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中的会话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5323
  文章中的会话

  在普通文章中含有会话的大概是叙述文。因为议论文、说明文和记述文普通只是作者一个人在说话,文中即使有作者以外的人物,往往没有说话的机会的。

  叙述文也可不含会话,我们叙一个人或一件事,即使那个人说过许多话,那件事的经过上曾有许多人说了许多话,也竟可全不用会话的方式来写。例如:“星期日下午张三跑到李四那里说,‘今日天气很好,去逛逛公园好吗?’李四说,‘我想买书去,还是同我上书店去吧’。张三说,‘也好’,于是两人就走出校门。”这段叙述,原是含有会话的,如果改写成“星期日下午,天气很好,张三跑到李四那里邀他去逛公园,李四因想买书,叫张三同上书店,张三也赞成,于是两人就走出校门”,就没有包含会话了。再试以前人的文章为例来说,《水浒》上“景阳冈”一段: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筷、一碟熟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

  这段文章中含有许多会话,可以把会话的形式除去,改写为普通的叙述,如下: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主人取酒来吃。只见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筷、一碟熟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向主人称赞酒有气力,问他有什么可饱肚的下酒物。酒家回说有熟牛肉。武松叫切二三斤来下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赞酒好,又筛下一碗。恰恰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问主人怎不来筛酒。……

  由此可知,叙述一个人物或一件事情,并非必须用会话,实际上作者写文章的时候,在有许多该有会话的地方也略去不记,只用自己的立脚点来做简单的叙述,例如朱自清氏的《背影》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

  这段文章中,有几处原该有会话,如“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一句,原来的情形当然是用会话来表出的。也许有过“我本来想送你上车,可是还有别的事,没工夫了”的会话吧。“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的部分,当时不消说是有“茶房,托你代我送少爷上车,你代他买车票,行李共几件,当心失少……”样的会话的,可是作者在文章中都不把原来的会话照样写下来。

  叙述文遇到会话的地方,可以用会话的形式来写,也可以不用会话的形式来写,一篇叙述文中往往在有些地方用会话,有些地方虽然依情形看来原该是会话的部分,却不列会话。在文章的研究上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

  原来文章中所用的会话和我们日常所说的会话是不一样的。我们每日从朝到晚,不知要说多少的会话,如果照样地写入文章中去,就会发生许多不妥当的毛病。第一是芜杂,譬如记主客谈话,如果从“久违了”到“再见”一连记下来,结果便要乱杂不堪,主要的意旨反而不明白。第二是不完密,实际上的会话,有时一句话可以重复颠倒,有时一句话可以不完全说出。当面谈话,因为有表情动作等的帮助,彼此尚不致发生误解,可是写入文章中去,读者所依据的只是白纸上的几个黑字,当然就有隔膜了。所以日常的会话并不都可成文章中的会话,日常会话要写入文章中去,有两种功夫先得做,一是要精选,二是弄明确。

  会话不但是传达思想情意的东西,也是各人特色所寄托的一方面。每个人的特色,不外从会话、行动、颜相、服装等几方面显出,用文章来描写人物,行动、颜相、服装等虽都该顾及,可是究竟不易充分表现,因为文字不像绘画,无法把这些确肖地写出。文字所比较能够容易描写的只是会话。所以会话可以说是文章中描写人物最重要的工具。人物的感情意志,要想用文字来表现,最适切的手段是利用人物自己的会话。

  上面曾说过,作者叙述人物或事件,可以用会话,也可以不用会话。文章中本来用会话的部分也可改去会话的形式,使成普通的叙述。其实普通的叙述只能写事件的轮廓和人物与事件的关系外形,至于人物的感情、意志是不能表现的。试看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下略)

  这篇文章中用会话来写出的共有四处,左公说话的二处,史公说话的二处,用得都非常有效果。左、史二人的忠义之情,左对史的知遇之感(这些是这篇文章的主要题旨),以及当时的情形,都从这几句会话里传出。如果把这些话改去,用普通叙述来写,就会失去原来的力量,减色不少。依照这篇文章的内容来看,文中人物不止左、史二人,他人也必曾有过许多会话,左、史二人所说的话也当然不止这些,可是作者所用会话写出的,却只这几处,而且只是这寥寥的几句。这里面有着作者的选择力的。唯其作者能把芜杂的话淘汰净尽,只把留剩下来的几句最重要的话写入文章中去,这几句话才能分外有力,所要写的题旨也分外显明。

  会话在文章中占着重要的地位,叙述一个人物或一件事情,用会话的形式和用普通叙述的形式,原可任作者自由,作者所当注意的就是什么部分该用会话来写,什么部分该用普通的叙述。有时一行会话,效果可以胜过十行叙述,有时十行会话毫无意义,徒使文章散乱,效果反不及一行的叙述来得好。再举一个例子如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这信里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让我走,让我过去。”

  “你到那里去?”

  “我不要你救我,滔沸。”

  “当真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没有的事,这断不会是真的。”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顾了。”

  “呸!不要把这种蠢话来推托!”

  “滔沸——!”

  “你这混帐的妇人——干得好事!”

  “让我去——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把这桩罪名担在你身上!”

  这是易卜生所作的戏剧《娜拉》中的一节(据潘家洵氏译本),娜拉的丈夫发觉娜拉背着他向人借款,夫妻间曾起一个口角的场面,这几句是口角的开始。因为是剧本,不像普通文章的有事件的说明,有动作的叙述,只以会话表现。从这些会话里丈夫的愤不可遏的神情,娜拉的屈服之中带有某种决心的态度,都活跃地可以看出来。

  各种文章之中,会话最占地位的是剧本,次之是小说,再次之是普通的叙述文。会话的地位虽有轻重的分别,可是一样须有技巧。用会话的目的,在传出人物的神情、个性,就普通的叙述文来说,在普通叙述的时候,写一人物,是以作者的立脚点写的,换句话说,就是作者用了自己的口吻把某人物介绍给读者,成立着“人物——作者——读者”的关系。至于用会话来写的时候,是作者暂时把自己躲开,让人物直接说话给读者听,成了“人物——读者”的关系了。作者在写作时所当留意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该让什么人物在什么时候说话。二是该叫人物怎样说话。

  关于第一个问题,上面已大致讲到,一篇叙述文中,可有许多人物,并不是每个人物都要有会话,并不是每句会话都要写记下来,把主要人物的主要会话写出就够了。平凡的空泛的会话,漫然写记下来,是毫无意味的。

  说到这里,有一点应该注意。所谓主要的会话,乃是可以表现人物性格或有关题旨的会话,并非一定对事件有重大关系的东西。一串极平常的谈话,有时可暗示人物或事件的很深刻的方面。例如:

  “今天天气好,啊!”

  “呃,天气真好!”

  “明天也不会下雨吧。”

  “呃,不会吧。”

  这是极无聊的寒暄语,原无大意味的。但若写入剧本或小说里,假定有一个人想替甲青年、乙少女撮合做媒,约双方在某处会面,男女彼此面面相觑了。作这些会话时,这些会话就是表现当时情形的好材料,一对陌生男女的羞赧的神情,完全可以由此表现,并不是闲话了。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最后一段: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里面“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是归妻口中传出来的妻家诸小妹的会话。这会话的人(诸小妹)并不重要,会话本身在表面看来也无大意味,近于闲文。作者归有光是有名的文章家,为什么会有这种闲文呢?原来这段文章是一个跋尾,题旨在纪念他的亡妻。《项脊轩志》正文作在归妻未至以前,这段跋尾是归氏在妻死后追加的。“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这些叙述,说明着归氏夫妻和这间屋子(旧南阁子)的关系,这间屋子是他们不能忘怀的地方。“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由这会话里,可以窥见妻在归宁时常提到这间屋子的事,因为“阁子”是一种特别的名称,诸小妹因为常常听到,才有这样的话。这会话在这段文章里,表现着归氏夫妻间的**和归氏自己对于这间屋子的眷恋,可以说是很有意义的。

  用平淡无奇的会话来表现人物内心的秘奥,这种技巧在好的戏剧或小说里面是常可发见的。我们读戏剧、小说时该随处留意,领略这种会话的妙味。

  第二是该叫人物怎样说话的问题。会话和叙述不同,是人物自己的口吻,不是作者的口吻。文章里所写的人物可以不一,有农工、有官吏、有小孩、有少女、有村妇、有学者,地域、时代、阶级、年龄、性格等等又可各不一样,应该还他本来面目,各用适当的口吻来表现,官吏有官吏的用语,农工有农工的用语,知识分子间的“婚姻问题”,叫村妇来说就不逼肖,上海、苏州一带的“白相”,在北方人口头非用“逛”或“耍”不可。

  科斗成群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先来访他们。有时候,在旁的孩子们告诉他说,“爱罗希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鲁迅《鸭的喜剧》

  “这一次我们打得有意思。”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又对我说了。他告诉我他的经历,在广东当兵,到过江西打**,后来调到南京,又调到昆山,这会儿到闸北来。打过很多的仗。这一次才打得有意思。

  “我们打江西的时候,打进一个地方,一个老百姓也不见,要吃的呒吃,要住的呒住,墙头上写了许多大字:‘穷人呒打穷人。’老百姓见了我们比鬼还怕。”

  ——适夷《战地的一日》

  第一例把“爱罗先珂”说作“爱罗希珂”是在想表现小孩的口吻,第二例是记十九路军兵士的谈话的,努力保存着广东话的分子。为求会话适切起见,这种方面的留心,非常重要。

  从前的文章用文言写,所用的会话也都是文言,村妇小孩在文章中也只好用“之乎哉也”一套的字眼来说话,并且可使用的句读符号也很简单,只有“、”“。”两种。这对于表现上,实大不便利。例如上面所举的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里,左公在狱中对史可法所说的末尾几句话:

  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这会话用文言写记,在当时原是不得已的事。仔细玩味起来,就可觉得这三句话语气有不贯串的地方,和普通的话结合情形不同。“不速去,吾今即扑杀汝”是顺口的,中间插入一句“无俟奸人构陷”很不顺口。作者在这上面似乎曾大费过苦心,故意叫它不贯穿,借以表出当时愤怒急迫的神情。如果在句读符号完备的今日来写,就成:

  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即使仍用文言来写记,也容易表现得多了。此外,如感叹词、助词种类的增多,如注音字母的表音法,如方言的可以任意运用,都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便利。我们只要能留意,便容易写出适合人物的会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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