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读书笔记

作者:李锐 | 字数:6285
  **在学校时起得很早,洗脸、沐浴以后,就到自修室读书。课余不是上阅报室看报,就是到图书馆找书,也喜欢单独或同好友到后山读书。大家入寝以后,他还常常在饮茶室、阅报室和走廊等处看书,因为这些地方的电灯是通夜不熄的。

  一师的学生一般都很用功,但是**特别用功,平时手上总是拿着书,同朋友、同学谈话,最喜欢谈读书心得,谈社会问题,谈国家大事。初到一师时,他星期天除看书和随同友人到附近山上、河边散步外,绝少如一般学生那样上街闲逛。每回上街,他总是到玉泉街(这是长沙过去一条旧书铺街)、府正街去买书;他从来没有多的钱用,有钱一定买书。他的求知欲是永远不能满足的。

  **一贯喜读国文、历史、地理,后来特别喜欢研究哲学,同时从来不间断阅读报纸和新的书籍、杂志,当时的风气崇尚自然科学,大多数学生是不问政治、不问社会的,只是想读点书,做将来吃饭的本钱。**因为不满现实,怀有改革社会、国家的伟大抱负,便有自己的读书计划。他在回忆中说:“这所学校有许多校规,我赞成的极少。例如,我反对自然科学列为必修课,我想专修社会科学。我对自然科学不特别感兴趣,我没有好好地去学。所以大多数这类课程我得到的分数很差。幸亏我的社会科学各课得到的分数很高,这样就扯平了其他课程的分数。”这是实情,每遇厌听之课,他就读自己的书,为此几乎被开除学籍。杨昌济等看重他的老师直到学校当局,都把他当做一个特殊的学生。

  虽然第一师范是当年办得比较好的一个学校,虽然这里有自己钦佩的老师和志趣相投的同学,但是从根本上说,**极不满意这种旧式的学校教育,认为太受拘束,不能满足求学要求,当时的教育制度主要抄袭日本和德国的资产阶级教育,最大的问题是课程太多,学生负担太重;一师比一般中学课程更多,共达30多种,一个学期要学20种左右。**当时就这样痛责过这种不合理的情况:“吾国学制,课程密如牛毛,虽成年之人,顽强之身,犹莫能举,况未成年者乎?况弱者乎?观其意,教者若特设此繁重之课以困学生,**其身而残贼其生,有不受者则罚之。智力过人者,则令加读某种某种之书,甘言以饴之,厚赏以诱之。嗟乎,此所谓贼夫人之子欤!”(见1917年4月《新青年》3卷2号《体育之研究》一文。)1915年11月9日,他给在北京的友人黎锦熙的信中说,自己“性不好束缚,终见此非读书之地,意志不自由,程度太低,俦侣太恶,有用之身,宝贵之时日,逐渐摧落,以衰以。逝,心中实大悲伤。昔者朱子谓:‘不能使船者嫌溪曲’。弟诚不能为占人所为,宜为其所讥,然亦有**乔木之训。如此等学校者,直下下之**也,必欲弃去,就良图,立远志。”这些话并非一时愤激之语,因为他常痛感自己的幼年失学,弱冠之年才进入这样一个学校,怎能不分外珍惜自己已经有限的青春呢!大概就在写此信前后不久,有一天早晨,他对同班一位比较知心的同学周世钊说:昨晚我几乎退了学,到校长室门外去了三次,准备请求退学。

  形式上还在这个学校读书,可是实际上**一直坚持自己的读书计划。一方面充分利用课余的时间;同时对不感兴趣的课程则应付了事,有时干脆不去上课。老师们都能谅解他,把他当做特殊的学生看待。这种借学校**自学的历史先例,不由得不令人想起世界无产阶级的第一个导师——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时的学习情形:在9个学期中,他只选习了12门功课,其中大多数是法学的必修科,甚至这12门他也很少去听讲,他研究法律不过是作为研究历史和哲学的一种附属修业。“作为一个思想家,马克思在大学时代就已经**地工作了。他在两个学期中所获得的大量知识,如果按照学院式的喂养方法,在讲堂上点点滴滴地灌输的话,就是20个学期也是学不完的。”(引自梅林著:《马克思传》第19页。)青少年时期的学习环境和条件,包括时代、社会、学校、家庭和师友,这两个人是很难类比的(当然马克思的条件要优越得多);但作为划时代的伟大先驱者,他们在当学生时就已具备着一个**的思想家的学习精神,则是非常相似的。

  大概在前一个时期,1913年至1915年间,**比较致力的功课是国文、修身和历史、地理等。除《韩昌黎全集》和《昭明文选》(《昭明文选》为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所编,选录先秦以迄当时的诗文辞赋,凡60卷,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中许多文章读得最熟外,也喜好孔融、陈同甫、叶水心等人的文集。他在图书馆借到一些史地书籍看,看得过细而有心得的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新出版的史地书和杂志上的史地资料,也多方搜罗。第一师范的图书馆藏书比较丰富,各种新出版的书籍大都购置,并且订有当时流行的杂志一二十种。从一师毕业的一位图书管理员熊光楚,成了**的朋友,后来是新民学会最早的会员之一。

  善于**思考、批判分析,是**读书方面另一重要特点。他常对同学们说,读过的书、遇到的问题要多想一想,要加以消化。譬如他读韩文的时候,就运用已学得的逻辑学加以批判,凡是他认为文章很好而又合乎逻辑的地方,便密加圈点;否则,便在书上打杠、打叉,并给以“不通”或“荒谬”等批语。他读过的书,眉批最多,常见两种或三种墨迹,这就说明他读过的次数,有时对自己的批语再加以批判,他读书又极有中心,如研读历史时,其他书籍暂时搁置,尽力将各种新旧史论找来阅读,研读哲学时也是如此。他在学校的前期,由于想直接阅读外文书籍,还专心读过英文,这个企图后来被其他更重要的读书计划和各种活动打破了。这种认真攻读钻研,善于**思考的特点,从现在唯一得到的一本读书笔记和一本书的批语可以得到证实。这两本劫后余烬,被人珍藏下来的笔记和书,今日看来真是吉光片羽了。

  **当时每天写日记,读报写摘记,读书写笔记、作眉批,对不易找到的好书,有时整本地抄下,如杨昌济翻译的日人《西洋伦理学史》,尚未出版,他就借来,一字不漏地把全文抄了下来,共七大本。他写的各种读书笔记、读报摘记等是很多的,曾积有一大网篮,存在湘潭韶山家中。马日事变之后,他的族人为防反动派迫害,将他的全部书籍文物连同这些笔记搬到后山烧了。他的幼年塾师毛宇居从灰烬中救出这本读书笔记和课本两册,珍藏到解放以后。

  这本毛边纸抄本印有红色直行格子(先前的行话叫“朱丝栏”),每页两面,每面9行,共有47页。前11页是手抄的《离骚》和《九歌》,全文一笔不苟,可见对楚辞爱好之深;《离骚》正文上面还批有各节提要。后36页给标上了《讲堂录》这个题目,近2万字,记录的各种具有相对**意义的词、句、段等文字,约400条。这是1913年冬天,他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时听修身和国文两科(还有一节“算术”课)的笔记本。其中记有8个日期,最早的一个是10月28日,最后的一个是12月13日,可知这一本笔记写于这年10月至12月之间。这里不但记有杨昌济、袁仲谦两位老师授课的内容,间或还有学生的发挥。

  杨昌济常用他自己的著作如《达化斋日记》、《论语类钞》作为教材,从《讲堂录》中可以看到这些对学生的影响。

  《论语类钞》中说:“特立独行,非意志坚强者不能。寻常人多雷同性,无**心,此其所以为寻常人也。”(第70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有雷同性,无**心。有**心,是谓豪杰。”

  杨昌济在《教育学讲义》中说:“霉菌附着于微细尘埃之中,但照常法扫除,则霉菌不过暂时浮游于空气之中,旋即附着地板桌椅之上如故,不能达清洁之目的。故必先以水洒地,扫去粗大之尘埃,再以湿布净抹桌椅与地板,如此而后可收扫除尘埃之效也。”(第196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有地板之室,不应用帚扫,致扬尘。必以布揩之。”

  《达化斋日记》说:“所见大则所志大,所志大则所学大,所思大、所为大,斯为大人矣。所见小则所志小,所志小,则所学、所思小,所为小,斯为小人矣。先儒曰:‘小人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恶。’可以警矣。”(第26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程子曰:小人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恶。”“先儒”写明了是“程子”,想必是据杨昌济讲课时所说写下的。

  《论语类钞》在解释“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一句时,说:“王船山谓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论语》中如此节语言,可以见圣人之精神矣。”(第69页)这意思在《讲堂录》里有一点发挥:“王船山: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圣贤,德业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拿翁(指拿破仑),豪杰也,而非圣贤。”

  《达化斋日记》中有这样几段话:“予读《管子》不偷取一世之言,而深有感焉。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非独一时之天地万物也,千载以上之天地万物,吾有情焉;千载以下之天地万物,吾有情焉。”“吾观古之君子,有杀身亡家而不悔者矣,彼非不欲生,实不忍以一身一家而害天下后世也。”“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身,而以一身一家为腕,惟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身家。身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法之变有二:有变之自上者,有变之自下者。变之自上者,效速而易迁;变之自下者,效迟而可久。”“天子有位之王也,圣人无位之王也。天子一代之王也,圣人百代之王也。”(第26~28页)这些话反映在《讲堂录》中的是:“《管子》:不偷取一世。人之爱情,通于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界。现在之群,固致其爱情,不待言矣。然而千载以上之人,千载以下之人,其致其爱情,亦犹是焉。”“某氏曰,吾观古之君子,有杀身亡家而不悔者矣。‘圣贤救世实有如此,如孔子(在陈匡),耶稣(磔死于十字架),苏格拉底(以故毒死)。’”(这两个举例见于泡尔生《伦理学原理》:“苏格拉底之名,于今不朽,以其为宵小所忌,仰药自尽故也;耶稣之所以为耶稣,亦以其被磔于十字架故。”)“语日,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身,而以一身一家为腕,惟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身家。身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这一段几乎是一字不改地照抄,只是接着有下面几点发挥:“天下生者,仁人为之除其痛苦,图其安全也。”“帝王一代帝王,圣贤百代帝王。”“在上者为政教,在下者为风俗。变之自上者,效速而易迁;变之自下者,效迟而可久。(在上者虽有圣君贤相,然人亡而政息,效虽速而易迁。)”

  杨昌济在《劝学篇》中说:“王君静安(王国维)尝论国学,谓战国之时,诸子并起,是为能动之发达;六朝隋唐之间,佛学大昌,是为受动之发达;宋儒受佛学之影响,反而求之六经,道学大明,是为受动而兼能动之发达。”(第202页)这一点在《讲堂录》中是这样记下来的:“中国学术发达有三期。一能动的发达期,周末是也。二受动的发达期,佛教大兴,经典甚盛,上下趋之,风靡一时,隋唐是也。三能动而兼受动的发达期,朱、程、张、周诸人出,性理之学大明。然其始也,咸崇佛学,由佛而返于六经,故为能动而兼受动的发达期,宋元是也。”

  杨昌济在《余归国后对于教育之所感》一文中说:“教授国文之时,宜注重于解释字义,曾涤生言读古书以训诂为本,此成人治经之法,以施于学校之国文教授,尤为适切。字字解释明确,则读书时无误解之患,引文时无误用之患。……曾涤生又言作诗文以声调为本,欲求作文之进步,宜熟读各大家之文。”(第59页)这一点在《讲堂录》中记的是:“曾文正八本: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不知道是先生在讲授时将这“八本”说齐了呢,还是学生从《曾文正公家书》中查找写全了的。

  《论语类钞》中解释“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一句的时候,杨昌济说:“吾无过人者,惟于‘坚忍’二字颇为著力,常欲以久制胜,他人以数年为之者,吾以数十年为之,不患其不有所成就也。”(第68页)这一点,《讲堂录》中记的是:“以久制胜。即恒之谓也,到底不懈之谓也,亦即积之谓也。”

  《达化斋日记》中说:“夫以往之事,追悔何益?未来之事,预测何益?”(第9页)《讲堂录》对此颇有发挥:“哲学家之言曰,人以未来为重,或曰以现在为重,此颉德(颉德(1858—1915),亦译克特,英国社会学家。梁启超著《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文中说:颉德以为“进化的运动,不可不牺牲个人以利社会(即人群),不可不牺牲现在以利将来”。杨朱“贵生”、“重己”,孟子斥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杨朱所以背驰于东西而不相谋也。然而为学之道则不得不重现在,何也?某氏有言曰,以往之事追悔何益,未来之事预测何益,求其可据,睢在目前,有目前乃有终身。谅哉言矣!使为学而不重现在,则人寿几何?日月迈矣,果谁之愆乎!盖大禹惜阴之说也。重现在有两要义:一贵我(求己)(不责人)。二通今,如读史必重近世,以其与我有关也。横尽空虚,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惟我(贵我),竖尽来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惟目前(通今)。”后面这两层意思,来自杨昌济的《告学生》一文,“学者之所以自处,一在贵我,一在通今”。“吾尝曰:横尽虚空,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唯我;竖尽久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唯目前。”(第364~365页)

  综观修身课笔记中有关人生观、世界观的内容,大致有以下几个较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强调为人必须有高尚理想,以“圣贤”、“豪杰”自勉;“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动皆期合此理想”。二是“实意做事,真心求学”。学问必于实际中求之:“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农事不理,则不知稼穑之艰难;休其蚕织,则不知衣服之所自。”三是关于办事,提倡果断、精细和善用众人之长。“拿得定,见得透,事无不成。”“人立身有一难事,即精细是也,能事事俱不忽略,则由小及大,虽为圣贤不难;不然,小不谨,大事败矣。”前者以陶桓公、后者以恺撒为例。四是致力之道,在长期的积蓄工夫:“盖未有力不足以举天下之烦,气不足以练天下之苦,性情不足以扶持天下一偏,而可以大有为者也。”“五是修身之道,必不惮劳苦,具奋斗精神,还要有朝气。”人情多耽安逸而惮劳苦,懒惰为万恶之渊薮。人而懒惰,农则废其田畴,工则废其规矩,商贾则废其所鬻,士则废其所学。业既废矣,无以为生,而杀身亡家乃随之。国而懒惰,始则不进,继则退行,继则衰弱,终则灭亡,可畏哉。故曰:懒惰万恶之渊薮也。为反抗外国侵略,以弱胜强:“夫以五千之卒,敌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如此而欲图存,非奋斗不可。”“少年须有朝气,否则暮气中之,暮气之来,乘疏懈之隙也。故曰怠惰者,生之坟墓。”

  **的用心听课,在《讲堂录》的国文课部分中,同样可以看出这一点。教师喜韩文,学生也就写了不少关于韩文的笔记。除了一些课文的作者评介,典故注释之外,《讲堂录》中还记有不少关于诗文语法的谈论:例如:“列题贵有笔势。题须简要,故善诗者不必观其诗,即于其列题焉观之,必有不同者矣。”“善击鼓者击边(操觚者不可不解此)。”“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至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当其出伏而转注也,千里不止,是谓大屈折,行文亦然。作史论当认定一字一句为主,如《范蠡论》重修身而贵择交句,《伊尹论》之任字是。”“词少而意多,字少而理多,斯为妙文矣。”“儒者之文与文人之文不同。儒者之文清以纯,文人之文肆而驳。”等。可以看出这位‘袁大胡子’是深通文章的。学生把这些记上笔记本,可见已经引起了共鸣,证之后来**所写文章,也确实从这些得到了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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