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迷远道,归期何不早
作者:流珠 |
字数:4871
苏幕遮
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全宋词》只收录了梅尧臣的两首词。其存词之少,比起我们前面说到的李冠,“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作者更为稀缺,在宋词名目里,似乎可以列入“濒临灭绝品种”。
可比起李冠来,梅尧臣亦算得是个有名人物了。梅尧臣不以词名,却以诗名。梅尧臣诗存近三千首,量多质高,称得上是北宋诗坛的一面旗帜。其诗与欧阳修齐名,并称“梅欧”,甚至有人将他视作宋诗的开山祖师,亦有人以其律诗为“有宋第一”。梅尧臣是宣州宣城人。宣城古称宛陵,梅尧臣遂有宛陵先生之称。元代龚啸在《宛陵先生集附录》中称赞他:“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无论是梅尧臣这个名字还是宛陵先生这一别号,都给人一种斯文俊逸之感。然而,梅公若是有知,对这样的“以名猜人”,大概会报以一哂。宛陵先生为人为诗,皆质朴平淡。如果要将梅公比作梅树,那他定是在那路旁墙角“凌寒独自开”的老梅,要不则是杜甫诗中“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的苦竹。
梅尧臣生于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其父梅让躬耕乡里,叔父梅询则在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高中进士,曾任翰林侍读学士,是宣城梅氏的骄傲。梅询进士及第后,常年仕宦在外。而年幼的梅尧臣并不是生长在父母身边,而是跟随叔父游历四方。父母可能也是为了他的前途考虑,跟着这样一位叔父,非但有益于读书上进,还能开阔眼界,比囿于穷乡以致孤陋寡闻可要强出许多。这段生活在梅尧臣的诗歌中也有反映:“少也远辞亲,俱为异乡客”“少客两京间,熟游嵩与华”。
梅尧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天资不错、勤奋好读,再加上眼界见识要高于同龄学子,按说梅尧臣很有少年成名的潜质。这不,十六岁的梅尧臣参加乡试了。然而这次初试,却以失败告终。现代人爱说:“年轻,不怕失败。”的确,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第一次的失手又算得了什么?搁当今,高考成绩不理想,咱还可以复读嘛!但梅尧臣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放弃了复读,依赖叔父梅询的恩荫当上了太斋侍郎。
恩荫制度是宋代官吏选拔制度的一项重要构成部分,这是专为中高级官员发放的一项福利,他们的子弟、亲属可凭恩荫补官。这也就是说,如果一不留神穿越到文采风流的宋代,你却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这还不算糟糕透顶。只要在穿越之前,你选对了家世,那就一切“OK”。识字不多这也无妨,考试总不及格也不必痛心疾首,因为,除了科举入仕的“正途”,咱还有“恩荫补官”的“后门”呢!话虽如此,作为一个自尊要强的读书人,谁愿意走此后门呢!梅尧臣的心中想必是不愿的。可作为一个远离父母的农家子弟,长年依附于叔父生活,对他来说,哪怕只有十六岁,面对科举“马拉松”,所将付出的时间与最终的结果仍是不堪设想的,他不敢孤注一掷地冒险。以恩荫入仕,对于家境贫寒的梅尧臣,应当是综合考虑后的明智之选。
太斋侍郎是太庙中的管理人员。在担任太斋侍郎之后,梅尧臣又先后出任桐城、河南、河阳县等地的主簿。正是在出任河南主簿期间,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年),梅尧臣与欧阳修相识。欧阳修时任西京留守推官,与梅尧臣一样,官轻职微,两人都还不到三十岁。梅欧志趣相投,二人很快结成了挚友。在梅尧臣的记忆里,那是“春风午桥上,始迎欧阳公”。而在欧阳修的记忆里,那是“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梅、欧二人与一班志同道合的青年发起了诗文革新运动,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个过程中,梅尧臣的诗风也在不断地改进、日趋成熟。欧阳修见证了梅尧臣诗风的转变:“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
欧阳修要比梅尧臣小五岁,同样是出身贫寒,却在与梅尧臣相识的头一年考了进士,时年欧公二十三岁,堪称少年进士。三十年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欧阳修任参知政事,已是官至副相,而梅尧臣已于此前一年去世。梅尧臣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只是个从五品的文官。纵观梅、欧二人的仕途,可谓有着莫大的落差。欧阳修曾在《宛陵梅公诗集序》中为其鸣不平:“予友梅圣俞(梅尧臣字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则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几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进于事业。”彼时梅公尚且在世。五十岁了仍为人佐吏,“困于州、县几十余年”,这基层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啊!后来梅尧臣任职国子监直讲,靠的就是欧阳修的力荐。虽说国子监直讲也不是什么**,但像这种“学院派”的职务,应当与梅尧臣的才学与性情是颇为相宜的。
梅、欧二公多有诗文唱和。而要说到梅公的词,与欧公也有一段联系。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中曾有记载:“梅圣俞欧阳公座,有以林逋词‘金谷年年,乱生**谁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云云。欧公击节赏之。”这段文字是说,梅尧臣与欧阳修二人都在座时,有人称赞林逋的词作“金谷年年,乱生**谁为主”写得极妙。梅尧臣就写了《苏幕遮》一词,欧公读罢,为之击节叹赏。
先来看看林逋的原作,那是一首《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林逋在《全宋词》中存词三首,比梅尧臣只多了一首。这首《点绛唇》咏的乃是春草。对于林逋,梅尧臣不但闻其名,且也识其面。众所周知,林逋是个啸傲于西湖孤山的隐士,可他与梅尧臣之间,却特别投缘。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梅尧臣曾与僧人虚白同访林逋,且在《林和靖先生诗集序》中追忆对林逋的印象:“天圣中,闻宁海西湖之上有林君,崭崭有声,若高峰瀑泉,望之可爱,即之愈清,挹之甘洁而不厌也。”而林逋的诗集中也有一首题为《和梅圣俞雪中同虚白上人来访》的五言律诗:
湖上玩佳雪,相将惟道林。
早烟村意远,春涨岸痕深。
地僻过三径,人闲试五禽。
归桡有余兴,宁复此山阴。
别忘了,梅尧臣以梅为姓,与林和靖的“爱妻”同姓哦!是不是这层关系,他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互动?因此一当别人赞美起林逋的《点绛唇》来,梅尧臣就有些“小激动”了。很少写词的他几乎一蹴而就,以一阕《苏幕遮》来回应林逋的佳作。
刘禹锡有首《踏歌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春江升明月,堤岸平如镜。女郎联袂来,特地踏歌行。梅尧臣的《苏幕遮》也是从一平如镜的堤岸写起,但他所写的不是明月下的春江,而是晨曦里的春江。有一种植物凝结着露珠,遍布堤岸。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隐隐显现庐舍的形状,望之烟光迷离。烟光其实也是那种植物所诱导出的独特视觉。它长势繁盛,因风摇曳,长长短短,起伏不平,但却别具一种错落零乱的诗情画意。
如此诗情画意的一幕,怎能缺少关键人物的登场呢!《踏歌词》中登场的人物,是一队珠喉如莺的女郎,而《苏幕遮》中登场的人物,却不是一队女郎,而是一群男生。准确地说来,是这群男生中的某一个人。在这群男生中,有一个人最为年少,其风采有似南朝辞赋家庾信。庾信出身名宦之家,自幼聪敏绝伦、仪容不凡,是个人见人爱的“高帅富”。凭着父亲是东宫太子亲信这层关系,庾信时常跟随其父出入宫禁,深得皇恩眷顾。这庾信还有一个特长,他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字,世人誉之为“庾体”。“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根本无须借助家庭这个强大的后盾,庾信自带磁场,老早便已名满天下。
我们来看一首庾信年轻时所写的诗:
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
歌撩李都尉,果掷潘河阳。
折花遥劝酒,就水更移床。
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
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
李都尉,即汉武帝时代的李陵将军。而潘河阳,则指的是潘安。潘安曾任河阳县令,堪称“河阳一县花”。极品美男子啊,谁道男子不如花?而当这位“县花”级的美男子乘车出门时,常被他的女粉丝掷果以赠,每次回家后,时鲜水果都装了一车。估计潘安夫人从来不用到集市上采购水果,愁的是潘安每出门一次,家里就会引发一次“果烂陈仓”的悲剧。
庾信此诗,刻画的是少年的风流。他既有李都尉的英迈,又有潘河阳的俊逸。那股踌躇满志、**飞溅的劲头,曾令多少佳人意乱情迷。而梅尧臣词中这位神似庾信的少年郎,亦是风姿出挑、佼佼不群。一样是身着曳地的长袍,独有他能穿出那份潇洒出尘的气韵,即使万人之中,你也不会将他认错。这是因为,与他人相比,他长袍的颜色最为青嫩,与足下所踏的那种植物相映成趣。
这样的一个人物,会不会让你想起诗经中的句子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那么,究竟是什么植物,时而凝露惹烟,时而“乱碧萋萋”,与那袭潇洒出尘的“窣地春袍”形成绝妙的呼应,“嫩色宜相照”。应当不难猜到吧!张先的《菩萨蛮》中也曾提到过它: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
郎袍应已旧,颜色非长久。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
这种植物名叫芳草。春来年年绿,绿得就像郎君离别那天所穿的长袍。忘不了你回头时满眼的不舍,更忘不了你那飘荡在风中的衣袖。不知道你已走了多久,却忽然想到,你离别那天所穿的长袍早已被时光洗旧、被风尘泛黄了吧,那样翠绿的颜色,岂能一如当年?而揽镜自照,却又有了一种更深的恐惧。即使郎君的衣袍一如当年,郎君的情意一如从前,可镜中的自己呢,还是那年春天的模样吗?别再自欺欺人了。谁的青春能像花草一样,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循环更新。
人生能有几回等?等老了时光,等老了容颜。长亭连长亭,远道向天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是《楚辞》中的名句,后世文人争相激赏。在林逋的《点绛唇》中,将此化用为“王孙去,萋萋无数”,而梅尧臣的《苏幕遮》却化用为“乱碧萋萋”“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
王孙,自然指的是词中那位庾郎。年少英俊、志气高迈,这样的天之骄子是断然不肯留在故乡那样的小地方寂寞终老的。为了学业、为了理想,从很早起,他就背井离乡来到异地。他是一个极有抱负的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为一展凌云之志,放弃了生命中太多值得珍爱、守护的事物,甚至因之迷失了自我,遗忘了故乡。
而在多年之后,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以露堤烟墅为背景的春晨,晨光中的他,虽如往年一般,仍然身着曳地长袍。前度庾郎今又来。只可惜,曾经丰神飘逸、秀出班行的庾郎已难重现当年的风采,清俊稚嫩的眉目已深深染上了霜尘,青春的气息与豪情也已消磨一空。纵然美景如画,可就一个画家的眼光看来,已不宜将他选作画中人了。是的,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又一年的春分到来了。二十四番花信风,不用等到开到荼䕷,当雪白的梨花落了一地,**便已大势去矣。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理想、抱负,俱如梨花落尽、**飘零。可怜春似人将老。为什么总要到了此时才会对故乡涌动起深沉的依恋与浓烈的思忆呢?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此时归去,已是太迟!来不及了,赶不上了。那个最好的自己,早已交给岁月,早已虚掷在异地他乡。而他一生之所得,不过是与满地的残阳相依为伴,在对故乡无穷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余年。
“谁说你只有满地残阳为伴,还有我呢!”足下传来轻微的**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些小草。他不觉心中一动。“只有你们,还像从前一样。一如故乡的草色留给我的最初印象。”但定睛细看,却摇头而叹,“何止是岁月不饶人,岁月也不会饶过每一棵小草。故乡的小草怕也失去了新嫩的色泽吧?人与草,无不走向同一结局。”
暮意渐深的残阳中,有人**在芳草碧烟里,就这样寂寞地老去。此人是庾信呢,还是梅尧臣自己?庾郎、梅郎,他们的青春在此交集又从此分离。
前面说到欧阳修对梅尧臣此词极为欣赏,其实在欧阳修的词集中,便有一首《少年游》,亦为咏草之作: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这首词莫非就作于梅尧臣之后?梅、欧二公还真是心心相印呢!据王国维《人间词话》记载,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以及欧阳修的《少年游》,被并称为咏春草三绝调。王国维认为这三首词与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
三首之中谁为最佳呢?读者诸君自可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