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赏西湖好,最忆是颍州

作者:流珠 | 字数:29975
  采桑子

  欧阳修

  其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其二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其三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其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其五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

  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其六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其七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其八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其九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其十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打开中央台纪录频道,一组清丽的镜头扑面而来,一支醇美的歌曲绕耳而至:

  我的心中有一座湖,

  远山近水入画图。

  桃红柳绿春来早,

  客来客往船如故。

  山外山,楼外楼,

  留下浪漫爱满湖。

  天上明珠,人间西湖,

  多少美丽传说,风流千古。

  我的梦中有一座湖,

  清风白月入画图。

  丹桂飘香秋意浓,

  桥断魂牵山不孤。

  山外山,楼外楼,

  留下诗篇写满湖。

  天上明珠,人间西湖,

  多少传奇故事,绝唱千古。

  歌中反复吟唱的“山外山,楼外楼”出自一首无人不知的宋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可要说起西湖,在那些“留下诗篇写满湖”的济济文士中,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那位曾经出任过杭州太守的东坡居士。而要说起西湖的诗篇,你首先想到的,也定然是东坡居士的神来之笔:“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年少时,虽未到过西湖,但每每读到先贤才俊描写西湖的作品,便向往不已。家父是去过西湖的。但他提起西湖时,并不如大多数人那样,将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挂在嘴边,他所盛赞的,是另一个人,另一组词。这个人就是欧阳修,而这组词,则是《采桑子》。

  “一定要去看看西湖。欧阳修的《采桑子》,真是把西湖的好处说尽了。”

  其实家父弄错了,他所称的西湖,他所到过的西湖,是杭州西湖。而欧阳修这组《采桑子》所写的西湖,却是颍州的西湖。年少时,我亦不曾发觉。一看此词的开头“轻舟短棹西湖好”“春深雨过西湖好”“画船载酒西湖好”……既是满目皆为“西湖好”,便想当然地“直把颍州当杭州”了。

  这种事情若是搁在东坡居士的身上,那是断然不会发生的。东坡除了当过杭州太守,也曾当过颍州太守,且有诗云:“太山秋毫两无穷,钜细本出相形中。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在东坡心目中,杭州的西湖,颍州的西湖,那是分庭抗礼,难分雌雄。东坡的心目中可以容纳、并存两座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如果说“西子”是个特指的人名,指的是春秋时期的红颜西施姑娘,地名“西湖”则非为特指,可以说是不胜其多。史书上记载以“西湖”为名的,便有三十六处。在众多西湖中,排名前三甲的当数杭州西湖、颍州西湖、惠州西湖。于是又有人说了“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这样看来,还是分出了雌雄啊!杭州西湖,天下第一。

  这话别人听见倒不要紧,但若传到欧阳永叔的耳朵里,可就大为不妙。什么,杭州西湖第一,那将颍州西湖置于何地?就欧公而言,即使像东坡那样将杭颍西湖并列为“绝代双娇”也是做不到的,何况直接以杭州西湖马首是瞻呢!“我的眼中只有你”,欧公的眼中只有颍州。“汝阴西湖,天下绝胜”,请听欧公对颍州西湖的怒赞。天下“西子”有一无二,天下“西湖”也有一无二。最爱颍州西湖者,古往今来,除欧公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欧公是不是有些偏心眼啊?天下西湖三十六,那不过是遥远的传说吧,我们现代人所知道,所公认的西湖,只会是杭州西湖。颍州西湖,当初它是怎样排进“三甲”名单的?是不是欧公做了手脚,暗里买通了“西湖评委会”?别太认真,说笑而已。在今天,颍州西湖虽已声名黯淡、不甚出彩,但倒退到唐宋年间,颍州西湖还真是一块魅力四射的宝地呢!在唐代李吉甫所撰《元和郡县图志》中,可找到对于颍州的记载:“颍州,禹贡豫州之域。春秋胡子国,楚灭之。秦并天下,为颍川郡地。在汉则汝南郡之汝阴县也。魏、晋于此置汝阴郡,司马宣王使邓艾于此置屯田。后魏孝昌四年,改置颍州。”

  颍州可谓历史悠远。大禹将天下分为九州,而颍州,则为九州之一的豫州之城。春秋之时,周康王册封妫髡于此建国,称胡子国,后为楚国所灭。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设三十六郡,颍川便是其中之一。在汉代,这里成了汝南郡的汝阴县。至魏、晋,由汝阴县升为汝阴郡。后魏始置“颍州”郡。从此,颍州这一地名就正式出台了。而在今天,它的地名是安徽阜阳。

  据传,早在胡子国国君妫髡(音同归昆,多别扭的名字)时期,颍州西湖已有雏形。妫髡在此筑台建囿,流连忘返。除妫髡本人,他的两个女儿,一名敬归,一名齐归,也是西湖的常客。妫髡曾为爱女建造女郎台,以便吸引潜在的女婿鲁襄公。让我们想象一下,当远道而来的鲁襄公在西湖的女郎台上与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女郎相亲时,可会觉得不虚此行呢?欢喜之余,免不得要虚心请教岳父大人:“如此规格的御花园所费为几?”而妫髡则得意地笑答:“不足为道,但娱身心耳。”怪不得胡子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呢,妫髡的心思都用在打造享受“西湖假日”上了,“君王从此不早朝”,最终被楚国吞并,亦是情势所宜吧!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年代,江山易主虽是常事,但颍州西湖历代的主人都对它爱如奇珍、勤加呵护,西湖之水未断疏浚,更不时增修楼台亭阁,使之成为旅游胜地。到了宋代,颍州西湖进入了一生中的盛年。可以说,当欧阳修与苏东坡遇到颍州西湖时,那正是颍州西湖的双十芳华。“何处偏宜望,清涟对女郎。”美目盼而巧笑倩,西子之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倾人肠。

  既然有湖,那就不能离开水。颍州西湖,是汝水、西溪、三清河、白龙沟、小汝水、焦陂等支流交集而成,明代《正德颍州志》说其“长十里,广三里,水深莫测,广袤相齐”。按此计算,在其全盛之时,颍州西湖应该有30平方千米的面积。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杭州西湖,其面积不过才6.5平方千米。这么说来,颍州西湖岂不是杭州西湖的4倍有余。谁雌谁雄,这不是一目了然吗?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唐代的杭州西湖那是有着近11平方千米的规模呢,到了宋代,已缩减至不足10平方千米。至于颍州西湖呢,其“缩水”状况则更为严重。在宋代,颍州西湖已缩减为15平方千米。即使如此,按照宋代的真实数据显示,颍州西湖的面积应当是完胜杭州西湖的。但东坡却难辨雌雄,可见东坡的目测并不精准。而在此后的朝代,颍州西湖的缩水幅度远超杭州西湖,今天的颍州西湖已经不及杭州西湖的一半了。杭颍西湖雌雄之争,以现状而论,是颍州完败于杭州。

  颍州西湖经历了一个由盛而衰的过程。但它为何而衰呢,缩水那样厉害,既是天灾使然,也有人祸的因素。历史上黄河曾屡次改道,滔滔泛滥的黄河水使得淤泥山积,填平了颍州西湖秀美如镜的湖面。而在北宋末年,随着金军南下,“颍州兵乱已无家”,普通老百姓无不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境,颍州西湖又岂能独善其身?至近代抗战时期,为阻止日军西进,**党炸毁花园口黄河大堤,淹没豫、皖、苏44县,颍州西湖也在这场灭顶之灾中遭到了伤筋断骨的打击。幸好,欧阳永叔不曾亲眼看见这样一场悲剧的发生,亦不必经受炼狱般的悲怆苦痛。

  现在,让我们回到宋代吧,回到《采桑子》这组词的作者欧阳修的身上。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欧阳永叔从扬州太守移任颍州太守,时年四十二岁。他写了一首诗《初至颍州西湖,种瑞莲黄杨寄淮南转运吕度支发》:

  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荫乍合时。

  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

  啼禽似与游人语,明月闲撑野艇随。

  每到最佳堪乐处,却思君共把芳卮。

  欧公写此诗时,已是春末夏初。在颍州西湖种下瑞莲(即并蒂莲)与黄杨树,欧公于心旷神怡之际想起了自己的好友,时任淮南转运度支的吕发,只恨人生中幸福指数最高的时光不能与好友共享,不禁暗生惆怅。

  但也有人认为,欧阳修初至颍州西湖,是在皇祐元年之前。据宋人赵令畤《侯鲭录》记载:“欧公闲居汝阴时,一妓甚颖,文忠歌词尽记之。筵上戏约:他年当来作守。后数年,公自淮扬果移汝阴,其人已不复见矣。视事之明日,饮同官湖上,种黄杨树子,有诗留题撷芳亭云‘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按照这一说法,在出任颍州太守前,欧公与颍州已结下一段“天赐良缘”。他在颍州遇到了一名歌妓,能将他的词作一字不漏地唱出,堪称是“铁粉”级别啊!欧公大为感动。某次宴席之上,这名慧黠的歌妓就开着玩笑说“您若真是喜欢颍州,我猜将来有一天,颍州太守定会非您莫属”。后来果如其言。但当欧公当上颍州太守后,这名歌妓早已失去了踪影。欧公感慨之余,便在颍州西湖的撷芳亭留诗题咏“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这两句点明了自己的遗憾与无奈。望断春踪,美人何处?迟来一时,错失一生。

  赵令畤为宗室之裔,比欧公晚生了半个世纪,堪称是欧公的近代人。从时间上分析,他的记叙不应视为空穴来风。可问题是,如果以“赵氏语录”为准,那么欧公所自题的“种瑞莲黄杨寄淮南转运吕度支发”又作何理解呢?难道欧公是在有意掩饰?“每到最佳堪乐处,却思君共把芳卮。”明明是在思念那名曾成功预言自己荣任颍州太守的歌妓,“最佳堪乐处”,只愿与伊共之,却因此种深情“不足为外人道”“不敢令外人知”,遂托称此诗是写给好友吕发的。真是这样?

  我认为不会。在宋代,士大夫阶层与歌妓情投意合,这根本无须避讳,非但无伤大雅,且往往传为美谈。如果欧公与那名颍州歌妓果真彼此有意,欧公大可明明白白地直抒胸臆,哪里用得着这样半遮半掩地弄出一条“移花接木”之计,把写给恋人的诗篇戴上一顶为友人制作的帽子。“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在我看来,欧阳永叔到颍州任职虽是二月春犹早,但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剧,直到夏风拂面,才有了到颍州西湖亲手栽种并蒂莲、黄杨树的休闲时光。发现颍州西湖的美,这是他生平中的头一遭吧!但美中总有不足。他感叹道:“真可惜啊,我没能赶上颍州西湖的春天,性急的柳絮带走了一湖**。”而“海棠应恨我来迟”,也并非是以海棠暗喻赵令畤所说的那位锦心解语的美人,却以海棠代指百媚千娇的迎春之花。错过了颍州西湖的春天,却恰好遇着了颍州西湖的夏天。这,其实与欧公的年龄也不期暗合呢!前面说到过,欧公这时是四十二岁。对于古人,通常来说,四十二岁当然不是“春龄”,说是“夏龄”吧,仿佛也不确切,应当是夏秋交接之龄。可欧阳永叔虽是古人,但却不是一般人啊!他是朝廷大员,即使对于古人,一位四十二岁的朝廷大员仍然是风华可羡、前程未可限量。

  这终究是我们的一种想象。真实情况是,四十二岁的欧阳永叔,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中年帅大叔。早在四年前,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在长女夭折后曾写过一首《白发丧女师作》,诗中说自己“泪多血已竭,毛肤冷无光。自然须与鬓,未老先苍苍”。痛失爱女,令他自感气血衰竭、皮肤枯冷。而在别人的眼中,也是须发皆苍,哪里像是一个不到四十岁之人。还记得那篇《醉翁亭记》吗?“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这位苍颜白发的太守,即是欧阳修的自画像。《醉翁亭记》写于欧阳修痛失爱女后的第二年。仕途的险恶与个人生活中的不幸令欧阳修的“早衰”之状极为突出。到颍州任太守,这其实并非朝廷的本意。用欧阳修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他自求而得——“昨以目病为梗,求颍自便。养慵藏拙,深得其宜,泛舟长淮,翛然其乐。”早衰的不单是欧阳修的外貌,就连视力,也大不如前。欧公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真是令人闻之心酸。“我老眼昏花,做不了什么事了。只求到颍州养老,仰仗朝廷的恩典,当个吃空饷的太守罢咧!”

  这样看来,欧公之所以来到颍州,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把颍州当作疗养院,安安心心要在此当一闲官。可问题也就来了,真若病体不宜,何不请长期病假或办理提前退休手续呢?欧公毕竟也才四十出头啊,对于这名曾经参与“庆历新政”的能臣,当朝帝君宋仁宗又怎肯就此将他视为“弃子”?再说了,欧公此举,未必不是出于“以退为进”的考虑。当“庆历新政”遭遇保守势力的横加阻挠与激烈抗拒,欧公也因之深受冲击。所谓“自请到颍州任职”,这或许是欧公与宋仁宗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远离了龙争虎斗的帝都,这既是对欧阳修的一种保护,也是在为革新力量保存实力。

  然而,欧阳永叔还是可以有别的选择,天下多佳地,为何自求到颍州任职呢?仅是因为听说了颍州的风土人情之美,油然而生向往之心?这不大可能吧!按照正常的逻辑推想,在出任颍州太守之前,欧阳修必是去过颍州,甚至是在颍州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由于有过十分美好的亲身体验,欧公才会在人生忧患交加、身体发出报警信号时将颍州选定为理想中的任职之地。至于他与颍州歌妓之间的那段往事,则是后人的附会了。当然,你若愿意信之一二,就把它算作欧公与颍州情缘的一段“预热”吧!

  我们知道,想象与现实往往有着很大的出入。欧阳永叔怀着那样高的热情、那样大的期许到颍州任职。现实中的颍州有没有令他失望呢?没有,永远不会,从来没有!欧公曾在《思颍诗后序》中写道:“皇祐元年春,予自广陵得请来颍,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来颍州不久,欧公就被这儿淳朴的民风、丰饶的物产、甘美的水土、温和的气候所牢牢吸引,不再把颍州当作临时避祸休养之地,而是希望终老是乡,“不辞长作颍州人”。

  但欧阳永叔并未能如愿在颍州长住。这期间,他也有被调往外地任职的经历。其在《续思颍诗序》中有言:“皇祐二年,余方留守南都,已约梅圣俞买田于颍上。”你看,欧公在颍州任职才一年就被调到了南都(即河南商丘,宋时称南京为应天府,一度与东京开封府两京并立)。按照识时务者的看法,南都无疑是个更高的任职平台,其重要性是颍州难以企及的。但欧公人虽到了南都,仍一心盘算着在颍州安家置业,甚至约上了好友梅尧臣在颍州买田投资。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所思所想,无不离“颍州”二字。

  皇祐四年(1052年),欧公的母亲去世。几经考虑,祖籍江西庐陵的欧阳永叔虽将母亲的灵柩送回老家安葬,却将守孝之地选在了颍州。按制须守孝三年,这也意味着,他有三年的时间能留在颍州了,而这正是欧公所一心希望的。守孝期满,欧公回京任职。十余年后,由于受到不同**者的攻讦弹劾,欧公再次以请任外官自保,先后到过亳州、青州、蔡州等地。到亳州之前,他恳请皇帝准予他“过颍稍留”,皇帝满足了他的这一请求。欧公对颍州是绝对真爱啊!绕道上任,只为多看颍州一眼。蔡州与颍州相邻,思颍心切的欧公又想出了新花样。借口自己的腿脚有毛病,不良于行,在颍州愣是蘑菇了一个多月后才到蔡州上任。欧公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得再明白不过了,他一心所求的,无非是留在颍州。终于,在熙宁四年(1071年),年将六十五岁的欧阳永叔获准退休。“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欧公夙愿竟成,结束了对颍山颍水的长相思。“自驾柴车”,这当然是自谦之词。归心似箭的欧公对京都已是了无沾恋。六月退休,七月归颍。他恨不能把余生的每一个日子都留在颍水之畔、西湖之旁。

  欧公为颍州写下了数量惊人的诗词作品。咏颍州、晒颍州,几乎已成为欧公的日课。终于该讲到这组《采桑子》了。欧公以《采桑子》为题的颍州专咏其实是有十三首。但起句中含有“西湖好”的,却是不多不少,正好十首。

  就从第一首说起吧,“轻舟短棹西湖好”。轻舟配短棹,自有一种简约之美、轻装之美、低调之美。轻舟短棹,是休闲游的出行工具。独行应当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觉得独行寂寞了一些,那就邀上一两个好友吧!尽情欣赏你的美,但却不惊动你的美,这是西湖休闲游的正确开启模式。

  深吸一口无公害、无污染的新鲜空气,闭目感受短棹划出的幽约韵律。多美啊,这西湖的水。蔚然凝碧,回环成趣。多美啊,这西湖的堤。长堤如带,芳草便是缀满堤岸的珠翠,与一湖绿水这边唱来那边和,无论湖水流到哪儿,哪儿都有芳草的陪衬与呼应。而形成呼应的并不只是湖水与芳草,这边唱来那边和,湖上处处都能听到笙歌。今日的笙歌也格外贴心应景,不是以重金属敲击的“rockmusic”或是粗莽豪放的“西北风”——“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秀丽如佳人的西湖,以安神为目的的出游对此类演出必须绕道而行。今天的西湖,今天的你,更适宜推荐轻音乐的陪伴。而这湖上,有的恰是轻音乐的陪伴。隐隐约约,不太真切。似乎是《**水云》,又似乎是《渔舟晚唱》……侧耳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也许本来就没有乐曲,在这“原味”的西湖,本色的西湖之上,若有声响,那其实也一直都是短棹所划弄出的水韵。而自己却用视觉与听觉为它谱上了词,隐隐笙歌,这是当西湖之心与游人之心在奇妙邂逅之时所创作出的合奏。

  今天的西湖真是太静了,静得甚至没有一缕风。湖水光滑得如同琉璃,你便置身于这块巨型琉璃之中。虽然听得桨声不断,但眼中所见,无一不是晶莹可爱的湖面。这似乎只能得出两种结论,不是湖面太宽,总也划不到尽头,便是船夫并未向前划行,小船始终停留原地,所以眼中的湖景并无丝毫改变。然而,静极思动。在静物画中沉浸得太久,你又不肯“安分”了。再是神光陆离、吸睛引目的琉璃,也不能一眼不眨地看个没完吧!这时间长了,眼睛累了心也累。于是,你想到了要脱离琉璃的怀抱,脱离这过于单调的温柔陷阱。“走了吧,别老待在这儿。”你忍不住对船夫发话道。

  “这不一直在走吗?”船夫很是惊奇。

  “是吗?西湖真大,划来划去还是它的地盘。”你只好解嘲道,“我还当是你们偷懒,划桨只是虚虚地做了个姿态而已,并不真的在划。”

  “不敢偷懒,更不敢诳骗先生。这西湖虽大,咱的这只船,差不多也绕着它走了大半圈了。先生游倦了吗?若是倦了,这就回去如何?”

  “也好。”你点了点头,“不知不觉,倒绕了西湖大半圈了。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西湖,都静得有点不真实了。”

  “不真实?”船夫反问道。

  “是啊!我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湖面无风、湖水不动,我要不问你们呢,你们就只一味地默然无语。除了做梦,哪能觅得这样彻底纯粹的清静?”

  “倒不是我们不肯开口。看先生的神色,似乎是喜欢清静的。就怕一张口,会打断了先生的静思。”

  “清静固然很好,时常求之不得。可我今天已独享了太多的清静,反倒想要撵走清静了。如果湖上能够再来一阵风,那就更妙了。吹破一湖寂静,向我证明今天的一切不是梦思幻觉,而是一场极为真实的身临其境。原来,西湖真的可以这样美;原来,人生中真有至乐的存在。”

  “先生说这些话,听来真如梦呓。”船夫好笑道,“你刚才埋怨船没有走,其实船一直在走。你又遗憾湖上无风,其实湖风也是一直都有的呀!只是先生不曾留意罢了。你一直都在静思,所以呢,既感觉不到船行,也感觉不到湖风。”

  “哦,我是这样的反应迟钝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你不由大吃一惊,“让我好好地感觉一下……湖风,湖风自何处来呢?东边,西边?还是感觉不到啊!难道我仍在做梦?”

  “什么做梦不做梦的!”船夫抬桨指着前方的水面,“先生你看!倘使无风,水上又哪来的那些波纹?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先生定要说是无风,这水上的波纹又作何解释呢?”

  “言之有理。涟漪既起,这便是湖风在场的一大证据。尽管风力微弱,但却不能视而不见啊!”你豁然而悟。

  “湖风在场,这儿还有别的证人呢!”船夫又一次扬桨遥指,你也随之朝其所指的沙洲望去。但见一群水鸟拍翼疾飞,从沙洲向着**四逸,锐声发出警觉的啼鸣。

  “不错,这水上沙禽,是湖风在场的另一见证。而这个证人可要比我敏感多了。今日之游,不但领略到了西湖静之极致,亦且领略到了西湖动之极致。是静亦佳,动亦佳,吾无憾矣!”朗声说笑中,你与船夫俱展欢颜,尽兴而归。

  第二首,“春深雨过西湖好”。春雨与秋雨,是两种不同的走势。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每落一场,就会加快降温的速度。而有关春雨的说法则是,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雨每落一场,气温便会“蒸蒸日上”。所以,与秋雨的不招人待见形成鲜明对比,春雨是人人欢迎的。因为春雨的联袂而至意味着**与芳华正在步步登高,进入丰收之季。

  而春雨之后的西湖,愈加“美貌”非凡,百花竞放,妖娆毕现。若是要你从中评选出花王,该把手中的选票投向谁呢?

  “选我!”杜鹃理直气壮地仰首召唤。

  “选我!”心高气傲的粉桃急切地探过头来。

  “选我!”韵致楚楚的芍药也不甘示弱。

  “选我!”这自惭形秽的角色,从来都轮不到牡丹来扮演,何况是盛年绮貌的牡丹。

  是啊,该投给谁呢?给杜鹃吧,岂不冷落了粉桃?给粉桃吧,岂不委屈了芍药?给芍药吧,岂不贬低了牡丹?给牡丹吧,还有那许许多多叫得出名儿的、叫不出名儿的奇品异卉,比并来看,谁也不比谁逊色。于是,你只好宣布弃权了。花王争霸战,没有最终的胜者。其实更应当说,每朵花都是最终的胜者。这一宣布虽然让你如释重负,但对群花来说,却颇为失望。每朵花仍然固执地对于自我的容颜信心满满,认定自己乃是百里挑一的无冕之王。

  苏东坡说,“乱花渐欲迷人眼”。其实为花所迷的,何止是游人。娇花争妍之处,还有一群更为活跃的宾客,那便是蜂蝶。欧公曾有一首《望江南》词: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何郎”“韩寿”,是风流郎君的代称。何郎是三国时的何晏,生就白里透红的肤色,却总是被魏明帝怀疑在脸上涂了粉,就此落下了傅粉何郎之名。而韩寿是西晋人,鬼使神差被权臣贾充的小女儿给一眼看中了。情窦初开的贾小妹为了取悦意中人,时常以家中的名贵香料相赠。这种香料是西域的贡品,皇帝爱惜非常,除御用之外,只把它赠给了贾充与另一位大臣。贾充的大女儿嫁给皇帝做了皇后,作为皇帝的老丈人,贾充接受皇帝的特别馈赠那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啊!于是见证“奇迹”的一刻到了。当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西域异香的美男子神清气爽地走进贾府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也包括贾府的主人贾充。

  “好香啊……这种香气,似乎与贾国丈身上的一样!”

  “谁说不是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我休要小瞧了韩生,他与国丈大人只怕渊源不浅呢!”

  贾充本已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又听得几句风言风语,这疑心更是重了。暗地一查,哪里还能查出什么好结果来?原来自己的爱女早就“胳膊肘子朝外拐”,与韩寿眉来眼去打得火热。贾充只得自认倒霉。这也怨不得啊!女大不中留,家里养着一个春思脉脉的少女,迟早要成祸害。好在那姓韩的小子长得还真不错,家世体面(韩寿是韩信的后代),人也机灵。罢罢罢,不痴不聋,不做家翁。若要认真追究起来,自家的闺女也难脱干系。不如吃了这个哑巴亏,就将女儿嫁与他吧!

  何郎傅粉,韩寿偷香,这其实是讹传。人家何郎是面如傅粉,并未进行任何人为的加工。而韩寿也从未盗走贾府的一针一线,更别说是偷香。偷香是别人为他做的。不是受到他的指使或胁迫,而是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偷香。偷香者不是韩寿,却是那位爱韩至深的女郎。

  传来传去,就传变味了。传者无心,听者有意。何郎不曾傅粉,而别的那些注重仪表的少年,受到面如傅粉的启发,还真的试验起了傅粉之效了。不试不知道,一试都叫好。试验证明,“傅粉”能明显提升肤质肤色,男女皆宜,为扮俏之必备神器。从此“油头粉面”一族也应运而生。而偷香呢,则为风月之徒学了个正着。不是学贾小妹为爱人偷香,而是到有女怀春的人家去窃取芳心,这又诞生了一个新词“偷香窃玉”。

  欧公在《望江南》中所写的蜂蝶,“天赋与轻狂”“长是为花忙”,不无嘲弄之意。这里的“花”,是在隐喻如花的妙龄女子。欧公提醒她们,美丽的姑娘,你可得注意啊,看人不能只看外表。那些居心不良的男子,有的打扮得比何郎还要俊雅,有的把自己装成是对你一见钟情的韩寿。而他们的本质,只是一群生性轻浮的狂蜂浪蝶。甜言蜜语,从无实话。从东家飞到西家,不知何谓一心一意,即兴将你找寻,又随时将你抛下。

  而在这首《采桑子》中,欧公同样写到了蜂蝶。这里的“蝶乱蜂喧”却丝毫不带讽刺的色彩。这里也同样写到了花,是开在自然界的鲜花,词句中并无以花喻人的告诫。既然百卉各逞其艳,芳菲袭人,则那些多情蜂蝶,又怎能无动于衷呢?嗅一嗅杜鹃,看一看粉桃,品一品芍药,问一问牡丹……这只蜂与蝶,那只蜂与蝶,看来它们的意见并不统一。还真是哎……这花王之选,不但令游人苦费评章,就连阅惯**的蜂蝶也莫衷一是。这般甜蜜的烦恼,令蝶儿兴奋得手舞足蹈、醉态可掬,令蜂儿激动得你言我语,议论不停。是呀,花王的桂冠当归属于谁呢?春雨之后,晴日弄晖。每一朵花,都在晴日之下焕发出亮丽的异彩,将游人的情思与蜂蝶的爱美之心瞬间点燃。春风含情,春阳催妆,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人间百卉变为了阆苑仙葩。这里没有谁是花王。万紫千红总是春,每一朵花都有其存在的独特意义,少了任何一朵都会使得**失色,春心怅惘。

  当美丽的春天来到美丽的颍州,赏花之外,又怎可缺少了游湖的乐趣呢?兰桡画舸,每一只游船都是那样悦人心目。说是相邀也好,说是“引诱”也好,令你于受宠若惊之际完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连平时最是善于自我约束、最是拘谨古板的灵魂也不禁飘飘然起来。“游湖怕什么?这上得是画船,又不是贼船。咱也要**尽意地快活一回。人生朝丝暮雪,何必总是瞻前顾后、作茧自缚?且抛下万千愁绪,爱此逍遥游,身似湖中仙。”可惜这神仙般受用的时光又要匆匆溜走了。落日越来越低,随时能有可能宣告这美好一天的结束。这让人既是留恋又是伤感,而落日,也仿佛感染了游人的心情,与游人依依惜别,徘徊无语。忽然之间,那原已渐暗渐弱的日光猛烈地晃荡起来,似乎是在调动、在燃烧其全部的精气神,落日以此最后一搏、最后一拼来回报游人,营造出西湖一天中最是辉煌、最是惊艳的时刻。就像风姿绝代的洛神在临去前的深情回眸,夕照反顾波间,那一种风情,那一种韵华,便用尽一生来回味,那也是意犹未尽。

  既然人与落日都意犹未尽,又何必急于挥手道别呢?“且尽今日欢,为君起浩歌!”船上管弦嘹亮,湖面水阔风高。水助丝竹,风吹弦歌,游湖之乐,更胜于前。

  第三首“画船载酒西湖好”。这一首,仍写的是带着音乐之声游湖。其游湖的工具则是“画船”,有一种豪华的、讲究的味道。除了音乐之声,在这首词中,又还添加了一物,那就是酒。“画船载酒”,令人不但大饱眼福,且可大饱口福。欧公虽不善饮,但是善醉。“醉酒”,那是深合欧公理想的一种生活状态,也是欧公心驰神往的一种精神境界。是啊,这游湖之乐,不仅乐在耳目,也应乐在肺腑。画船、美声,再加上琼酿,有此三者相伴,才算集齐了人生之精彩。

  画船载酒,当然须得浅吟细斟,而不是仰脖狂饮,瞬时间已喝得晕头转向、烂醉如泥。就像《水浒传》中护送生辰纲的兵士,不多工夫便已“倒也倒也”,非但醉相难看,并且愚蠢得令人发指。若教《红楼梦》中的妙玉看见,定会又是蹙眉又是掩鼻:“不上台面的村夫,这与口渴的骡马又有什么两样?”而欧公,那是资格纯正的文人雅士一枚,是有品位、有修养的颍州太守,他可不是什么不上台面的村夫。欧公不是村夫,与他画船同游的朋友当然也非俗物。文人雅士载酒游湖,那是斯文之盛事。斯文之盛事,必定有觞有咏。即兴而作、赋就新词,那侍立一旁的美人早已暗记于心,檀口清唱,配以竹丝管弦的芳音妙律,令在座诸君无不魂飞意动、情转思扬。

  “不是这般的好词,怎配得西湖这般的风华?不是这般的佳音,又怎配得西湖的绝色?来来来,再唱一遍!再饮一杯!再看一回!人生能得几回醉?为西湖而醉,得其所哉,在所不辞!”

  “来来来,醉乡梦稳宜频行。将进酒,杯莫停。今日正好新桃换旧符,试一试最近兴起的行酒令。我就抛砖引玉自荐为令官吧。你们须得听我号令。”

  “今日酒新景新,连行酒令也是新的,自然再好不过。奏乐、喝酒,根本停不下来呀!连眼睛也停不下来,西湖忒煞迷人。看在眼中也是醉,品在心中更是醉!”

  虽不像绿林豪客那样一干而尽,但文士亦有文士的潇洒与旷逸。金樽玉盏,那是永不枯竭的欢乐之泉。众人传杯递盏,比赛着酒量、酒德以及饮酒的姿态……有人唱起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九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

  酒兴上来,每个人都已有了不同程度的醉意。深的有那八九分,浅的也有三四分吧!有的仍有较强的自制力,有的却已无法不持了。酒客之中,还真有人像贺知章那样摇晃着身子,头昏眼花就是掉进了井里也茫然不觉。也有人活像汝阳王李琎,闻着酒香便已流出了口涎。还有人饮姿“壮丽”,复活了左相李适极为有名的长鲸吸纳百川之态。更有人年轻俊丽,举杯望青天,酷似一代美少年崔宗之,玉树临风、神采不凡。

  至于欧公,他的酒量酒态如何呢?莫不又是颓然醉矣,与“饮中八仙”的第一幅肖像恰好吻合,那不正是贺知章的画像嘛,“饮中八仙”中的第一仙!众人还在把酒品评,但品评之中,似乎感到少了一个声音。“太守游湖,一向兴致极高。怎么这会儿他却一言不发呢?欧阳太守到哪里去了?人呢,明仗着西湖太大,寻人非易,难道太守还会玩失踪不成?”

  一时间停杯住盏,众人寻找起太守来。寻来寻去,偏是在那隐蔽的一角,发现有个人正半坐半卧,是俗话中的“坐无坐相,睡无睡相”。这等姿态虽令人不敢恭维,却是随意至极,且也看得出来,这位半坐半卧者也是舒服至极。他的脸上有笑纹轻展,宛似西湖上“惊起沙禽掠岸飞”的微妙涟漪。

  “原来太守却在这里!欧阳太守不胜酒力,这么快就‘逃之夭夭’了?”

  “他呀,竟然已经睡着了。‘眼花落井水底眠’,此正欧阳太守之谓。你们信不信?这会儿就把欧阳太守扔进西湖,他也照常睡得四平八稳。瞧他脸上的笑容,定是做了好梦了!能醉即是福,醉眠更是无上之福!对欧阳太守的陶然醉眠,我们是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韦端己说得好,‘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有雨无雨,能得画船一晌眠,也应抵过十年的风尘奔波。欧阳太守虽有心向闲却难得清闲。就让他在睡梦里好好地体验一番西湖的温情吧!我们且自走开,莫要惊扰了太守的一舸清梦。”

  放开了欧阳太守,众人又回去继续行乐。湖面风平浪静,欧公这一舸清梦,果然做得酣畅已极。补足了精神,恢复了元气,无人催唤,他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的第一眼,看见朵朵玉雪般的云在船底流动,恍惚之中,分不清是船在行呢,还在云在行……“我们的船这是到了云端之上吗,莫非已至天界?”虽惊喜无比,却是不能相信。

  于是抬起头来,向那鲜丽澄净的天空望去。青天在上,白云也仍在头顶。可这船底的行云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忙又低头,足底却是鲜丽澄净与天空不相上下的西湖之水。抬头、低头;低头、抬头。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头脑似乎清醒了些,终于弄明白了天上有云、水中也有云的奥妙。青天之上,是白云真身,碧水之中,是白云投影。青天之上的行云与碧水之中的行云究竟谁更令人着迷呢?抬头,低头;低头,抬头。反复再三,心中仍无定论。青天之上的行云与碧水之中的行云都让他舍不得目光暂离。也许,还是爱那水中的行云多一点吧!尽管已经完全清醒,还是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陷入天真的奇思异想:除了头上有青天,又怎知湖中就没有青天?谁说湖中的行云是头上行云的投影?据我看来,这湖中的行云也与头上的行云一样地真实。这不更加印证了湖中别有天的猜测吗?

  第四首“群芳过后西湖好”。“群芳过后”,那就是“百卉争妍”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大红大紫的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哪里还有往日那“蜂乱蝶喧”的场面?蜜蜂多半是没心情了,彩蝶也淡漠得很,这是它们的天性,花开而来,花谢即去。既然眼前已无“晴日催花暖欲然”的景象,蜂蝶行迹渐疏也在情理之中了。

  在惜春之人看来,“群芳过后”可不是个好兆头。对他们而言,如果说春天是一部制作精良的大片,当其进行至“群芳过后”一章,便已结束**,且即将在屏幕上显现出“全剧终”的字样,令人无奈又倍添惆怅。杜甫曾说过“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诗圣目光之敏锐,的确远超常人。还不用等到“群芳过后”,眼里才见一片飞花,便已惊惧不已。这一片飞花便是**减色的证明,很快地,很快地就要“风飘万点正愁人”了。无数飞花都要紧步那第一朵飞花的后尘,直至枝头飘尽,春归已无花。“一片花飞减却春”,就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样,具有浓厚的宿命感,令人心碎神伤。

  但欧公此处却道“群芳过后西湖好”。竟然不以群芳过后为意,反而认为百卉凋零后的西湖更有值得称道之处,这是为何?群芳过后的西湖好在哪里呢?“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群芳极盛之时,严妆凝彩、丰容靓饰,极易引来礼赞的目光。可当一个“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丽人忽遇变故而髻乱发散、仪容不整了呢?你还会以之为美吗?大多数的人,可能早已掉头不理了。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目光不同于常,见解也不同于常。因此有人说过“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番审美理论,应当是合于欧公之意。在欧公眼中,“狼藉残红”乃是一种凌乱的美,比之严妆整饬之容华,更有一种自然呈现的率性。

  我们今天常说,自然老去,那也是一种从容,一种优雅,一种对于生命的领悟与认知。欧公在颍州任职,早已过了不惑之龄。他之所以能以一种淡定的态度去欣赏狼藉残红,这与他的年龄与生命体验是深有关联的。残红临风起舞,即使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也要积极热烈地拥抱生活。

  然而,青春毕竟消失得太突然了,蒙蒙飞絮似乎在为青春与残红送行,飞絮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不解与困惑。是呵,即使已到不惑之龄,属于青春的困惑仍停留在那最初的地点。最初的梦想去了哪里呢?回答他的,只是垂柳栏杆吹来的一阵又一阵微风。这样的微风,从早到晚都吹着。而他,也不知不觉地在这儿凭栏而立,从早到晚,过了一天。这一天多像是他整个青春时代的缩影啊!飞絮告别了残红,垂柳告别了东风。而他,却用独自凭栏的沉默,告别了青春的忧伤与欢乐。

  西湖也在告别青春吗?今天的西湖,不再有笙歌萦绕,不再有游侣言笑,好客的西湖也有她的寂寞之声。青春的回忆不总是美丽动人的,梦想、奋斗、成功、失败、荣耀、屈辱……形形色色、百味俱尝,就这样日积月累地构筑起了过往。从前那样耿耿于心、念念不忘的事物他都得偿所愿、追求到手了吗?有的得到了,有的至今仍未得到。但得到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否人生的每一个愿望都要以实现、得到来证明它的价值呢?是的,在他所走过的并不太长的人生旅途中,他虽遭受了种种挫折,但归根到底,还不算一个太倒霉的人。不然也做不到颍州太守这个如此可喜的职位,不然也不能来此与这可遇不可求的西湖相知相识。回望过去,梦想也好、**也罢,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像春天里的群芳,次第开谢,虽则让人惊觉年华疾逝,却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已得到的终将还是会失去,君不见,群芳开尽、**成空,哪一种拥有能够长久?可如果能将失去视为放下,不就一劳永逸地斩除了烦恼的根源吗?”

  微风之中,细雨渐起,一点一滴,润湿了垂柳栏杆。那个凭栏久立之人此时已打开心结。他悄然一笑,垂下帘幕,且看双双燕子自斜风细雨间翩然归来。

  第五首“何人解赏西湖好”。“解赏”,那是心领神会的懂得与欣赏,非知音不能为之。那么,谁是既懂得西湖又善于欣赏西湖之美的知音呢?“何人”一词颇耐寻味。已经读过了前面四首《采桑子》,抱着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许性急的读者会说,真是的,何必多此一问呢?这“何人”不是您欧阳先生还会是什么人?左一个“西湖好”,右一个“西湖好”,不都是您欧阳先生在对着西湖自言自语、陶醉不已吗?要说“解赏”西湖,那是您欧阳先生的特权啊!

  “错矣,大错特错!”欧阳永叔听到这种论调,不以为是对他的恭维,反倒认为是对西湖的轻视。“请读完了全篇再来发表看法吧!这首《采桑子》很短,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读完此词,你自能明白‘何人’是老夫自谓呢还是另有他人。”

  读者的急性子暂时被好奇心压了下去。怪了,解赏西湖,难道除了你欧阳先生竟还别有高人?那位高人是谁?他既如此解赏西湖,为何不写上一打的《采桑子》词,与你欧阳先生一决胜负?

  越是好奇,怎奈欧阳先生并不立即揭晓。你看他只管闲闲写道:“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一年四季,你任何时候来到西湖都会被飨以耳目一新的佳景,每一次都将心满意足,每一刻都不曾虚度。西湖,这颍州的西湖呵,从不会令你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西湖,这颍州的西湖呵,为何总能吸引满城的车马竞相飞驰,如同一个魔法巨大的磁场?任何时节、任何时候,在去往西湖的大道小径都是香尘不绝。你若问他们去向何处?回答是一致的:“去西湖啊!”你若问他们返自何处?回答也是一致的:“从西湖回来啊!”

  去西湖做什么呢?赏花品酒啊!来往的车马闻得见芬芳隐隐,来往的行人则无不喜动眉梢。然而往返的车马与行人仍是能够区别的。来时正当清晨,那车中马背,载动的是朝花晨露的幽芳,行人的脸上,全是跃跃欲试的希望。返回之际,却是暮云渐暗,车中马背,沾染了落花晚风的气息,行人的脸上,尽是浓浓酽酽的醉意。哈,这可是抵赖不得的了。不是到西湖去了,哪来这浓浓酽酽的醉意?

  但西湖的一花一叶、一波一纹也是断不可少。若无西湖之水、西湖之花相陪,哪得生成心中这十分醉意?能在西湖之滨做一酒徒,真比成仙得道还要快活呢!

  是啊,谁能不为西湖的风花雪月醉而忘我呢?与其说是你贪杯,不如说是贪看西湖的绝美姿仪。然而,并非每一个前往西湖的人都会“贪向花间醉玉卮”,或者应当说不是每一次都会以“贪向花间醉玉卮”为西湖之行的收梢。“贪向花间醉玉卮”,自是“何不潇洒走一回”的行事风格,脱略形骸,但图一时之痛快。可要说到格调,这“贪向花间醉玉卮”毕竟还是浅露了一些。只图一时之快而一饮而尽的酒,终究少了点品咂与念想,不够绵长有味。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有格调地品读西湖、品味西湖呢?且看那“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有那样一个人,闹中取静,栏杆独倚。和别人不同,他所着眼处,不是西湖边那场无比绚丽的花事,而是那一带的迷离芳草与脉脉斜晖。芳草与斜晖并不能带给人热烈的情感,却是那样温柔怅然。也许,在经历了一些世事,在到达某种年龄时,那些凌云风发的意气,如百花各逞其艳的好胜心性已不复存在。是啊,也曾“贪向花间醉玉卮”,以为能够拥有梦想,以为可以得到一切。可有醉就有醒,梦有开始,也有结束。如果是在从前,梦断酒醒,心中未免会感到难堪的失落。可现在不同了。阅历与岁数的增长并不全是坏事,它也许会令人变得世故,可也会令人变得豁达、变得聪明。不再因为一己之得失祸福而怨天尤人,不再追求那些轰轰烈烈却是转瞬即逝的事物。时光已无多,嗟叹又如何?正因如此,更要好好珍惜当前,斜晖之中,无须羡慕群芳的鼎盛韶华,就做一株随遇而安、天姿淡泞的小草吧!小草的幽香淡而**,未必不如那些灿若明星却也凋若流星的名花。在这个人的眼里,西湖最美的风韵便在于“水远烟微”,引得一行行白鹭在水天之间此起彼落、御风而飞。

  “沧洲”一词,让人不禁想起《水浒传》,林冲被高俅诬陷,八十万禁军教头只落得“发配沧州”,成了有口难辩、名誉扫地的“贼配军”。《水浒传》中的沧州在今河北北部,临近渤海,宋代为辽宋边境,荒寒无人烟,故而成为发配犯人的“理想”场地。但欧公此词写的是“沧洲”,并非“沧州”。“州”字前面加了三点水,同音却不同字。此“沧洲”与彼“沧州”截然不同。这里的“沧洲”并不是特指某一地名,而是泛指颍州西湖区域的水边之地。“一点沧洲白鹭飞”,这是幽人雅士的思致与情怀,至于那个背负着深冤奇耻的林教头,在风雪肆虐的沧州,料来既没有心情,也无福看到“水远烟微”“白鹭翩飞”。“一点沧洲白鹭飞”,这是改写了张志和的《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因为水远,因为烟微,“沧洲”缩为“一点”,意境尤为高旷。

  最后,让我们再次回到篇首那个问题吧——“谁人解赏西湖好”?是那些“贪向花间醉玉卮”的酒徒花客呢,还是“闲凭阑干”识得“水远烟微”的幽人雅士?你眼中的西湖,我眼中的西湖,有着怎样不一样的感动?

  第六首“清明上巳西湖好”。虽说西湖佳景,无时不好,无时不妙,但节日的西湖更有一番令人心喜的风貌。什么节日呢?清明与上巳,这本应是两个不同的节日。宋代的清明是在冬至后的第一百零八天。至于上巳呢,自魏晋之后便定在旧历的三月三日。尽管宋代的清明每年的具体时日多有变化,但清明到来时,总是与旧历的三月三日极相接近。这样一来,清明与上巳就成了近邻。这有点像我们当今的中秋节与国庆节,这两个节日也时常碰在一起,首尾相连。

  且来看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是怎样描写宋人眼底舌尖的清明:“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节日亦禁中出车马,诣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莫非金装绀幰,锦额珠帘,绣扇双遮,纱笼前导。士庶阗塞诸门,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馉、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但一百五日最盛。节日坊市卖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缓入都门,斜阳御柳;醉归院落,明月梨花。”

  这段话很有意思。我们先来看看宋代朝廷官方的活动。这个节日的重头戏是从扫墓仪式开始的。半个月前就遣发宫人祭扫陵墓,宗室贵戚也积极响应朝廷的号召。到了清明节的正日子,宫中更是兴师动众地大秀排场,宫人们华丽地外出上坟。“金装绀幰”,“绀幰”是那天青色的车幔,一个个天青色的车幔中坐着一个个打扮不俗的女郎,哪一个不是“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锦额珠帘遮藏不住她们秀艳的丰姿,绣扇叠合掩盖不了她们明媚的笑颜。在那一对对纱笼的引导下,她们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迷乱了无数行人的望眼。

  宫廷自带高不可攀的气度,民间亦有民间的繁华。多热闹的清明节啊!无论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士”,还是平平庸庸的“庶”,全都出动了,谁也不会宅在家里,那会成为全城的笑柄。街上到处都是用各色纸物扎成楼阁形状的商铺,引得“士”争购,“庶”争看,各有所乐,各有所获。更有一班歌儿舞女,不仅取悦于“士”,亦且取悦于“庶”。她们以轻歌曼舞装点着园林与亭阁,比起那些时隐时见于珠帘之后的禁宫佳人,别有一段活色生香的风流。士庶之人无不来到郊野,或是就着芳树而坐,或是临近园囿开席。他们携带着枣馉(以面做成的蒸饼)、炊饼、名花异果等食品,还带上五花八门的玩具,比如说,掉刀(一种外形如桨的长刀),绰号为“黄胖”的泥偶,山亭(泥制风景建筑物)。不得不说,宋人玩心太重,不就是出个门透透气嘛,还带上那么多名目新巧的玩具,甚至还有鸭蛋和小鸡,真够奇葩的,令我等现代人莫名其妙。可他们却管这叫作“门外土仪”,意即带到外边以佐游兴的土特产。直玩到日暮方休,兴尽方归。

  但这还没说完呢!孟元老还写到了清明节时人们所坐的轿子。轿子以杨柳杂花为饰,“四垂遮映”,既抢眼,又别致。清明节三天,出城上坟的士民不绝于路。这样就有了一个问题,这些人难道都是冲着上坟而出城吗?不见得吧。借上坟之便而行郊游赏春之乐,这才是宋人之真实意图。节日的内容丰富多彩,人们在大饱眼福之余又还大饱口福。稠饧(一种厚厚的饴糖)、麦糕、乳酪、乳饼,诸如此类曾有幸被收录在宋人的美食榜。清明节其实也是美食节。谁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上欲断魂”来着?清明节,未必非得有那纷纷细雨,行人也未必断魂。讲真的,他们快活着呢!看那斜阳御柳,依依不舍地飘曳在都门,当人们必须与这个节日说再见时,无不醉归院落,将一腔欢情和着一帘幽梦带入明月下的烂漫梨花中。

  再来看上巳。上巳节,官方仍有庆祝活动。这在欧公的诗句中有所反映,欧公有一首诗,名为“和昭文相公上巳宴”,是与时任昭文馆大学士的朝琦唱和之作。其诗云:

  一雨初消九陌尘,秉兰修禊及芳辰。

  恩深始锡龙池[龙池,当指汴京的金明池。]宴,节正须知凤历新。

  红琥珀传杯潋滟,碧琉璃莹水奫沦[奫沦,音yūnlún,这里用来形容金明池水深且广。]。

  上林未放花齐发,留待鸣鞘出紫宸。

  而韩琦的原作为:

  **浓簇宝津楼,楼下新波涨鸭头。

  嘉节难逢真上巳,赐筵荣入小瀛洲。

  仙园雨过花遗靥,御陌风长絮走球。

  禊饮不须辞巨白,清明来日尚归休。

  从欧阳修与韩琦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上巳的这一天,宋代君臣联欢同乐的光景。柳永在《破阵子》一词也有记录“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可那时的柳永只是一介平民,只有旁观的份儿,没有参与的份儿。不比欧、韩二公,能以大臣之尊分得“皇恩浩荡”。

  总结一句吧,对于宋人,清明与上巳的接踵而至,那就意味着**王者归来,是一年中最可期待的佳景。说到这里,我们也即将正式讲到欧公的这第六首《采桑子》了。

  西湖之清明上巳,尤有可观可赏之处。人心欢洽,耳闻目睹尽是繁华气象。而这繁华,非是京都皇城的繁华,而是水城颍州的繁华。这个颍字与聪颖的颖并非同一个字,聪颖的颖在匕下为禾,而颍州的颍却是匕下为水。清明踏青,上巳修禊,这修禊之义便是要到水边嬉戏、洗浴,以驱除不祥。颍州得天之美,有那样现成的一大片西湖,环湖踏青,临水修禊,仿佛天生就是为清明上巳二节而设立。没有机会到颍州过清明上巳节,这只能自叹运气不佳。而一旦生为颍州人,能年年岁岁在颍州亲历清明上巳节,这难道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更何况,没准儿你会在此碰到颍州太守欧阳修。如果你是一名资深的宋词迷,再或者,你对欧公格外怀有一份钦慕之心,“转身遇见欧阳修”,这大概是你终生难忘的记忆吧?

  是的,在踏青修禊的人群中怎可缺少欧阳修的身影呢?此时的欧阳修,身在颍州西湖的欧阳修,远要比在汴京金明池陪侍御宴更有幸福感与成就感。他就像是离网的鱼、脱笼的鸟,在颍州这方天空,在颍州这方水土,得以全获自由、施展身手。不必再担心京中同僚的猜忌、恶人的攻讦,在颍州,他是绝对的主人;在西湖,他是纯粹的诗客词家。据《正德颍州志》记载,在颍期间,欧阳修“明不致察,宽不致纵,因灾伤奏免黄河夫万余人,筑陂堰以通西湖、引湖水以溉民田……”为颍州的民生与西湖做了许多实事、好事,堪称政绩突出。欧公曾有诗云“年丰千里无夜警,吏退一室焚清香”。年丰岁稔,清明上巳出游,只觉西湖一带繁华耀眼,欧公这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而是眼见为实,欣喜无比。这颍州的繁华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呀!

  一路赏看西湖风光,一路构思诗情词境。每每觉得西湖的好处说不完、品难尽,却又时常觉得敲诗裁句,难得新意。这时无端响起一阵吵闹声,如同静夜里忽闻蝉声大作,令欧公雅趣全消、好生心烦。

  “什么人在此喧哗,挡了太守的道?”差役赶紧呵斥道。

  “太守?车中坐的真是太守?”吵闹顿时平息下来。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有惊疑,也有畏惧。

  “何事吵闹?”欧阳修问道。

  见太守并无生气之色,有人壮着胆子回话:“素闻太守清正公允。小人的车马本来走在前面,却有两家后来的车马硬要挤到小人前面去。想是他们有钱有势,故此欺凌小人。小人心中不忿,才与他们争辩了几句。不知惊了太守的驾,还望太守公断。”

  “明明是你抢了我的道,怎的反倒告状在先?”另有人说。

  “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的车马呀!你跟他,你们还讲不讲个先来后到?真是的,无理的竟成了有理的,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第三人拍着胸脯道。

  原来西湖上的吵闹声不是无端而是有端。谁对谁错,谁先谁后,却是难断。路上既无摄像镜头,你叫欧阳太守如何裁处呢?

  太守笑道:“争道西湖,诸公岂无‘焚琴煮鹤’之感?何况这节日里,谁肯破坏和为贵?谁先谁后真是那样要紧吗?须知我等是来观景的,又不是赶路的。岂不闻‘陌上花开缓缓归’?像我,倒是宁可落在后面,不受他人影响,可以从容地赏,自在地看。我既不能断定你们谁先谁后,也不知我是先来呢还是后到。这样好不好?我且让你们先行过去,我最后才过。至于你们的行进顺序,就让各位商量着办吧!”

  太守既出此言,争道之人不约而同都后退几步,满面羞惭,不作声了。

  欧公心知其意,又是一笑:“看来你们是不想争了?怎么,齐打伙儿让起我来?那好,我便先行一步,你们若有兴趣,不妨与我同游。不要太落后呵!虽说‘陌上花开缓缓归’,可清明上巳俱是难得,佳节佳景并不待人。莫要错过,莫要落后。”

  绿柳之间,欧公所乘之车徐徐驶过。听说欧公从此路过,许多原本不打算取道于此的,也急忙驱车而来,意欲一睹太守风采,其中不乏富贵之家。一时间引来无数骏马雕车尾随于后。但都秩序井然,不再扰攘争道,而是鱼贯而行。欧阳修偶一回头,但见身后的车队朱轮宝饰与绿柳相映,艳丽新奇、煞是好看。心中一动,忽得妙句“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是呀,在清明上巳的西湖,连争路抢道也是那样诗意盎然。俗人亦有不俗之处,“出门俱是看花人”,为赏花观景而争道,与那些因琐屑小事而引发的市井纠纷毕竟不在一个层次的。

  日暮时分,游人开始散去。不是一哄而散,而是“相将去”,或二人一组,或三五一群,你有你的亲眷队,我有我的朋友圈。虽已日暮,而游兴未减。一路谈论着这一天的见闻,越聊越起劲儿,越聊越高兴。

  “不,你说错了。”有人纠正道,“你今天喝了太多的酒,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才不着边际呢!就你那酒量,这里头第一个醉倒不是你还会是别人?”

  “咦,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呢?这种浅粉淡紫的花不是才看过了吗?绕了一大圈,怎么又回到了原处?看哪,这堤岸竟然是斜的,危险得很。为何以前就没注意到呢?得赶紧禀报太守啊,得想法把堤岸给修平。”

  “又一个喝醉了酒的。听听这话就知道,你连回家的路多半都不会认得了。”

  马蹄嘚嘚而行,转过一个弯儿,又是一条道,不断给人以柳暗花明的惊喜。有在车上东倒西歪的,有那醉眼迷离的,却也有神色自若举止无差的,是醉是醒,不难辨认出来。可无论醉者与醒者,明显都比平日的话多,是这清明上巳的春游极大地释放了他们的生命活力。而这日暮归途的喧哗,又正好与来时的“争道”互为押韵。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一个声音悄悄道,“我真的没醉,信不信由你。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们颍州的道路,春天里是极易混淆的,你哪能分清楚东南西北呢?往东边是看花,往南边也是看花,往西边是看花,往北边还是看花。说句不夸张的话,直到城头总是花。这不,绕了一大圈,我们看花去。绕了一大圈,我们又看花回了。”

  第七首“荷花开后西湖好”。柳永有《望海潮》一词,是为名城杭州特别制作的一期风雅颂节目,而杭州西湖尤能代表风雅颂的精华。精华何在呢?君不见“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有那“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万顷烟波之上,其登场的主角必当是丰容俊颜、浩荡如云的荷花。原因很简单,荷花是天生的水上女王,别的花再怎么努力,但要说到在水一方,却断然压不过荷花的气场。所以有个极美的词“出水芙蓉”,以出水之姿而名标盛夏收视率榜首的,只能是荷花,他花不敢近前争艳。

  北宋周敦颐有《爱莲说》一文传诵千古。“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是《爱莲说》中最传神、最有味的句子。其实,在周敦颐之前,欧阳修也曾写过一篇《荷花赋》,其辞云:

  步兰塘以清暑兮,飒苹风以中人。撷杜若之春荣兮,搴芙蓉于水滨。嘉丹葩之耀质,出渌水而含新。荫曲池之清泚,漾波纹之奫沦。披红衣而耀彩,寄清流而托根。挺无华之浅艳,靡竞丽乎先春。抱生意以自得兮,及薰时之嘉辰。若夫夏畹兰衰,梦池草密,惨群芳之已销,独斯莲之迥出,可以嗅清香而折酲,可以玩芳华而自逸……

  欧公笔下的荷花,“披红衣而耀彩,寄清流而托根。挺无华之浅艳,靡竞丽乎先春”。读来又何尝不令人怦然神往?有出类拔萃的美质却无夸炫之意,不与众芳竞逐三春之奢华,在清寂的时光中自珍自守,只为那“薰时之嘉辰”。对荷花来说,是“薰时之嘉辰”,对他花而言,则是“惨厉之酷辰”。炎炎大暑之下,他花都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只有荷花无惧无怨,是所谓“惨群芳之已销,独斯莲之迥出”。荷之超群绝伦,必于夏时赫然可见。作为一名爱莲者,悄然品取荷之清香,那无疑是世间最妙的解酒之物,怡然眷恋荷之芳华,难道还能想象出比这更为甜美的欢乐?

  年少时读到席慕蓉的一首诗《莲的心事》:

  我

  是一朵盛开的夏莲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还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现在正是

  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后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

  太迟

  前面提到过欧公的一首诗“初至颍州西湖种瑞莲”中有“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之句。然而,欧公虽是错过了颍州西湖的柳絮与海棠,却并未错过颍州西湖的荷花。“初至颍州西湖种瑞莲”,看这题目便知,欧公与颍州西湖的荷花极其有缘,是“有缘的你”,而不是“无缘的你”。“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颍州西湖的荷花,不当有此幽叹。欧公没有来早,也没有来迟,盛开在宋朝的那朵夏莲,盛开在颍州西湖的那朵夏莲,等来了她的知音。“花如佳人,深得我心。”荷花对欧公绽启了心事,欧公亦对荷花敞开了胸襟。

  人与荷花的对话,须以酒为媒介。待得荷花开遍西湖,又是欧公画船载酒之时了。瞧他那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一迭声地只道:“携带酒具,上西湖避暑去!”

  仆役想笑却不能笑。这大热的天,哪儿不是暑浪袭人?西湖未必真如清凉世界,只怕是有暑难避,西湖也无能为力。然而太守既已发话,谁敢驳他?驳他那就是扫了太守的兴啊!太守百忙之中还有这个兴头,何况是烈日当空还有这个兴头,多难得啊!得由着他,附和着他。

  “是的,太守。这就给您准备出门的仪仗去。”仆役应道。

  “仪仗?我只让你带酒具,没叫你带什么仪仗。快些准备去!”欧公催促道。

  “酒具不可少。仪仗也不可少。太守出门,旌旗、车幔、伞盖……诸如此类皆须备全啊!太守今天一时兴起,不曾提前预备。准备您的仪仗,还得费些时间。要劳您多待了。”

  “何用那样麻烦?若要等你备好备齐,岂不把我游湖的时间挥霍殆尽矣?收拾酒具,这就出门,其他的一概不用。”

  “这,这怎么行?”仆役面露难色,“按照咱大宋的惯例,以太守的品级,没有仪仗怎可出门呢?”

  “如何就不能出门?”欧公笑道,“我衣冠不整乎?出门必得有仪仗前呼后拥,那‘太守’二字是不是也应写在脸上?”

  “小人失言,可是惯例……”

  “惯例也有打破之时啊!就比方说这炎天烈日,并不是开花的好时候。群花不开,荷花偏爱开在此时。荷花能打破惯例,我又为何不能打破惯例?走吧,时已不早。再要遵循惯例,仪仗倒是备得一丝不差了,但西湖上的荷花只怕等不得了。若到了湖上荷花已谢,我要拿你是问。”

  仆役知道,太守一旦任性起来,那真是无理可讲。“领导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以下犯上,没这个必要!”为此,他颇为识相地闭嘴不言,利利索索地收拾起太守素日心爱的酒具。酒,当然也得带够。太守虽是“量不胜蕉”,与他的那班朋友们一起,哪一次到西湖饮起酒来不是超常发挥?

  一到湖上,仆役便傻了眼。原来,不是太守任性,亦不是太守无理可讲,而是自己“见识短浅”,比太守差得远了。盛夏的阳光虽然十分厉害、极其毒辣,却对满湖的荷花荷叶无可奈何。人在花间、置身叶底,非但不觉酷暑难耐,反倒是在享受从头到脚的透体凉快。怪道西湖的游人比起春三月时未见减少,可喜俺颍州西湖,那是上天赐予的一个避暑胜地!

  湖上的游人却也认出欧公来了。“来者可是太守大人?”有人在船上殷勤问道。

  “兄台在何处见过我来?”欧公问道。

  “那年春天,清明还是上巳,太守曾为几个争道者公断。好些人跟在太守的车轮后看花,我也曾斗胆追随了一小会儿呢!这一路上朱轮钿车虽多,总不及太守所乘之车醒目。怎么,欧阳太守今日微服出行,弃车登船而游,却怎的连些帘幔旌旗也没有挂出?莫不是怕人相扰,不欲身份泄露吗?”

  问得虽是直接,欧公却不以为忤。笑答:“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你以为,必得配以朱轮钿车、竖旗张伞,才是欧阳修的做派?欧阳修的做派可繁可简,却从不喜欢,也用不着故意隐匿身份。何况我这次游湖,是与从前一样的帘幔无数、仪仗齐整呢!难道兄台竟视而不见吗?”

  “帘幔无数?哪来的帘幔?”这下轮到发问的人发呆了。

  欧公指向荷花荷叶道:“看这满湖的纷红骇绿。这红花便是我的帘幔,绿叶便我的伞盖。这般仪仗,还不足以将颍州太守前呼后拥,衬托得气派非凡吗?”

  “是呵!有什么竟比红菡萏、碧玉叶更能胜任映衬太守气度的职责?这红菡萏与碧玉叶才是咱颍州太守最合适的仪仗啊!得之天然,无须强求。”发问者笑着点了点头。

  连那一湖的荷花荷叶,也自含笑点头呢!含笑的是红菡萏,点头的是碧玉叶。

  欧公亦开怀大笑,命船夫划入荷花深处。越是深处,花香越是清烈,佐以金杯旨酒,堪称味美绝伦。

  荷花深处,翠盘蔽日,消磨多时却不自觉。直到杯中酒空,这才吩咐划出花丛。呀,那来时当空的一轮骄阳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湖烟雨。烟雨之中笙歌缭绕,如梦如幻,似啼似笑。就这样带着失落的梦境,带着些怅惘的滋味,再别西湖,携醉而归。

  李易安有《如梦令》词: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忽然觉得眼熟起来。莫不是脱胎于欧公此词的下片“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同样是荷花深处,易安是“误入”,欧公却是“撑入”,易安无意之中见到了荷花最美的状态,而欧公却是用心寻找着荷花最美的状态。在易安,是巧得;在欧公,却是智取。

  第八首“天容水色西湖好”。长空如洗,云水相拥,物象新丽,凝于眸中。欧公既说过:“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还说过“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以上诸句皆是以动衬静,将西湖的幽雅描绘得沁人心脾。

  这首词的上阕也是如此。但其表现手法与“惊起沙禽掠岸飞”“一点沧洲白鹭飞”却是背道而驰。在这首词中,鸥鸟不再像易惊的沙禽只因水面的一点涟漪泛动,便惶惶不安,白鹭呢,也不是“一点沧洲白鹭飞”中的那群白鹭了。无论鸥鸟还是白鹭,无不自得其乐,闲眠不起,就跟词人一样,“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想来,“惊起沙禽掠岸飞”中的沙禽与“一点沧洲白鹭飞”中的白鹭都不是西湖的“原住民”吧。“惊起沙禽掠岸飞”中的沙禽时刻都有高度警惕的心态,而“一点沧洲白鹭飞”中的白鹭呢,则于闲适之中不忘高飞远举之志。

  或许,欧公初到颍州之时,也曾有过“惊起沙禽掠岸飞”的惶恐,也曾有过“一点沧洲白鹭飞”的奋进与自我激励。但当他写出“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时,心中已少有世务牵虑,那一腔进取之意也逐渐被隐逸之气所取代。这份隐逸之气是由衷而起的,绝不是所谓的以退为进,装装样子。

  欧公一生中有过数次被贬经历,其中最“难忘”的应当有两次。一次是在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因上书言事得罪了宰相吕夷简,被贬为饶州知州。一个名叫高若讷的谏官公然拍手称好。而欧阳修作为范公的好友与最坚定的支持者,对高若讷的言行怎能忍而不发呢?他给高若讷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骂人真是骂绝了,我们今天骂人时所用的“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原来是出自欧公之手、欧公之口啊!

  让我们设想一下高若讷读到这封信后的反应,是否“恼羞成怒”,又是否“想死的心都有”?“恼羞成怒”那是一定的,“想死的心都有”,这未免低估了高若讷脸皮的厚度。高若讷将欧公的信直接交给了皇帝。皇帝的心里当然也不好受。贬黜范仲淹,这其实不是皇帝的本意,可人家吕夷简树大根深,一时半会儿还动他不得,范仲淹直言无忌,又何曾想过这里头的轻重利害呢?现在可好了,又加入一个猛张飞欧阳修,还嫌朝廷里闹腾得不够?假如对欧阳修视若不见,岂不是在对吕夷简等人暗示,对范仲淹的惩处是“情非得已”?那么欧阳修会得到怎样“待遇”呢?跟范仲淹一样,他也被贬官了,贬为夷陵县令。

  还有一次是在庆历五年(1045年),这一次贬官也跟范仲淹有关。推动“庆历新政”的核心人物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为保守势力不容,以勾结朋党的罪案相继被逐出朝廷。欧阳修在第一时间写下了《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一文,为杜衍范仲淹等人鸣冤。这一来,欧阳修也“荣幸”地被保守势力视作了“庆历新政”朋党群中“不可救药”的一员,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们很快“找”到了机会。这机会就是欧阳修的一首词《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有没有看错,一首词也可以罗织罪名?度其词意,无非是以江南柳拟喻一位年方十四五的少女。弹着琵琶,玩着簸钱的游戏,娇小可爱,一派天真,即使有人喜欢她却未必自觉。

  罗织罪名者说,词中这个年约十四五的少女就是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张氏与欧阳修并无血缘关系。原来,欧阳修有个妹妹嫁给了一个姓张的人为继室。此人名叫张龟年,与前妻生有一女,即张氏。欧阳修的妹妹成了张氏的继母,欧阳修也就成了张氏的舅舅。张龟年去世后,欧阳修的妹妹就带着张氏住到了欧阳修家。欧阳修将张氏养育成人后,把她嫁给了侄子欧阳晟。但这张氏不安分,与欧阳晟的仆人有了私情。私情暴露后被诉上公堂,审理的结果是出人意料的,张氏竟然供出自己与舅舅欧阳修亦已私通。

  这显然是欧阳修的政敌做了手脚,且以“江南柳”作为欧阳修“盗甥”的“铁证”。“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这些词句足以坐实欧阳修对小萝莉的垂涎之心,好一出宋代的《洛丽塔》。耸动听闻的“盗甥门”事件将皇帝也惊动了。尽管皇帝并未因此质疑欧阳修的人品,可终究是人言可畏呀,同时也是出于对欧阳修的一种保护吧,为了让他远离流言蜚语,宋仁宗将其贬到了滁州。

  对于欧阳修这样的文人名士,尽管有着“忘身为忠”的热血与志向,有着“不避群邪切齿之祸,敢干一人难犯之颜”的胆力与意气,但政治争斗的残酷与丑恶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与心理承受能力。当年,他曾怒斥高若讷“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非但没有引发高若讷的愧悔之心,反倒与高若讷的同类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不择手段,连“盗甥”的“罪状”都能构陷出来。果有“盗甥”这样的丑闻,则“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主体究竟为谁那不是一目了然吗?“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不是别人,恰恰是他欧阳修啊!

  欧阳修认输了。是的,他惹不起,但至少躲得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许多年后,当欧阳修慨然兑现其终老颍州的诺言时,他早已与西湖那群“应惯寻常听管弦”的鸥鹭结为挚友。闲眠西湖的不仅是那群鸥鹭,也是欧阳修的自我写照啊!对于欧阳修,有鸥鸟为伴,有西湖陪着,这样慢慢变老也没什么不好。“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这支歌若由欧阳修演唱,它的歌词就应当是: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一定要以西湖的天容水色作为背景

  永如初见光影常鲜

  我愿化作那群居近湖滨的鸥鹭

  任那管弦之音将梦魂吹远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哪能离开西湖那些风清月白的夜晚

  湖若琼玉水翻琅玕

  无须羡慕那些得道骖鸾的传说

  人在舟中绝似羽化登仙

  第九首“残霞夕照西湖好”。这一首要分为两个时间段。一个时间段是傍晚的西湖,一个时间段为月出后的西湖。

  上半阕为第一时间段。西湖笼于残霞夕照之中,花坞汀,俱皆染就奇彩嫣红。花坞,即筑土为障的花圃。汀,即长有草的水中小洲。是一种水生蕨类植物,春末夏初,会开出一种白色的花。古人常以采暗喻相思怀远,柳宗元被贬岭南柳州后,写有一首诗《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中言道“春风无限**意,欲**不自由”。这位曹侍御途经象县,与身在柳州的柳宗元相距不远。但柳宗元作为贬谪之人忧馋畏讥,虽然很想亲手采集花去送别远道而来的友人,却瞻前顾后不敢率意而为,最终还是抑制了采相送的心愿,只能以诗代,聊以相赠。这在柳宗元,既有遗憾,也有“不得自由”的牢骚与苦衷。

  欧公此词,可会也如柳宗元所诉“春风无限**意,欲**不自由”?西湖水洲所生长的那些花草可曾唤起欧公对于京都往事、京中故人的思念吗?或许有之,或许已经淡化了。残霞里、夕照下,欧公静静地感悟着得失取舍。“欲**不自由”,那是对他从前的生活而言。但在颍州西湖,他却得到了另一种自由,是真正意义上身心有托的自由。为了这种自由,没有什么是他不可放弃,没有什么他不能失掉的。

  “真不明白你看上颍州什么了,一门心思地想在这儿发霉养老。论年纪,你也不算太大,还可以有番作为。即使对京城的人事‘心有余悸’,以你的资历与才干,要换个好地方仕宦并不太难吧,何必自屈如此呢!”出于好意,有人曾为欧公指点迷津,“我看你在扬州就做得不错,扬州也与你的资历才干颇为匹配。有没有想过回到扬州?”

  “噢,回到扬州,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欧公做思索状,“回到扬州是好。可惜回到扬州后,我就不得亲近这西湖的十顷秋色了。”

  “小意思罢了。难道扬州的二十四桥月色,竟还不如颍州的十顷秋水?”

  “你别说,还真是不如!”欧公微微一笑,吟出一首诗来:

  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

  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

  “吾既在颍,不复思扬。宁将二十四桥月换西湖十顷秋。”

  “拿天下闻名的二十四桥月去换颍州西湖之秋?就世人看来,你这笔交易肯定要亏本。”

  “可我觉得很上算啊!世人笑我有眼无珠,我笑世人常为买椟还珠所误。”

  “难道在你的印象中,二十四桥月居然只是虚有其表的椟?”

  “别歪曲我的本意。二十四桥月,自然也是世间难得的宝珠。可此珠终不是彼珠。我所最爱者,唯颍州西湖这一颗宝珠。纵有二十四桥当前,也不能移我情之所钟。”

  此时却并非西湖之秋,仍当西湖之夏。唐人韦应物说“野渡无人舟自横”,欧公却将它改了一字“野岸无人舟自横”。此时的西湖最为幽寂,十顷波平。白天齐来观赏“红幢绿盖”的人们已各自归家,那些“硕人其颀”的荷花、晴碧连天的莲叶会陡生寂寞之感吗?不会的。这是因为,野岸看似无人,却有一舟横陈。小舟恋恋不去,小舟的主人也应恋恋不去吧!它的主人是谁?可会就是颍州太守欧阳修?众人皆去他却独留。西湖终于归他一人所有了。他快乐吗?当然快乐!他知足吗?他不知足。因为他知道,西湖还能给予他更多,他还可以从西湖得到更多……为此,他停舟小立;为此,他若有所待。

  该讲到下半阕了,进入此词的第二时间段。那个停舟小立的人,那个若有所待的人,他的期盼没有落空。傍晚过尽,西湖之夜全方位降临了。西南方向则是良夜的开端。面向西南,看那一弯新月渐升渐高。月出云散,散去的不仅是天际的浮云,更有盘旋在心空的浮云,那形成已久、无计驱除的阴影。但这无所不能的西湖的月光呵,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呢?明月一出,万物生辉。阴影不见了,心空变得如天空一般澄净。闲凭水亭,襟袖间已满是凉意。更可喜莲芰解语、芳馨似诉,有风自湖上来,沾润着阵阵荷香,顷刻间已吹散酒醉后双颊**的晕红,恰似宁静的明月逐走了喧嚣的浮云。

  第十首“平生为爱西湖好”,这是十首《采桑子》的压轴之作。欧阳修对颍州西湖的感情既不是起于一朝一夕,也不是止于一朝一夕。而是“平生”,对西湖的热爱持续了一生。主动要求到颍州当太守,觅其根源,在当初不是没有远祸避害的打算。然而,天下有的是远祸避害的奇山异水,欧公却独爱颍州,如此深宠执迷,除了颍州西湖得天独厚的风光外,大概只能归结于“缘分”一词吧!令欧公得遇西湖,诚为欧公平生第一件可意之事;令西湖得遇欧公,也是西湖千古荣耀之所在。一句话,欧公与颍州定是前生有缘。

  对于当今的人们,“颍州”这一地名可能是印象淡薄,甚至是毫无印象的。雨打风吹繁华落尽。今日之颍州西湖与杭州西湖早已不能相提并论。“未觉杭颍谁雌雄”,苏轼这句“强强对话,不分胜负”的论调早已过时,欧公那句“汝阴西湖,天下绝胜”的评语更是没人理会了。有人理会的话,那也是起哄,“得了,得了,得了!欧阳修,你是哪个时代的人,说出这样令人大跌眼镜的虚话假话?把颍州西湖说成‘天下绝胜’,作为引领**的一代文宗,你的眼光与鉴赏力实在不咋样啊!”

  众心不服,欧公还能怎么说呢?“我眼中的西湖,与你们眼中的西湖,大概并不是同一座湖。”记忆把欧阳永叔带回了皇祐元年(1049年),那是他出任颍州太守之时。然后是皇祐四年(1052年)到至和元年(1054年),他回到颍州为母守孝。再到熙宁四年(1071年),在屡次向朝廷上书告老之后,终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的显赫身份正式退出职场。皇帝在敕书中高度评价了欧阳修的一生,称其“文章学问,远足以知先王;德义谋猷,近足以宜当世”,对于这位辅弼之臣的辞官诉求,皇帝是极为不舍的。感叹“虽朕之睠遇有加,亦终不能易尔志”,明白欧阳修去意已定,决定予以成全。为表达对这位老臣的喜爱留恋之情,不惜“用度越常典,以荣尔归”,赐赠衣带、器币、牲饩等物,堪称丰盛可观。

  归去来兮,欧阳永叔既没有回到他的出生地绵州(今四川绵阳),也没有回到祖籍所在地吉州(今江西吉安)。一片归心,如离弦之箭向着颍州飞去。“汝阴西湖,我回来了!汝阴西湖,你远方的游子归家长住矣!”

  六月出京城,七月至颍州。七月的颍州,又到了“荷花开后西湖好”的季节。他兴高采烈的就跟一个孩子似的,又是命人开船,又是吩咐载酒,迫不及待地要去会一会他日思夜想的西湖。还像当年那般,将画船撑入荷花深处,沐烟雨、听笙歌,微醺之中,他却于心不足。忽然忆起那年清明上巳,绿柳之下尽是朱轮钿车,春风拂面,“直到城头总是花”。不到此地,不知人世竟有如此之风流繁华!就让往日再来一次吧,就让往日的情怀再来一次吧!

  “上岸,系舟,吾将携汝登车游湖。”欧阳永叔激动起来。

  “天气热,倒是坐船要比乘车舒服。为少师的尊体着想,您还是留在舟中吧!”

  “这不是欺我老迈吗?我偏要乘车。西湖游,乘车之乐必不可少。不乘车怎么算是到过了西湖呢?”欧公坚持道。

  于是,人们给他找来了车。他却摇首道:“这个不好。质地似非精良,颜色更是不行,跟西湖的景色不般配呀!”

  “您就将就一些吧!您以前不曾说过吗——‘不用旌旗,红幢绿盖前后随’。”

  “我是说过这话。可这话放在湖上合适,放在岸上却不合适。”欧公反驳道,“何况,人的心情是会变化的。有时喜繁,有时爱简。人老了,又想重温一下那种韶华盛极之感。找辆精致一些的车,能与湖景相得益彰的车,这难道是件大难事吗?”

  “若说平时里,自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个季节里,谁会顶着日头在岸上乘车呢?还真有些难办。”

  “那别人怎么办到了?”欧阳修遥指停在前方的一辆车,“这个颜色便好。朱漆鲜亮,是所谓朱轮华毂。以此游湖,方称尽善尽美!”

  “原来您是看上了这辆车!果然好眼力!您知道坐在车里的是谁?是当今的颍州太守啊!”

  “当今的颍州太守?”欧公惘然道,“那么我呢?”

  “您也当过颍州太守,远在二十年前。”

  “真有这么久了吗?”欧公自问,“二十年了,这么久,却又这么快!快得只如俯仰之间,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历经了那么多的忧喜。俯仰之间,仿佛已走过三生三世。”

  “这二十年间,您时而高居庙堂,时而远黜江湖。那么多的风险、风波,毕竟让您安然度过了。如今,您已是德高望重的太子少师,天子待以优渥之礼,规格之高,四海之内又有几人能够看齐?您何须歆羡一辆太守所御的朱轮华毂呢?”

  “我不是歆羡他的朱轮华毂,而是歆羡他此时的身份。”欧公叹道,“富贵在我如浮云,升降于我也已失去一切意义。因为我的仕途已抵达终点,我的人生也能望到彼岸了。当我回首之际,并不在乎所曾经历的风险之艰、风波之恶,我只是在追寻那段流失在西湖轻波细浪中的岁月。那时我是颍州太守。真想再年轻一些啊,那么,我或许还能再做一回颍州太守,这可是天底下最令人乐意担当的职位。”

  “太守来了,太守来了!”突如其来的欢呼令欧公一怔。这是一群年轻人。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庞、一双双熠熠生辉的眼眸,清新得就像西湖上的晨风晓露。那是些什么人呢?他在哪里见过吗?欧公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着,却是一无所获。

  再一看时,那却不是在欢呼他的到来。人们欢呼与致意的对象乃是前面那辆朱轮华毂的主人,当今的颍州太守。时光究竟无情还是有情?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他仍被一个简单的事实所深深震动了:他当颍州太守,居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你们知道吗?我就像是古籍中所说的那只辽东鹤,归家之后才发现,他已离家千载。虽然城郭仍是他离家时的样子,城中之人他却一个都不认识了。”欧公自嘲道。

  他所提到的古籍名为《搜神后记》。其故事是:有个名叫丁令威的辽东人去往灵虚山学道。修成仙道后化作一只鹤飞还辽东,停在故乡城门的华表柱上。有少年见鹤暗喜,举弓欲射。可这只聪明的鹤早已腾空飞走,且念念有词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城郭如故人民非”,在欧公亦有同感。岂止人民非,连自己,也不复当年的神采。出任颍州太守时,他才四十出头,仍当壮盛之年;如今却是望七之龄。纵使故人当前,可还会认得他,认得颍州西湖昔日的主人?

  富贵浮云,人生如寄。去日迢迢,来日无多。也许,在这个年龄,到这个阶段,已不该再计较什么了。只要能眠于西湖之畔,此生便当圆满收官。

  一年后,欧阳修病逝于颍州。

  “俯仰流年二十春”,弹指之间,早又过了二十春,二百春……千年之后,颍州西湖的风物与声誉已远非欧公当年可比。倘若欧公化鹤归来,看见自己心爱的西湖因天灾人祸而屡受重创,他的感慨,就不会是那“城郭如旧人民非”,而是“城郭人民俱已非”。他的双眼,不会再有“触目皆新”的惊喜,而是伤心惨目、痛不愿言。

  但乌云背后总会看到幸福线。细数颍州西湖的绚丽与沧桑之后,在新的世纪,我们迎来了新的希望。敲开互联网的一扇门户,笔者了解到,安徽阜阳复原古颍州西湖的规划已在紧锣密鼓的实施之中,复原后的水域面积将达到6.6平方千米,超过杭州西湖的面积。那时再来看欧公的评语“汝阴西湖,天下绝胜”,你还会认为那是一句“假大空”的信口吹嘘吗?待得大功告成之日,剪彩无忘告欧公:“归去来兮,欧阳太守之魂。试看今日西湖,可还留有他年梦痕?”

  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细看来,不是白鹭,而是一只白鹤。那是欧阳太守所化吗?他真的归来了——“去家千年今始归”?

  问鹤无语,笙歌又起。天容水色,芳草长堤。轻舟短棹划动着清欢,也划动着浓愁。谁是当年旧主人,谁识当年旧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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