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读和段落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4917
句读和段落[1]
从前的人写文章,不加句读,不分段落。假如所写的文章有一万个字,就老老实实把一万个字连写在一起,看去好像黑漆一团。加句读、分段落,都是读者的工作。因此,古来的书有许多很不容易读,并且因了读者的见解,一句句子可以有好几种读法,结果意义大不相同。例如《论语》里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以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据梁启超说)。《老子》里的“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可以读作“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据释德清说)。因为作者自己不加句读,所以发生歧义,这情形和普通所说的笑话:“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没有两样。
近来的文章已流行加句读、分段落了,不但自己写的文章要加句读、分段落,并且把前人所写的文章也加了句读、分了段落来重新印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句读和分段的法则,普通文法书上都讲到,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大概都已知道了的。不过加句读、分段落,在法则上虽然说来很简单,实际运用的时候,颇不容易。如果文章有技巧的话,句读法和分段法也是技巧的一部分,值得好好注意的。
先讲句读。
句读用“、”“,”“;”“。”“:”等几个记号表出,古来所用的只“、”“·”两个,近来喜欢简单的也只用“,”“.”两个。这些记号看似没有什么,用在文章中就成了文章的一部分,竟是有生命的会起作用的东西。为说明简单计,姑就最简单的句读记号“,”“。”来说。“,”是表示读的,“。”是表示句的。一句完整的句子,“。”只用一个,地位是有一定的;“,”的地位和数目,往往可以不一定。例如:朱自清的《背影》,开端一句,就可有几种不同的句读法: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甲)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乙)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丙)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丁)
这里面(甲)是依照《背影》原书的,大概是作者朱自清先生的原来的句读样子吧。(乙)以下三式是我试加的句读。这四种句读法都有人用,不过文章的意味在各部分的强弱颇不一样。
依我的经验看来,一句句子做一气读的时候,断落的部分意味比别部分强。做两口气读的时候,有两个断落的部分,就有两部分意味加强了。现在用简单的句子来做例:
仁者人也。
仁者,人也。
第一例“仁者人也”做一口气读,“人也”部分较强。第二例“仁者,人也”做两口气读,“仁者”和“人也”两部分意味都强。因为,原来是“仁者人也”四字合成一个单位。分断以后是“仁者”为一个单位,“人也”为一个单位了。凡是断落的地方,意味都会增强,一句句子,断落的地方越多,意味增强的地方也越多。这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原则。
根据了这理由,让我们再来吟味上面所举的《背影》的文句。先就上半截说,得三式如下: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一)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二)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三)
(一)式只做一口气读,(二)(三)两式都做两口气读。(二)式中的“我与父亲”“不相见”因为分断了的缘故,读起来意味都比(一)式中的强,(三)式中的“不相见”“已二年余了”读起来意味也比(一)(二)两式中的强。
再就下半截说,也可得三式: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一)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二)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三)
(一)式只做一口气读,(二)(三)两式都做两口气读,(二)式中的“不能忘记的”“是”二部分读起来比(一)式中的意味强,(三)式中的“是”字意味特别强,“他的背影”也比(一)(二)两式中的都要强。
就一般文法上的规定说,上面所举的《背影》文句的各种句读法,以第一种(甲)为最适当,最合论理,可是习惯上却也容许有别的句读法,(乙)以下诸式,有时也不妨使用。自古以来,颇有许多句读法不甚合论理的。例如曹孟德的诗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普通皆用这句读法,如依照文法上论理上说来,应该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才对。因为句子中包含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三部分的缘故。从来的断作四个字一节,实因它是四言诗的一部分而已。又如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句: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向来都把“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两节作为对偶,把“卷起千堆雪”作为结句。如果依文法和论理来说,“乱石穿空”与“卷起千堆雪”没大关系,和“卷起千堆雪”有关系的只是“惊涛拍岸”四字,句读应该如下: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可是因为它是词的一部分,有一定的句式,所以即使句读法和文**理稍有不合,大家也就不以为怪了。
归结起来说,句读法尽可不死守文法上论理上的规矩,相当变化活用。但变化活用要有目的,要合乎情境。我们自己写作的时候不妨依照自己的意思、情感的重点决定文章的句读。平日在谈话上也可应用这法则把语言加以顿挫,传出自己的心情来。
以上只是就“,”“。”两个句读符号说的,此外还有许多符号也都值得注意。符号的使用,在规则以外尚有技巧。这技巧要对于文章有敏感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次讲段落。
段落和句读性质相同,都是把文章来分割的一种方法。句读是对于一句的分割,段落是对于整篇的分割。把整篇的文章分成相当的几个部分,各部分另行分写,这叫作分段。
从前人的写文章,只分几卷或几章,其他的小部分要读者自己用笔加斜横线或折钩来隔开。在我们父兄所读过的旧书里,尚可看见许多这种笔迹。现在的作者大概都自己分好段落了。
分段的规则,最普通的是依照文章的内容。例如一篇文章,如果有一部分是总说,那么总说就成一段,一部分是分说;假如分三项,那么每项各成一段,就成三段;最后如果还有总结,那么也成一段。这样,这篇文章就该有五个段落,应该分五段来写了。这种分段法最合乎论理,为向来所采用,现在还大部分沿用着。
分段的规则,说来虽不过如此,在实际运用上也和句读法一样,可有种种的变化。有些时候,因了分段的不同,文章的意味和情调也会不同起来。现在试以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为例,说明一二。这篇文章在《归震川集》里本不分段,收在普通中学国文课本里已分了段了。我所见到的一本国文课本,《项脊轩志》的分段样式如此:
项脊轩志(甲)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分段法照一般的规则看来,原也可以通得过,可是如果细加推敲,还可有别的分段法如下:
项脊轩志(乙)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把(甲)(乙)两种分段法比较起来,有三点不同:(1)是“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句的位置,(2)是“余既为此志”一段与上文的分隔远近,(3)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句的位置。大体地说(乙)比(甲)似乎好些。“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句是承上文而又总冒下文的,下文关于可悲的记叙既已分两段来写了,那么就不应该附在第一段之末,应该使它**成一段才系统明白。“余既为此志”以下,是作志以后的追加附记,和前文不应并列,(乙)式空一行排列,是对的。至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在论理上原不必**成一段,但**成一段,情味较强。因为把这寥寥几句占了一单位了。这理由和句子的成分因分割而意味增强一样。
对于一篇《项脊轩志》可有(甲)(乙)两种分段的样式,如果仔细考察起来,当然还可有别的样式(如“家有老妪”以下诸句和上文全不相关,“家有老妪”就可再另成一段)。足见分段的样式是可以变化的。我们自己写文章任凭怎样分段都可以,只是要根据两个条件,一是文法的论理的法则,二是作者心情的自然流露。有时应注重前者,有时应注重后者。
近来的文章段落,逐渐在趋向于短而多的一方面,向来认为不必分段的地方,往往也分段另行写。这实是新闻文字的影响。原来,新闻纸每栏高不过二寸,每行字数不过一二十个,段落如果太长了,就要眉目不清,令人难读,所以段落愈短愈好。只要留心去读每日的新闻记载,就能发现这情形。新闻文字(Journalism)是可以左右文章界的风气的,现代的新闻不但要求文章内容的浅显,同时还要求文章形式的简短。现今的文章在各方面大都脱不掉新闻文字的影响,分段的简短只是一端而已。
[1]本文及之后九篇文章曾集结成《文章讲话》一书,叶圣陶、夏丏尊合著,开明书店一九三八年二月出版。其中除《开头和结尾》为叶圣陶所作,其他均为夏丏尊著作。——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