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楷模”陈独秀、同胡适的交往
作者:李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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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8月,**到了北京,杨昌济介绍他认识了李大钊。他到李大钊为主任的北京大学图书馆任助理员,因而有机会接触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的陈独秀。毛后来在同斯诺追述往事时说:“《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他还这样谈到他同陈独秀的关系:“那时我在国立北京大学。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超过其他任何人。”
如果人们细读当年毛的文章,就可以知道他说的“楷模”,确不是随口之言。
陈独秀最早提出“文学革命”的口号,他在《文学革命论》(载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6号。)一文中高扬“文学革命军”的大旗,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在《湘江评论》的《创刊宣言》中则谈道,“一些学者倡之,大多民众和之”的“许多方面的改革”,“见于文学方面,由贵族的文学、古典的文学、死形的文学,变为平民的文学、现代的文学、有生命的文学”。陈在《宪法与孔教》(载1916年1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3号。)一文中反对在宪法中列入尊孔的条文,“竟欲以四万万人各教信徒共有之宪法,独规定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岂非侵害宗教信仰之自由乎”?毛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中则说:“见于宗教方面,为‘宗教改革’,结果得了信教自由。”陈在《新青年》上的许多文章和通信中,都发表了许多反孔的主张,例如答常乃德的信中说:“汉、宋之人独尊儒家,墨、法、名、农,诸家皆废,遂至败坏中国。”(载1916年12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4号。)答吴又陵信中说:“窃以无论何种学派,均不能定为一尊,以阻碍思想文化之自由发展。况儒术孔道,非无优点,而缺点则正多。尤与近世文明社会绝不相容者,其一贯伦理政治之纲常阶级说也,此不攻破,吾国之政治、法律、社会道德,俱无由出黑暗而入光明。”(载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5号。)毛在《健学会之成立及进行》(载1919年7月21日《湘江评论》临时增刊第1号。)一文中则说:“我们反对孔子,有很多别的理由。单就这独霸中国,使我们思想界不能自由,郁郁做二千年偶像的奴隶,也是不能不反对的。”
五四运动后不久,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那时**正在长沙积极筹备出刊《湘江评论》,于是他就在创刊号上发表了《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2000多字的长文,历述陈被捕经过及各方营救情况,并记入章士钊致北京政府毋兴文字狱的长电。然后说:“我们对于陈君,认他为思想界的明星。陈君所说的话,头脑稍为清楚的听得,莫不人人各如其意中所欲出。现在的中国,可谓危险极了。不是兵力不强财用不足的危险,也不是内乱相寻四分五裂的危险,危险在全国人民思想界空虚腐败到十二分。中国的四万万人,差不多有三万万九千万是迷信家,迷信神鬼,迷信物象,迷信命运,迷信强权。全然不认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这是科学思想不发达的结果。中国名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甲仆乙代,这是群众心里没有**的影子,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的结果。陈君平日所标揭的,就是这两样。他曾说,我们所以得罪于社会,无非是为着‘赛因斯’(科学)和‘德莫克拉西’(**)。陈君为这两件东西得罪了社会,社会居然就把逮捕和禁锢报给他,也可算是罪罚相敌了!”“陈君之被逮,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是留着大大的一个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政府绝没有胆子将陈君处死。就是死了,也不能损及陈君至坚至高精神的毫末。陈君原自说过:出试验室,即入监狱。出监狱,即入试验室。又说:死是不怕的。陈君可以实验其言了。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在**的全部著作中,以如此崇高的赞颂给予一位在世的人,是找不出第二处了。从这篇文章中还可以看到,陈独秀的文章给他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这里,他转述了陈发表在《新青年》第6卷第1号上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1919年1月15日)中的意思。陈独秀在那篇文章中说:
“他们所非难本志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特权人治),这几条罪案。
“这几条罪案,本社同人当然直认不讳。但是追本溯源,本社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大家平心细想,本志除了拥护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别项罪案没有呢?若是没有,请你们不用专门非难本志,要有气力、有胆量来反对德、赛两先生,才算是好汉,才算是根本的办法。”
在文章里,陈独秀还表示了他义无反顾的坚定决心:“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文章中说的另一点,引自陈独秀发表在《每周评论》第25号(1991年6月8日)上的《研究室与监狱》。陈独秀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这似乎是谶语。此文发表之后3天,陈独秀就入了监狱。
1919年12月下旬,为反对皖系军阀张敬尧在湖南的残暴统治,**等领导的湖南驱张代表团来到北京,同陈独秀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和交谈。他们还讨论了工读互助团的问题,这是五四运动后,得到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等支持的少数进步青年的一种新组织,实行半工半读、互相协助的新生活,但因空想的成分太多,脱离社会实际,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就结束了。当时**对此也是发生兴趣的,同他的“新村生活”想法相通。陈独秀于1920年2月回到上海。上海工读互助团在《申报》3月5日刊登的《募捐启》,陈独秀、**都列名于上。**在北京停留期间,为驱张的活动很多。这时,李大钊和陈独秀都已认定,解决中国问题必靠马克思主义。这当然给**以影响。毛自己也回忆道,这时,“曾经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我在这方面发生兴趣,陈独秀也有帮助”。
陈独秀对**、蔡和森这些湖南青年是极为看重的。为此,1920年陈发表过一篇题名《欢迎湖南人的精神》的文章,一开头就说:“我们安徽人在湖南地方造的罪孽太多了,我也是安徽人之一,所以对着湖南人非常地惭愧。”这显然是对湖南驱张运动(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的响应,叫湖南人遭灾受罪的张敬尧是安徽霍邱人。文中提到湖南人的奋斗精神,举了艰苦奋斗的学者王船山,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曾国藩、罗泽南,坚韧不拔的军人黄克强和蔡松坡为例。陈说,他们奋斗不过的精神,“已渐渐在一班可爱可敬的青年身上复活了”。这“可爱可敬的青年”中,显然就有为驱张来京的**这些人。蔡和森在北京进行赴法勤工俭学活动时,也认识了陈独秀,他1920年2月到法国,这年夏天就开始建党的活动,同陈独秀也取得了联系。
1920年7月,从上海回到湖南之后,**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湖南建设问题的根本问题——湖南共和国》、《打破没有基础的大中国建设许多的中国从湖南做起》、《绝对赞成“湖南门罗主义”》、《湖南受中国之累以历史及现状证明之》、《“湖南自治运动”应该发起了》、《反对统一》等10多篇。这些文章所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显然都不是切实可行的,可是作者对当时存在的问题,却是看得清楚而深刻的。在这些文章中所包含的正确的和错误的意见,有价值的和无甚价值的意见中,我们不知道的是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陈独秀的意见,但可以断言,它们必定在某种程度反映了陈的意见,这从陈当时发表的文章中可以得到证实。
**在一师读《新青年》时,也很喜欢胡适的文章,因此同斯诺谈话时,胡、陈并列:“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五四运动时由陈独秀、胡适等主编的另一个周刊,《每周评论》,对**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他办《湘江评论》,无论刊名和倾向,形式和内容,都可以明显看出《每周评论》的影响。胡适也是这样看的,他甚至把新创刊的《湘江评论》称作《每周评论》的“小兄弟”,在《每周评论》第36号(1919年8月24日出版)上发表的《介绍新出版物》一文中说:“现在新出版的周报和小日报,数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广州,东从上海、苏州,西至四川,几乎没有一个城市没有这类新派的报纸……现在我们特别介绍我们新添的两个小兄弟,一个是长沙的《湘江评论》,一个是成都的《星期日》。”在这篇文章里,胡适特别赞赏**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他说:“《湘江评论》第二、第三、第四期的《民众的大联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
一个说是“楷模”,一个说是“小兄弟”、“好兄弟”,可见在五四运动时,他们是志同道合地向旧势力进攻的。
1919年7月,胡适在《每周评论》第31号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以为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胡适甚至以为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这“外来进口的主义”指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他只是表示反对谈“根本解决”社会问题的主义,而主张去研究诸如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女子解放问题,等等;但是人们都知道,胡适反对的是主张“根本解决”的马克思主义。这一点,胡适自己后来也是承认的,晚年他在**出的《胡适口述自传》中说:这“问题与主义之争”,是“我和马克思主义者冲突的第一回合”。
胡适的这篇文章引起了**极大的兴趣。作为响应,他甚至想组织一个“问题研究会”。这个设想虽然后来并未实现,但从他所拟定的《问题研究会章程》(以下简称《章程》)中,可以看出他的态度来。这《章程》曾经印发,在北京大学念书的朋友邓中夏将它刊在《北京大学日刊》第467号(1919年10月23日)上。《章程》共分12条,第一条说宗旨:“凡事或理之为现代化生所必需,或不必需,而均尚未得适当之解决,致影响于现代人生之进步者,成为问题。同人今设一会,注重解决如斯之问题,先从研究入手,定名为问题研究会。”第二条列举了一批有待研究的问题,大项目列了71题,例如(一)教育问题,(二)女子问题,(三)国语问题(白话文问题)之类。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国际、技术等许多方面。问题大可以大到“国家制度改良及国家制度应否废弃问题”(第8题)、“民族自决问题”(第11题)、“经济自由问题”(第12题)、“社会主义能否实施问题”(第18题);问题具体可以具体到“飞渡天山问题”(第35题)等。在这大大小小71个题目中,有八个题目又包含若干小题目,共计81个。如教育问题中列举了17个小问题(如①教育普及问题、⑨废止考试问题、⑩杜威教育说如何实施问题,等等)。这第17小题是很有意思的。杜威这位提倡实用主义的哲学家,是胡适心目中的一尊偶像,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的主张,正是来源于杜威的实用主义和那一点一滴的改良主义。当时胡适请杜威来中国讲学,为时两年又两个月。1920年10月26日,杜威在长沙讲演,**曾应湖南《大公报》之约担任记录。《章程》中,毛说的是“如何实施”杜威的教育说,就清楚不过地表明他当时认同杜威和胡适的意见。当年由**等创办的文化书社经销图书中,就有杜威在华的演讲录《杜威五大讲演》,并将它与《马克思资本论入门》、《达尔文物种原始》、《社会主义史》等书,一同列为“书之重要者”,郑重向读者推荐。可见当时他对各种新的思想学说,都抱有兴趣、兼容并蓄的。
除了杜威教育说外,我们还可以从《章程》中看到**赞成胡适主张的例证。例如,胡适的这篇文章中提到了“大总统权限问题”,《章程》第2条所列问题中之(五八),就是这个问题。此外,胡适文章说的“女子解放问题”,在章程中“女子问题”中分列为17个小题目,诸如参政、教育、职业、**、放足等,比胡适文章分得更细也想得更细了。胡适文章提到了“加入国际联盟问题”,《章程》也有(十五)国际联盟问题,以及有关的印度自治、爱尔兰**、土耳其**、埃及骚乱、山东问题、退回庚子赔款问题等。这也是把胡适提出的问题更全面更具体化了。
胡适的文章发表之后,李大钊发表了一篇《再论问题与主义》,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刊在1919年8月17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35号。**的《问题研究会章程》是9月1日写的。从时间上来说,毛在草拟这《章程》时,有可能已经看到李文,也有可能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李文。从当时交通、邮递的情况来推想,很可能没有看到。从《章程》内容看,大体上都是胡适的意见,李大钊的意见在其中没有得到反映。李文中说:“我觉得‘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章程》第三条说:“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根据。因此在各种问题研究之先,须为各种主义之研究。”这是不是反映了李大钊的意见呢?并不是的。只要看《章程》这一条中说的,“下列各种主义,为特须注重研究之主义”,就明白了。《章程》所列举的各种主义是:“(1)哲学上之主义,(2)伦理上之主义,(3)教育上之主义,(4)宗教上之主义,(5)文学上之主义,(6)美术上之主义,(7)政治上之主义,(8)经济上之主义,(9)法律上之主义,(10)科学上之规律。”很清楚,这里列出的各种主义,只不过是那许多大大小小问题的归类和概括,名为“主义”,其实也多是“问题”,同李大钊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或布尔什维主义,并不是一回事。
据**所撰《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1918年秋,新民学会在北京的会员同胡适也有接触:“会友在京,曾请蔡孑民、陶孟和、胡适之先生各谈话一次,均在北大文科大楼。谈话形式,为会友提出问题,请其答复。所谈多学术及人生观问题。”1919年12月,为了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率湖南各界驱张代表团赴京,在北京停留了3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同胡适又有所接触。他后来同斯诺谈起此事:“那时候我也遇见了胡适,我去拜访他,想争取他支持湖南学生的斗争。”在1920年3月14日毛致周世钊的信中,谈了一些他同胡适交谈的内容。那时许多人都热心出国留学,毛对此颇不以这然,同胡适讨论了出国留学的得失。毛在信中对周世钊说:“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
《非留学篇》载于1914年1月出版的《留美学生年报》第3号,主张设立国立大学为培养本国人才之所。文章说:“一国无地可为高等学问授受之所,则固有之文明,日即干沦亡,而输入之文明,亦扦格不适用,以其未经本国人士之锻炼也。”本国办了好的大学,就不一定都要出国留学了。在办学方法上,胡适认为中国古代的书院重视自修与研究,其精神与当时在教育界颇有影响的“道尔顿制”(道尔顿制,为创始于美国的一种强调学生自主精神的教学制度。这种制度让学生自由参加分科作业,否定课堂正规教学,降低教师作用,从而使学生只能获得零星的不系统的经验知识。最初正式施行于美国道尔顿市道尔顿中学,故名。20世纪20年代曾广泛流行于英美德法日诸国。1927年大革命时期,笔者在长沙楚怡小学读五年级,学校在高小部实行过这种制度,学生自由得很,助长了逃学之风。第二年即取消了。)相近,可以采用。这一想法深深吸引了**。
在同一封信中,毛还告诉周世钊,他曾经同胡适商谈过创办自修大学的计划:“我想我们在长沙要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可以邀合同志,租一所房子,办一个自修大学(这个名字是胡适之先生造的)。我们在这个大学里实行**的生活。”
**绕道天津、上海等地,于7月7日回到长沙。1920年7月9日他写了一信给胡适:
“适之先生:
在沪上一信,达到了吗?我前天返湘。湘自张(敬尧)去,气象一新,教育界颇有蓬勃之象。将来湖南有多点须借重先生,俟时机到,当详细奉商,暂不多赘。此颂教安。”
此信手稿现在保存下来了。从这一短简中,人们可以想见当日毛对胡适是很尊重的。毛写给胡的信还不止这一封。据说,胡适1949年离开**前,在上海图书馆查找他存放的书信。当他知道**给他的信已经销毁,曾深表惋惜。
1923年,**在《新时代》创刊号(1923年4月10日出版)上发表《外力,军阀与革命》一文,将国内各派势力分为三派:革命的**派、非革命的**派和反动派。他把胡适等“新兴的资产阶级”划归“非革命的**派”,并且认为他们是可以同革命派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