优秀的大人物啊!”

  “这位优秀的大人物是谁啊?”

  “赫尔曼!”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但她的四肢却是冰凉冰凉的……

  “这位赫尔曼,”托姆斯基继续说,“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罗曼蒂克式的大人物,从他的侧面看,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拿破仑,但他拥有的却是一颗像靡非斯特式的灵魂①1。我猜想,他良心上少说也要有三桩杀

  ①靡非斯特式的灵魂:《浮士德》中描写的魔鬼。人罪。咦,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啊?……”

  “哦,我的头有点痛……赫尔曼还跟您说过什么?您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赫尔曼不是很满意他的那些朋友。他说,如果他是那些朋友,就会以另一种方法行事……我甚至还感觉到赫尔曼对您有些想法,至少,他在听到朋友们对您的爱慕之词时,不是无动于衷的。”

  “但是他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

  “在教堂里吧,或许是在您散步的时候……上帝才会知道!或许是在您的卧室里,在您做梦的时候,他就……”

  这时,走来三位女士,问道:“oubiouregret①1?”这样一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十分关注的话题就被她们打断了。

  托姆斯基选中的伴舞就是波琳娜公爵小姐。

  她陪着他又跳了一轮,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前转了一圈,他俩已经和好了。托姆斯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把赫尔曼和丽莎通通抛到了脑后,但是丽莎一直在找机会继续刚才被中断了的谈话。

  但是玛祖卡舞已经跳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伯爵夫人就得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话只不过是在舞会上的闲谈而已,不足以信以为真,但是,那些话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爱幻想的丽莎的心中了。托姆斯基描绘出来的赫尔曼的肖像与她想象的完全一样,另外,幸亏有新出版的小说,才使这个卑鄙的大人物彻底迷惑了她,同时又令她的内心感到十分恐惧。

  她坐在那里,**的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插满了鲜花的脑袋耷拉在袒露的胸前……

  突然,门被打开,赫尔曼走了进来。她非常震惊,浑身发抖……

  ①原文为法文:上场还是下场(舞会专用术语)。

  “您刚才躲在什么地方?”她恐惧地低声问道。

  “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我刚才在她那里,她已经死了。”

  “什么?上帝啊!您在说什么?”

  “从表面上看,好像我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耳边立刻回响起了托姆斯基的那句话:他良心上少说也要有三桩杀人罪!

  赫尔曼坐在她身旁的窗台下,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听了他的话,感到毛骨悚然。这样看来,那所有充满了**的情书、所有烈焰般的追求,以及所有的一切,原来都不是为了爱情!金钱——这才是他之前所有努力的归宿。原来丽莎并不能满足他的要求,给他带来幸福。这位可怜的养女并不是他稀罕的东西,她只不过是谋杀自己的恩人的土匪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她为此感到惋惜,但是后悔也没有用了!赫尔曼默默地看着她,他心里也非常痛苦,但是,不管是可怜的养女的泪水,还是她痛苦时凄凉的美貌,都无法冰释他那颗冷酷的心。伯爵夫人已经死了,他的良心没有受到一丝谴责,他有的只是一丝恐惧:那个他幻想着变成富翁的秘密,永远也得不到了!

  “你这个魔鬼!”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终于说话了。

  “我真的没有想害死她的意思,我的枪里没有子弹。”赫尔曼回答。

  他俩都不说话了。

  到了早上,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吹灭了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弱的晨光照进了她的房间。她擦掉了泪水,抬头看着赫尔曼。他坐在窗台边,胳膊交叉在胸前,紧锁眉头。他现在这副尊容让人想起了拿破仑的侧面像,他的神色同样也打动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

  “现在,您想怎么离开这里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说,“我可以带您从一条秘密通道出去,但是必须穿过卧室,我不敢去。”

  “没关系,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那条秘密通道,我一个人走出去就行。”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把钥匙,给他详细地讲了出去的方法,赫尔曼感激地握着她那双冰冷而又没有一丝反应的手,吻了一下她扭到一边的头,离开了。

  他走到螺旋梯下面,又一次走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老夫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了,脸色极其安详,一脸无所事事的表情。赫尔曼站在她身旁,仔细打量了一番,好像是想证实一下她是否真的死了。

  然后,他走到书房里,摸到了两扇暗门,走到一条阴暗的楼梯里,心里顿时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他想,或许在六十年以前,就在这里,有位穿着绣花长外套,头发梳成帝王鸟的样子的幸运的年轻人,把三角帽扣在胸前,正偷偷地爬上这条楼梯,朝那间卧室走去。现在,那个人早已腐烂在坟墓里了,而他那位衰老的**也在今天停止了心跳……

  到了楼梯的尽头,赫尔曼发现一扇门,他用丽莎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门,走进了一条直接通往大街的过道。

  五

  这天夜里,已故的封·维××男爵夫人来到我面前。她穿了一身白色外套,对我说:“您好!我的顾问先生!”

  ——希维顿贝尔格①1语录

  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后的第三天,上午九点,赫尔曼去了××修道院,因为人们即将在那里为已故的伯爵夫人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他的良心虽然没有一丝内疚,但又无法完全压制内心的谴责:你就是杀人凶手!他虽然没有一个真正的信仰,但是很迷信。他担心已故的伯

  ①希维顿贝尔格(1688—1772),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彼得堡科学院名誉院士。爵夫人会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他决定参加她的葬礼,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的宽恕。

  那天,教堂里挤满了人。赫尔曼费了很大的力气走过人群。一口大棺材摆放在豪华的灵台上,一顶天鹅绒制成的盖布挂在头像上。老夫人仰卧在灵柩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上戴了一顶镶有花边的小帽子,穿着一件锦缎制成的寿服。她的家人就围在四周,仆人们手里拿着蜡烛,身穿黑色的大袍子,肩膀上佩戴着有家族徽章的绶带,他的儿子们、孙子们以及重孙子们,全都披上了重孝。但是谁也没哭,眼泪看起来实在是太勉强了。伯爵夫人的年纪太大了,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在她的儿孙眼里,她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一位年轻的神甫诵读了悼文,他以淳朴而又感人的语言赞扬了这位有德之人的悄然辞世,说伯爵夫人在世时以行善事为主,才得以修成正果——这正是基督徒的善终,死亡天使已经收留了她。老夫人的家属首先上前与遗体告别,紧接着,是无数宾客按顺序行礼,他们来这里向宴席和舞会的老朋友表示哀悼。在宾客后面的是家里的所有仆人。最后,一位人老珠黄的老太太、死者的同龄人走上前也做了告别仪式。两位年轻的妇女搀扶着她,她吃力地行了鞠躬礼,流了几滴眼泪,亲吻了女主人冰冷的手。在老太太后面,赫尔曼鼓起勇气,毅然走到棺材旁,深深地向老夫人鞠了一躬,趴在那块满是松枝的地上很长时间,然后,他站起来,面色惨白,像个死人一样,他直接走上灵台,又鞠了一躬……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老夫人在嘲笑他,死死地盯着他,眯着一只眼睛。赫尔曼吓得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一脚没踩稳,摔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把他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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